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來的,逃不開,躲不掉。
夏至在墨綠的樹影中甦醒來臨,入了夜後,沐浴在月光下的襄王府,並未在夜
深時分睡去,整座府邸沉浸在喜氣洋洋的明媚燈火中。
大婚之期就近在明日,為了這一日,襄王府裡所有的人均已等待多年,在朵湛
親送楚婉返家待嫁後,整座府裡的人們,便忙碌地在府中張燈結綵張羅大婚所有的
事宜,直至夜色深沉,人們才停下手邊的工作,暫時歇息以等待明日即將到來的繁忙,留下不滅的燈火柔和地照亮襄王府的夜空。
夜深不寐的朵湛,在這明月窺人的時分,還留在書齋裡校校明日皇家婚禮該進
行的每一項行程,並試著想辦法縮短婚禮進行的時間,以免冗長的婚禮會累壞楚婉。
驀地,他感覺一陣冷風湧進了書齋,案台上的燈火被這陣風勢吹掩得幾欲暗滅,
一室的喜氣,也在搖晃不定的燭影中被迫散去。
他放下手中與國子監商議好的婚程事宜表,銳眼掃向站在門邊的不速之客,極
度不願見到這個向來只跟在皇帝身邊的紅人。
「小王何德何能,竟能勞駕冷大公子夜半光臨寒舍?」客無好客,在他的婚帖
名單上,他可沒有邀這位惡客入列。
「聖上要我把這東西交給你。」無視於他那雙想要將人掃地出門的冷眼,冷天
放不火不徐地來到他的面前,慎重地將一隻以金繡緞巾包裡著的長形木匣放在他的
桌上。
朵湛並沒有動,只是淡淡打量著它,「這是什麼?」
「聖上私下親頒的手諭。」
不祥的預感層層覆上朵湛的心頭,來得突然的心跳,不安定地撞擊著他的胸腔,
一下又一下地捶擂著,像是某種事情即將開端的前奏。
私下頒的手諭?太可疑了。
父皇若要下旨,為什麼不正式頒詔,或是把他叫去翠微宮親自聆聽聖意,反而
要在三更半夜派冷天放來這交託一道手諭?為什麼要這樣掩人耳目?為什麼不敢讓
人知道?
「裡頭寫明了下一任的太子是誰。」冷天放盯著他漠然的神色,故意更進一步
地解釋裡頭是放了什麼東西,而後好整以暇地看他的臉龐又將如何風雲變色。
心跳,有點亂了,撞擊得有點疼痛,嗡嗡不斷的回聲直在他耳畔響著,朵湛緊
繃著全身的肌肉,像是蓄勢待發,又像是想要奮力抵擋。
瞪著眼前的長形木匣,他不斷問著自己,眼前的這道手諭,究竟是燙手山芋、
可以點爆全朝的炸藥,或是會讓所有探子刺客全集中到他這來的致命催魂令?
都是,它都是,而且它還是將會令他性命危在旦夕的一柄利刃,而這把利刃,
正狠狠地插在他的心口上。
「你不接?」等了老半天也不見他動手去拿,冷天放不禁要問上一問。
「不接。」朵湛坐在椅子裡的身形仍是不動,拒絕將自已置入這場他父皇的密
謀中。
「抗旨,是要殺頭的。」冷天放陰沉地提醒他。
他冷笑,「叫我父皇來砍吧。」接了這道手諭後,擺在他面前的就只有死路一
條,倘若注定要死,那麼他情願死在他父皇的手上,也不要不明不白的死在想得到
它的人手裡。
「難道你不想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誰?」冷天放故意勾引著他的好奇心。
他很不給面子,「沒興趣,東西給我拿走。」
冷天放甚是意外,全朝的人為了等待下一任的太子名單出爐,哪個不是等得望
穿秋水迫不及待?只要打開那只木匣,那麼這數月來一直存左全朝中人心中的謎底
也就解開了,而他竟不想知道?
「若沒別的事,請你離開,明日我就要大婚了,恕我無暇招待你這位貴客。」
在今天放僵站在他面前不動時,朵湛邊拿起手邊的摺子繼續閱覽,邊開口趕人。
「你非收不可。」雖然沒有預料到他會拒絕,但冷天放並不因此而死心,反而
走近他的面前將木匣推至他的手邊。
他連碰也不碰,「我想舒河和律滔都會很有興趣知道那裡頭寫了什麼,我父皇
若是要給的話,你還不如拿去給他們。」
「但聖上指名要給你。」因為他的態度,冷天放的執拗被他點燃了。
「我不膛那池渾水,只要我不願,沒人能拉得動我。」
僅是簡單的一句話,裡頭構築而成的冰焰,霎時讓屋裡的冷意降至冰點。雖然
已把心中風暴刮起的怒意都盡可能斂藏在表面下,但朵湛的那雙眼,卻沒有隱藏危
險和尖銳,直直掃向冷天放,幾乎把他給戳穿或是刺上幾個洞。
見識過無數大風大浪,也從不把任何人看在眼底的冷天放,極其難得的怔愣在
他的雙眼之下,好半天,就只是愣愣地瞧著他,吐不出已到嘴邊的話。
「你不得不,收下它。」勉強想起自己的立場後,冷天放忙不迭地甩脫腦中的
那份詫愕,重振心神。
他挑釁地笑了,「你能強迫我嗎?」
「倘若不能讓你收下手諭,那麼我便有辱聖命。」冷天放高高抬起下頷,「無
論用什麼方法,我都會要你收下它。」
「那你可以試試。」
「聽說……」正面商談不成,冷天放轉了轉眼眸,刻意拖長了音調,「你的未
婚妻回府待嫁了?」他唯一的弱點,就是那個他視如生命的女人。
朵湛的眼眸一閃,以電光石火的速度來到他的面前,在他摔不及防之際,朵湛
的一掌已緊緊掐住他的頸項脈門,絲毫不掩一身的戾氣,五指深深陷入他的喉際,
幾乎將他的頸子扭斷。
朵湛將他扯至面前,陰森地向他警告,「你若膽敢動她一根寒毛,聖上將永不
會再見到你出現在他的面前。」
「你一日不接,我就一日不會放過她……」極度痛苦而面容漲紫的冷天放,並
沒有巨服在他的侗喝下。「反正有辱聖命我也是死路一條,可就算我要死,我也會
讓你接下這道手諭。」
朵湛聽了更是加重手中的力道,並扭頭朝外頭大喊;「陽炎!」
隨侍多年的陽炎,身影立刻出現在他的面前。
「殺了他。」他將冷天放扔至陽炎的腳邊。
陽炎愣了愣,「王爺?」殺皇上的人?
「立刻殺了他!」只要是會危害到楚婉的人,一律是他的仇敵,哪怕是身份再
特殊,他也要拔掉眼中釘。
陽炎舉棋不定地看著地上的冷天放。
侍奉朵湛多年,從未見過朵湛曾經如此盛怒過,也從不知道他的怒火一旦燃起
來就會要人命,要是執行了朵湛的這個命令,那麼勢必會得罪聖上也會得罪冷家,
可是不照做,恐怕又難消朵湛的心頭之火……
「即使殺了我,聖上還是會再派第二個、第三個,或是更多人來……」冷天放
撫著受痛的頸子自地上站起,不但沒因朵湛的行徑而改變心意,反而還更進一步地
逼他,「你永遠都逃不了的,而她也注定逃不掉。」
「王爺!」陽炎動作飛快地趕在朵湛的大掌朝冷天放的頭頂拍下時,緊急地攔
下它,免得會鑄下大錯。
「我父皇到底是想我要做什麼?」朵湛甩開陽炎的手,一把扯過冷天放,非要
對這個無妄之災討個理由。
「他要你學會一樣東西。」撈回一條小命的冷天放總算有機會把話傳達給他。
他瞇細了眼,「學會什麼?」
「放棄。」
放棄?
他苦心孤詣的經營了那麼多年是為了什麼?要他在這個當口放棄?不,他不願,
他不願為了這麼一道手諭而被迫放下他手中的一切,眼看他所追求的幸福就唾手可
得了,在他等待了那麼多年後,他父皇怎麼可以這樣待他?
冷天放在他一瞼陰晴不定時,接續把未說完的話帶到,「聖上要你放棄明哲保
身的姿態,別再繼續自私自利。」
「曾幾何時我成了個自私自利之人?」
「其實你比任何人都還自私,因為你只想獨善其身保住你自已而已。」冷天放
不客氣地推開他,並指著他的鼻尖說出他真正的心態。「表面上看來,你是袖手旁
觀,但實際上,你根本就無心於這個國家,也不在乎它的未來會如何。」
他不否認,「我是不在乎,因為我有更值得我去在乎的人。」
「在我帶來這道手諭之後,無論你所在乎的人是誰,你都得放棄,不然,那個
人的性命恐怕難保。」冷天放淡淡地提醒他這道手諭將會帶來什麼波瀾。「朝中想
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誰的人多如天上繁星,只要是與你有所關聯者,都將難逃被牽連
的命運或是殺身之禍。」
朵湛別過眼,不想承認他說的都是即將成真的事實。
沒錯,不管他是否接下這道手諭,他平靜的生活在這夜已經徹底的變調了。一
直以來,各內的密探都緊盯著翠微宮的一舉一動,而冷天放帶來手諭的這個動作,
必然也都看在那些人的眼裡,不出明日,各內的主人都會知道冷天放曾奉聖命來他
這裡一趟,到時,為了得知手諭內容的人們,必定會無所不用其極的想弄到手諭,
或是想從他的身上得到一絲口風,他若是不成全,那麼在他身邊的人,都將是被用
來威脅他的對象。
而首當其衝的人,就是楚婉。
他無法想像任何的不幸會發生在她的身上,他更不想將她給扯進這團風暴裡來,
可是只要他在她身邊一日,她就無可避免地將會遭受到波及,即使想躲,也根本無
從逃開。
冷天放自桌上取來木匣,不容拒絕地將它塞進朵湛的手裡,「很多人的生死,
現在就握在你的手上,接下來,就看你怎麼做了。」
死寂旋繞在書齋裡徘徊不去,雖然房裡點了燈,但朵湛卻從不曾覺得夜色是如
此黑暗,而這黑暗,似乎如一潭將永遠泥足深陷的深水,已將他的雙足拖進去,即
使他用盡了全力想離開脫身,可是卻永遠都等不到破曉黎明來臨的那一刻。
「為了下一任的東宮太子,你最好是早點學會放棄。」傳完了旨意也見他收下
手諭,冷天放毫不同情地扔下這句話後便轉身離去。
「王爺?」陽炎擔心地看著他那副看似忍耐的模樣。
他簡直止不住渾身的顫抖,緊咬著牙關,自口中迸出,「出去……」
陽炎歎了口氣,悄聲地退至門邊並為他合上書齋的門。
朵湛踱回桌邊頹然坐在椅上,無語地在燭下靜坐。
許久之後,他遲疑的眼眸落在木匣上,他咬咬牙,伸出手拉開木匣上綁束的穗
帶,掀開包裡的金繡緞巾,取出匣中的卷軸將它在桌上攤開。
在卷中的字跡映入他的眼簾後,他的眼眸止不住地張大,一股細細的悲哀,悄
悄滲進他的眼瞳深處。
將手諭仔細收好後,他將兩掌插進濃密的發裡。
「為什麼……」
只差一天,距離夢想就只差那麼一天而已,他明明都已經把心安定了下來,並
告訴自己會實現他給予楚婉的承諾,與她依依挽手相偕至白頭,不去看朝中的那些
風雲,就照著楚婉的心願,與她親愛的廝守一生。
可是在那些追索他不放的人之中,為何還要加入一個父皇?而他父皇,何苦還
要在這當頭把他挖出來加入這場糾纏之中?一旦他撕去了他辛苦維持的表相,相信
不只是他父皇,未來會有很多人都將因此而後悔的,而將會最後悔的人,一定是即
將不守信的他。
十年心血盡付東流,一場捉弄,卻得要他賠上一切,想來他就覺得好不甘。
他一直認為,他可以悖離命運背道而行的,而在這一路上走來,他也幾乎就要
認為他真能達成他的心願,可以緊緊守住他心中那朵只為他盛開的蓮,與她長相左
右,不會有橫生的枝節來阻撓他,更不會有必須加入那場風雨的一天……
他終究是躲不開的。
隱隱約約地,腦海裡響起方丈的話。
你的命裡,注定有個魔。
他的魔……
☆ ☆ ☆
雲羅飛鳳、霞翠披袖,是她夢中的嫁裳,這些年來,她細心一針一針刺出她的
青春妍華,就是為了今日。
坐在八人大轎中的楚婉,盛戴在鳳冠上的珠翠,隨著轎夫的每一個步伐,不時
發出清脆悅耳的縱響,像串待嫁的音符,轎夫的腳步意靠近襄王府,她的心情便更
雀躍一分,而那些先前埋在她心頭的愁雲,也隨著花轎的前進逐漸遠離她的腦海。
然而未抵襄王府,外頭已是人聲如浪,楚婉坐在轎裡,隱約地察覺有些不對勁,
因為瀰漫在空氣裡的,不是喜慶爆竹或是花彩的煙硝味,而是種詭譎難辨的氣息。
起初,她並不是很在意,但在花轎停在襄王府大門前後,她的心忽地覺得有些
不安,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逝去,眼看吉時都將過了,朵湛卻遲遲沒有前來迎她下
轎。
「發生了什麼事?」楚婉忍不住悄悄揭開花轎窗簾一隅,小聲地向隨轎的婢女
秋槐探問。
「姑爺他……」站在轎外的秋槐僵著一張臉,不知如何是好地看向她。
「他怎麼了?」楚婉掀起覆面的紅巾,邊問邊看著外頭鬧烘烘的人群。
秋槐垂下臉來,「他不迎花轎。」
「什麼?」
「姑爺派陽炎來轉告,他不能娶,而今日,也不會有婚禮。」誰都不曉得朵湛
是怎麼了,竟然在花轎抵門之時派人前來當眾宣佈取消婚禮,使得他們這群絲毫沒
有心理準備的人,都不知該怎麼處理和面對這個意外狀況。
楚婉難以置信地撫著胸口。不能娶?什麼叫不能娶?
那團遠走的愁雲又回來了,令她的世界昏黑如墨,難以形容的焦慮在她的心坎
上徘徊著。
有些措手不及,又有些難以抵擋,轎外人群的討論聲宛如潮浪,一聲聲、一句
句的充斥著她的耳鼓,將她的思緒全都塞滿,在他們的口裡,她輾轉地聽見了朵湛
的拒絕,每聽一句,她就多感到一分疼痛。
她深深吸吐,試圖鎮壓住心底那份龐大的心慌,和那份刺痛的感覺,她緊緊握
住止不住抖顫的手心,可是顫抖卻迅速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怎麼也驅不散趕不走。
雖然,她將一切都清清楚楚的聽在耳裡,可是,她卻不願相信,也拒絕去相信。
因她是如此信任朵湛,她的情人,從不違誓,更不會負心,她不相信這是真的。
聆聽著自己急切的心跳聲,楚婉一把掀開轎簾走出轎外,在眾人詫愕的目光下
扯下覆面的紅巾,筆直地朝襄王府大門走去。
「小姐!」秋槐忙跟在她身後想阻止她。
楚婉沒有停下腳步,穿越過層層的人群,她的目光縹緲而遠離,總覺得萬物皆
昏眩打轉著,一切都是那麼地模糊不清,而在這人群中,並沒有那張能讓她寧定下
心神的面孔,她必須找到他,她必須找到有那雙溫柔眼眸的主人,好讓他來告訴她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奉命欄人的陽炎站在門內揚起一掌阻止她的前行。
她定定的開口,「我要見他。」
陽炎為難地雛著眉,「王爺說了,他不見任何人。」
「我要見他。」
眼看外頭的人愈聚愈多,而楚婉又抖顫得如一株蒼白的蓮,望著她惶然的杏眸,
不忍之下,陽炎還是擱下手放行。但就在楚婉跨入府門想進去尋找朵湛時,一道足
以讓所有人聽見的男音清楚地飄進她的耳底。
「我不能娶你。」
楚婉身子狠狠一震,如遭雷擊,彷彿全身的血液都凝結在這一刻。
她萬般不信地抬起螓首來,但在迎向朵湛的眼眸時,她所接觸到的,不是一如
往常的溫存目光,而是遙遠生疏的拒絕,那眸中的冷意,不帶任何溫度,將絲毫無
備的她割得遍體鱗傷,也將她心中所存的一絲希望減去。
她來到他的面前,哽咽得幾乎難以出聲,「你哄我的是不是?」
「不是。」朵湛淡看她一眼,神情宛如一個陌路人似的。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直搖著螓首,伸手拉住他的衣袖,非要為自己的心
碎博得一個理由。
「別碰我。」他避開她的碰觸,轉身就要走回府內。
「等等……」楚婉忙不迭地想留住他。
「回去。」他陰冷地回過眸來,「今後,再也不要踏進襄王府一步,也別再出
現在我面前。」
她的腳步止頓在他的眼眸裡,像灌了鉛,再也動不了。
因他,她像一腳踩空的人,跌進不見天日的萬丈深淵裡,破碎的靈魂四方流散,
迸裂再也不能合攏。
因他,酸楚、淒涼、焦灼、傷痛全都兜合混攪在她的心坎裡,種種紛亂像一爐
煮沸不可收拾的水,嘗在她喉裡,百種煎熬和苦澀備上心頭。
生平首次,在他的眼裡,她看不見自己,也看不到曾經在他眼眸裡留下的痕跡,
那雙冷漠游離的眼眸裡,根本就沒有她的存在。情愛破滅消逝的音息,在她的腦海
裡幽幽迴響,四周靜謐得像是死亡,她多麼希望這只是噩夢一場,只要他一開口,
她就可以走出這場夢境,可是他不出聲,也無意拯救她,執意要她的心走投無路。
「你還不走?」見她不走不動,也遲遲沒有離開的打算,站在她面前的朵湛似
是失了耐性,以不勝其煩的眼神驅逐著她。
楚婉的神情淒婉得幾近滅絕,苦壓著淚,難以移動自已分毫。
「那好,我走。」他淡淡冷哼,在下一刻已大步朝大門邁開腳步,獨留下怔立
在原地的她。
在與朵湛錯身而過的那一刻,楚婉回過螓首,眼眸裡止藏不住的淚珠掉了下來。
她無限傷痛地朝他大喊:「朵湛!」
天際漫下細密如發的雨絲,點點滴落在她雪色的面頰上,府裡庭園中滿池盛綻
的蓮,遠遠看去,像是蒙上一屆淚霧。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淚眼間花,花不語……
一切一切,都如驟來的風雨,無論是海誓山盟還是癡心糾纏,全都被這陣風雨
吹打得消失無蹤,但為何他在一夜之間信念全變?在昨日之前,他不是這樣的,她
不明白,也無法得知藏在他背後的答案。
還記得嗎?他承諾過的,他不會失信於她,他不會毀情背信。
朵湛踩在雨絲裡的步伐,每一步都重重的拍擊在她的心版上,每當他堅定的往
前邁開一步,就將她的心再度深深踩裂一分,而他,走得那麼快,那麼無情,她無
聲地在心底祈求……
回過頭來。
不要走,回過頭來,再回頭看看她,不要這樣拋下她獨自離去。她對這人世一
無所求,她的心願就只有那麼一個,只要他要她,只要他的心肯收容她不讓她流離
失所,她可以什麼都不要。
他連回頭也沒有。
在朵湛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的人群裡時,楚婉跪倒在地,兩手撫按著濕冷的地面,
淚珠一滴一滴落成雨花中的一部分。
「小姐……」秋槐跪在她身旁試圖扶起她。
她淚眼模糊地抬起頭來,在秋槐的眼裡,她看見了同情,而那些目睹她被拋棄
的人,在他們的眼中也帶著憐憫。
望著眾人同情她的眼神,止不住的心酸緩緩將她推至絕望的邊緣,倔強的淚,
暗暗自她的眼角再次滑落。
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一天?
不,她不要同情、不要憐憫,更不要會灼燙她的淚,她要的是朵湛。
過往甜言誓語猶在耳際,可是現下她卻追不回隻字片語,更索不回朵湛已離去
的身影,昔日的百般繾綣和執著十年的鍾情,也已被他親手摧毀得零零落落,在轉
瞬間皆化為烏有,不覆蹤跡。
門外的喜樂依舊熱烈地吹奏著,但此刻聽來,卻像首刺耳纏綿的哀歌,正奏著
她道不出口的心碎之音。這些年來,一等再等,等盡了年華韶光,最後還是無計留
春住,而等待的最終結果,就是換來心碎的下場。
萬念俱灰。
到頭來,是非一場空,什麼也留不住。
道人的身影在她的腦海裡飄飄蕩蕩,那些如用細針鏤刻在她心上的話語,像潭
拉人直沉下去的死水將她緊緊包圍。
恩斷,義絕。
強烈的痛楚在她的心房撕絞著,令楚婉難以自持地倒向秋愧的懷裡昏茫地閉上
眼,人聲、雨聲逐漸在她的耳畔遠去,再也聽不清。
☆ ☆ ☆
「找不到?」枯等消息的楚尚任,在下人來報時忍不住扯大了嗓門,再一次地
把每個人的情緒推向更沉重的陰霾裡。
此刻,明燈晃晃的楚郡王府邸,府裡上下的人,正為了朵湛棄婚一事而亂成一
團,歡歡喜喜迎送閨女出閣的嫁娶喜氣蕩然無存,風聞消息的朝中大臣們,在事情
一傳開來了時,便紛紛托帖想上門弄清狀況,可是卻和那些原本打算宴請的賓客一
樣,都被楚尚任拒在府門之外無法進入府邸一步。
流言似火,即使楚尚任有心要瞞,有心不讓這樁醜事鬧得天下皆知,可是朵湛
當著眾人的面拋棄楚婉,卻讓紙包不住火的楚尚任無計可施,不知該如何收拾這讓
他顏面盡失的殘局。
唯今之計,只有盡快找回棄婚的朵湛,這一切才可以挽回。朵湛不能在楚婉的
名字已經排入皇室族譜之後,在正式過門之前拋她棄她陷於恩斷情絕的地步,朵湛
更不能陷他這個未來丈人於不義的境地,這事若傳了出去,往後他要怎麼在朝為官?
他還要不要做人?
「你說找不到是什麼意思?」三步作兩步地,楚尚任憤惱難忍地衝下高位,來
到通報的下人面前一把揪緊他的衣領。
他囁囁嚅嚅,「能找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襄王……」自從朵湛走出
襄王府大門後,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人能夠找到他的下落行蹤。
楚尚任氛極地扔開他,「再去找!」
在楚婉被送返府內後,就和律滔一同趕來看情況的風淮,陪在楚婉身邊安慰她
之餘,忍不住出聲為那些已經被轟過數回的下人說起情。
「楚老,別淨把火氣出在下人身上。」打打罵罵有什麼用,做錯事的又不是這
群無辜的人。
楚尚任氣得渾身打顫,布在額上的青筋,像是條條暴動的綠色小蛇。
「朵--湛……」這麼多年來,他楚尚任待他不薄啊,不但把他當成自家人,
還看在姻親的份上推拒了所有人的求親,獨獨把女兒許配給他,可是,他竟做出這
種事,簡直就是要置所有人於萬劫不復。
「老六。」思索整個棄婚事件一整晚的律滔,一手杵著下巴,欲言又止地開口,
「我想,老七他……」
「他怎麼樣?」風淮沒空去理會楚尚任的心火,馬上回過頭來看向這個安靜了
一晚的兄長。
沒頭沒腦的,律清丟出個眾人想都沒想過的問號,「他會不會是出家去了?」
「出家?」風淮呆愣愣地重複。
他緩緩搔著下巴,「記得十年前他差點就出了家,而這些年來,我看他念佛念
得那麼勤,說不定他是忽然悟出個什麼道理,或是頓悟開了竅,然後就一聲不響的
出家出去了。」
「他不會那麼做,他不是那種能夠捨棄一切的人!」就算再怎麼近佛,他相信
朵湛的心中定有一把拿捏的尺,不會不顧忌自己的身份和與他生命中相聯的人,那
般不負責任的出世離塵,朵湛和他們一樣,都是個愛恨暝癡皆具的凡人,他放不下
的。
律滔不以為然地揚揚眉,一手指向坐在一旁神情木然的楚婉。
「他若不是那種人,那他還會捨下她嗎?而她又會落到今日這個境地嗎?」任
誰都知道朵湛視楚婉如命,可是就連她,朵湛也都可以拋棄了,這世上還有什麼是
他捨不下的?
「就算……」風淮頓了頓,心亂如麻地別過眼,「就算他可能有出家那個念頭
好了,他怎麼會挑在這天?」
律滔饒有深意地笑了,「他會挑在這天,當然是有他的理由。」此日不挑,更
待何日?朵湛要是錯過了今日或是兩腳稍稍走慢了點,那麼事情就不只是單單一個
棄婚那麼簡單了。
風淮沮喪地拂過額上的發。他想不出來,千思百想也找不出個朵湛棄婚的理由
或是解答,可是律滔臉上的笑意,卻是那麼篤定,像是早知道了般……難道,他知
道內情?
「什麼理由?」他一定知道的,只要這座京兆發生點風吹草動的小事,都逃不
過這個探子遍佈朝野的律滔的手心。
「這個嘛……」律滔愛笑不笑的,反而賣起了關子。
「告訴我……」微弱的音律悄悄飄進他們的耳底。
他們兩人同時回頭看去,從回來後就一直噤聲不語,神色淒婉呆坐在椅上的楚
婉,此刻終於抬起螓首。
「告訴我,為什麼他不要我……」
自回府以來,她還未能真正去承認朵湛離開了的這件事,眼前所有的事物對她
來說,都是久浸在淚霧裡的浮光片影皆一片模糊不清,太多雜亂的思緒充斥在她的
腦海裡,耳際嗡嗡的人聲更是擾得她無法沉定下心神來。
可是胸口卻有種被掏空的感覺,一陣陣的撕絞疼痛,像是鏤刻般地啃咬著,令
她很想知道,心中的那道缺口,究竟是為何而來。
她還朦朧的記得,那些雨花、池中沾淚的蓮、朵湛離去的背影……
他拋棄了她。
律滔看了她雪白的臉色一會,以肘蹭蹭身邊的風淮,「老六。」
「聽話,先回房休息好嗎?」風准馬上來到她的身邊,軟言軟語的在她耳畔說
著,「你累了一日,你娘很擔心你的宿疾又會犯了,先進去裡頭躺著好嗎?」
楚婉極為緩慢地搖首,彷彿每一個動作,都像是要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般,可
是就算是拖著這副早已撐持不下去的身子,她還是要在這片令她茫然的痛楚中讓自
己醒過來。
她知道,再不去追回朵湛,那麼她就要永遠失去他了,因為他從不曾背對著她
離她而去,因為他從不曾如此狠心傷害過她,就是因為太瞭解他,所以她更明白,
他的離去絕對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也不是惡意的捉弄,他是存心的,他有心要離
開她。
「答應我,除了傷害自己之外,你想做什麼都可以。」風淮蹲在她的面前執起
她冰冷的柔荑,「只要你開口!無論你要什麼,我都會想辦法為你辦到,但現在,
先不要去想這些事好嗎?」
一顆晶淚溢出她的眼角,緩緩淌下她冰涼的面頰。
她很想告訴他,除了朵湛,她什麼都不要……
但她只是沉默不語,甚至連阻止淚水的力氣也沒有。她恍然地感覺,她像是一
株被人強行拉離水池的蓮,在失去了那池溫煦的水後,體內的血液正慢慢的乾涸,
而後,她會逐漸凋萎,最後無聲地死去。
在風淮忙著安慰楚婉的這個當頭,律滔擺著一副難看的臉色,迎接突破外頭重
圍順利進到府裡來的兩名不速之客。
「怎麼連你們也來了?」真是討厭,居然也跑來湊一腳,他連什麼消息都還沒
探到呢。
舒河慢條斯理地踱近他們。
「我聽說老七棄婚了,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在外頭只聽到一大堆雜七雜八
的風聲,也弄不清事情的真正原委,尤其在經過昨晚之後,他不過來證實一下冷天
放製造出的流言怎麼行?
「在新娘即將過門之際,那小子突然莫名其妙地來個棄婚,丟下了她,也丟下
了我們這些一頭霧水的人。」律滔不想對他說太多,只是四兩撥千斤地說了每個人
都知道的大要。
「七哥人呢?」懷熾想知道的不是朵湛棄婚的原因,他來找的,是另一個藏在
朵湛身上重要的解答。
律滔攤攤兩掌,「到處都找不到他,也不知他是躲哪去了。」
「七哥在成親前,有沒有什麼特別的異狀?」從律滔的口中問不出來,懷熾身
影一閃,來到楚婉的面前嚴肅地盯著她。
楚婉眨去眼中的淚,「異狀?」
「或者是……他曾見過什麼人?」舒河馬上過來接上下一句問號,而且問法也
比較溫和些。
風淮緊緊擰起居心,「你們兩個拐彎抹角的在問什麼?」淨問此有的沒的,他
們到底是在這裡做什麼?
律滔閒適地把玩著十指,淡淡地為風淮提供解答,「他們是在問,她知不知道
朵湛收了某種東西,和那東西裡頭寫的是什麼。」
「你們……在說些什麼?」望著他們四人轉瞬間捉摸不定的臉色,楚婉一點也
摸不著頭緒。
「你見過七哥身上的手諭嗎?」懷熾乾脆放棄迂迴戰術,直截了當的問。
「手諭?」那是什麼東西?
本來還有點納悶這些人怎會那麼關心楚婉的風淮,在瞬間霍然明白這些兄弟會
大老遠跑來這的主因。
他簡直氣急敗壞,「搞了大半天,原來你們會來這裡,全都是為了你們的私心?
都什麼節骨眼了,你們還有心情想那些?」
懷熾理所當然地聳聳肩,「我們當然有心情想,為了那個答案,我們已經等得
夠久了,既然知道聖上的答案就在七哥的身上,哪有理由不找出答案來?」
「夠了沒有?」風淮冷冽的目光一一掃向他們,「不要把她當成套口風的工具,
也不要把主意動到她的身上來!」
律滔甚是遺憾地摸摸鼻尖,「可惜……」
「沒關係,來日方長。」舒河也沒有半分放棄的打算。
「把你們現在所想的不良念頭統統都給我去掉。」風淮指著他們的鼻尖一個一
個的警告,「在找到朵湛前,她的安危就交給我負責,你們之中誰要是動了她,我
就要誰後悔!」
律滔微瞥舒河一眼,「老六好像又發作了。」
「還是先別招惹他比較好。」舒河很有自知之明。
「找到襄王了!」被派去尋人的楚府下人,揚高了音量,一路自廳外嚷進廳裡。
「他在哪裡?」廳內所有的人霎時轉首齊問。
「天王寺。」
他真的想出家?
廳內所有人皆頓愣了大半天,不知該如何來消化這項消息,更怕朵湛會如律滔
所說的,因為一時的想開或是想不開而真的跑去出家,每個人拚命在想著該怎麼去
阻止他鑄下大錯,但唯有律滔和舒河,卻不約而同地擰起眉心,對朵湛這個不在他
們預估中的作法隱隱感到頭疼。
「天王寺?」算他聰明,竟然躲到那裡去。
糟糕,這下事情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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