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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辟閭--白如積雪,利若秋霜。駁犀標首,玉琢中央。帝王所服,辟除凶殃。 御左右,奈何玫福祥。
  望著桌面上,妥放在青銅劍架上的辟閭寶劍,花綾雪羽的劍鞘,在陽光下燦 燦生輝,律滔伸手取來,拔劍,劍身方脫鞘,清脆悅耳的磬音直繞耳鼓,劍身在 陽光下流散閃爍的色霞,一如千百年前吳王揮劍時映射的虹彩。
  堅刃鋒利、斬銅如泥,是經過多少工匠千錘百煉,付出血與汗的成果。想當 年,吳王曾在沙場上揮舞著它,也曾在月照姑蘇時,在月下靜靜欣賞它與湖水交 映的光景。而今,古吳不復在,吳王已杳,雖時移事易,但寶劍依舊見證著千百 年來的歲月流轉,最後,輾轉落到他的手中。
  律滔緩緩將視線自手中的辟閭移至眼前獻劍給他的司禮大夫,劍眉微揚,反 覆琢磨著司禮大夫瞼上的那抹笑意。
  這笑,有意思。
  笑意中有把握,也有幾分得意,而眼眸間,則掩藏著一份貪圖的眸光,再往 下看向他交握的十指,緊緊的,像是在粉飾善他的不安。
  他想從這兒貪圖些什麼呢?
  律滔興味十足地瞅著眼前的司禮大夫,有耐性地保持著沉默,等著看這名突 然來到他的翼王府裡,特意送來這份大禮的人!到底有什麼意圖會暴露出來。
  一味地等待著律滔品劍完畢的司禮大夫,在等了老半天後,卻仍等不到律滔 的一句讚美或是對劍鍾愛的言詞,忙不迭地想再讓他知道這柄劍有多珍貴。
  「此劍乃天下之利器也,擊石不缺,刺石不挫。」
  律滔笑了笑,伸手把劍還給他,「既然這柄寶劍如此稀世罕有,為什麼你自 己不留著,反而要獻給我?」
  「因為……」司禮大夫別有用意地說著,兩眼也直瞟著他暗示,「寶劍,還 需贈英雄。」
  律滔臉上的笑意仍舊淡淡,大抵明白了他來此地獻劍的用意。
  「此等名劍,若是在一般人手中,那便一文不值了,它必須待在有資格擁有 它的人身邊。」司禮大夫慢條斯理地收劍回鞘,並慎重地放至他的面前。
  「喔?」他擺出一臉意外的模樣。
  「尋求此劍者不計其數,但這些人又分為兩種,其中一種是求之不得,另一 種,則是不求而得。」司禮大夫攤著掌向他解釋,並充滿期待地看著他,「而王 爺,則屬後者。」
  「這麼看得起我?」他倒不知他做人有這麼成功。
  「當然,王爺可是繼前太子臥桑之後統領東內之人,放眼全朝,只有你的品 行和德儀足以服眾,你當然有這資格。」
  律滔懶得再和他拐彎,一手撐著下頷,笑咪咪地看著他。
  「說吧,你想要什麼?」他就不信這個司禮大夫會無端端的把這等貴重的厚 禮送給他。
  司禮大夫笑搓著兩掌,「小臣……不過是希望王爺幫個小忙,在聖上面前為 小臣美言幾句,將小臣拔擢一品或是兩品。」
  果然又是一個想藉名目往上爬的人。
  律滔看了看那柄辟閭寶劍之後,飛快地思索半晌,而後笑意滿面地將它拿過 來。
  「我會考慮的。」兩廂都能得利,何樂而不為呢?
  「那……」司禮大夫簡直掩不住內、心的欣喜。「劍,小臣就留下了,日後, 還望王爺鼎力相助。」
  「哪裡。」律滔朝房外的人輕輕彈指,「送客。」
  司禮大夫才由門外的下人領走,隱身在律滔身後幕帳裡的宮垂雪立刻走出來。
  望著司禮大夫離去的背影,他的臉上充滿嫌惡,「又一個想用賄賂而攀天的 人。」
  「這朝中,老早就找不到什麼廉潔人士了。」律滔早就見怪不怪了,反而還 很習以為常。
  宮垂雪百思不解地看著他,「其實你早就看穿了他來這裡的目的,為什麼你 還要答應他並收下禮?」
  「在朝為官,留人三分情面總是好的。」律滔滿意地輕撫得來全不費工夫的 寶劍。「何況,不收白不收嘛。」
  「虛偽。」宮垂雪扯扯嘴角。
  「這叫做人。」他不以為然地訂正。
  「不跟你扯了。」宮垂雪將一本密摺自懷中拿出來,放在他的面前,「你看 看,這是三內的最新情況。」
  律滔擱下寶劍端詳密摺的內容許久,不一會,他的眉心微微緊蹙。
  「看來老四在除去了南內大老後,已經開始傚法老七重整自己內部人脈了。」
  莫約在一個月前,一直待在南蠻的霍韃忽然帶兵北上,突不其然地炮轟興慶 宮宣德殿,而這一轟,也讓南內的情勢改觀,多年來一直受縛於南內大老的舒河, 從此不再需聽從大老們的命令,並開始重新整頓南內。
  三內之中,西內以朵湛為首,上下一心的為朵湛辦事以期打倒其他兩內,而 南內受舒河領導的人,也莫不期待能幫助舒河登上大典,如此看來,他們這八風 吹不動,什麼也沒做的東內,腳步是比他們略微慢了些。
  「你不行動嗎?」宮垂雪好奇地問。
  他英挺的劍眉一揚,「我需要做什麼?」
  「也跟他們一樣,把東內的內部整理好啊。」他們東內表面上看來是很平靜, 可是實際上,在暗地裡分黨結私的人可不少,太過需要大力整頓一下。
  「這件事我早想過了,可是急不來。」他把摺子往桌上一扔,一派優閒地靠 坐在椅子上。
  「不能不急,西內與南內已經快凌駕咱們東內之上了。」宮垂雪最受不了的 就是他這種不慍不火,有時又慢吞吞的德行了。
  律滔並沒有回答他,只是靜看著自己的雙掌。
  「律滔?」宮垂雪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的舉動。
  他淡淡地開口,「我一直有個心願。」
  「什麼心願?」
  「用這雙手改變世界。」他緩慢地將掌緊握成拳,「我是個野心分子。」自 他懂事以來,不,應該說是自他瞭解這座皇朝以來,他看過太多官場的黑暗面, 也看過太多腐敗的人心,一直,他都很想能做些什麼。
  宮垂雪不解地皺眉,「那你為什麼不去做?」
  「我若要改變這世界,在這之前,我要得到權。」他抬起眼來,眼底閃爍著 熠熠的星芒。
  「你的權還不夠嗎?」東內部已經把他定為是東內角逐太子的人選了。
  「不夠。」律滔含笑地搖首,「咱們東內和其他兩內的不同處,是在於東內 裡是各自為政,雖然有一半的人是聽命於我,可另一半的人,都還是緊捉著控有 東內的權力不放。」
  「你若想全面攬權,那一半不聽令於你的人,恐怕不好解決。」他不說,宮 垂雪也都忘了,那一半不願聽從他的人,只是把他當成傀儡,想讓他只有名分而 沒有實權。
  「事在人為。」他倒對自己很有信心。「慢慢來,總有天我會把東內納為己 有。」就以蠶食鯨吞的方法,一點一點的把權力拉過來,只要他的耐性足,他總 會有大權在手的一天。
  「慢慢來?」宮垂雲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你要慢到什麼時候才能和其他兩 內一較長短?難道你不想早點跟上他們的腳步,與他們一起競爭為皇嗎?」
  律滔朝他搖搖食指,「我當然想早點跟上他們的腳步,但我要等,我要等我 把整個東內都捉在手上,我才要大展身手。」
  「為什麼?」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的嘴角揚起一道弧度,把自己的立場分野得很 清楚。
  「我要坐上東內最高的位置,才來全面參與三內之爭,在這之前,就由東內 的其他人來做。」
  宮垂雪盯著他可疑的笑容,「你有什麼好計劃能登上東內最高的位置嗎?」
  「有。」律滔慢條斯理地拿起桌上的一封信,「把這個交給褚福,叫他開始 行動。」
  擱放在劍架上的辟閭,在宮垂雪急急走過時閃過一陣光影,律滔轉眼看去, 撤去了臉上刻意堆積出來的笑容,面無表情地看著它。
  寶劍贈英雄?誰是英雄?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真正的英雄。
          ☆          ☆          ☆
  「好劍……」燕京吾愛不釋手地捧著辟閭寶劍,嘖嘖有聲地讚歎著。
  在律滔得到辟閭寶劍這消息傳開了後,以酷愛搜集寶劍出名,時常四處雲遊 尋訪名劍的京兆仕紳燕京吾,便籌設了一個賞劍夜宴,紛邀擁有寶劍的名家和朝 中舊友一同賞劍。
  在這夜的賞劍宴中,受邀者不只有翼王律滔這位貴客,還包括了滕王舒河, 以及襄王朵湛。
  由於燕京吾初回京兆,並不瞭解京兆和三內目前的情勢,看在他們是親兄弟 的份上,就讓三位王爺同列一席,根本就不知道此舉招來宴中多少人的議論紛紛, 當然,他也不知道宴中其他受邀的客人們,也是兵分三派地暗中較勁著。
  「王爺,你可是得到了柄舉世無雙的寶劍哪!」仔細欣賞過辟閭的燕京吾, 興奮不已地捧著劍對律滔報喜。
  「喔?」雖然律滔早就知道那柄劍的一切,但還是很給面子地裝作一臉的無 知。
  「擁有此劍者,將宛如蛟龍歸海--」燕京吾才想滔滔不絕地歌頌辟閻一番 時,冷不防地,坐在一旁的舒河,快言快語地截斷他的話尾。
  「千濤不湧。」
  燕京吾愣了愣,回過神來又接口繼續讚美,「或有如猛虎入山--」
  「山王難成。」朵湛也冷冷接上他的話尾。
  沉默忽地降臨在宴席上。
  燕京吾錯愕地看著兩位潑冷水的王爺,同時也終於發現底下受邀的官員們, 似乎在看待對方的眼神也都相當不和善,而這三位王爺截然不同的神色,隱隱的, 似乎有某些只有他們能夠意會的事,正發生在他們之間。
  是他……太久沒回京了嗎?
  他總覺得這三位王爺之間的氣氛怪怪的,一點也不像是兄友弟恭的模樣,反 而有點像是……壁壘分明的敵對狀態。
  律滔不予置評地看著身旁的兩個親兄弟。
  他要是擺不平這兩個兄弟,就算假設擁有辟閭者能登上九五,只怕那個皇位 他不但會坐不穩,還會被他們兩個給扯下來。
  朵湛首先打破沉默,清清嗓子,銳利的眼眸瞟向坐在他身邊的舒河,先跟他 算算前陣子他們三內背著聖上所做出來的事。
  「叫老三炮轟興慶宮,虧你想得出來。」沒想到舒河行事作風比他還要誇張, 而且也更狠。
  「運兵求險,往往就能由險中求勝。」舒河得意地聳聳肩,「我不用這種方 式來逼南內大老下台,難道我要原地踏步,眼睜睜的看東內與西內壯大?」
  「自己不去做,反而借刀殺人叫老三去幫你做,果然是你一貫的作風。」律 滔也加入討伐舒河的陣營,很看不慣他老愛利用別人來成就己事的方式。
  舒河戲謔地問:「沒能夠阻止我重整南內,你很扼腕?」他最喜歡看到律滔 挫敗的表情了。
  「下回你不會再有那麼好運了。」律滔不屑地哼了哼。
  看著他們你來我往的,完全聽不懂又插不上話的燕京吾,在頓愣了老半天後, 才勉強想起自己身為宴會的主人。
  「呃……」他試圖擠出一抹僵笑以緩和氣氛。「三位王爺?」他們是在幹嘛?
  舒河笑意盈然地朝他揮揮手,「沒什麼,我們只是在閒話家常。」
  他聽了點點頭,看向舒河及朵湛,「今日特邀三位王爺前來,不只是想欣賞 辟閭寶劍,聽說兩位王爺也各有一把稀世名劍,不知是否可讓在下欣賞一下風采?」
  舒河朝身後揚手,跟隨在身邊的冷玉堂立刻遞上一柄寒光刺目的寶劍。
  「步光?」鑒賞專家燕京吾馬上認出這柄鼎鼎大名的寶劍。
  朵湛也自冷天色的手中接過一柄劍鞘漆黑如墨的長劍。
  「龍泉……」燕京吾更是訝異得張大眼。
  「如河?」律滔幾乎可以看見他的雙眼綻出光彩了。
  燕京吾喜不自勝地低嚷:「這些都是可統領一國或是號令大軍的寶劍名器哪!」 沒想到三件名揚天下的寶劍,居然就在這三位王爺的身上。
  「統領一國,或是號令大軍?」律滔拉長了音調。
  「俗話說,吳之辟閭,越之步光,楚之龍泉。」燕京吾搖頭晃腦地對他們開 講,「在三位王爺手中,恰巧各自擁有這些史上名劍,而這些名劍,均曾是史上 君王所擁有。」
  「說到歷史……」舒河懶懶一笑,語帶諷刺地朝律滔招呼過去,「老五,吳 國的辟閭在你手上,希望你可別跟吳王一樣,遇上了個亡國的西施啊。」
  律滔也不是省油的燈,「你別擔心我了,你手上的步光是來自越國,史上的 越國就是被楚國給滅的,你還是小心自己別被隔壁的楚國給滅了。」
  「不知道他這個楚國,何時會像史上的先人一樣,最終被秦國給消滅。」舒 河銳目一瞥,轉而瞥向芳鄰。
  朵湛胸有成竹地漫著笑,「多謝提醒,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半個秦國出 現可以與我爭鋒。」
  眼看他們之間又說起似戰非戰的話語,燕京吾連忙拉過一旁侍宴的府內總管, 小聲地互咬耳朵。
  「喂。」他一手指向三位在座的王爺,「他們三個是不是有什麼過節?」說 話夾槍帶棍的,這三位皇子是怎麼了?
  總管靠在他的耳邊,小聲地說:「你不明白,他們分效三內,過節可大了。」
  朵湛原本就不愛與自家兄弟往來,因此冷言冷語總是少不了的,而律滔與舒 河,自小到大就一直在相互競爭著,尤其在他們三人分效三內旗下後,他們的關 系也就更勢同水火,誰也不讓誰、誰也容不下誰。
  不想多與宴中這些人多處一會的朵湛,冷漠地站起身來。
  「燕老,你找我們來,就只是為了賞劍?」無聊,就算那幾柄劍價值連城好 了,終究不過是破銅爛鐵罷了,這也好把他找來?
  燕京吾忙不迭地留客,「不,賞劍倒是其次,主要是在下希望能在有生之年 看見這些寶劍與某樣東西合一。」
  「什麼柬西?」朵湛捺著性子再度坐下。
  燕京吾一瞼的神秘,「這三柄劍,雖是稀世名劍,只可惜……還少了樣東西, 否則它們就更完美了。」
  「到底少了什麼束西?」朵湛的臉色愈來愈不善,但舒河和津滔則很有興趣 地拉長了耳朵。
  「能配得上寶劍的兵書。」
  「兵書?」他們異口同聲的訝問。
  「這些年來,在下行遍五湖覽盡天下,為的就是想找出能與這三柄名劍匹配, 在戰場上號召群雄、攻無不克的古吳太阿兵書。」眼看他們都提起興趣來了,燕 京吾甚是滿意地又找回了主導權。
  舒河搔搔發,「古吳太阿兵書?」好怪,這玩意怎麼那麼耳熟?他是曾在哪 聽過?
  「攻無不克……」律滔則是反覆地咀嚼著這四字。
  朵湛兩眼直望著燕京吾,「你找到這部兵書了嗎?」既然有這種東西存在, 那麼它就絕不能落至別人的手上。
  「找是找到了,只是此兵書已有其主。」說到這裡,燕京吾就想歎息,一想 到前幾日所吃的閉門羹,更是令他想流淚。「無論我再怎麼動之以情或是願花上 萬金,兵書的主人就是不肯割愛,就連讓我一睹兵書的機會也不肯給。」
  律滔微微瞥視了兩旁的兄弟一眼,而他們也有默契地回看他,三人眼中浮是 寫滿不放棄的眼神。
  「不過呢,我這裡有一張太阿兵書的手抄本。」感歎完畢的燕京吾,差人拿 來一隻小木盒,並小心地打開它。「這張手抄本,是節錄於太阿兵書的某一頁, 在下可是費盡苦心私賄那位兵書主人的家僕,才好不容易抄得這一小頁。」
  原本坐在席上的三個男人,瞬間齊步上前,三雙眼直看向躺放在小木盒裡的 紙張,而後,又不約而同地齊皺起眉心。
  「這是什麼文字?」舒河對紙張上奇形怪狀的字跡看得一個頭兩個大。
  「古吳文。」燕京吾也對這種難以閱讀的文字很頭痛。
  律滔靈快地轉動大腦,「有誰能夠譯此文?」只要能找到譯文者,這種文字 隔閡根本就不是問題。
  燕京吾的老臉垮了下來,「唉,現今能譯這種古吳文的人並不多了,若要問 我誰能譯,我也不知世上還有誰有這本事。」
  朵湛不肯死心,「這部太阿兵書在哪裡?」不知有誰能譯文沒關係,最重要 的是得先把那部兵書給拿到手。
  燕京吾歎口氣,「嘯月夫人。」
  他話尾尚未落,三位受邀而來的王爺立刻起身,就連告辭的辭令也都省了, 帶著自己的人快步地走出廳外,留下一頭霧水的燕京吾。
  怎麼……說走就走?剩下這個場面他要怎麼辦?
  「我是說錯了什麼嗎?」望著他們像是趕著要去投胎的腳步,燕京吾大惑不 解地轉首看著總管。
  總管歎息地一手撫著額,「你剛剛挑起一場新戰爭了。」
  那三個分效三內的王爺,在官場上比權角力,互扯對方的後腿早已屢見不鮮, 現在為了增加一己之力,奪兵書的野心明眼人一望即知,可以想見,這座京兆, 恐怕就要為一部太阿兵書而更加不安寧。
          ☆          ☆          ☆
  「龍泉,干將,莫邪,斷蛇,步光,魚腸,巨闕……」
  埋首在書堆裡的葛沁悠,一手輕托著香腮,一手搖著筆桿,口中喃喃念著己 撰寫詳文完成的劍名,正在為內容做最後的潤筆修飾。
  堆滿冊籍的書齋裡,放眼望去,淨是高聳可碰觸到房頂的書籍,有些書籍已 經很古老,有遠在紙張發明前的竹簡、也有前朝的宣紙卷軸、或是泛黃且厚實的 書冊,一列列地,密密環繞著書齋,唯有在房裡的正中央置放了一具桌案。
  安靜的空氣中,蔓延著陣陣墨香,與擁有歲月的冊籍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種 時光滄桑的味道。
  角落旁的窗欞漫漫灑下秋陽的光芒,照亮了執筆人柔美的側瞼,也讓她整個 人顯得朦朧透亮,她那水盈的慧眸正專注在書頁裡,櫻紅的唇則開心地微抿著。
  「差不多了。」填上最後一筆後,沁悠緩緩地伸了個懶腰,心滿意足地看著 桌上這本即將完成的書籍。
  書頁裡,記載著史上每一柄赫赫有名的寶劍的出處、外觀、材質、年代、鋒 利度、作用,書頁裡的每一筆每一畫,皆是她辛苦去搜集資料,或者奔波萬水千 山的去請寶劍的擁有者將劍借予她詳覽,歷時數年,才能有這些成果。
  只是,這本書還是不完整,它還缺了一柄稀世名劍……
  「沁悠。嘯月夫人輕輕推開書齋大門,小心地閃過遍地堆積的書冊,好不容 易才走至女兒的身邊。
  「娘,我的寶劍錄就只差一筆……」累了一天的沁悠撒嬌地將身子偎向她, 兩手攬著她的腰,咕噥不清地在她懷裡說著。
  嘯月夫人微笑地撫著她的發,「你先聽我說件會讓你高興的事。」
  「說什麼?」她仰起小臉來。
  「辟閭出土了。」
  霎時,沁悠一掃先前的疲憊,一雙水眸也煥亮了起來。
  「辟閭?」埋藏了那麼多年,始終無人找得著的吳王辟閭終於有人找到它了?
  「我聽宮裡的人說的。」嘯月夫人在她身旁清了個位責,拉了張椅子在她身 邊坐下。
  沁悠欣喜地撫著雙掌,「太好了,我的寶劍錄現在就只缺那一柄辟閭寶劍。」 只要再加上那柄求之不得的辟閭,那麼她所撰寫的寶劍錄就算大功告成。
  「別高興得太早,那柄辟閭左翼王律滔的手上。」知道劍出土了是件好事, 但只要與那些皇家中人扯上關係,就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皇五子?」沁悠反感地揪鎖著黛眉。
  嘯月夫人幫她加述她沒說到的部分,「東內的大紅臣,也是東內推派出來競 爭太子的人選。」
  先前的快樂如潮水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她根本就不想去搭理的麻煩。
  她失望地垂下眼睫幽幽長歎,「為什麼會落在皇家中人的手裡……」
  「別忘了我們也是你口中的皇家中人。」嘯月夫人感慨地提醒這個老是把自 己當成普通百姓的女兒。
  沁悠轉首看向她,而後沮喪地趴在桌面上。
  雖然說,當今皇后娘娘是她的姨母,他們家更是赫赫顯貴的國戚,她本身也 因曾為聖上撰寫過幾部書,而受封為星辰郡主,可是他們葛家,卻從不以此為傲, 也不想利用這等身份去攀求富貴,他們只是想當個平靜無憂的老百姓,這些年來, 也一直避免與朝中之人有所牽扯,舉家過著半隱的生活。
  可是那柄辟閻寶劍,為什麼要落在皇子的手上?
  那些皇子說有多討厭就有多討厭,自從太子臥桑棄位之後,她就更加討厭在 朝的那些皇子了,因為,他們每個人為了能當上下一任太子,肚裡都懷著壤水, 一天到晚只想著該如何打倒自己的親兄弟,在她的眼裡,這些急著兄弟相煎的人, 都跟害蟲沒什麼兩樣。
  「我可以不跟律滔打交道嗎?」歎息過後,沁悠偏遇螓首,不抱期望地問。
  嘯月夫人笑吟吟地反問:「你不想得到那柄寶劍完成你的寶劍錄嗎?」她花 了那麼多的時間和心血,也不願見它功虧一簣吧?
  「想……」她無奈地坐正,靈動的眼眸轉呀轉的,「娘,你認為律滔是個什 麼樣的人?」就算她不得已非要去借劍不可,她還是先打聽一下對方比較好。
  嘯月夫人偏著頭低吟,大概地說出個模糊的印象。
  「嗯……非常有耐力,得權不顯於外,不在乎虛名,只在乎實權的人。」律 滔和其他皇子最大的分別,就是在於他的行動很沉靜,也很會隱藏自己,並不像 舒河光芒若隱若現,也不像朵湛那般地一鳴驚人。
  「為人呢?」沁悠邊聽邊記下來。
  她攤攤兩手,「假若真時真亦假,很少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喔。」她慢慢地應了聲,心底大概有了譜。
  「不過全朝上下可是對他讚譽有加,還說他是臥桑第二,如由他來當太子, 定會是最好的人選。」在她所見過的眾皇子中,就屬律滔最得人心,不但有知人 之明、識人之賢,還有別人做不到的納諫之量。
  「是嗎?」沁悠淡淡輕哼。
  「你不相信?」怎麼她的表情看來就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
  「眼見為憑。」沁悠伸出一雙白嫩的手指輕點眉心,「我只相信我的雙眼, 別人說的,我一概不採信。」她這個人的壞毛病,就是愛把人當成寶劍的先鑒賞 一般,然後才來下評論。
  嘯月夫人有些一訝異,「這麼說,你要去見他羅?」她不是不愛跟皇家中人 打交道嗎?
  她站起身來伸伸懶腰,準備回房打點自己一下,就直接上翼王府找人。
  「這本寶劍錄就差一筆了,就算找不愛與那種人打交道,我還是得去向他借 辟閭。」花了那麼大的工夫,她不可能就因為她的一個好惡而這樣白費。
  嘯月夫人一手拉住她,「你不需要去向他借劍,他很快就會親自找上門來。」 她所聽到的消息,可不只是辟閭而已,她還知道目前三內的人馬都在積極地尋找 某樣東西。
  「為什麼?」她很是納悶。
  「因為,他想要你的太阿兵書。」
          ☆          ☆          ☆
  几案上,鳳鳥造形的獸香爐裊裊逸出輕煙,奇異的香味,令人心緒有些飄然。
  嘯月夫人不語地端詳著眼前的男子。
  好看得近乎完美的劍眉,高挺帶有貴族氣息的鼻樑,形狀滿分又帶點微微上 揚弧度的薄唇,由五官看來,就屬於慈眉善目的那類型。視線再梭巡到其他的部 分,他頂上的發,有條不紊地打理好梳成頂冠,方下朝便立即換下一身的朝服, 改著較不給人壓迫感的儒衫,顯出來訪者的謹守禮教和慧心之處。
  可是,她就是覺得這個男人不對勁。
  因為那雙眼,就是那雙過分明亮的眼,它太過醒目了,讓人一眼就注意到它, 一旦看進了那雙眼裡後,她頓時有種不安感,即使他的臉上自始至終都帶笑,可 那雙不會騙人的眼裡,似乎隱藏著什麼。
  在注意他的雙眼外,嘯月夫人還注意到了他身上另有一項特質。
  耐心,他很有耐心。
  打從接帖邀他入府,並迎至客堂入坐後,她就執意不開口也不理會他,為的 就是想看他會不會就此知難而退打道回府,可是他沒有,他一亙帶著那種會讓人 忍不住想親近、想相信的笑意,耐性十足地坐在她的對面與她兩相對看,而他, 也學她一樣不開口說話,對她來個以靜制靜。
  耐性沒有他多的嘯月夫人,在看他似乎可以就這樣一直坐在那裡與她對看下 去時,終於開口中斷這場沉默的耐性試煉。
  「你想要太阿兵書?」即使不過問他來這裡的理由,她也可以情出他來這裡 的目的是什麼。
  「是的。」律滔緩緩釋出笑意。
  「為什麼你會突然想要那部兵書?」似乎自從那柄辟閭出土後,像他這樣登 門來找兵書的人有一大籮筐,可是她還是弄不清這些人會忽然想要那部兵書的原 因。
  「我要拿它來配一柄劍。」單有一柄辟閭是不夠的,他所要的是兩者合一, 好讓某個人能在戰場上克敵制勝。
  「我若不想把它拿給你配劍呢?」嘯月夫人捧來茶碗,朝碗裡輕輕吹著燙熱 的茶湯。
  他微微一哂,「夫人可知西內與南內都想得到那部兵書?」
  「知道。」這件事老早就已經傳遍整座宮廷了。
  「為免西內或是南內得到那部兵書,進而危害到東內,因此我不得不特來請 你割愛。」自從賞劍夜那日過後,不只是他,舒河與朵湛都急於想得而那部能夠 扭轉局勢的太阿兵書,他得趕在他們兩個得到前,就先下手得到它。
  「我為什麼要給你?」她呷了一口熱茶,漫不經心地問。
  觀察她許久的律滔,從她種種的行為舉止上知道她並不是個好擺平的角色, 既然正面索討不成,他就改行溫情主義。
  「夫人是東內人,同時也是東宮娘娘的親妹子。「他刻意放緩了低沉沙啞的 音調,想對她動之以情。「而我,也是東內人,算來咱們也是同一家人,將那部 兵書給咱們東內的自家人,總比給外人好吧?「只可惜這招對軟硬都不吃的嘯月 夫人不管用,且年過四十的她,更不受他的美男計所影響。
  「我不管什麼自家人或是外人,對我而言,你們全都是一群投機分子和有野 心的政客。」自家人?扣了頂帽子就想讓她戴?
  踢到鐵板的律滔,沒料到她會有此反應,才正要轉動腦袋想別的法子,好讓 她點頭,她又先進一步地阻去他所有的退路。
  她笑揚著手,「別怪我把醜話說在前頭,我這個人呢,不買任河人的帳,就 算拿東宮娘娘來壓我也不管用,所以我建議你還是省省口舌吧。「倘若今日來的 人是舒河或是朵湛呢?」他微瞇細了眼,不排除她心中早已有了贈書人選。
  她的冷水愈潑愈順手,「我照樣不會賣三內任何一內的面子,無論是誰來向 我要書,我都不會給。」
  「不能借,總能賣吧?」律滔沉著眼眸,「若是可以議價,只要夫人開口, 價錢絕不是問題。」
  「不是錢的問題,最主要的問題是……那部兵書並不是我的。」書不是她的, 這叫她怎麼給?他們這些來找兵書的人,都不會事先打聽清楚再來嗎?
  律滔一瞼錯愕,「不是你的?」可是他記得那夜燕京吾明明說書是在她手裡 的啊,怎會不是她的?
  「對。」嘯月夫人像個沒事人似的,逕自喝著芳香甘美的熱茶。
  「那是誰的?」他很快自失望中站起,再度重整旗鼓。
  「何必問呢?」她覺得很好笑,「即使你得到了那部兵書,也絲毫無用武之 地,因為那部兵書是由古吳文所寫成。」那本亂七八糟像鬼畫符的兵書連她都看 不懂了,他們這些門外漢得到它又有什麼用?
  「這點不是問題,我會去找個能譯文的人來。」
  她嘖嘖有聲地搖首,「我可以向你擔保,就算你找來全國各地的譯文能手, 你也找不到能夠譯這本兵書的人。」
  律滔努力地囤積著耐性,「為什麼?」愈聽疑點愈多,為什麼這個女人不能 乾脆一點,一次把話說清楚?
  她終於講到重點,「因為那部兵書,是先夫的家傳之寶,書裡除了是用古吳 文寫成之外,它還摻雜了許多難解的謎題與符號,普天之下,只有先夫葛氏一族 的族人能譯。」
  「請問葛氏一族識得此文的人有誰?」得來全不費工夫,硯在只要去找到葛 氏一族的後人就行了。
  「葛氏傳到這代,只剩一人。」嘯月夫人朝他伸出一指,「這世上,也唯有 她才能譯那部兵書,只是她願不願意幫你,那就得看她的意思了。」
  「那個人是誰?」眼看答案就在眼前了,律滔不禁追問得更緊。
  「小女。」她給了他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他要找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就這麼簡單?他不需要大費周章的去尋人,就只需要敲敲她家後頭的門,就 可以找到他所需要的人了?這運氣恐伯也太好了吧?好得讓他不禁想懷疑一下。
  「夫人可否為我引見令嬡?」津滔暫且壓下滿腹的興奮與懷疑。
  「可以是可以。」嘯月夫人不宣可否地聳聳肩,「但我得先告訴你,先夫曾 留給她兩項無價寶。」
  「太阿兵書的譯法?」他只能猜出其中一項。
  「那是其中一項,而另一項……」她頓了頓,別有用意地朝他眨眨眼,「是 智慧。」
  「智慧?」這又是什麼意思?還有,她一瞼幸災樂禍的表情又代表什麼意思?
  你見了她後就知道了。」嘯月夫人並沒有給他解答,反而朝他擺擺手,示意 今日的會客就到此為止。
  律滔在她離席前叫住她的腳步,「你還沒告訴我太阿兵書的主人是誰。」重 點沒提到,但她的廢話可是扯了一堆,以為三兩下就可以把他敷衍打發過去?
  「正是小女。」她笑意可掬地回過頭來,「那部兵書的主人,就是她。」
  兵書的主人就是她的女兒?那位姑娘……不會也像她一樣這麼難伺候吧?
  嗅著一室冉冉飄繞的薰香,律滔忽然覺得有點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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