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中,衛達夫一行人驅車直奔公主陵。
廂型車在窄如羊腸的小徑上顛簸前進,車身因雨勢遲緩地移動,雖然速度不快,但糟透了的路況仍是讓車內人的五臟六腑幾乎移位。
到達公主陵的山腳下時,前方樹倒路塌,車子再也無法前進,迫使他們必需下車行走。所幸雨勢漸緩,利於步行,然而一路上的折騰,使得下車步行的一群人個個面色如土,有氣無力。
「原本我們也不知這裡會有座公主陵,但河水幾經氾濫,數度更改了河道,在水流的沖刷下,地基漸漸不穩,而最近又連下了數場大雨使陵墓上頭部分的岩石崩落,才讓公主陵曝露出來。」衛氏企業大陸工程部門的經理陽碩,邊踩著泥濘的道路,邊對身旁心情惡劣的高仲苑解釋。
「你是說這個墓放了千百年沒人挖,現在卻自己跑了出來?」高仲苑悶悶地問,揚手拭去臉上的雨水遠望在山腰上的公主陵。
「也許是天意。」歷經千年的時光,這座公主陵一直靜棲在山腰不被世人打擾,而突來的大雨也許正是要讓它出土的天意。
「我後面就有兩個人是聽了天意跑來看這座墳的。」高仲苑有些氣憤地加重腳的力道,沒想到反被彈起來的泥水濺了一身泥。
「難得衛先生會親自造訪。」陽碩回頭看了扶著伊澄湘行走的衛達夫一眼,嘖嘖稱奇。「你說了是天意嘛。」高仲苑沒好氣地道,就是這個什麼鬼天意,讓衛達夫和伊澄湘瘋了似的執意要來這個一路上都是坑坑洞洞的鬼地方。
「那位標緻的小姐是誰?」陽碩抹了抹沾有水珠的眼鏡,仔細地看伊澄湘。
「老闆的心上人。陽碩,這路怎麼變得這麼泥濘?我記得上回我來的時候還看得到路。」高仲苑繞過腳邊的落石,想改走另一個方向,卻一腳踩進水坑裡。
「大雨過後,陵墓四周土地坍塌的情形很嚴重,這幾天雨又下個不停……」陽碩乾笑地解釋,看高仲苑的臉色變得愈來愈可怕。
「我知道了,這也是天意。」高仲苑將腳自水坑裡拔出來,自我解嘲地道。
「衛先生,你們走得動嗎?」陽碩轉頭問跟在他們身後慢慢前進的衛達夫。
「可以。」衛達夫小心地扶著伊澄湘。
高仲苑忽然停住腳步,低頭看著眼前不知是何時冒出來的濁黃河川。「陽碩,這條河是從哪冒出來的?」
陽碩看著高仲苑快要發瘋的臉龐,指著頭頂上一直下個不停的雨水,「因為大雨的緣故……」
「不要告訴我這條沒有橋的河也是因天意而產生的。」高仲宛在找不到能通向對岸的橋後,磨著牙告訴他。
「高先生,前頭的便橋還沒搭好,咱們得涉水過去。」陽碩率先脫下鞋子,捲起褲管準備下水。
「涉水?」高仲苑怪聲叫道。下了車後他們便一直踩著泥水前進,現在還要他橫跨這條泥不像泥、水不像水的河流到對岸?
「水不深,只是看起來很混濁。」陽碩跨進水裡,一手拉著河面上的繩索,一手比著只到他膝蓋的水深。
「這種程度只是混濁而已?」混濁?在他看來這應該叫泥漿。
「這……」陽碩也很無奈的低頭看著已將他褲子染上一層顏色的河水。
「仲苑,你不想過去就留在這裡。」衛達夫在脫去鞋襪、卷褲管時對他道。
「又要泡水,我得再買一雙鞋,並且報公費。」高仲苑不情不願地邊脫邊念。
「澄湘,你怎麼了?」已經準備好的衛達夫,在下水前卻看到伊澄湘站得遠遠的,兩眼盛滿恐懼。
「我怕水,我不過去。」伊澄湘看著前方的河水顫巍巍地開口,雨水沾濕了她長長的黑髮,讓她的小臉更顯得慘白。
「都來到這了,我們必須過去。」衛達夫走回她的身邊,拉起她的手。
「我不敢。」伊澄湘推拒著他的手,就是不肯下水。
「我抱你過去好嗎?」摸著她的手,衛達夫覺得她的體溫好低,不禁低下頭來問她。
「達夫,如果我說我也怕水的話,你會抱我過去嗎?」一腳踩在水裡、一腳還在岸上的高仲苑語氣酸溜溜地問。
「你想被我扔到水裡游過去嗎?」衛達夫瞇起眼警告他。
「好好好,我自己走。」高仲苑碰了一鼻子灰,搭著陽碩的肩一塊下水過去。
衛達夫攔腰抱起伊澄湘走近岸邊,「來,抱著我的頸子。」
「放我下來,我不要過去。」伊澄湘害怕地搥打著他的胸膛。
「澄湘,放輕鬆,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衛達夫將她抱得更緊,不顧她的反對下水,並且送走邊在她的耳邊安撫道。
「好多水聲……」伊澄湘將臉埋在他的胸膛裡,無法遏止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流水聲衝擊著她的雙耳。
「就快到岸了。」衛達夫如履平地地在水流中行走。
「我不能呼吸,我會溺死,我會死在水裡……」伊澄湘條地捉緊了他的肩頭,困難地呼吸,拚命喘息。衛達夫看著她激烈頻喘的模樣,緊張地停下腳步。「澄湘?」
「救我,水底好暗、好冷。」伊澄湘緊閉著眼胡亂地喊,雙手像攀住浮木地攀緊他。
「澄湘,把眼睛睜開來,你不在水裡,你沒沾到水。」衛達夫抱高她在她耳邊喚道。
「我不要留在水裡,帶我上去,帶我上去!」伊澄湘不肯睜開眼,聲音變得哽咽,轉而請求他。
衛達夫加快步伐走到對岸,站在岸邊抱著她輕哄著,「好了,我們到岸上了,沒事,別怕。」
「喂,都到了,你還不放人家下來?」高仲苑看著他們親暱的姿態,忍不住想提醒衛達夫。
「你們先走,我們會趕上的。」衛達夫不想將她放下,抬頭叫他和陽碩先走。
「高先生,接下來要爬山。」陽碩拍拍高仲苑的肩膀,再告訴他一項壞消息。
「水涉過了,現在又要爬山?看個墓需要跋山涉水?」高仲苑腳軟地問。讓他們這麼辛苦,那個公主陵最好是有點看頭。
「長了兩條腿就快爬,不要再抱怨了。」衛達夫瞪了他一眼,抱著伊澄湘先他一步走上山。
「是……」高仲苑佩服地看著他的背影。他抱著一個人爬這種陡坡還能走那麼快?
到了山腰,情緒稍微平復的伊澄湘臉紅地對衛達夫說:「放我下來。」
衛達夫小心翼翼地放下她,端詳著她的臉龐,「你沒事了?」
「我沒……」伊澄湘的話語未竟,她的視線落在衛達夫身後的土丘上,心跳如擂鼓。「那個土丘是什麼?」
衛達夫順著她的眼神看去,突然腳步不穩地晃了晃,兩眼再也無法離開那片小土丘。
他覺得身上有兩道力量拉扯著,一道強烈地吸引他上前,另一道催促他盡快遠離此地。
然而他不走也不動,靜立在原地。
耳邊彷彿又聽見了許多熟悉的聲音,片段的影像閃過他的眼前,他看見清晨的陽光照射在飄揚的旗幟上,整批成隊的馬匹在他面前穿梭著,巨形大鼓正被包著紅棉布的鼓槌催命似地陣陣擊響,一名身穿紅衣的男子拿著一把大刀走向他,走過來走過來走過來。
走向被捆綁的他。
他看見那把亮晃晃的彎刀迅速地揮向他的腰際,一種嘶嘶的聲音從他的腰間流竄噴射而出,和耳邊的風聲揉混在一起,形成詭異的音調。他低下頭,看殷紅的血水淌流開來,淌成一面血鏡,他在血泊裡看見髮髻散亂、痛嚎不止的自己,進而油料燒燙的惡臭撲鼻而來,是種油煎似的疼痛,在他的腰際蔓延,燒灼,滾燙……
「高先生?」伊澄湘轉頭叫道。
「來了、來了,什麼事?」高仲苑辛苦地爬上山腰,如頭老牛,氣喘吁吁地問。
「這是什麼?」伊澄湘走到土丘前,撫著破碎不全的石碑問。
「這個就是你說的另外一座墳,是跟公主陵一起被發現的,聽說是個護衛的墳。」
高仲苑扶著陽碩的肩頭,邊喘息邊解釋。
「護衛?護衛?」伊澄湘捧著頭喃喃。不對,不是這樣,不該是這個稱謂。
「我有其它的資料,我看看,在哪呢?」高仲苑拉開外套取出擱在內袋的文件,和陽碩一起在上頭找著已經考查出來的資料。
「他不是護衛,他不是!」伊澄湘顫聲大喊。
高仲苑嚇得手裡的紙張掉落地上,呆呆地看著她。
「你認為他是誰?」衛達夫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就像雨水一般冷然。
伊澄湘的腦海裡浮現一個稱謂,她沒有細想便脫口而出,「他是……他是十二萬禁軍的統領。」
「你……你又來了。」高仲苑真的被她嚇伯了,她怎麼老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衛達夫站在他們後頭,雙手扠在腰間,「仲苑,這座墳的主人叫什麼名字?」
「他叫什麼來著?他叫……陽碩,你知不知道?」高仲苑一時想不出來,轉問向一旁的陽碩。
「不曉得。」陽碩一無所知地搖頭。
伊澄湘在石碑前緩緩蹲下身子,輕撫著石碑上剝蝕的字跡,眼眶中盈滿了淚。「衛風,他是衛風。」
「石碑上有寫嗎?」高仲苑看著那幾乎被時間磨平的石碑,不解地問。這麼模糊,她能看得出來?
「沒有,我們還沒查出來。」陽碩拉著高仲苑的衣袖,這裡的考古人員還沒告訴他這塊石碑是屬於何人的。
「澄湘,你……你怎麼知道?」高仲苑的神經繃得緊緊的,帶著些微的懼意反問她。
伊澄湘只是一徑地在石碑前掉淚,說不出話來。
「怎麼哭了?你不舒服嗎?」衛達夫走至她的身邊蹲下,以手指揩拭她臉頰上的淚。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哭。」伊澄湘止不住淚水,不懂自己為什麼會想哭。
這時,陵墓門前的工作人員忽然打斷他們幾個人間怪異的氣氛,高聲喊道:「你們是台灣來的?」
「是。」陽碩轉過頭應道。「下頭說找到墓室了,要下去看嗎?」
「衛先生?」陽碩偏頭詢問兩眼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伊澄湘的衛達夫。
「我要進去,走。」衛達夫握著她的手,拉著她站起來。
「不,我不要,我要留在這裡。」伊澄湘猛搖頭,眼底的淚水益發奔流。
「同志!」遠處的工作人員又對他們喊。
陽碩朝那邊點點頭,然後對僵持不下的衛達夫說道:「衛先生,他們在催了。」
「你們進不進去?還是我們現在就下山?」高仲苑看了他們兩人的表情後愈想愈覺得不對,緊張地拉著他們兩個往下山的路走去。
「不,我沒見到紫陽公主前不下山。」衛達夫固執地掙開他的手,拉著仍在掉淚的伊澄湘走往公主陵。
伊澄湘哭泣地板開他的手,又跑回石碑前。
「達夫,你沒看到她又開始了嗎?她的樣子不對啊。」高仲苑在衛達夫又想去拉她時,大聲喊道。
衛達夫不理會他,蹲在她的身邊問:「澄湘?」
「一杯黃土,一塊石碑,太委屈他了……」伊澄湘抱著石碑垂淚,喃喃地替墳中人抱不平。
「你在為衛風傷心?」衛達夫抬起她的臉輕撫著,語氣異常地陌生。
「我傷心?」伊澄湘淚眼迷濛地問他,怔愕地發覺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為他而哭,為什麼?」衛達夫將臉孔逼近她,眼瞳幽幽亮亮,像有兩簇火,正隱密地燃燒著。
「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清楚是為什麼。」伊澄湘彷彿在他的眼眸中看見另一個正在哭泣的自己,她害怕地推著他,想推離他那雙會映照的眼。
「你知道他?你認識他?還是你記得他?」衛達夫兩手握著她的眉頭,緊迫盯人地追問。
「我記得他?」伊澄湘覺得頭好痛,鼓脹著太多無法容納的情緒。
「沒人告訴你這裡有另一座墳,你為什麼知道他的名字?你又是怎麼知道他的職銜?」衛達夫依舊咄咄逼人,非要將她所知道的一切挖掘出來。
伊澄湘掩著臉不回答他,更不願去想她為什麼會知道的理由。
「達夫,別逼她了。」高仲苑看不下去了,按著他的肩阻止他再苦苦相逼。
「你知道的是不是?他到底是誰?快想起來!」衛達夫將伊澄湘摟得更緊,催促地命令道。
「你是哪裡不對勁?你在和一個死人吃什麼醋?」高仲苑用力地推開他,並且將受到驚嚇的伊澄湘從它的手中搶過來。
「我不是吃醋。」衛達夫又朝著她走過去。
「衛先生,我們得下去了。」陽碩接收到高仲苑暗示的眼神,忙不迭地拖住衛達夫的腳步。
「澄湘,你別理他,我們下去看紫陽公主。」高仲苑摟著伊澄湘安慰道,趕緊將她帶離衛達夫的身邊。
「可是衛風……」伊澄湘含著淚轉頭望著那塊石碑。
「他不曾走遠。」衛達夫低著頭道,讓每個人都驚訝地止住了腳步看向他。
天際再度落下榜陀大雨,一瞬間,視線變得蒼茫不清。
衛達夫撥開額前濕淋的發,望著伊澄湘。「他一直都在你的身邊。」
☆ ☆ ☆
走入公主陵,陽碩沿著陡滑的石階慢步而下,石壁上的燈火照亮了寬敞的甬道,也將壯麗的壁畫照得清清楚楚。「保存得好完整,想不到經過一千多年,這些壁畫還這麼栩栩如生。」
「陽碩,你不覺得這些人像是隨時都會從壁上跳出來嗎?」高仲苑扶著伊澄湘,心裡發毛地問。圭在墳墓裡已經讓人夠毛了,他還讚歎這些活像真人似的壁畫?
「聽你這麼說,他們是有點像活著的人……」陽碩賞古的心情馬上被他的話蒸發掉,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的雞皮疤瘠。
「怪事已經夠多了,別說了。」高仲苑嗅著空氣中濕冷的味道,聲調微顫地道。
知道他還說出來?
一走到地底,空間豁然開朗。地底下有石造的花園、庭院、水榭樓台,富麗堂皇的宮殿前,一個個古代裝束的陶俑整齊地排列著,一座有生命的古代宮城景象,躍至他們的眼前。
在信道的盡頭等待著的考古人員,領著他們走進石造的宮殿深處,指著一間門上雕有飛鳥花蟲的石室道:「同志,這間是陪葬室。」
高仲苑探頭進去,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沒有陪葬品?」
「咱們已經運走了。」考古人員鄙視地瞪著他,又帶著他們走往另一間石室。
「什麼也撈不到,白跑一趟。」高仲苑放開了伊澄湘,在場碩的耳邊咕噥。
「高先生……」陽碩捂著他的嘴,歎口氣,然後發現跟在他們後面的衛達夫又自動地去找伊澄湘,握著她的手不讓她離開他的身邊。
考古人員又帶他們到更大、更精工打造的石室。「哪,這間是公主室,棺材裡躺著的就是公主陵的主人。」
「那是石棺嗎?」陽碩看著裡頭最顯著的一樣東西,這具棺材體積龐大倒不稀奇,只是它通體翠綠,看似石又不是石,在燈火下瑩瑩閃亮。
「不,它不是石棺。」考古人員得意地道。「這棺材是用什麼材質做的?」陽碩看棺材看得兩眼發直。
「翡翠,價值連城的翡翠。」考古人員拿出一隻手電筒,刻意將光束照射在棺材的表面,棺木表面立即反射,霎時整間石室變得像湘江水那般的翠綠,恍若置身於淡淡的綠色水波裡。
「哇!用翡翠造這麼大一個棺材?」高仲苑驚歎地嚷著。這個公主這麼有身價?
「紫陽公主在裡面嗎?」衛達夫擁著伊澄湘靜靜地問。
考古人員揮揮手。「我們還沒開棺,得將設備弄進來才能開,這裡太潮濕了,開棺會損毀遺體。」
「查出公主的死因了嗎?」衛達夫直視著棺木,淡淡地問,表情一反在人陵前的躁亂,顯得很平靜。
「殉情。」考古人員指著寫滿文字的石壁回答他的問題。
「她……殉情?」衛達夫胸口一緊,忘了該怎麼呼吸。
「這個公主是自殺身亡的?」伊澄湘覺得有種嗡嗡的聲音在石室間盤旋,她不太能集中神智。
「我們根據墓裡的碑文記載,再考據唐朝古史,她是唐德宗的十九公主,紫陽公主,這位公主在芳華十七時香消玉殞。」考古人員仰直了頸子看向高處,然後搖首歎道。
「她不好好當個公主享受,怎麼會想不開?」高仲苑看著這一室的畫棟雕樑、漆器錦盒,不解地問。在死後能享有如此奢華備寵,生前的日子應該是錦衣美食才是,怎會殉情?
「紫陽公主在十七歲時德宗命她和北方外族和親,但她和一個禁軍統領卻抗命要雙雙殉情,兩人遭德宗派人攔阻殉情不成後……」
「停!你剛剛說什麼?禁軍統領?」高仲苑臉色大變地打斷他的話。
「是禁軍統領,有啥問題?」考古人員瞧了瞧石壁上的字跡,再看向手中的資料,蹙著眉問他們。
「那個禁軍統領是不是叫衛風?」陽碩仔細地求證,覺得冷汗一滴滴地滑落他的額間。「同志,你也知道?」考古人員驚詫地問。
「你……」高仲苑戰慄地轉頭看向伊澄湘,森冷的空氣凝凍住他的話,他無法置信地看著她。
衛達夫將腳跟發軟的伊澄湘攬靠在自己身上,忽略陽碩和高仲苑驚異的眼神,開口問道:「那後來呢?」
考古人員揉了揉酸澀的頸子。「後來禁軍統領被德宗處以腰斬,兩個人就被拆散了。」
衛達夫沉默地聆聽著,痛苦地開上雙眼。
「腰斬?什麼是腰斬?」高仲苑吞了吞口水。這是什麼死法?
「腰斬是中國古代的一種極刑,挺殘忍的,先是把人由腰部斬成兩半,再將被斬斷的上半身移放至被桐油燒熱的銅台上,熱油會阻絕空氣和血液,讓被斬的人血流不出又死不掉,最後只能慢慢地痛死。」
「好可怕……」高仲苑和陽碩都忍不住地打起寒顫,不停地搓著自己的手臂。
「紫陽公主又是怎麼死的?」衛達夫奮力睜開眼,聲音微哽地問。
「紫陽公主在出發和親的前一晚,將被腰斬的情人屍身找齊拼湊後,親手一針一線地縫好,然後抱著情人的屍身一起投湖自盡。」考古人員撫著瑩瑩發亮的棺木,表情悲憐地道。
「投湖?她居然帶著……他投湖?」衛達夫急急地抽氣,胸口有種針刺般的尖銳痛楚,他更加緊褸著靠在他身上、虛弱的伊澄湘。
「唉,水底鴛鴦不會飛,哪得生根變連理?」考古人員也忍不住摘下眼鏡低聲長歎。「癡情男女,可惜。」陽碩鼻頭酸酸地感慨道。
「你在可惜什麼?」高仲苑敲了他一記,在死人面前說什麼可惜?也不懂忌諱。
「死了又能如何?兩個千百年前的傻瓜。」陽碩摸著頭頂同情地道。
「當李湘自盡後,德宗懊悔無比,非常捨不得這位小公主,所以命人造了這座公主陵。」考古人員重新戴上眼鏡對他們說這座公主陵的由來。
「衛風呢?他在這座陵內嗎?」伊澄湘虛弱地問,衛達夫的體溫讓她覺得昏昏欲睡。
「不,衛風的墳是公主陵外的那座,德宗不肯成全他們。」考古人員遺憾地道,這座陵墓雖然造得美麗堂皇,但裡頭發生的故事卻很殘酷。
「他不肯成全什麼?」衛達夫聲音低啞的問。
「紫陽公主在自盡前留有一個遺願,她希望熊和情人衛風合葬,但德宗不許他們葬在一起。」生時兩人遭離,然而到了死後也不容他們聚。
「她要求合葬?」衛達夫動容地問,先前躁怒的心情沉澱成一股濃濃的情意,化不開,久久不散。
「但德宗不肯成全她的遺願,生前他們被拆散,在他們死後,德宗還是將他們拆散。」考古人員的口氣充滿憐憫,為這一對不能成雙的鴛鴦感到深深的遺憾。
「人都死了他還拆散?那個公主不是他的女兒嗎?」高仲苑也忍不住鼻酸,怎麼會有這種父親?
「紫陽公主是德宗最年幼也最得寵愛的女兒,可能是紫陽公主不從指婚還自盡,太傷德宗的心,德宗便把衛風的屍骨運至關外,讓他們死後也不能相見。」
「可是衛風的墳不是在上頭嗎?怎麼又說在關外?」陽碩指著頭頂上問,上頭的那座墳難道不是衛風的?
「衛風的遺骨是紫陽公主的長兄在德宗逝世後才被移回來的,本是想將他們兩人合葬,只是公主陵被德宗親手封住無人敢開陵,所以才草草葬在陵外。」考古人員翻閱著堆放在壁角的古籍對他們解釋。
「一個在上頭,一個在下面,到最後他們兩個人還是不能在一起。」陽碩無奈地搖頭。這封情人,最終還是被拆開了一段永恆的距離。
高仲苑在看到掛在壁角的一幅畫後,拉了拉衛達夫。「達……達夫,你看。」
「看什麼?」衛達夫低頭看著懷抱裡眼眸緊閉的伊澄湘,始終不肯抬頭。
「那幅畫像,你一定要看。」高仲苑情急地再推推他,強迫他看。
衛達夫抬起頭後,眼神停頓在那幅畫像上,怔然地道:「紫陽……」
「哦,那是李湘的畫像。」考古人員轉身向他們介紹。
「她……她……」陽碩看了畫像後,兩顆眼珠又轉向伊澄湘的臉龐,無法成言。
「這幅畫是德宗特地命人畫的,這畫上頭用蠟封住,才能保存得這麼鮮麗,這是公主陵裡保存得最好的古物。」考古人員將燈光打在畫像上,略感驕傲地道。
畫像上的紫陽公主,清麗柔綿,姿態萬芳,柳眉如新月,小巧的臉龐抹著淡淡的緋紅,烏黑柔亮的黑髮晚成雲髻,碧玉銀釵金步搖相間而插,其懸金絲璫,身著淡紫色的緞紗,錦裙曳地,亭亭玉立,像在對石室裡的每個人抿唇輕笑。
「這畫工……太像了……」陽碩邊讚歎,眼神邊在紫陽公主和伊澄湘之間徘徊。
「像什麼?」考古人員好奇地問,在看到伊澄湘時也不禁感到茫然。「同志,你長得……你跟紫陽公主長得好相似。」
伊澄湘張開雙眼,看著他們每個人怪異的眼神,而後經由衛達夫的指點,她才看見那幅讓她心跳亂了規律的畫像。
「現在你知道了嗎?」衛達夫撫著她的臉柔聲的問。
「知道什麼?」伊澄湘惶惑地問,本能地閃躲著他謎般的問話。
石室的地板隱隱地震動著,燈火突然一明一滅地閃爍。
「下面的人快走,墓道快塌了!」石室外頭的甬道出口,有人在大聲地喊著。
隆隆的碎石聲自他們的頭上傳來,整個地底開始震動,讓人站不住腳步。
「不……」伊澄湘抱著頭彎下腰抗拒地嘶喊。
「澄湘!」衛達夫恐懼地抱著她,將她拉至石壁的角落閃避落石,一閃一閃的燈火,在石塊落下時全數告滅。
驀地,她感覺週遭都暗了下來,聲音漸漸遠離,水珠滴落在岩石間,清脆悅耳的敲動她的心弦。
她掉入一個遠久前的回憶裡。
在那春暖花開的午後,花園裡,杏花雨、綠楊煙,桃紅粉白的花瓣隨風輕送,繽紛綺麗的暖風吹過她的發,她踩著輕快的步子緩緩穿過凝碧池依約前來,珠翠簪飾在她發間錚錝地輕響,腰際繫著的佩環螂當擺動生香,那個在池畔的男子,正用那雙細長而溫柔的眼睛等待著她。
他泛著深情的笑意朝她伸出手,她微笑地抬起衫袖想握住他的手,但黑暗卻在她快觸及他時無邊無際地籠罩下來,黑暗冰涼的水聲流過她的耳際,她沒握到情人的手,只捉到一片虛無。
她又聽見了那聲歎息。
伊澄湘忍不住抽噎她哭泣,眼前一閃而過的影像使她分不清那些是夢還是真。
一雙溫暖的手,緩緩抹去她眼角縱流的眼淚,並且將她環抱,密密地,再也分不開。
「下頭的人沒事吧?」在墓道塌陷過後,上頭又有人朝著下面喊。
「沒事,快把燈火點亮!」考古人員在瀰漫的煙塵中回道。
「達夫??」四周毫無光亮,高仲苑不知是否有人受傷,趕忙點著人數。
「我們都在。」衛達夫響應他的呼喚。
「陽碩?」
「我還好。」陽碩邊咳嗽邊回答。
黑暗中,伊澄湘緊緊靠著衛達夫的胸膛,在夢境與現實裡糾纏,她想再回去夢境裡看那雙對她癡癡愛戀的眼神,但又離不開真實溫暖她的胸膛。
當燈火再度亮起時,她恍如走過冥世,再度來到陽間。
她睜開眼,赫然發現在衛達夫的眼底,竟然有著與她相同的依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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