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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拜託你,瓔珞,下次別再一個人跑到校場找我們,有事叫營區的士兵傳話就可以了。」思麟和費英東躲在偏僻的軍帳後面告誡瓔珞。
  「對不起,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
  「你沒讓赫蘭泰發覺你來找我們吧?」就算身為赫蘭泰的生死之交,費英東對他的負暴和醋勁照樣膽戰心驚。
  「安啦!有我替姐姐護駕,不會給人發覺的。」玲兒雙手環胸,神氣十足。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說,請你們一定要仔細聽,而且一定要相信我。」瓔珞露出了少有的嚴肅表情。她的嗓音依舊甜美輕柔,但沉重的神情讓大伙不得不正經起來。
  「有什麼事?」思麟慎重的表情傳染到每一個人臉上。
  「我以下說的話,句句屬實,玲兒可以替我作證。」
  玲兒聞言,不禁愣住了。
  「我六歲的時候,曾和阿爹一起去東北圍場參與皇帝狩獵。我當時頑皮,一個人私自出外探險,在林中遭到大熊攻擊,險些喪命。後來是一名男子挺身搭救,我才保住小命。那位恩人為了救我,右肩上受了重傷,卻沒留下姓名就獨自離去,無論我阿爹花了多少心思尋找這位恩人,始終找不到任何蹤跡。」瓔珞拉起了頸子上的項鏈。「這兩顆熊牙,就是自那只攻擊我的大熊屍身上拔下來的。」
  「嗯,後來呢?」思麟和費英東仍然不清楚她到底要傳達什麼。
  「我的恩人他……」瓔珞勉強嚥下口水。「我親眼看見他右肩自前頭到後背,被熊爪抓出了四道很深的傷痕,就像……赫蘭泰身上的傷一樣。」
  「喔,那很巧嘛。」思麟應了聲,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瓔珞居然臉都發白了。
  「這不是巧合!」她激動地掄起了拳頭。「我記得他非常高,非常魁梧,留著一臉落腮鬍,騎著一匹壯碩的黑鬃駿馬,這些形象我完全記得很清楚,完全和赫蘭泰一模一樣!」
  「哇,聽起來好像滿厲害的!」思麟朝費英東挑眉苦笑,費英東回以無奈的聳肩搖頭。
  「你們還不明白嗎?救我的人就是赫蘭泰,他右肩上的傷是為了救我而被那只熊所傷。」
  「不會吧,姐姐?」玲兒也皺起了眉頭。「就算是赫蘭泰將軍碰巧救了你,那也是十年前的事,當時的他也不過是個少年,怎麼可能和現在的形貌一模一樣?」而且自從他帶瓔珞回來,就莫名其妙地不再蓄著大鬍子。
  「沒錯。你是十年前獲救,他卻是上個月才受傷。所以他和你的救命恩人八竿子打不著邊,根本毫無關係!」思麟已經準備結束話題,動身離去。
  「是他沒錯!請你們相信我!」瓔珞急得淚眼迷濛。「是他救了我!就是一個月前的他,救了十年前的我。」
  「瓔珞。」費英東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頭。「你前兩天發高燒,昨夜才剛病好,你應該待在帳裡多休息,有話等完全康復之後再說。」
  言下之意,她是因為發高燒燒壞了腦袋,記憶混亂到錯把情人當恩人。
  「對啊,姐,你還是回帳裡休息吧。」
  「你們一定要相信我!」但她怎麼也想不出辦法說服大家相信她的重大發現。「這件事的確不可思議,但它確實發生了,而且一切條件都很吻合,不是嗎?」
  「你有的條件也只不過是那些傷疤啦、身形啦、駿馬啦,諸如此類的模糊印象。」思麟有點不耐煩。
  「可是赫蘭泰上個月也正好在東北,對不起?」她一臉堅決,不容大家否認。
  「皇上每年都會一到東北狩獵,這並不稀奇。」費英東也努力說服她保持理性。
  「可是他是怎麼受傷的?以赫蘭泰靈敏的身手,怎麼會毫無防備地被大熊攻擊?」
  這下子換大家啞口無言。
  對啊,他是怎麼受傷的?思麟和費英東當時只專注於替他治療四道鮮血如注的傷口,誰也沒記得這記熊爪是怎麼來的,都自動認為是狩獵時不小心遭受熊的攻擊。
  「他是為了救我,才替我擋下了那民熊掌的!」
  「瓔珞,嗯……這的確是很神奇,我想你說的很有可能是真的,說不定……」
  「說不定赫蘭泰和你曾在同一地點、不同時空相逢過,這簡直太匪夷所思了!」思麟俐落地接過費英東結巴的話語,假惺惺地順著瓔珞的在哄下去,否則她就會沒完沒了地堅持到底,他們還有軍務在身,可沒這閒情逸致瞎攪和。
  「是啊,我就是這個意思。我的確認為是他穿越時空來救我。」瓔珞難過而沮喪地說。「可是你們是真的這麼認為,還是在哄我?」
  兩個男人當場難堪,沒想到單純的瓔珞有著一雙極為敏銳的眼,或者是她神奇的感應力,可探知他人心中的本意。
  她原本以為大家會相信她的話,讓她有足夠的力量去告訴或是說服赫蘭泰。但事實卻殘酷得令她心灰意冷,根本沒有一個人把她的話當回事。
  「對不起,我耽誤了你們的軍務,你們快回校場去吧。」瓔珞抹掉眼淚,故作沒事地擠出一個笑容。
  這表情教兩個大男人更加愧疚。可是這種荒誕異事,如何教人信得過?
  瓔珞也不再多說什麼,緩緩轉身走向營區,結束一切談話。
  「等一等,瓔珞。」費英東不自學地叫出口,一看她紅著雙眼的落寞神情,他的罪惡感更加深重。「你找我們,就只是希望我們相信你的話嗎?」
  如果真是如此,他願意為了順她的意,強迫自己相信這個荒謬的故事。
  可是她並沒有點頭。
  思麟無奈地歎了口氣。「好吧,瓔珞,我坦白跟你說,我打從心底就不相信你方纔的鬼話連篇。」
  「思麟!」費英東幾乎惱火得要開扁。
  「你少裝了,除非你是真心真意地相信她的在,否則她一眼就看得出你是在作假。」與其善意地欺瞞,不如老實地坦白。「瓔珞,我說句公道話,你方才說的是很精彩,可是一點可信度也沒有,因為你根本提不出個有力的證據這件事。」
  「我說過了。」可是沒人相信她啊,她的眼淚又潸潸而下。「你們都知道他肩上的傷,我也給你們看了這條熊牙項鏈,就連那匹馬……」
  「除了這些以外,你能不能再講點別的?」思麟實在不好意思直接戳破她的盲點。她提出來的證物根本是大家平日常看的東西,她簡直像拿這些日常瑣事來做文章,串成一篇故事娛樂大家。
  「我沒有別的好講,我所知道的事全都照實告訴你們了。」她愈哭愈激動,顫抖地握緊拳頭。「我也不希望這種不祥之事發生在我和赫蘭泰身上,但是事實擺在眼前,我想不相信都不行!」
  「姐!」玲兒趕緊過來摟住哭得抽搐的瓔珞,看她哭聲得委屈萬分,也為自己對姐姐的不信任感到內疚。
  「什麼不祥之事?」思麟追問。什麼穿越時空,英雄救美的,不是她想編給他們聽的浪漫情史嗎?
  「玲兒可以作證,我們族裡每間一個人都知道這種預兆。」她哭著把玲兒推到他們面前。她不管了,隨他們信或不信,她都不管了!反正沒人能幫她救回赫蘭泰!
  「我……我作證!」玲兒面對著他們倆,三人均是一副院長莫名其妙的表情。
  「我不要再跟你們說了,讓玲兒告訴你們,什麼樣的人才能有穿越時空,超越自然的能力來救人!」
  「瓔珞!」費英東喚起不回她痛哭而去的身影,望著她嬌弱的背影,心中儘是疼惜。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再不搞清楚,思麟真的要發飆了,「玲兒,你把瓔珞剛才那番莫名其妙的話給我講清楚!」
  怎麼轉而向她開炮!
  「你凶什麼嘛!我怎麼知道我姐在發什麼神經!」
  發神經!思麟歎了口氣,他總算聽到一句最合情合理的人話。
  「她剛才說你們族裡的預兆是什麼的,那是怎麼回事?」費英東一臉迷糊,實在搞不懂這些邊境部族的怪傳奇。
  「那個啊!」玲兒沒力地翻了個白眼。「從古代到現代,我們族裡有個傳說,那就是人在將死之前,會有跨越自然一切障礙、拯救親人脫離危難的能力!」
  費英東和思麟剎那間臉色鐵青,神情駭人。
  「哎呀,那只是個傳說而已,別當真啦!」玲兒大而化之的笑容,在他們怪異的反應下逐漸消退。「怎麼了?你們幹嘛一副嚇破膽的德行?」
  「人在將死之前?」思麟瞇起的雙眼射出寒光。
  玲兒連忙搖頭擺手。「我可不是在詛咒赫蘭泰將軍,這是我們族裡大家半唱半鬧的傳說而已。」
  「什麼叫將死之前?人都奄奄一息了,還能救人嗎?」費英東嚴肅地逼近玲兒。
  「不是那樣啦,而是……就是人在哪個歲數會死時,那段時間就會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力量發生!」
  換言之,就是赫蘭泰會死於今年——二十八歲!
  「思麟!」費英東扶了一把向後踉蹌的思麟。
  「被她說中了,真的被她說中了!」思麟一反吊兒郎當的模樣,神情凶狠地揪起費英東的衣領。「怎麼可能?瓔珞怎麼會知道這件事,該不會是你說出去的吧?」
  「你指的是哪件事?我哪有說出去什麼……」老天,他快被勒死了。
  「凶兆的事!元卿替赫蘭泰卜出他會死於今年的事!」思麟狂暴得幾乎要殺人。
  「我沒啊!我們講好這件事不說出去,我當然會守密。」思麟把他當什麼樣的人來看了!費英東火大地掙開他的糾纏。
  「什麼凶兆?你們替赫蘭泰將軍卜了什麼卦?」玲兒森冷的表情讓費英東愕然失聲,思麟氣惱得將臉埋入雙掌中。
  赫蘭泰只能活到二十八的秘密,從此再也守不住。
  所有亂局始自玲兒的怒火。
  「我絕對要帶姐姐回蒙古,而且我有權這麼做。」她在赫蘭泰的帳內拖著瓔珞往外走,不顧費英東和思麟的阻攔。
  「別這樣,玲兒。」瓔珞被突然闖進來的三人搞得不知所措。「赫蘭泰傍晚就回來,你們有什麼事等他回來再吵好嗎?」她心思亂得只想一個人躲起來靜一靜。
  「我要立刻差人通知阿爹,把這樁陰謀婚約廢了。」
  「什麼陰謀?」瓔珞不解地看向一臉為難的思麟和費英東。
  「他們兩個……」玲兒氣到幾乎吐血。「他們兩個擅自替赫蘭泰將軍安排婚事的目的,居然是希望藉著喜氣沖掉惡運——赫蘭泰將軍會死於今年的惡運!」
  玲兒還以為之前雪格格咒罵姐姐是寡婦,是因為她嫉妒與天性惡毒,沒想到那爛格格說的竟是實話!
  「我知道我是嫁過來替赫蘭泰必改運,思麟已經告訴過我!」只是她不知道所謂的改運,是改變他會死於今年的惡兆。
  「知道?你會知道多少?」玲兒才不信。「就算你知道,也是被騙嫁過來之後的事。如果阿爹、阿娘知道這件事,絕對不會同意你嫁給一個快死的人!」
  「你們為什麼知道赫蘭泰有惡兆在身?」瓔珞無奈地擦掉臉上殘留的淚痕。
  費英東與思麟面面相覷,各歎一口氣。老實招吧。
  「上回征戰前,大家在為戰役的吉凶卜卦,卻意外發現赫蘭泰有不祥的惡運。我和思麟原本是不太當一回事,可是卻……卻在……」
  「卻在連續數次重新占卜下,出現同樣的答案,注定赫蘭泰會死於今年。」思麟豁出去了,要講就講個徹底。「我們就算再怎麼不信,也多少有些信心動搖,所以我請京城的朋友以別的工夫地他批命!」
  「別的方式?」
  「我的朋友以漢人的方式也是批出他……活不過二十八歲!」
  「所以他建議找相同生肖的新娘替赫蘭泰沖喜嗎?」瓔珞的臉色開始發白。
  「對不起!」費英東上前愧疚地低下頭。「我知道我們這麼做相當自私,可是為了赫蘭泰,儘管希望渺茫,我們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加上你阿娘在我們替赫蘭泰找新娘時,一直很熱切表示她要嫁女報恩,剛才你的年紀也符合,所以就決定由你來做沖喜新娘。」思麟一直看著臉色越來越蒼白的瓔珞,觀察著她的反應。
  「有用吧?我嫁給赫蘭泰真能替他消災解厄嗎?」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難過地摀住小嘴,眼淚撲簌簌落下。
  如果真的有用,她願意嫁!可是如果嫁過來了,赫蘭泰仍舊注定得死,那她就不是嫁來當新娘,而是嫁來守寡!
  「改不掉的……這個惡運改不掉的!」瓔珞整個人癱坐在地上,玲兒趕緊過來扶起她,卻被她推開。
  「你別這麼悲觀,說不定運勢早在你嫁過來的那一刻改變了。」費英東熱切地扭轉氣氛。
  瓔珞不說話,只是哭著搖頭。
  「我相信我朋友的批命,既然他說可以借沖喜的方式改運,就一定能改運。」思麟悍然宣告他堅決的立場。「我相信我的朋友,也確信赫蘭泰不會死!」
  瓔珞淚眼迷濛地看向思麟,她很感動他對朋友的摯愛,也很想相信他的話,可是再也沒有人比她清楚無論怎麼改都改不掉的死亡徵兆。
  「你們相信我剛才告訴你們的故事嗎?你們相信十年關救我的人是赫蘭泰嗎?」如果可以,她願意跪地嗑頭,求他們相信。
  「這個……我們……」費英東又結巴起來。
  「我知道你六歲那年有死裡逃生的奇遇,可是你幹嘛一直拚命要我們相信那件荒誕的推理?」思麟的口氣有些不耐煩。
  「放肆!瑚圖靈阿說的話絕對是事實,不容質疑!」玲兒嚴厲冷酷的神情令思麟與費英東驚愕。
  「玲兒?」她之前不是站在他們這邊,對瓔珞的怪故事抱持不相信的立場?
  瓔珞拉扯住怒火中燒的玲兒,跪坐在地上懇切地哀求。
  「請你們相信我,惡運絕對還沒有破除。」她哽咽得頻頻抽搐。「我們都不希望赫蘭泰死,也都用盡方法預測他的吉凶,儘管方法不同,答案卻是同一個!」
  就是死,無論用什麼方法,出現的徵兆絕對是如此。
  費英東和思麟愕然噤聲……
  「無論用什麼方法,已經發生的事是絕對改不了的,那就是他穿越時空救了我。」這是只有將死之人才辦得到的超自然神力。「你們可以改運,卻改不了事實。赫蘭泰上個月的確救過六歲的我,請你們相信我。」
  「瓔珞,你先起來。」費英東忍不住彎身拉起她,他實在看不下去她跪在地上彷彿在哀求他們的姿態。
  「你為什麼硬要我們相信你的狗屁故事?」思麟氣得口不擇言。
  「因為我是他的親人,我是他唯一的親人。」她激動地跪在地上抓緊思麟的衣擺。「他只能穿越時空的生死界限搭救自己的親人,我希望你們相信的就是這個。」
  「好好好,我們相信但那又怎麼樣?」費英東只想趕快扶起瓔珞,偏偏她就是不放。
  「只有他的親人才有能力救他。」
  「你要怎麼救?我們連他會發生什麼樣的危險都不知道,難不成你知道?」思麟態度極惡劣,連費英東都忍不住拐他一記。
  「我不知道,可是我曉得該怎麼救他一命!」
  「不行!」玲兒瘋狂地嘶吼著。
  「怎麼做?」思麟拉住狂亂掙扎的玲兒,專注地等待瓔珞的回答。
  「殺了我。」她平平淡淡地一句話,震懾住了原本滿心期待的兩人。「要犧牲他的親人,才能一命換一命,死裡逃生。」
  她的話像寒冬暴雪,凍結帳內的氣氛,也冷卻了所有人的心。
  「一命換一命?」費英東原本要扶起她的手僵在半空中。「你要獻活祭嗎?」
  「不行!我絕不允許你們拿我姐姐當祭品!她和赫蘭泰將軍根本沒有成親,她不算是將軍的親人!」玲兒瘋狂地護衛著瓔珞。
  「我們也沒有要拿瓔珞當祭品的意思!」思麟咬牙切齒地瞪向玲兒。
  「要救赫蘭泰,就只有這個辦法!」瓔珞不斷哀求,忽而決定用別的方式說服他們。「我問你們,如果要你們在赫蘭泰和我之間做選擇,你們會選擇留下一無是處的我,還是保住跟你們出生入死的朋友?誰比較有活下來的價值?」
  「不要說這種話!」費英東惱怒地開口。「每一個人的命都一樣重要,不能拿來做這種比較。」
  「而且你也算不上是他的親人,犧牲你不見得有用。」思麟根本不信蒙古部族那套歪理及傳說。
  「犧牲什麼?」帳外傳進冷冽的一句低語,霎時帳內所有人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赫……赫蘭泰!」
  斥退所有人之後,赫蘭泰轉身走向盛著清水的盆架,寬衣洗臉。瓔珞仍傻傻地跪坐在原地,兩眼通紅的看著作息一如平日、冷靜的他。
  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彷彿他根本沒聽見帳內的人剛才在說什麼。
  「你聽見了我們剛才說的話,對不對?」她緩緩站起身走近他,站在他向後等他回答。
  赫蘭泰無動於衷,繼續盥洗。
  「我本來以為你揚言不再娶妻的原因,是因為過去的傷痛令你排斥一切,不想再接納別人。我現在才瞭解,你不想娶妻的原因是因為惡兆在身的緣故。」
  她仍得不到任何回應。
  「你為什麼從不和我提起這些?」她多想成為能為他分憂解勞的知心人,可是他們之間總是有著無形的阻隔,讓她的熱忱一再碰壁。
  赫蘭泰像平常一般,自顧自地打理一切,吩咐帳外士兵準備送上晚膳,接著親自擦拭兵器,為明日出兵防衛的行動作準備。
  「為什麼不說話?」她追著赫蘭泰苦苦追問,同他跪坐在地毯上。「為什麼你從來不肯對我吐露出心裡的話?」
  他專心地盤腿清理鎧甲,任她輕扯自己的衣袖,卻一眼也不瞧她。
  「我在你心裡到底有沒有份量?我還不夠資格分擔你的憂愁和苦惱嗎?」她以為她有,她以為在他明顯的差別待遇下,自己是特別的,是最接近他內心的人。
  他此刻的冷漠卻令她信心動搖。
  「你在乎過我嗎?還是只把我當作暖床用的女人?」她的聲音虛弱得無力承受他肯定的回答。
  「你吵夠了沒有?」他突然爆出的怒喝嚇住了瓔珞,連正要送晚膳進來的士兵們也愕然一驚。
  「將軍,晚膳送來了,請慢用。」士兵們戰戰兢兢地放下餐點便快快退下。就算是男人,也少有人敢面對赫蘭泰的火氣。
  這就是他的回答嗎?
  她為了他的安然焦慮不安,為了找出解決之道想破頭,甚至努力說服他的朋友幫她解除他的惡運。她願意不惜代價——犧牲生命也無妨,只要能救他。因為她在乎赫蘭泰,對他的在乎勝過一切,也勝過自己的性命。
  可是她在赫蘭泰心目中的份量,顯然並不如她所想的那麼重要。
  「如果我死了,你會感到難過嗎?」還是依然故我地活下去,找另一個女人頂替她的位置。她垂著頭自言自語,兩眼迷濛。
  「吃你的飯。」他根本不甩瓔珞愚蠢的問題,動手用膳。
  他不回答,他甚至向來很少正面回答過她的問題,任由他忐忑不安的心懸在半空中,飄飄蕩蕩。
  她要把自己的一切奉獻到什麼樣的地步,他才肯打開心門接納她?
  「你在乎我嗎?你曾經在乎我嗎?」她喃喃自語,一邊問,心一邊慢慢破碎。
  她不需要答案,因為她知道他什麼也不會說,可是她停不了一陣又一陣的難過。他為何絲毫感應不到她糾結難安的焦慮?為何不體貼地給她一句回應?只要施捨她一句溫柔的話語,她就滿足了。
  雖然他坐在瓔珞身旁逕自用膳,不曾把視線移到她身上,可是他一直敏銳地感覺到她的一舉一動。
  他知道瓔珞暗處落淚。
  女人為何一定要得到口頭上的保證才肯放心?他對她的在乎還不夠多嗎?他對她的呵護還不夠多嗎?他對她表露的一切,難道還不夠資格稱作溫柔?就算他在言語上的確太強悍,但他哪一次不是把她當作寶貝般地捧在手心上,深怕她受一點傷害?他已經給她許多特別待遇,難道還不足以證明她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為什麼還要硬逼他吐出甜言蜜語,或回答一些毫無意義的問題?
  那些就能代表他真的很在乎他嗎?
  「你還記得你右肩受傷的經過嗎?」她的話語裡有微微的鼻音,先把一切感傷撇下吧,他的安危才是當務之急。
  他停下進食的動作,她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你是為了救一名小女孩逃避熊掌攻擊,肩上才挨了那一記,對不對?」她抬起淚眼對上他的視線。「事情發生在一個月前,我想你的印象應該比我清晰,你是在聽到小女孩的家人在不遠處呼喚,已經沿路找來,才決定可以離開了,對吧?」
  赫蘭泰手上的杯子滾落地毯上,驚異的雙眼牢牢盯著她不放。
  她怎麼會知道這些根本不會有人知道的細節?事發當時,在場的只有他和那名小女孩,以及地上躺著的死熊,除非——
  「你認識那個小女孩?」
  瓔珞搖頭。「你再仔細想想,那些來搜尋小女孩的人,口中都在嚷叫著什麼。」
  他皺起眉頭,那些人當然是在呼叫那名小女孩,如果他記得沒錯,他當時依稀聽得出他們嚷叫著「格格」的稱謂。
  「是你族裡的其他格格?」
  她再次搖頭,「你應該想得起她叫什麼名字?」
  她在搞什麼?赫蘭泰不知道她在玩什麼把戲,可是她淒美迷濛的神情令他心悸,不由自主地順著她的話開始回憶。
  他怎麼可能想起一個陌生小女孩的名字?他根本不認識對方,只是正巧路過時看見她遭大熊襲擊就直覺地衝上去救人。而後女孩的家人沿途搜尋而來,他也就離開,怎麼會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你知道的,你甚至還開口向她確認過。」她深切地望進他疑慮的眼底。
  是,他好像是確認過小女孩的名字,但她為什麼會知道?
  他愕然盯著眼前淒美的容顏,彷彿中邪,被她懾人心魄的美奪去了魂魄,明明是張絕色少女的面孔,卻漸漸有張甜美可人的孩童影像與之重疊。
  「瓔珞……」他不自覺地喃喃,不敢相信腦中此刻所想的。他突然發覺一個月前救起的小女孩竟與瓔珞極為神似。一樣的雪膚、一樣的細緻五官、一樣的晶瑩大眼,宛如清澈碧藍的湖泊,美麗而幽遠。
  「瓔珞!那個小女孩也叫瓔珞。」他不可置信地蹙眉凝視她。「你和她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兩人有許多相似之處,甚至外人不可能知道的現場細節她都瞭若指掌。
  「我就是那個瓔珞,當時你救的是六歲的我。」
  赫蘭泰愣了一會兒,她在說什麼?一時之間,他無法反應過來。甚至可以說,了大概明白瓔珞的意思,但腦子自動否定這種事存在的可能性。
  「這兩顆熊牙……」她由衣襟內拉出暗藏的熊牙項鏈。「就是由你殺死的那頭熊身上取下,做為我的護身符,是我曾死裡逃生的證物。」
  他一動也不動地僵坐著,睜著大眼盯著那對熊牙,「你到底想說什麼?」
  「一個月前的你,和六歲時的我穿越時空,同在東北的狩獵圍場相逢,你就是在那時救了我。」她不斷地對他搖著頸上的鏈子。
  「你的熊牙是十年前的東西,而我救人是上個月的事,兩者毫無關係。」
  「有關!我就是那個小女孩啊,不然我為何說得出當時的一切細節?」她愈說愈激動,額上急汗涔涔。
  他不相信瓔珞的話,只是擔憂她的腦子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現在坐在這裡和你談話的,不應是十六歲活生生的少女,而是早在六歲時就已死在熊掌下的小女孩。」
  「你到底說什麼?」他一掌憤怒的擊在矮桌上,渾身怒火。
  「你還不明白嗎?是我啊,被你拯救的小女孩就是我啊!」為什麼沒有人聽得懂她的話?為什麼一件再明顯不過的事卻沒人肯相信?
  「不許哭!」他一看到也哀艷萬分的淚顏就會亂了分寸。「不准再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我是的,你也知道這是事實,為什麼要否認?」
  「不要跟我裝瘋賣傻!」赫蘭泰的狂吼連帳外守衛的士兵都嚇到,他們一身冷汗地堅守崗位,卻不知帳內嬌弱的瓔珞下場會如何。
  「我沒有。」她硬是忍下了痛哭的聲勢,一定要在他遠行前把話說清楚。「就像大家為了消除你的凶兆,替你娶妻改運一樣,我也是因為擔心你的安危才……」
  「不要再跟我提什麼凶兆,惡運的事!」他向來不信那些怪力亂神的事。一個人的生死安危全靠自己的本事,而不是求助或聽信子虛烏有的謬論。「是不是費英東和思麟又在跟你胡扯什麼?」
  他非剝了那兩個人的皮不可!
  「和他們無關,這是我們兩個人的問題!」她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臂。「你危難當前,我不能讓你這樣離開。」
  「人在沙場,本來就隨時都有危險。」她簡直過分大驚小怪。
  「不是的,你為什麼聽不進我的話?」老天啊,她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赫蘭泰相信她?「你身上帶有死亡的凶兆,如果不想辦法化解,我恐怕再也看不見你活著回來。」
  「住口!」他憤然起身,不小心揮倒了拉著他的瓔珞。他咬緊牙根,氣自己總是無法在怒火之下控制力道。
  「赫蘭泰……」
  「你閉嘴!我明天就要動身起程,今天特地早點回營不是為了聽你這些瘋言瘋語。」
  「我不管你是從哪兒探聽我救了那名小女孩的事,那些全都與你無關!」他鐵了心指著淚眼婆娑的瓔珞大罵。「再讓我聽到你提一句這些狗屁不通的話,你就滾出我的營帳,再也別讓我看見你這瘋婆子。」
  瘋婆子,她的一切苦口婆心全粉碎在他這三個字上。
  她睜著空洞的大眼,淚水像斷線珍珠般一顆顆落下。她愣愣地趴坐在地上,傻傻地看著他憤然離去的身影。
  她瘋了嗎?她好希望自己真的是瘋了,那樣她所說的一切就不會是預言,而不不可能成真的瘋話。
  如果可以,請老天真的讓我瘋了吧!
  「赫蘭泰,杭愛山傳來宣德大人的消息,駐守狀況十分平和,准噶爾族也毫無動靜。」費英東爬上碉樓,向正往遠處瞭望的赫蘭泰報備。
  「今天依舊平安交班,換第一軍守備。」思麟一邊報告,也一邊爬上來看夕照景觀。「你又在遙望塔密爾河畔的佳人倩影啦,赫蘭泰?」
  赫蘭泰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自在地踱向另一個方向。
  來本博圖山駐守近一個月,他總會不自覺地望向塔密爾。明知天地遼闊,根本看不見遊牧地的景象,但望著那個方向,彷彿能更親近他思念的人。
  「你實在不該在遠行前一天對著瓔珞大吼大叫。」費英東歎息地朝著塔密爾的方向發呆。
  「對啊,瓔珞隔天送行時眼睛都哭腫了,好可憐。」思麟向來憐香惜玉,就算瓔珞不是他的女人,他也會心疼。
  「你們沒事都躲在我帳外偷聽嗎?」赫蘭泰瞇起殺人似的眼光。
  「什麼偷聽?你那天罵得那麼凶悍,帳外五里都感覺得到你咆哮的威力。」費英東一想到瓔珞就疼惜萬分。「你何必對她那麼凶呢?我知道你對愈親近的人愈控制不了脾氣,可是她是嬌弱的女孩,不能任你這樣罵的。」
  「誰教她一直跟我扯一堆莫名其妙的話!」枉費他七早八早地提前回營,想和她徹夜纏綿,溫存耳語的美夢全毀在他的怒火下。
  「我想她是不是太脆弱了?」思麟擔憂地沉下臉。「我們這些出入沙場的人,與家人相處本來就是聚少離多,但瓔珞似乎不太能承受分離的痛苦。」
  「她必須要適應,而不是編一大堆鬼話企圖挽留我。」與她分離,赫蘭泰又何嘗不痛苦,他不也是照樣得捱過來。
  「要不是瓔珞編的故事太離譜,我想我很可能會受她影響,替她勸你留下。」費英東想來也很無奈。
  「你們覺得她是在編故事嗎?」思麟冷靜地望向他們。「或許我們三個都覺得她在扯謊,但她卻非常堅信她的絕對是事實。」
  「自我欺騙!」赫蘭泰本想不屑地一哼,但那一哼卻更像是疼惜的歎息。「她只能騙自己,騙不了別人。」
  「我看那不叫『騙』,而是她認為自己的幻想是真實的,是確實發生過的。」思麟說道。
  「該不會……」費英東的臉色十分難看。「她腦子有問題?」
  赫蘭泰蹙眉不語,沉默地望著在夕照下盤旋飛舞的雲雀。
  「所以我說她太脆弱,受不了分離的打擊。」思麟一臉歉疚。「抱歉,赫蘭泰,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替你選個個性剛強點的女孩。」
  「我只要瓔珞。」赫蘭泰的語氣再堅定不過。
  「可是萬一她的腦子不太……」
  「我只要這一個女人。不管她是瘋了還是病了,她就是我的。」赫蘭泰的話讓另外兩人愣得說不出話。
  就某個角度來看,赫蘭泰十分冷酷無情,事實上他用情之深,更甚那些滿嘴甜言蜜語的溫柔男人。如果當初自己所愛的絕色美女,今日赫然發現原來是個頭腦不正常的瘋婆子,還有幾個人能像赫蘭泰這樣愛她如昔?費英東和思麟無法回答,如果真面臨這種狀況,他們誰也不敢保證自己的感情絕不會動搖,依然投注所有的心力去疼惜一個瘋子。
  「有個摯愛的人真好。」思麟伸個大懶腰,語氣中滿是羨慕。「我想這次駐防行動完畢後,也該回北京老家,準備討個媳婦了。」單身的日子雖然逍遙,但也寂寞。
  「對呀,思麟,你大阿哥不久前不也討了房媳婦了,現在該輪到你啦!」費英東實在好奇他那個花心大蘿蔔會討什麼樣的媳婦。「你該不會討個和你雙生大阿哥類似的妻子吧?」聽說雙胞胎連興趣和品味都很像。
  「拜託!」思麟不屑地哼了一聲。「我大阿哥娶的女人不用看也猜得出會是什麼德行。破鍋總有爛蓋配,他的『燜蓋妻子』哪能和我的品味相比?」
  「喂,你這句話裡有話只污辱你大阿哥,也污辱了你尚未謀面的大嫂啊!」費英東連忙伸張正義:「講話最好留點口德,小心以後會遭報應……」
  「情況不對!」
  赫蘭泰話一出口,另外兩人立刻收起輕鬆態度,嚴陣以待。
  「怎麼了,有狀況嗎?」費英東和思麟再怎麼張望,也沒看到敵軍的動靜。
  赫蘭泰也沒看到任何敵軍蹤影,但他心頭有極為不祥的預感。沉重的壓迫感逼上梁山得他心跳大亂,彷彿有什麼惡兆正一步步逼近。
  「這些雲雀是不是瘋了,怎麼越來越多,愈叫愈淒厲?」思麟看著夕照下狂亂飛舞的雲雀,詭異地的氣氛格外駭人。
  「赫蘭泰,這些雲雀怎麼淨衝著咱們繞?」費英東突然聯想到某個類似的景象。「雲雀……該不支是瓔珞的關係吧?」
  「瓔珞?」他們雖然聽費英東轉述過,他護衛瓔珞來塔密爾的途中看到雲雀奇景,可是誰也沒認真放在心上。此時此刻一大片黑亂的飛影卻教人心驚膽戰,逐漸淒厲的鳴叫更添不安氣氛。
  「是不是瓔珞……」
  「將軍,有軍情急報!」碉樓下洪亮而慌亂的呼喝穿透雲雀的嘈雜聲傳上來。
  「發生什麼事?」赫蘭泰下來聽取軍情的同時,費英東與思麟迅速調度軍力,整裝備武,隨時等候將軍下令。
  「將軍,准噶爾族發動突擊,洗劫塔密爾河畔遊牧區!」軍情信差喘著氣急急稟報。
  他們竟然攻擊他的遊牧地!
  為了防止准噶爾族的入侵,赫蘭泰現率大軍防禦本博圖山,為預防萬一,還與順承郡王協議,由宣德大人駐守杭愛山,以防敵軍取道山南入侵,誰也沒料想到,准噶爾族會趁赫蘭泰率軍遠戍的時候,洗劫他毫無防備的遊牧地。
  「將軍,准噶爾的人馬不僅突擊塔密爾遊牧地,搶走了所有的牲畜,連格格們也未能倖免,被他們一併劫走了。」
  「來人!」赫蘭泰狂暴的怒喝聲震撼著整片守備區。「召集本部人馬,立刻跟我追回塔密爾。」
  「遵命!」一整隊氣勢凌厲的清兵應聲而至。
  「費英東、思麟!」赫蘭泰氣紅的雙眼充滿血絲,整個人像頭燃燒的猛獸。「派人通知宣德大人備戰,其餘人馬嚴守鄂爾坤河北岸,我要殺他個片甲不留。」
  他的怒吼直衝雲霄,所有士兵的驚人應喝轟然響起。
  夕照艷紅如血,燒遍整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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