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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紅魚青磬不再作響,天王寺的大雄寶殿內,寂靜得像是死亡。
  這些日子來,總會在佛前誦經修性的朵湛,在這日的夜裡,雖然他在佛前面佛 的身影依舊,但他口中的佛號宛如斷了線的風箏,自他的唇邊走遠,一夜未再大殿 內迴響起過。
  他的雙眼一直停留在壇上九盞蓮花燈上,不曾須臾瞬離。
  蓮似的花燈,在添了上好香油和燃起一撮火苗後,栩栩如生得就像是襄王府中 珍養的一池蓮,如夢似幻的燈影中,微瞇著眼看去,更像楚婉清絕美絕的秀容,勾 起他似平原跑馬的情意,令他怎麼也無法在佛前求得一片寧靜,即便他再三告誡自 己不要想,可是他的心就是會忍不住的飄離。
  在那日她來見他一面之後,楚婉便不曾再度出現在他的面前,整整消失了她的 音息七個日夜後,他的心煎苦難熬,怎麼也無法度過這一日又一日的漫長等待。雖 知她的不再出現對她、和對他都好,可是真正要面對分離,那痛苦,又不是他所能 承擔負荷。
  為什麼她不再來了?是死心了嗎?還是被傷得太過心碎?她會不會做出什麼傻 事來?
  他一刻也不想留在這裡,在他的心中也無什麼佛,現在,他只想見到她,只想 擁著她,柔聲的在她耳畔說著一切都沒變,在她的淚珠再度落下之前告訴她,他還 是她的朵湛,他還是那個將她深深藏在心底戀慕,十年來心念從未曾更改的情人, 他是被逼的,他不是個七欲泯盡、四大皆空的佛前人,他是個愛恨嘖癡皆具的凡人。
  但他,不能說。
  修個佛,或許需要十年、百年,方能得道;但愛一個人,卻不需要經歷漫漫歲 月和試煉,只消一眼就能愛上。
  這道理!他懂,也明白,因此即使他再怎麼逃,他終究還是躲不開楚婉為他所 編織的片片情網。可是,在政情和世局演變至今後,一切都如弦上箭,而他再也沒 有回頭的餘地,只能照著這條已計化好的路徑繼續走下去,但獨自在這路上行來, 他走得好辛苦。
  忍顧鵲橋歸路,有多少次,他多麼想回首看看被他棄在原處的楚婉,可那一雙 雙在暗地裡監視著他的眼睛,又讓他不能回首,深恐將會害了她,他雖無情,但對 象絕不是她,他不是負心之人。
  但他,還是不能說。
  只要知道她還好好的活在這片天際下,他會說服自己,一切都是值得的,可是 現在他卻連半點消息也沒有,更不知道此刻的她是否安然無恙,這要教他怎麼定心? 又教他怎麼繼續走下去?
  暗夜裡一陣風動,來得突然的風勢轉眼間吹熄九盞蓮花燈,令心戀難捨的朵湛 忍不住伸出手想抵擋風勢。
  「楚婉……」
  「王爺,」陽炎邊嚷邊跑進寶殿裡,而在他身後,也跟著一個夜半不睡的冷天 色。
  朵湛瞬間沉下了瞼,揮去所有隱藏在他心底的秘密,也收回他忘情的模樣,不 讓外人看出他內、心的任何動靜和波瀾,當他再度抬起頭來時,他又成了那個看似 放下一切,卻無人能懂的襄王朵湛。
  「收到了什麼消息?」他站起身,順手拂了佛衣袖,漫不經心地問著猶氣喘吁 吁的陽炎。
  「聖上下了詔,希望你打消出家的念頭入朝為官,聖上已經為你在尚書省隸下 工部安插了職位,近日內你就得走馬上任。」
  「知道了。」一抹等候已久的笑意隱隱出現在他的唇邊,一掃先前他心中的煩 憂。
  不准他剃度?企合他意,他本來還找不到理由可以避掉呢,還好就在差點要弄 假成真的這當口上,有這道來的正是時候的聖旨在,這下子,他總算找到理由可以 走出這座鎖住他腳步的天王寺。
  陽炎愈想愈覺得古怪,「你要答應?」他向來不是拒絕為官的嗎?以前無論聖 上再怎麼叫他入朝,他就是全盤拒絕,怎麼這一次他卻改了心性?
  他聳聳肩,「聖旨不是下來了嗎?」
  「慢著!」冷天色高高舉起一掌大聲喊停,「在你作任何決定之前請先讓我問 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朵湛好笑地看著他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你確定你真的有法子離開這裡?」這傢伙不會忘了他現在是什麼身份吧?入 朝為官?那不就是要離開這裡?他到底還記不記得他身上有著什麼東西?
  「你怕我一旦離開這裡就會失去了保護殼?」他笑笑的問,知道冷天色擔心的 是什麼。
  冷天色用力的向他點頭,「我怕你走出天王寺後,恐怕就不能像現在一樣完整 無缺了。」
  「王爺,他說得沒錯,現在在外頭……」陽炎也站在冷天色的那一邊,在此時 高舉反對旗號,心底也是百般不願讓他出去。
  「外頭有多少人想殺我?」他到現在都還沒真正統計過那些數字。
  陽炎頭痛地摔著眉心,「柬西南三內的人都想得到你身上的手諭,而三內的精 銳,皆已傾巢而出。」
  「你聽見了沒有?」冷天色兩手緊握著他的肩,面色凝重地對他大叫,「全朝 的人都想要你身上的手諭,還有那麼多人等著要殺你,你要是走出這裡半步,就沒 人能保得了你!」朵湛是想玩他的命呀?不要鬧了好不好,要是保不住朵湛,他也 就跟著玩完了。
  「放心,西內會收留我。」朵湛推開他,掏掏有些聽不清的耳,慢條斯理地扔 出一個讓他們兩人措手不及的炸藥。
  「西--內?」陽炎不可思議地揚著眉,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有些不夠力。
  他、他……在這三內分立的時刻,他哪一內不加入,偏要加入西內?他是忘了 西內大明宮是三內中最為黑暗的一方嗎?不怛上頭有個殺人不眨眼的鐵勒,下面還 有個一手把持著西內的獨孤冉,要是他去了那裡,那麼他鐵定有去無回!
  冷天色則是緊按著飽受刺激的心房,「給我等一下……」
  朵湛不以為意地看著他們兩人呆愣又有些接受不了事實的模樣,不但不同情他 們,反而還在臉上露出一抹冷笑。
  喘過氣的冷天色,不置信的問號拉得長長的。
  「你……要投效西內?」怎麼事前都沒有人告訴他這個西內人?
  「我已經致書告知了西宮娘娘,我將投效西內大明宮。」他逕自道出他已做過 的事,同時也覺得他們的擔心很多餘。「到了西內後,自然會有另一批人保護我, 也無人敢動我一根寒毛。」
  陽炎憂心忡忡地緊皺著眉,「可是西內裡有個獨孤國舅,一旦你去了那裡,只 怕他……」獨孤冉之所以可以在西內獨大不是沒有理由的,只因為,他太擅長剷除 與他搶權的人。
  「去除掉獨孤再。」朵湛冷冷地哼了哼,彈指就朝冷天色交代。
  沒有心理準備的冷天色,臉色直接被他嚇成死白。
  「什--麼?」這就是他的作法?他竟比獨孤冉更狠,直接就想幹掉會阻礙他 的敵人。
  「想辦法做得乾淨點。」朵湛根本就不管這件事是有多麼為難冷天色,陰陰地 掃他一眼後,還仔細的對他指示,「我知道這事不好辦,因此我不管你用的是什麼 方法,總之,你可以從現在開始部署了。」
  他……他怎麼突然換了一張瞼孔?這真的是那個襄王朵湛嗎?
  冷天色害怕地拉著陽炎的手,兩人畏縮地躲到一邊,完全無法理解這個前一刻 還在笑著的人,為什麼下一刻就可以說出這種話來,而他想,朵湛會說出這種話來, 也一定會要他去做。
  「怎麼,辦不到?」朵湛嘲弄地問。
  「不……不是。」不敢在這時候挑戰他權威的冷天色,遲疑地向他搖首,並且 小心翼翼地啟口,「我、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啊。」他們兩個幹嘛抖成那樣?
  冷天色顫顫地指向他,「你不是九位皇子中心地最仁慈的一個嗎?」慘了,在 來之前沒事先打聽清楚這位皇子的本性,搞不好這回他遇上的又是另一個殺人大魔 王。
  「仁慈?」朵湛嗤聲冷笑,「你聽誰說的?」這十年來,他演假的,難道都沒 人看出來嗎?
  「不是這樣嗎?」冷天色趕緊回過頭問著身旁跟了朵湛多年的陽炎。
  陽炎緊抱著化為一團漿糊的腦袋,苦悶地朝他低叫:「我已經不太清楚了……」 他不認識那個人!
  冷天色還是不願相信,「可是……可是你念佛的原因,不就是因為你的本性善 良嗎?」難道外面的每個人都說錯了嗎?
  「別太抬舉我了,我之所以會念佛,不過是想來佛前逃避而已,這與什麼本性 無干。」本性?他真正的本性就壓抑在佛的表面下,他不過是用佛來暫時束縛著他 自己而已。
  「他……」冷天色再度回過頭看著陽炎,手指著朵湛啞然無言。
  陽炎摀住雙耳,「不要問我,我也是在今日才算認識他。」
  冷天色頓時換了張臉,火氣也突然冒了上來,「既然你根本就不是佛門中人, 那你為什麼還要特意躲來天王守?你知不知道我們全都以為你要剃度當和尚?你怎 麼可以這樣誤導我們?」
  「我喜歡騙人不行嗎?」僅只是一句話,當場就讓另外兩個男人差點氣瘋。
  「你……」冷天色張牙舞爪地伸出雙手,而陽炎則是在他背後死命拉住他。
  「全天下的人都想殺我,不用點藉口保命,我等死嗎?」朵湛還說得頭頭是道, 並嘲笑起他們的愚蠢,「躲在這裡,看誰能動我?」只要留在這後宮三位娘娘以外, 其他勢力都無法觸碰得到的天王寺,任舒河和津滔再怎麼神通廣大,他們也別想碰 他半根寒毛。
  陽炎終於搞清楚了狀況,「難道這只是障眼法?」
  「正是。」都說得這麼清楚了,還不明白?
  「陽炎。」朵湛收拾起所有的笑意,轉過身正色地對陽炎慎重地囑咐,「這陣 子全面派人看牢天王寺上下,在我進西內之前,絕不能發生任河意外。」只差一步 了,他要確保萬無一失。
  「我知道了。」
  他再揚手拍拍冷天色的肩,「獨孤冉的事,你可以慢慢進行,在我準備好之前, 我不急。」
  冷天色卻是猶豫不決,「但,獨孤冉是鐵勒的親舅舅……」殺國舅,死罪。但 不照朵湛的命令執行,那麼就換他要倒楣,而且這事也沒向鐵勒通知一聲,鐵勒會 准朵湛動他的親人嗎?
  「就是因為他與鐵勒有著血緣關係,所以我才要除掉他。」換作是鐵勒在朝內, 鐵勒定會因獨孤再的身份而無法動手,既然鐵勒無法做,那麼就由他來。
  「你是想要毀了西內嗎?」冷天色愈想愈慌,同時在心底已經預見了西內將因 他而大亂的情況。
  「不。」朵湛徐徐道出他真正想要做的是什麼,「我要重整西內。」
  「重整西內?」他們兩個想都沒想過他會有這個念頭。
  「獨孤冉把西內握得太牢了,他似乎忘了,西內真正的主人是鐵勒而不是他。」 朵湛抬起一掌,冷意四散地握緊了拳宣告,「我想,我有必要讓他明白這一點才行。」
  陽炎杵著眉心,「可是西內一但沒有了獨孤冉,往後該由誰來代鐵勒掌舵穩住 西內?」現在西內能與其他兩內在朝中保持三內分立的情況,獨孤冉的功勞可算是 不小,要是沒了獨孤冉,恐怕西內根本就撐不到鐵勒回來。
  「我。」朵湛愉快地報出西內下個接班人將是誰。
  「你?!」他們兩人的眼珠子死定在他身上。
  他意氣風發地揚起下頷,「在鐵勒回來之前,我將會是西內大明宮的新主人。」
  西內,是維持這國家穩定性不可或缺的支柱,而獨孤冉,則是腐蝕這支柱的蛀 蟲,不除掉獨孤冉,西內遲早會因此而癱垮下來,在東內與南內勢力與日俱增的這 個時刻,他必須盡快進入西內並統整西內的人脈政力,將西內改頭換面淘汰換血, 重新儲存並建立新的政治資源,這樣鐵勒才能在太子之爭上真正站穩腳步。
  而他,只要進入了西內並且掌握了實權後,他就不須再與楚婉分離兩方,那時 的他,將無人可摧、無人可擋,他更可以安心的將她接進大明宮,留在身邊由他來 守護,到時,他將不會再有任何後顧之憂,楚婉也不會再掉一顆眼淚。
  在朵湛把話說出口後,有陣子,大殿裡聽不見任何聲響,就連風聲,似乎也止 息在幽夜裡。
  陽炎不禁打了個冷顫,因為,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朵湛眼底的殺意,和勢在必 為的決心。
  聖上的那道手諭……究竟是挖出了個什麼人?
  而讓這條殺戮本性盡現的亢龍出世,聖上和世人,真的不會有悔嗎?
          ☆          ☆          ☆
  揮別座上的佛,昂首跨出大雄寶殿殿門,迎面而來的,是盛夏炙人的艷陽。
  在朵湛奉旨準備入朝的這日,領了西宮娘娘懿旨前來親接朵湛進大明宮的西內 禁軍,與冷天色所帶來的北狄親衛,將天王守內外織羅成一張嚴密的武力保護網, 讓久未出寺的朵湛,終於能再度在陽光下自由行走,總算能離開這雖是安全卻也同 時困住他的天王寺。
  寺門外,等待迎他入宮的宮輦已掀簾而起,他也知道,那些等著他步出寺門的 刺客和已在形成中的政敵,也都在外頭等著他。
  統整好西內禁軍與北狄親衛的冷天色,在把一切都打點完畢,打算親送朵湛登 上宮輦時,不意朝寺門外觀禮的人群一望,在人群裡找著了一張久日未見的熟面孔。
  望著人群中的楚婉,冷天色不安地在嘴邊咕噥。
  「她怎麼也來了?」不好,她什麼時候不來,偏偏挑這日來,萬一朵湛因她而 在人前露了什麼馬腳那要怎麼辦?
  正要登上宮輦的朵湛也見著了她,順著他的眼,他停下了腳下的步伐,不再朝 前舉步。
  「王爺?」不明所以的陽炎抬首看著他,總覺得他這樣暴露在大庭廣眾下不太 妥當,直想要催他快點乘上宮輿。
  朵湛不知道該怎麼移動他的雙足。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卻覺得千秋萬世都已在他身上走過。
  這些日子來,在等待和思念的每個眨眼瞬間,他日夜所渴望的,就是再見她一 眼,再好生看她一回,以安定他惶惶不可終日的心。然而就在她出現後,他又覺得, 這太像一場輕易就會幻滅的泡影,只要一眨眼,她就將消失,而他又會再度回到那 日日翻攬的情海裡翻騰。
  他靜靜望著一步步朝他走來的楚婉,她的模樣變了,原本就不豐腴的瓜子臉似 乎更加清瘦了,但那雙秋水翦翦的杏眸裡的水色,還是藏有著他記憶中的亮澤,但 卻不復見先前她因他而生的傷淒之情,也再找不著半分淚意,她看來,似乎已經走 出了她的悲傷,又變回了從前的那個楚婉。
  只差一點,他幾乎想臣服於心中的那股衝動,將她拉回他的身畔來,就這樣帶 著她一塊走,可是現在的大明宮裡比外頭更危機伺伏,他不能冒險帶她進宮。
  「我知道你要走了。」楚婉在他的面前站定,望著他游離不安的眼瞳,清晰地 說明來意,「今日我來,不是來留你的。」
  他有絲怔愕。從前,她是最反對他入朝的人,而今,她怎麼一反初衷?
  她的唇邊綻出他想念的笑,「我是來告訴你,我記得我的誓言,不管發生了什 麼事,我都會守著我的誓言,也必然會做到。」
  一股暖意緩緩滲進他的胸臆裡,心中那塊因她而產生的空寂,又再度綿綿密密 地被她填滿了,在她瑰麗的笑意中,某種感激在他的眼眸深處悄悄被勾曳出。
  依然是她,最瞭解他的人,依然是她,她知道他的苦處,所以特意前來安定他 的心,也體貼地不在人前拆穿他,她會等的,不管……
  慢著,她剛剛說什麼?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她能發生什麼事?
  朵湛沉著臉,伸手緊捉住身旁冷天色的手臂。
  「襄……襄王?」被他掐得有點痛的冷天色忍不住皺緊了眉。
  「去查清她身邊發生了什麼事。」朵湛將他拉來身側,以細微的音調在他的耳 邊吩咐。
  「查她?」他怎麼會突然蹦出這個指示?
  他冷意颼颼地掃向冷天色,「馬上去。」
  「這就去、這就去……」不想領教他火氣的冷天色識相的轉身就走。
  就在冷天色的兩腳離開朵湛沒多遠時,想再催促朵湛登與別再拖延時間的陽炎, 才想走過來提醒朵湛,卻驀然發現,在宮與兩旁羅列的西內禁軍中,有兩名禁車靠 朵湛特別近,還未斥退他們越矩的舉動,蓄勢待發的他們,卻已將兩眼牢牢定在朵 湛的身上,並在下一瞬間拔刀衝向朵湛。
  亮晃晃的刀影中,陽炎霍然明白,他們不是想奪得手諭,他們是想毀了手諭, 好讓朵湛即使走出這裡,也有口不能言,而秘密,則將隨著朵湛永遠被埋葬!
  「王爺!」陽炎邊出聲示警,邊飛快地拔刀攔下其中一人。
  「該死……」聽兒陽炎的叫聲,未走遠的冷天色迅速回頭。
  猶把心思放在楚婉身上的朵湛,在回過神來時,一道軟嫩的女體不顧一切的撲 向他,並且轉身鬼他擋攔,當他抽出隨身的佩劍刺向她身前的來者時,來者的刀鋒 也已抵達楚婉的額際。
  在一切驟止,來者的攻勢結束在趕至的冷天色的手上時,一滴溫熱的血液,悄 悄滴落在朵湛緊握住楚婉的手臂上。
  他緊張欲窒地將她扳過身子來,眼瞳失焦在她兩眉之間。
  在她黛眉之間被刀鋒劃破的那一道血口,像是柔細似雪的眉心上貼了朵艷紅的 火焰花鈿,只是,絲絲的鮮血,正順著她的面頰緩緩淌下,一滴一滴,重重地擊向 他的心房,令按捺不住的他,理智幾乎在眼前的這一幕全然愧堤。
  「為什麼要為我擋這一刀?」朵湛緊握著她的雙臂,嘶啞地問向神態看來安詳 自在的她。
  楚婉伸手摸了摸額際的傷口,知道並無大礙後,雲淡風清地對他嫣然一笑。
  「我說過,我要在你的心頭烙下一個烙印。」
  他怔忡半晌,衝動地伸手想將她拉進懷裡,但她卻推開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刻意在人前與他保持距離。
  「這是我留給你的烙印。」她以幾不可聞的音量告訴他,「我要你的這雙眼, 除了我之外再也無法看其他人。」如此一來,他將永遠不會忘了,在大明宮外,還 有一個人在等著他。
  朵湛忽然發現,在今日之前-他從不知道,她的眼神是有熱度的,像是兩叢灼 灼燦亮的星火,正在她明媚的眼瞳裡隱密地燃燒。
  他的魔,是朵烈焰,將會燒盡……
  不是,他的魔怎可能會是她?她是他的水中蓮,不是心中魔,她不是。
  胸膛劇烈起伏,彷彿心房正被一股不知名的烈火熊熊燒灼著,來得突然的憤怒 充滿了全身,他用力壓下,在混亂錯雜的思緒裡,命令自己不能因一時的不忍一棋 錯走全盤皆輸,那些不得不割捨的情緒,他必須決然斬斷。
  「起程,進宮。」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朵湛再度拋下了她,轉身登上官輿。
  「但她……」陽炎遲疑地看著楚婉。
  「進宮!」
          ☆          ☆          ☆
  大明宮紫宸殿
  下了朝的朵湛,心亂如麻地在寢殿內來回走著。
  此時他無心去想今日在朝堂上,那些兄弟在看向他時眼底所存著的問號,以及 是否藏了推衍不出的陰謀,他也憶不起當他與獨孤冉同站在西內一側,獨孤冉那張 充滿陰驚的雙眼,是否想當場將他吞噬下腹,而底下的朝臣們,又是帶著多少出乎 意料之外的神情正盯著他瞧。
  他只記得楚婉額上的傷。
  喉際極度焦渴,像是嚥下了燙喉的火融焚漿,蜿蜿蜒蜒地下了腹,一路竄燒至 他的腹裡,再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無一處不熱、無一處不像被焚蝕,燒得他無法 自抑那來得莫名卻又殘留不去的憤火,更無法將它排遣而出。
  她故意的,她明知道他將因此而內疚自責一輩子,因他,她不但傷了心,還破 了相,其實根本就不須她來烙印,他的心早已烙上了她的名為她徹底淪陷了,他怎 可能再把雙眼停留在他人的身上?為什麼她不相信他?為什麼她還要這麼做?
  在來向他報告完今日行刺的主使者是誰後,冷天色就一亙緊攢著眉心,不知所 措地站在遠處不敢靠得他太近。他那面無表情的陰沉模樣,令冷天色不由自主地聯 想到,這恐將是暴風雨襲來前的寧靜。
  比預期中更快的,不願讓朵湛進入西內重心共享政權的獨孤冉,派人滲透了西 宮娘娘所屬的西內禁軍,打算讓朵湛在有機會踏進大明宮前,便先一步地決定提前 在宮門外將他剷除掉。但任誰也沒想到,獨孤冉在事敗之後,竟還能忍著滿腹的肝 火,與朵湛共同站在朝堂之上。
  朵湛沒說他對遇刺的這一事有什麼打算,在知道主謀者是誰後,他就不發一語, 只是一個勁地保持沉默,任誰也沒法猜得出他此刻心中在想些什麼。
  「襄……」冷天色開口想喚停他踱來踱去的腳步,但嘴裡的話卻硬生生地止住, 兩眼飛快地掃向窗外蟄伏的人影。
  人影瞬間一閃而逝,冷天色拔腿要去追,卻被朵湛已然掀起的火氣給制止。
  「不用追了。」朵湛沒好氣地揚高劍眉,「同處一個宮簷下,還需擔心不知道 指使人是誰嗎?」
  冷天色慚愧地以指刮刮臉頰,「下回我會留意的……」大明宮裡的探子跟蚊子 一樣多,就算他能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他也沒辦法每回都把他們揪出來。
  「誰說還有下回?」他陰涼地問,俊容像是覆上了十層寒霜。
  「啊?」在他冷冽的眼神下,冷天色不禁懷疑他所蘊藏的風暴,是否就要釋放 出來了。
  朵湛揚手一揮,「就由小處做起,去把獨孤冉手底下的眼線全都除了,一人不 留。」
  冷天色深深倒吸一口氣,猛然抬首緊盯著他,胸口緊郁著,不知該怎麼喘出下 一口大氣。
  「野火燒不盡, 春風吹又生。 」朵湛森涼地淺笑,再也不控制心底的火勢, 「我不要這宮裡還留有別人的雜草。」
  「你的心好狠……」
  朵湛像陣陰狂的旋風直刮至他的面前,大聲地把話一字字地擲到他的臉上。
  「你以為愚仁愚義就能為鐵勒在這大明宮內開創出一片天地來嗎?你以為不反 咬獨孤冉一口,我們就能落個不會身首異處的下場?還是你認為我們手底下的人, 不出三日就會全部被獨孤冉派人密殺得不存一人,而我們也將在暗中被無聲無息的 處理掉,這樣會比較符合你心地善良的作法?」
  還沒進宮就被獨孤冉給行刺一回,進來了後,無論他做了什麼,時時刻刻都被 人看牢釘死,他甚至連這座紫宸殿都走不出去,而往後,他還要再遇刺幾回?他一 日不死,獨孤冉便一日不能心安,在這生死關頭上,他若不心狠手辣,即是坐以待 斃,他打哪去找第二條命來葬給獨孤冉?
  冷天色被他駭人的氣勢壓得吐不出半句話來,卻又不能否認他所說的每句話都 是對的。
  朵湛的臉上更是寫滿厲色和慍惱,「想死,你可以繼續堅持人性本善,但若想 在大明宮裡活下去,下回在別人的刀子捅進你的心窩前,你可以考慮是否該先把你 手中的劍刺過去,好留你自己一命!」再這麼不濟和不合作,他就直接把冷天色扔 回北狄,叫鐵勒親自宰了他。
  他的額際沁出冷汗,「我明白了……」
  「明白就盡快去把我們的人力部署好。」朵湛立刻將他早就盤算好的一切都交 給他去打點。「除掉那些雜草後,不管是我的紫宸殿、西宮娘娘的養心殿,我要連 獨孤再的雲霄殿也都納在我的掌握之中,無論是多麼微小的細處,都得全面控制好 不漏疏失,並且安排我們的人手盯牢這宮內所有的人,我要萬無一失!」
  冷天色張大了嘴,結結實實地開了一次眼界。
  好……好可怕,他的腦袋怎麼動得那麼快?開口閉口問,他就已經把在西內站 穩的道路鋪出來了?他……他早就想好一切了?在他肩頭上的麻煩和煩惱有那麼多, 他是怎麼有時間去想這些的?這個人太深藏了,難怪鐵勒什麼皇弟都不挑,就偏偏 挑上了他,原來是鐵勒太過明白自己所找來的是哪一種猛將!
  「還不去?」朵湛不滿地瞥向他生根不動的兩腳。
  「我這就去辦!」消受不起他另一回合火氣的冷天色,慌慌張張地趕在他又翻 臉前先一步走人。
  但沒多久,他又苦皺著一張瞼慢慢地踱回朵湛的面前。
  「那個,就是……就是關於你要我查的那件事……」慘了,這下跑不掉了,可 是不說又不行。
  「哪件?」
  「楚婉。」他戰戰兢兢地小聲報上。
  「她怎麼了?」朵湛立刻一把將他給扯過來。
  「楚婉就要成親了。」冷天色小心地掰開他的手,先將他推至桌案邊坐下,為 他斟了碗茶消火,並與他保持一段距離後,才把下文說完。
  他震愕得張大眼,「什麼?!」
  「她近日就要下嫁長信侯。」冷天色愈說愈覺得恐慌,兩腳直往後退,「那個 長信侯今日還去府裡探視過她的傷,並說他不介意她……」
  木頭悶沉的斷裂聲,頓時自桌案上傳來,一掌捉陷桌案一角的朵湛,緊繃著全 身的力氣,難以遏止那自心頭湧上來的顫抖。
  這就是楚尚任報復他的方法?楚尚任竟比他更絕,居然棄情義不顧,還想用這 個方式折磨他!
  楚尚任分明知道楚婉是個知命順命的女兒,所以這件來得突然的婚事,定是罔 顧她的意願強迫她下嫁,但以他所知,楚婉這輩子只要認定一個人心願就不會再更 改,她是絕不會答應這件婚事的,但,她為什麼不求援?她為什麼不來找他?難道 連她也要棄他而去嗎?
  不,不是這樣的。
  在那張美絕的容顏為他沾上血漬之前,她穩定他心神的誓言,才自她的嘴角輕 輕逸出,柔軟地停樓在他的耳底深處,她不是個背信忘情之人,她是……
  她在等他。
  她在等他來救她。
  「我……」冷天色怕怕地看著被他捉陷一角的桌案,「我大概是打聽錯了,我 再去探聽清楚……」
  還未腳底抹油,又猛又急的掌風,瞬即拍抵冷天色才一手摸上的殿門。
  冷天色膽戰心驚的回過頭來,「你……你認為楚尚任是當真的嗎?」
  「他是當真的。」性子那麼烈又甚重顏面的他,絕對做得出這種事。
  「那……」
  「她何時過門?」朵湛伸手抹了抹瞼,絲絲的冷靜又溜回他的眼底。
  「你想做什麼?」他該不會因此而瘋了,接著就去做什麼傻事吧?
  他定定的開口,「搶回來。」十年來,他不曾讓她遭受過任何風雨,而十年後 的今日,他也不允許她就這樣被扯離他的世界。
  「搶回來?」冷天色低聲怪叫,「你不是拋棄她了嗎?在這節骨眼上你要把她 搶回來?」
  他握緊了雙拳大吼:「是我的,就是我的。除了我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可以碰 她!」
  「不行不行,這樣一來你的計劃會因此全亂了!」冷天色急急搖首,兩手按著 他起伏劇烈的胸膛,希望他能把話收回去。
  朵湛一掌掐住他的頸項,「那就快去把我交代的事辦好,馬上去除掉大明宮裡 任何一個可能會危害到楚婉性命的人,你若是在她成親那日之前做不到,我第一個 就拿你開刀!」
  「我……我……」他哪辦得到啊?他又不能隨隨便便在大明宮的後院挖個坑, 然後把那些人全都推進去坑了。
  冷不防地,陽炎的聲音自殿門邊傳來。
  「我去做。」他轉身關好殿門,走至那兩個糾纏在一起的男人面前。
  「你?」朵湛有絲訝異,從未想過主張和善及事事求全的陽炎,他口中會說出 這種話來。
  陽炎忽然在他的面前單膝跪地,兩眼靜望著侍奉了多年,也讓他得到了求之不 得的夢想,讓他再度對人世重燃起希望的朵湛。
  「為了你,我什麼都願去做。」失去了楚婉,朵湛就只是一條失了心的亢龍, 只要能找回從前的朵湛,或是能讓朵湛在這大明宮裡生存下去,他願重披戰甲重拾 屠刀。
  朵湛沒有開口說什麼,伸手想將他扶起時,他卻執起朵湛衣衫的一角,將它放 在額際喃喃地對朵湛起誓。
  「你的雙手不須沾滿血腥,那些,全都由我來替你擔。」
  「陽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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