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再好,也無百日紅,」
華陰巡府南宮鐵人,枯站在府內的水宛居門廊上,兩手緊捧著一疊厚重的繪像,滿面傷愁地告訴著自己。
在這水榭花台、蓮荷處處盛綻,準備迎接夏日的水宛居裡,唧唧鳴唱的夏蟬和枝頭上嘹亮啼唱的黃鶯,那似乎將要燃燒一整個夏季的雀躍音律在他聽來,格外地充滿了離愁,讓他實在是擠不出一絲歡喜的心情。
他沉痛地歎了口氣!「即使你再捨不得,時候到了,你還是得讓她出閣。」
「老爺,你捧著那疊繪像喃喃自語很久了,」站在他身旁,兩腳站得發疲的女僕丹鳳,終於忍不住提醒這個猶豫不定又不停自言自語的男人,他得注意一下時間的問題。
「我還在說服我自己嘛!」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情緒被打斷,南宮鐵人埋怨地瞪著她,「你怎麼會明白身為一個父親,要把寶貝女兒嫁出去的那種心情?」
丹鳳翻著白眼,「我當然明白,記得嗎?我已經聽你在這念了兩個時辰了。」
為了南宮鐵人又拿了上門求親者的名單,準備將名單拿能掌上明珠南宮迷迭過目這一事,從早上至現在,這座府邸已經數不清有多少人躲在暗地裡,不捨地為將要出閣的小姐傷心落淚,即使丹鳳再不明白把女兒嫁出門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的大事,她也明白再不快點打發這個舉棋不定的巡府大人,他們這座府邸又要變成水鄉澤國了。
南官鐵人猶豫地看了手中的求親者繪像許久,最終還是狠不下心來把愛女嫁給這些要跟他搶女兒的男人們。
他腳跟一轉,「我看還是再等一等好了,迷迭出嫁的這件事不急。」
「老爺。」丹鳳伸手扯住他,「別再逃避現實了,早嫁晚嫁,小姐都是要嫁,」
南宮鐵人可憐兮兮地咬著食指,「可是她才剛滿十八而已……」為什麼女兒這麼早就得出閣?難道就不可以再留她個幾年嗎?
「倘若過了十八還待字閨中,這會損害到小姐名聲的,」丹鳳完全不搭理他那副可憐相,理智地又為他溫習一次他非做不可的原因。
他頻頻捶打著胸口,「我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要我把她嫁出去,我的心實在是狠痛。」女兒才伴在他的身邊十八年而已,而娶了她的男人卻可以伴她一生,這也太不公平了。
丹鳳緊按著眉心.「別忘了你還有五個兒子。」
「我寧可用五個兒子挨一個心肝寶貝……」想來想去,還是女兒最可愛,兒子又不能這度寵,這麼疼,而且娶了老婆就忘了爹。
「振作點。」她用力地拍著他的肩,「小姐想不想嫁還是一回事呢,不必那麼早就急著難過,你先去問問小姐的意願也不遲。」
南宮鐵人傷心地看著手上的名單,「這次求親的人選都很優良,她一定會有看喜歡的……」
哪次上門的求親人選不優良?
丹鳳沉沉地吐了口氣,早已記不清在這華陰幅員遼闊的須地範圍內,還有哪些高官顯貴的子嗣們沒跟小姐提過親,可是就算是集中了所有人人求之不得的人選。在這些人中,能不能有個讓小姐看得順眼的人還是個問題。
「老爺,你忘了小姐的願望嗎?」勸不動南宮鐵人,丹鳳只好換個方式來軟化他。
南官鐵人點點頭,「她想嫁個她喜歡的人……」
「既然小姐一直都找不到她喜歡的人,那麼你這個為人父的,就有義務替她尋找不是嗎?"丹鳳試著對他動之以情,"再這樣讓小姐虛擲青春下去,你於心何忍?」
「對,我有身為人父的責任。」南宮鐵人的臉上立刻漾滿了父愛的光芒。
「知道就好,去吧。」她大功告成地一骨碌把他推進房裡去。
剛踏進水宛居裡的南宮鐵人,連腳步都還沒站穩,一道纖細的溫嗓即在他身後淡淡地響起。
「拿出去。」南宮迷迭看也不著就對他打回票。
「乖女兒,你先看看嘛。」南宮鐵人臉上堆滿了笑意,討好地拉著她的手臂走至花桌前。
迷迭暗暗地對這個屢試不爽的親爹蹙緊了眉心。
經過那麼多次的失敗,為何他就是學不乖?在那些對她有意的求親者中,皆是求親者看中她,而不是她看中他們而邀他們前來的,如此單方面的一廂情願,怎可能讓她找到她所想要的如意郎君?
她早就該死心了。
「再怎麼看結果也都是相同。」迷迭幽幽輕歎,「我已經放棄嫁人這件事了,你就別再去理會那些人的求親,也省得在他們身上白費工夫。」
「可是嫁給你想嫁的人,這不是你自小到大的願望嗎?」雖然聽到女兒不想嫁人很高興,但他可沒忘了她那自小就有的心願。
「我已經改變心願了,我想留在阿爹身邊伺候你一輩子。」她朝他漾出小巧的笑靨,甜蜜地挽著他的手臂。
南宮鐵人含淚地眨著眼眸,「好感動……」
一旁的丹鳳歎息地搖首,甜言蜜語對這個南官巡府最是受用了,她就算在外頭說了一籮筐的話,也不敵小姐的甜甜一笑。
她重重地拍著他的肩;「老爺,別忘了你今天來這的目的,」兩三句話就被拐走,一點定力也沒有。
「對、對……」兀自陶醉的南官鐵人連忙清醒過來,努力地對迷迭擺出正經的神色,「怎麼可以不嫁人呢?我不但要讓你的下半輩子有個依靠,還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有個很完美的女兒。」
「當個完美的女兒又不一定要出嫁。」迷迭倒不覺得這兩者有何相干。
「我想讓所有人知道你是個寶貝。」他笑瞇瞇地輕拍她水嫩的臉蛋,對她是愈看愈滿意。
「阿爹,我不是什麼炫耀品。」她無奈地向他搖首,希望他快點改掉老是愛向他人照耀的這個毛病。
每次只要有求親者上門,南宮鐵人就好像是唯恐全天下人不知道他的女兒多有行情似的,也不先問問她是否願意接受別人的求親,就先把所有求親者的信函和繪像收集起來,然後在自宅大門外的告示榜上,刊出這回又是哪家大戶願意與他們結為親家,以提醒其他還未登門求親者腳步要加快。
不知何時起,她的婚事已不再是她一人的事了,在她姻緣裡,還牽扯了許多人心中的期盼,及其以聯姻方式為南宮家光宗耀祖的責任,她愈是挑撿,人們就更想知道最後究竟是花落誰家,外頭有些人更是把她看成挑三撿四、眼高於頂的人,紛紛猜測到底得要什麼條件才能夠滿足她的高標準。
天曉得,她不是眼高於頂也不是故意要找碴,她是真的找不到一個想嫁的人,因為嫁得好,不如嫁得巧,而嫁得巧,又不如是她所要,嫁一個人這工程,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過艱難了。
「別管那些了,先來看看這次的繪像,」南宮鐵人勤快地把繪像擺滿了整張花桌,直拉著她一同過來鑒賞。
迷迭瞥了桌上的繪像一眼,「繪像和本人是有誤差的。」這種可以加工的東西,其中的可信度能有多少?也許王二麻子都可以變成紙上潘安。
「這次不會再有誤差了。」南宮鐵人信譽旦旦地向她保證,「阿爹這次請了京城最好的畫匠,他可是出了名的一筆不差,我敢擔保這次的繪像絕對跟本人相同,」
「就算沒誤差,我也不可能有看喜歡的。」她還是興趣缺缺,坐在桌邊一手托著香腮輕輕歎息。
南宮鐵人軟言軟語地在她耳邊鼓吹,「先別急著放棄嘛,等看完這次求親的人選再說好不好?說不定會有你看喜歡的,」
「他們看起來都長得一樣。」這種人頭式的繪像,她怎麼看都像是官府的賞金嫌犯。
「這次求親的人選都是我干挑萬選撿出來的好人選。無論是相貌、家世、人品都屬一流,我相信絕對不會再讓你失望了,」
「好吧……」不忍老父老是被她澆冷水,迷迭只好朝他頷首同意。
迷迭的目光,輕輕巧巧地滑過桌面上一幅幅描繪得一絲不苟的繪像,在將桌上的會像巡禮過一回後。她的面容上依舊顯得平靜無波,看懂她這表情的丹鳳,忙不迭地將其他未擺上的繪像,一張張地擱在她面前讓她過目。
驀地,迷迭的眼眸中忽然煥發出異樣的神采。
「等等。」在某張繪像被下一張遮蓋之前,她抬起皓腕阻止丹鳳的動作。
「這張?」丹鳳順著她一瞬也不瞬的目光看去,指著她定定凝視的男子問道。
迷迭執起那張繪像,仔細地著著畫中人一眼就吸去她目光的雙眼。
「他是誰?」好明亮的雙眼,炯然有神中,又帶著某種她一直尋找的期盼。
「西門總督的大公子,西門烈。」丹鳳看了看,便如數家珍地背出人名。
在畫中人的雙眼裡,迷迭感覺內心深處那些被封鎖的情緒,緩緩地自那雙眼眸中釋放了出來,一些幽微的感官漸次地甦醒,有些迷侗、有些薰然欲醉的感覺盈繞在她的心頭上。
她不想對自己撒謊,誰騙自己不會相信一見鍾情這回事,她更相信誘人的色相,是任何一個女人永遠都口是心非地保藏在心中不肯說出口的第一選擇。
雖說單憑表相而選擇良人,在別人的眼中或許太過淺見、短視,草率,但若真要說起真話,若是一個萬般皆上品卻獨缺色相這一品的男人,真會有人看得上嗎?無論他人將會如何作想,但她是個對自己很現實也很誠實的女人,她可以肯定的告訴自己,她目前看上西門烈的一點,就是他迷人的色相。
「小姐,你……」丹鳳遲疑地拉長了嗓音。
許久過後,一抹細緻的微笑,自迷迭的後邊漫開了來。
「我中意。」
「女兒.你喜歡他?」破天荒的一件事發生了,居然有人能讓女兒看得上眼。
「嗯。」她老實地承認。
南官鐵人喜眉笑眼地問:「那我派人去通知西門總督你願考慮這門親事,但得先觀察一下西門烈的人品,過陣子再由你親自上門去答覆願不願嫁,好嗎?」
「好。」她並不是很在意南官鐵人說了什麼,只是笑意淺淺地瞅著畫中人瞧。
丹鳳淡淡地看著那個現在看起來很快樂,但等到女兒真的出嫁時又一定會很後悔的南宮鐵人,在一聽完她的話後,身影便飛快地消失在門邊。
「丹鳳。」迷迭以指尖細繪著畫中人的眼眉,偏首淡問:「你認識這個西門烈嗎?」素來有包打聽的丹鳳,應該會知道這個男人的一些底細。
「不認識,不過他在咱們華山很有名。」她哪有機會能見到那個大名鼎鼎的師爺?但若是說到流傳的小道消息,她就聽了不少。
「有名?」迷迭有些意外地揚高了黛眉。
丹鳳兩手收在袖裡,馬上報出所知的消息,「除去西門烈是官宦子弟的身份不說,他在年少時就已考取了秀才的功名,目前他在總督府裡任總督大人的幕僚,偶爾在閒暇時還會去客串訟師幫人訟官非,而且他還允文允武,上一屆的華山盟主已在私下指定由他出任今年的華山盟主。」
迷迭是愈來愈看好這個西門烈了,和那些紈褲子弟相較起來,西門烈算是這些年來,她所看過較有一點挑戰性,不那麼沉悶無趣的男人,只不過,似乎還有點美中不足……
「他養貓嗎?」她忽地有此一問。
「啊?」丹鳳怔在她的問號一果。
迷迭的唇邊逸出一抹意喻深遠的笑意,「他有一雙銳利又溫柔的眼睛,很像是個會養貓的人。」
丹鳳拚命搜尋著記憶,「聽人說,總督府裡似乎是養了很多貓……」
「我想知道他的一切。」迷迭興致濃厚地再次打量起畫中人,並揚手向丹鳳示意。
丹鳳一點就通,「我這就找人去把他所有的底細都調查清楚!」
迷迭以玉筍般的纖指輕彈著手中的繪像,愉悅的笑意,在她菱似的唇瓣上徘徊不去。
「就是你了。」
☆ ☆ ☆
西門烈有種被監視的感覺。
他確定,這絕不是他的知覺過敏,也不是近來因披星戴月的趕路而過度勞累的緣故,確實有人在看他。
西門烈身子半倚在山道旁的山石上,低首俯瞰華山雲門周圍的風景,並定眼四處尋找著那道讓他渾身都覺得不對勁的視線,究竟是從何而來。他可以明確清晰地感覺到,有股如影隨行的視線,已經隱隱地跟在他的身後數日,而那視線,彷彿像是在窺看刺采著他,令他這陣子背後都覺得涼颼颼的。
縹緲的山霧雲海中,西門烈並沒找著那道視線的來由,但他卻在迤邐曲折、艱險崎嶇的山嶺峪道上,看到了某個急於追上他的步伐,在豁道上身形搖搖欲墜,走來甚是令人膽戰心驚的身影。
兩個月前,為了幫助蒿山盟主靳旋璣尋找失散親人,他千里迢迢地趕至北嶽恆山,幫助靳旋璣順利找到二弟北堂傲後,他也順道向靳旋璣告知自己是他另一個失散的弟弟,自此之後,他便馬不停蹄地想趕回華陰完成另一件急須待辦的緊急事件,但這個腳步慢,趕起路來當走馬看花的靳旋璣,硬是在路上拖拖拉拉了老半天,害得歸心似箭的他不得不改而取道華山,以節省路程爭取寶貴的時間,可是在他們倆才登上華山沒多久。他就發現……
靳旋璣居然有懼高症!
西門烈煩悶地朝下方大吼:「靳大俠,動作再不快點天就要黑了!」他到底要像只蝸牛爬到什麼時候才能克服他的恐懼?
走在路寬約一尺左右,建築在高聳人云的峪道小徑上,靳旋璣再一次為自己危險的處境捏了把冷汗。
從他跟著西門烈登上華山起,他就開始懷念故鄉嵩山那一點也不折磨人也不駭人的山路,並且不停地在心底埋怨著為華山開山設道的先人們,為何要在這根本就不適合人爬的山上設道。
怪不得人們會口耳相傳「自古華山唯一道」,這種鬼地方,完全役有空間再辟第二條更寬的路未走。雖說華山之景美不勝收,但走在這豁道上,他可是半點賞景的閒情逸致也沒有,此時此刻.他只希望自己能有足夠的勇氣和運氣走完全程,因為在山壑下方的保處,依稀可見前人烈士零落的白骨遺骸,不時地提醒著他,要是他的運氣一個不好,他就有可能跟那些先人們一塊作伴。
滿頭大汗的靳旋璣,仰首看著遠處那個倚在石邊已經乘涼許久的西門烈,終於深深體認到在地人和外來客的差別。
走在他前頭的西門烈,彷彿不把這些足以把他嚇破膽的驚險山壑給看在眼底似的,身手矯健得有如山林野猴般,腳跟一蹬、身子一躍,就輕輕鬆鬆地攀上崎險的峪道,不但走來如履平地,還可一路哼著愉快的小曲漫步,也不普見他喘過個大氣。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爬上這華山上難得一見的平地後,靳旋璣便癱坐在青蔥的草皮上,安撫胸膛內那顆過度劇跳的心,打算休息一會後再繼續挑戰等會兒要走的險路,但位在他身後的一道巨大石影,又讓他轉過身去一探究竟。
「回心石?」他兩眼打直地瞪著石上的大字。
「回心石走華山峪道的盡頭,遊人至此,上則更險,下則不忍,處於猶豫之中。」西門烈不耐煩的聲音自對面的山崖傳來。「會在石上寫那三字,主要是在告訴登山的人們,不願再登者可以知難而退,如仍繼續前進,接下來就要經過千尺豁、百尺峽、蒼龍嶺等十分奇險的地段,」
「有多奇險?」靳旋璣一骨碌地自草皮上躍起,走至崖邊問。
西門烈柯行地向他介紹,「路徑兩旁保壑千仍、峰淵似海、三面臨空,登山者需手挽鐵索、腳蹬千鎖、石窩上登……」
靳旋璣壓根就沒聽完西門烈後半段的話。
兩腳在崖邊站定後,一縷軟胖的雲朵即吸引去了他全副的注意力,當他低下頭想看清那縷雲朵時,卻赫然發現,華山的千幽萬壑就近在他的腳底下,而這深不見底的山谷上方,什麼羊腸小徑也沒有,就只有一道可凌空手攀的鐵索,和一條可以腳踝的鐵鏈連接著兩邊的山崖。
難怪那些英明的先人們要在此豎立回心石,光是看到眼前的這副情景,他就已經夠猶豫要不要踩上鐵鏈走過去了,而在到了對面山崖後,還有比這更艱困的路在等著他,若是打消念頭不上去的話,那他先前爬得那麼辛苦不就全白費了?這回心石上的字還寫得真貼切,果然是上則險,下則猶豫,必須回心轉念好好考慮一番。
在靳旋璣的臉上寫滿猶疑不定時,冷眼旁觀的西門烈先聲奪人地開口。
「別告訴我你要打退堂鼓。」沒用的傢伙,一路上山來,就哼哼唉唉地抱怨個不停,好不容易邊哄邊騙才帶他;走到此地,他居然為了塊石頭就想打道回府。
靳旋璣恐懼地直嚥口水,「我懼高……」若是他腳下一滑,恐怕不只是會摔散,就聯想要把屍骨拼湊齊全都很困難。
「不過來你就少認一個弟弟了。」西門烈涼涼地提醒他。
「我摔死了還不是一樣認不到弟弟。」又沒人事先告訴他認個弟弟得這麼出生人死的!
「這麼點高度就怕摔死,你是怎麼當上嵩山盟主的?」他盟主之位的可信度,實在是很需要商榷。
「誰說當盟主的就不能懼高?」每個人都會有弱點的嘛。
「快過來。」愈等愈不耐煩的西門烈不再跟他囉唆,一手拍著崖邊的鐵鎖催促。
靳旋璣膽小地搖首,「我……我還是下山繞遠路好了。"
「那樣你得繞上半個月!」都說要趕時間了,他還想再浪費更多的時間?
「哇啊!」靳旋璣在他健步如飛地踏著鐵鏈走來時,急忙地朝他大叫:「你不要過來!」
「別那麼怕死,過來!」西門烈氣急敗壞地硬扯著他的衣須,一千使勁地將他給拖上鐵鏈。
「救命啊!」當西門烈強行拖著他走上鐵鏈時,靳旋璣害怕地緊摟著他的腰,像只八爪章魚般地緊貼著不肯鬆手。
拖著一個人又要小心別一塊摔下去的西門烈,在一抵達對岸的山崖後,劈頭就是先賞他一拳,以杜絕他那丟人的叫聲繼續在山谷裡迴響。
「省點力氣吧,你的命硬得很。」西門烈鄙夷地瞪他一眼,使出吃奶的力氣將他從身上扒下來。
「還好、還好,我還活著……感謝觀音大士、阿彌陀佛、西方如來、送子娘娘……」兩腳一沾到土地的靳旋璣,使忙不迭地拍撫著胸膛對天上的請神諸仙感謝。
西門烈冷冷地抬起一腳喘斷他的感恩,「等你走完全程你再漫漫去酬神,繼續走。」
「我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冒險犯難的跟你走?我們究竟是要上哪去?」靳旋璣心不甘情不願地賴在原地不動。
「聽著。」西門烈揪緊他的衣須,正經八百地向他叮嚀,「我要你跟我去華陰見一個人,並且說服他同意兩件事情,只要你能辦成,我就跟你回嵩山認祖歸宗。」
「見誰?」靳旋璣滿腹的不平,在聽到認祖歸宗這字眼後,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反而樂不可支地挨在他身邊問。
「華陰總督。」
「什麼是總督?」他的眉心開始打結。
「根據朝廷的例律官制,縣和州上有府,府上有省,省上有皇帝。」西門烈圖翻白眼,有條有理的向他解惑。
「在省當差的,官名叫總督。」就知道他腦子裡裝的儘是漿糊。
靳旋璣遲疑了很久,「換句話說……」
他撇撇嘴角,「換句話說,那個華陰總督就是華陰這一帶所有地域官員的老大。」
「我為什麼一定要去見他?」西門烈這個小老百姓怎會跟個官字輩的扯上關係?
拖著他一路走來卻始終沒給他原因的西門烈,終於說出了真正的原因。
「因為你若是想認我這個弟弟,你就得先得到他的同意。」要不是他自己搞不定,他哪需要大老遠的把靳旋璣給拖來?
「他的同意?」靳旋璣更是覺得古怪,「那個老大跟你是什麼關係?」
西門烈眼中閃過一絲無奈,「他姓西門,也就是養大我的養父,」
官宦子弟……
靳旋璣兩眼發亮地瞧著他,從設想過這個來路不明的西門烈,他的後台居然那麼硬,竟能有個當官的養父,不像其他的弟弟們,都是被武林人士所收養,都是單純的江湖中人。
西門烈鄭重地向他交代,「我要你去說服他,叫他別逼我參加今年的的京試,因為我不是當官的料,」
「京試又是什麼?」他馬上又陷入十里迷霧中。
這也不知道?
西門烈在心底第一百零人次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或是當年他沒聽清楚娘親所說的生父是誰,所以才會產主了誤認,像他這麼精明能幹,怎麼可能會有這種在資質上天差地別的兄長?
他撫著額,「京試就是想考狀元的秀才們,可以一步登天的科舉考試。」唉,雖然知道他有些脫線也有點鈍,但今日才知他缺乏的知識也滿多的。
靳旋璣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他,「照你這麼說……你是個秀才?」不得了,這個弟弟是個當官的?他就知道他家出產的弟弟們都很優良。
「對,我還在總督府裡任職當差,出任我爹的幕僚。我知道你一定也不曉得什麼叫幕僚,所以接下來的你就別問了。」西門烈有先見之明地止住話題。
「做人要懂得不恥下問嘛……」他可憐地絞扭著衣袖。
西門烈忍不住再賞他一拳,「有空回去多讀幾本書。」不會用詞就別用!
靳旋璣捂著頭,「你還要他答應你什麼事?」
他沉沉地吐出一口大氣,「叫他別逼我相親娶妻,因為他所安排的親事根本就門不當戶不對,我又不是正牌的西門家子嗣,」
也不知跟那個騾子阿爹說過幾百回了,他這個血統不正的西門家養子,若是借門楣之光而去娶那些高官貴爵之女,只會落個欺人和自欺的笑柄,他很明白自己是何等身份,更不希望婚姻大事就這度操縱在他人的手上,他的路,向來都是他自己走的,他不需要有人來替他選擇。
但無論他怎麼勸說,阿爹就是聽不進耳,一個勁地拿著他的生辰八字代他去向各家名門閨秀提親,而最近阿爹做的更是過分了,竟然趁著他去恆山辦事的時候,又代他去向華陰巡府求親,逼得他不礙不快馬加鞭地趕回來阻止這件親事。
「嗯,沒錯,」聽完了他的話,靳旋璣認真地點點頭。
「就這樣。」解說完畢的西門烈朝他兩手一拍,「很簡單吧?」
好簡單喔,他很快就可以帶一個弟弟回家了。
靳旋璣快樂地想著,這個西門弟弟出的條件,不過是幫他做成這兩件事而已,比起那兩個專門刁難他,還不肯認他的弟弟,他的這兩件小事的確是好辦多了,相信只要他帶足了誠意去向那位總督溝通一番,他就可以把西門烈給帶回嵩山交差。
「你還沒告訴我那個老大叫什麼名字。」愈想愈快樂的靳旋璣,帶著滿面的笑意向他探問。
「西門騾。」西門烈僵硬地撇著嘴角,好看的劍眉緊皺成一條直線。
他的笑容也僵在臉上,「西門……騾?」有人會叫這種名字?
西門烈沉重地按著他的肩,「不要懷疑,他真的很騾。」
☆ ☆ ☆
是誰說很簡單的?
千辛萬苦才抵達華陰總督府的靳旋璣,很快的,他就發現了一個錯誤。
望著端坐在官堂之上,威嚴和氣勢深重得嚇人的西門騾,靳旋璣不安地將兩眼瞥向站在堂後的西門烈,很懷疑地以眼神向西門烈請示。
他確定這個一副看起來凶神惡煞得像要吃人的大官,就是他的養父?
西門烈朝他頻眨著眼,並佐以手勢催促他快點開口辦事。
「我……我今日來,是想請你答應我兩件事,」在他的催促下,靳旋璣不甚流利地把話說出口。
「哪兩件?」西門騾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低沉又挾帶著龐大壓力的嗓音朝他重重壓下。
靳旋璣難以喘息地睨望著他,「第一,是想請你別強迫西門弟弟進京參加科舉……」
「但著,」西門騾忽地抬起一掌,怒意滔滔的眼神像是要刺容他,「你叫誰西門弟弟?」
「就……就西門烈啊,」被他一瞪,靳旋璣的背後因冷汗而涼了一大截。
西門騾指尖緊捉著驚堂木,出乎意料之外地火爆朝堂桌重重一拍。
「大膽刁民。誰說他是你弟弟!」這個不要臉的平民布衣,竟膽敢在公堂上瞎認他的兒子是兄弟?
喝……好大的官威……
沒見過這等陣仗,也沒來過官堂的靳旋璣,當下元神差點被吼飛得老遠而找不回來,張大了嘴愣愣地呆視著這個要發難,也不事先通知他做一下心理準備的西門大人。
「你是本官的兒子嗎?」西門騾將驚堂木敲得震天價響,用如雷貫耳的雄獅大嗓將靳旋璣的元神給吼回來。
他飛快地搖頭,「不是!」誰要當他的兒子呀,好被他不時嚇得破膽嗎?
西門騾的臉龐變得更加猙獰萬分,「那你的意思就是烈兒不是我的兒子羅?」
「對啊,」不上道的靳旋璣實話實說。
「他吃我西門家的米、喝我西門家的水,由我這雙手一泡屎一泡尿親自從小拉拔帶到大,你敢說他不是我兒子?」腹內怒火瞬間爆炸的西門騾,又是一陣幾乎將靳旋璣吼聾的炮火。
「本來就不是嘛……」靳旋璣兩手捂著受創的雙耳。好不委屈的扁著嘴小聲地咕哦著。
西門騾忿眉一揚;「你說什麼?」好啊,這小老百姓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這樣大不諱的頂撞他?
「沒,沒什麼……」看他的臉色逐漸變陰,一副好像又要翻臉的模樣,靳旋礬趕忙將自己會惹禍的嘴給捂上。
「我是決計不會同意烈兒不參加今年的科考,所以你就給我省了那個想說服我的念頭,聽見沒有?」西門騾大掌一揮,武斷地否決了他的提議,並狠瞇著眼瞪著他。「接下來你還想要求我同意什麼?」
「他希望你……你別逼他相親娶妻,因為他認為這樣會門不當戶不對,」雖然眼前的情勢很不妙,這個大人也似乎不允許他再繼續冒犯,但他還是硬著頭皮把西門烈的願望說出口。
西門騾兩眼陰森地瞇成窄縫,「你憑什麼代他說這句話?」
「因為我是他的親哥哥,我有責任帶他回嵩山認祖歸宗,」被他看得全身發毛,靳旋璣邊發抖邊取出懷中的信物,「你看,這是我們靳家家傳的金鎖片,也是我和他有血緣的證物——」
「認祖歸宗?」西門騾火冒三丈地截斷他的話尾,「似是想叫他不姓西門改姓靳?」
他拚命揮著手,「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要求他一定要改姓……」
「那你就是想叫他改認另一個爹?」西門騾兩手緊按著桌沿,怒氣衝天地把話轟向他。
「也不是……」這……這……在這種情況下,說實話好像是有點困難。
「不是不是,你到底是來做什麼?」他好不容易才遺忘了西門烈不是他親生兒子這件事,偏偏這個讓人看了就火大的小老百姓又來提醒他。
「我……」被他這麼一吼,靳旋璣又是腦海一片空白.呆呆地愣在原地轉想不出他本來打算說些什麼。
站在堂後的西門烈,實在是很想將那個還沒把話完整的說出口,就被吼得一愣一愣,什麼辯白也說不出半個字的靳旋璣,先拖來後堂痛扁一頓,再把他推回堂前繼續挨轟。在此同時,他也在心底責罵著自己,幹嘛要找這個一上場就陣亡的人來當炮灰。
真是,不看不覺得靳旋璣沒用,愈看愈覺得他恥辱。
「沒用的傢伙……」西門烈又嘔又氣地擰緊眉心,「靠他還不如靠我自己,」才吼個幾聲就被嚇得六神無主,就只會被阿爹的話給牽著鼻子走。
「升堂!」佔盡優勢的西門騾準備讓已是位居絕地、也不知能不能逢生的靳旋璣給趕盡殺絕。
身為西門騾的二兒子,同時也在總督府任職師爺的西門炬,對這個措手不及的命令直皺著眉。
「升堂?」他靠在西門騾的身邊小聲地問:「阿爹?」他今天不是說只要見見這個客人而已嗎?好端端的,怎會要升堂辦案?
「叫我大人!」西門騾不但不能理由,還狂得二五八萬地拾高了下巴。
在府裡任職府衙的三兒子西門爍,在瞭解父親大人的騾脾氣已卯上了後,滿臉同情地拍著一臉茫然的靳旋璣的肩。
「跪吧,升堂了。」元辜的羔羊,沒事何必走進他家的大門來受罪?
靳旋璣百般不從地望著光滑如鏡的地面。
這……男兒膝下有黃金,即使照身份來看,向朝廷官員行禮下跪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可是他實在是很難說服自己向一個又騾又凶,吼他的道理一條也不正,而且還莫名其妙地想審他的官下跪。
「免了,特准不跪。」西門騾反而揚著手,臉上漾著恩賜的光輝。
「快謝他呀,」西門爍忙不迭地教靳旋璣討好他。
「多謝大人……」靳旋璣在謝著他的同時,心底也被他的那副饞樣給惹出了絲絲怒意。
「有沒有殺過人?」西門騾公事公辦地問。
「沒有,」大過分了,還真的把他當人犯來審。
「有沒有放過火?」
「沒有,」問這種問題,是呆子的才會承認。
「有沒有偷拐搶騙過?」西門騾打破沙鍋問到底,非要揪出他一條小辮子來治罪不可。
靳旋璣火大地擦著腰,「當然沒有!」他們倆是不是上輩子結過仇啊?
西門騾陰冷地指著他的鼻尖,「有沒有不要臉的隨便亂認弟弟?」
「這……這也算?」前面那些他可以不計較,但這招就太超過了。
西門騾兩眼一抬,扛大了嗓門,「照實上稟,不然我就先罰你充軍三年!」
「你……」公器私用哪!哪有人仗著自己的官權,這樣不合理的私下審問還自己定罪名?
「聽說你身上有本記載著漩璣劍法的旋門賦?」見他不回答,西門騾忽然對他笑得很陰森。
「在這。」姑在靳旋璣身旁的西門爍,盡責地在靳旋璣身上搜出西門大人想要的東西。
他大刺刺地指示,"充公。"
「為什麼?」在西門爍手上的充公大印蓋上旋門賦的封皮時,靳旋璣扯開了嗓子大叫。
「妨礙經濟穩定,」西門騾不疾不徐地給他安了一個罪名。
「它哪妨礙了?」這本破書哪有本事能成為他的罪柄?
「它在外頭不是傳聞價值高達十萬兩黃金?」西門騾得理不饒人地問向他,「一本破書也值這個價,人人不務正業的想搶想奪,你說,這不是妨礙經濟穩定?」
當場被騾得條條是道的靳旋礬,只能啞口無言地瞪者他。
「那柄劍,」西門騾兩眼一·轉,又把目標指向他身上的佩劍。
「這是我的家傳寶劍,為什麼也要把它充公?」靳旋礬在西門爍要把自己的松濤劍取走蓋印時,緊緊抱著它不放。
佔在上風處的西門騾冷冷低呼,」危險物品,充公,」
蓋印的聲響再度傳至靳旋璣的耳底,當靳旋璣哀傷地才想為自己掬一把同情淚時,驀然發現西門騾不杯好意的眼神,又開始在他身上的衣裳上打轉著。
這回就換靳旋璣高高地抬起下巴挨他狂。
「衣裳總沒犯你什麼法了吧?」他就不信連一套衣裳也能夠犯了他大人的罪。
「太過花梢,對善良風俗有負面的影響,充分。」只可惜西門大人的借口遠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多。
反正他怎麼說都有理就是了。
眼睜睜的看著西門爍又奉命拿著充公大印,將他全身上下蓋得滿是通紅的墨印時,靳旋璣終於明白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八字,原來就是在這裡發揚光大的。
怎麼有這麼騾的人?別人的理都不是理,就他的歪理全都是真言,在他的面前,說也有罪,不說罪過更大,而他的官威又偏偏大得不得了,敢跟他頂撞和試圖據理力爭的後果,就是敗在他的官權下被蓋得滿江紅。
得意洋洋的西門騾還更乘勝追擊,又再度地向西門爍下令。
「順便充了他。」犯了更重的罪的人,就是他眼前這一個想要奪走他兒子的不速之客。
「哇……別蓋在我臉上!」靳旋璣在西門爍的大印快蓋上來時,邊閃邊不平地對西門騾嚷著:「你是想把我整個人都充公嗎?」
「跟我搶兒子?」西門騾記恨地握緊了拳,「全部都沒收充公!」就憑這個草包平民也想跟他搶兒子?先把他給充了讓他不能搶再說。
「阿爹……」看不下去的西門炬,終於挺身而出主持晚來的公道。
正在享受勝利感的西門騾,姿態仍是高得很,「公堂之上叫我大人,」
「大人,這有悖常理也不符法,不能充,」西門炬慢條斯理地在他耳邊說明。
「誰說不符法?」西門騾使勁地指著靳旋譏,「在華陰我就是法,給我充了他!」
站在後頭已是頭痛劇烈的西門烈,此刻只能無力地撫著額。
「家醜……」他就知道那頭騾於一旦騾脾氣犯起,所做出來的事就從沒一件有經過大腦。
「大哥,你的那位客人……」也在府內任職幕僚的四子西門炎,站在他身邊一手指著被西門爍追著跑蓋印的靳旋璣。
西門烈搖搖頭,「去把大門關上,在阿爹真的把靳旋璣充光了前,快去把他救下來,」
「好。」西門炎馬上趕去救火。
西門烈淡淡地看著眼前鬧哄哄、雞飛狗跳亂成一團的大堂。
看來,他是別想冀望那個一點用處也沒有的靳旋礬,能夠仗著與他有血脈相聯的這一點,來打動西門騾改變主意了,這下於他又該用什麼法子來說服西門驟呢?為什麼那老頭的意志就是那麼堅定,任誰來說都沒用?
飄然似無的視線感,令西門烈的身於猛地一顫,恍然中,那道熟悉的視線又攫住了西門烈的知覺,打斷了他此時不知該從何理起、想不出個好方法的思緒。
他飛快地回過身,幽暗的內堂裡不見一絲人影,仍舊是沒有半點視線的來蹤,但在他的心頭,就是有股毛毛的感覺。
而且,那感覺,似乎也離他愈來愈接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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