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漢末年。
月映牡丹,苗小小披著薄衫坐在閨閣外的牡丹花叢裡,看著明媚的月光灑落在朵朵花瓣上。
一個溫暖的懷抱自她的身後擁來,令沉思中的小小猛地一震,卻又馬上自圍繞著她的氣息裡知道了來者是誰。她定下心神試著想回頭,但那雙包擁她的手臂卻將她牢牢緊鎖,吹拂在她耳邊的氣息也顯得忍抑又急促。
自從四年前宮上邪被蜀國的大將軍姜維納入麾下後,這四年來,他便跟著姜維四處征戰,不曾回來故鄉看過她。
「上邪。」難以喘息的小小在他的懷中仰首,「你怎麼會回來?」
遠在異鄉收到了她已出嫁的消息,顧不得軍令、
也不顧戰情有多危急,即從戰線奔回故鄉宮上邪,不相信與他早有鴛盟的她,居然會在雙親的安排下嫁與他人。
宮上邪的聲音憤怒得顫抖,"你嫁喬諾?"
聽見喬諾的名字,小小的胸中湃然揚起割捨的情緒,想起喬諾那名好性情的男子,那名滿心歡喜迎娶她、用所有溫柔待她的男子,以及她不知該怎麼去愛他的男子。
在曾經深深愛過之後,該怎麼把愛抽回來?沒有人教過她,也沒有人告訴過她這怎麼辦得到。即使她已嫁作他人婦了,她還是無法將她的愛從宮上邪的身上拿回來;她無法愛那個對她滿腔熱忱卻無法深及她心底的喬諾,但,世事卻不能由她。
"回答我!"官上邪扳過她的身子,滿腔的狂怒幾乎讓他無法思考。
小小原本是打算和他好好談談的,她打算心平氣和、用兩人最不傷感的言語來和他道別,可是一接觸到他那受傷的眼神,她的淚就忍不住掉了下來。
"你回來得太晚了……"若是他在一年前回來就好了,可是他卻比喬諾晚了一步,他的遲誤,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宮上邪不甘地擁緊她,"你說過要等我三年的,你說過要等我回來提親!"
她幽幽流下淚,"但你去了四年。"
她的淚,悄悄地滲進他的胸懷裡,令他在昏亂錯雜的創傷中,緩綬地冷靜了下來,更覺得冰寒和僨怒。
可是她那帶淚的雙眼似乎藏著莫大的痛苦,一種遠比他更甚的苦痛煎熬,讓他明白了她也和他一樣正陷在淒楚的境地裡。
小小輕撫著他那令她朝思暮念的臉龐,"我答應過要等你三年,那三年裡,我謹守承諾,不停地懇求我爹娘拒絕所有人的提親,可是我等了你三年,你仍是沒回來。就在第四年時,喬諾登門提親,我苦苦央求爹娘讓我再等你一年,可是一年過了,你還是沒回來,而我爹娘,也不再讓我等了。"
"只因我晚了一年回來,所以你就忘了我們的誓言嫁他人?"宮上邪級緩地拭去她的淚,抬起她的臉直逼問。
他要知道,她對他的盟誓是不是一時的風花雪月?是不是只是因為一時的意動情挑?是不是……她從未將他放在心上過,所以她才可以捨棄他而改投他人的懷抱?所以她才可以在苦等不至之際,順從他人的安排,狠狠地把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忘記?
小小直搖著頭,淚如雨下,"嫁他不是我所願的,而我也投有忘了對你起過的誓言。我不想嫁他,我真的不想嫁……"
"為什麼?"宮上邪怔怔地間:「那到底是為了什麼,你要勉強自己嫁他?"
"朝中的政權變化莫測,為了穩固權勢,我苗家不得不與喬家聯盟,而聯盟的最好方法,就是聯姻。"小小更是淚流滿面地捉緊他的衣衫,緊靠在他的胸懷裡,試著捉住他懷裡那份她懷念的暖薏。
他悍然決定,"跟我走,我帶你離開。"既然她不願嫁喬諾,那麼他便帶她離開,天涯海角,總有能收容他們的地方。
"不能的……"小小汲著淚看他,緩緩撤離了他的懷抱。
他愕然地看著她,"小小?"
"我過了喬家的門,已成了喬家的人,因此,我不能負他。"她已經不再是那個可以隨他到天涯海角的小小了,她是個有夫之婦,她已許下了必須忠貞的誓言,於情於理於法,她都不能做個棄負喬諾之人。
宮上邪感覺自己的心房已被她撕裂了一道缺口,一點一點的,開始震震碎裂,再也拼湊不全。
她要捨他而就喬諾?這四年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當年他和她在牡丹叢裡許下的情誓都已不見了?她若是與喬諾雙宿雙飛,那被留下來的他呢?他又被置之何地,情何以堪?
他猛地攫住她的肩,"我呢?你不可以負他,就可以負我?"
"我在與喬諾成親之前就已聽說,你在今年內也要娶親了,你該遵旨去迎娶那位姑娘。"小小別開眼,試著不去理會他加諸在她身上的力道為她帶來多大的痛楚,也試著不去理會當她把這些話說出口時,她的心口是多麼地疼。
宮上邪不願相信,嘶聲間:「你要我娶她?你要我遵旨娶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女人?"
"現在的我,沒有資格約束你什麼,你要娶誰,我都不能干涉,那再也不是屬於我的權利……"她以雙手掩著臉龐,嗚咽地在掌心裡道出她的心酸。
"我不娶她!我們走,我們倆走得遠遠的一隻要他們兩人躲開這一切,只要他們兩人能夠廝守在一起,要離鄉背井、拋親棄友都無妨,只要他們兩人能在一起!
"你是朝中大將,而你的親事也是主上親賜的,倘若你抗旨拒婚,不僅你會被賜死,我們兩家的家人都會被連累,其至,會誅連九族。"她卻反對著他的自私,不願所有牽繫著他們的人,都因他們而道橫禍。
宮上邪瞇細了眼眸,"你這是在勸我娶那個女人「
"因為我要你活著。"她堅決地告訴他,彷彿這是她這一生唯一衷心所願的事。
"不要為我著想,我管不了那麼多!"他強行將她捲進懷裡,不容她反對。"跟我走,把你所有的顧忌都拋掉,我可以不要仕途、不理會責任,我可以拋棄一切!"
"但我卻不能拋棄所有。"要是真的能夠拋開,她就不會躲不開枷鎖,不得不被束縛。
"你要的是什麼?"因為她的推拒,宮上邪看著自己空蕩的胸口,再也不明白她心底想要的是什麼。四年的光陰,讓他再也不明白這個讓他情牽意動的女人。
小小笑著流淚,"現在的我,什麼……都不能要。"
她還能要什麼呢?她已嫁作他人婦,再也不能干涉風月,再也不能妄想與他做對比翼鳥。她老早就忘了從遇見他後,曾經想過往後與他偕老的種種夢境,她早遺忘了幸福的模樣,現在的她,只希望他能在無她的日子裡過得自在,只希望他能活著,其他的一切,都不再是她所求的。
"別哭。。看著她珠淚一串又一串,分明是那麼地傷心,偏又要逞強地在唇邊掛著笑,讓他心慌難捨。
"你一定得明白,我的心從沒有變過,我也是和你一樣,我並不願的……"她竭力要讓他知曉她的苦衷,要他相信她和以往相同,"我之所以願嫁喬諾就是為了讓你不顧忌於我,甘心情願地奉旨迎娶,我不要你抗旨拒婚而被賜死,我要和你活在同一個天地裡,即使不能夠相守;我只求你能活著就夠了,其他的,我什麼都不求,你能明白嗎?"
宮上邪終於恍然大悟,她是為了什麼而嫁紿喬諾。
他雙手緩緩地放開了她,顛躓地大大退了幾步。
他都懂,他都明白,只是,恨不相逢未嫁時,令他好不甘……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方才滿腔的僨怒、怨妒,此時都此為自責在他的胸口來去不散。他也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就這樣看她為了他而犧牲了自己最純粹的初戀,眼睜睜地將她拱手讓人?但,愛是能夠讓的嗎?愛是能夠犧牲的嗎?委屈之間,她會有幸福嗎?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彷彿看見了將她推向喬諾懷抱裡的,就是他的這雙手。他該信守歸期的,他該緊緊地守著他們倆許下的等待,並且在時限之內歸來。是不是就是因為他沒有守信,所以:他未來的海哲山盟裡才會沒有她?所以,在他往後的日子裡,就再也聽不到、看不到她的歡聲笑語?
一旦錯過了,就是永遠嗎?
冷靜過後,他沉默地走至她面前,細細地看著她的容顏。
這樣美麗的面容,是值得有一段好姻緣的,她是值得一個溫柔婉切的男子來對她呵護照料的。
"一切,都是因為我的來遲嗎?"他捧起她的面頰低喃,"如果我早點回來,早點向主上說我要娶的人是你,那麼,今日的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是不是?"
宮上邪在小小清澈的眼眸裡,看見了她滿是遺憾的淚,看見了她對他微微的忿、微微的恨,和更多對彼此的無能為力。她所有隱藏著的沉靜憂傷,緩緩她自她的心底滲出,化為清淚,顆顆在他的面前墜下,一股細細的悲哀自她的身上傳散出來,緊緊地圍繞著他。
他顫動地擁抱她,久久無法出聲。
"告訴我一他啞澀地啟口,問得十分專注,"喬諾待你好嗎?"
小小知道他終於棄降了,知道他就要放棄她了。
說了這麼多、做了這麼多,她所求的不就是能讓他好好離開她活下去的這一刻?可是當他從嘴裡說出來時,為什麼那陣突來的心痛,還是將她打擊得搖搖欲墜?
小小決定不說出真相,"他一直都當我是個妹子,他待我……很好。"
聽了她的話,宮上邪有著莫名的心安。
還好,她嫁的人會好好待她,這樣一來,至少他不會再那麼牽牽掛掛,不必為她鎮日懊梅愧疚、夜夜自責,至少,喬諾會待她很好,她會過得很好。
他想了很久,仔細地在她耳邊叮嚀,"答應我,不要再想起我。"
"上邪?"小小不解地握緊他的手,可是他卻緩緩地推開。
"是我誤了你,是我的來遲而造成了今日的遺□。"他退了一步,眼裡儘是對自己的恨,"所以現在我所能做的,就是祈求你能有一段好姻緣,好讓你的人生別因我而帶著遺憾度過。"
小小掩著唇向他搖苜,想去拉回他時,茌她身後的閣院裡卻傳來夫婿喬諾的聲音。
"小小,你在哪?"
宮上邪幾乎都忘了他是私闖迸喬府來見小小的。
他回頭瞥了眼正狂恣盛綻的牡丹花叢,自其中摘取了一朵她最愛的九萼紅,將她輕輕拉至身邊,為她在發上穩穩地簪妥,裝扮成他最愛看的模樣,並將此刻她的模樣牢記在心底。
他用雙掌將她的小手握在掌心,深深地看進她的眸子裡,"這一刻,你只要記得一件事,但過了今晚後,把它忘了。"
"什麼事?
"我最爰的人,是你。"他低下頭來,在她唇上印下輕淺的一吻,永恆地與她道別,"無論我離開你多遠,永遠,我只愛你一人。"
小小無聲的淚,在他縱身遠去不再回顧時掉了下來,她環抱著自己疼痛不已的胸口,獨自站在花叢中,任衣衫在微風中簌簌地拍打飛動。
前一刻仍近在咫尺的人,從這一刻起,就將遠在天涯不再復返。
"你怎麼了?"在花叢裡找到小小的喬諾輕拍著她哭抖的肩膀。
小小緊閉著眼眸,"沒什麼……什麼都沒有了……"
☆ ☆ ☆
流光把人拋,一切的風花雪月都掩埋在歲月裡,曾經有過的愛戀、哲約,也都沉澱在記憶中,漸漸地遠去。
之後,小小陸陸續續地聽到許多輾轉而來的消息,那些關於宮上邪的消息。
聽說,"他在離開她的三年後,終於奉旨向一位姑娘下聘了"
聽說,他在娶親之前主動請纓,拋下了末過門的妻子,隨著姜維的大軍出征到更遠的前線去了"
聽說,他在姜維兵敗時,在沙場上戰死了…
聽說,他在遺言裡交代,希望能將他的骨灰撤嚮往西吹送的風裡,好讓他的魂魄能夠回到故鄉,再見他最愛的人一面……
在宮上邪死去的次年早春,嫁為喬家婦的小小,生命也走到了盡頭。
一場來得又急又快的瘟疫,像猛獸般地猛烈來襲,毫無預兆地降臨,讓許多誤時延醫的人斷無生機。而小小也不幸地染上了,不過幾日便病得又深又沉,藥石罔效,而她似乎也不願好起來,不願活下去。
照料了小小許多的喬諾,在大夫說出小小還剩下的大約時限後,便日夜守在她的身旁。
在那個吹起東風的清晨裡,喬諾看見昏迷已久的小小忽然睜開了雙眼,無聲喃喃地在向他說著什麼。
他傾身在她面前,"小小,你想說什麼?"
"我……。她耗盡力氣地伸出手,指向擱放在她窗口盛綻的牡丹,"我要那株牡丹……"
喬諾馬上為她將那株牡丹中,開得狂恣妖嬈的其中一朵為她摘下,穩荽地放在她的手中,"這株嗎?"
"對……"小小滿意足地握緊手中花,握緊這株她和宮上邪最愛的牡丹。
"小小?"喬諾看她的眼睫又要閉上了,表情祥和地似就要遠走,令他不禁渾身緊張。
"我死後,請將我和牡丹一同焚化。"小小睜開眼定定的凝視他,仔細地向他交代,"將我的骨灰和花魂,順著往東的風,一同撒向那片有他的天地去,讓我再見他最後一面……"
喬諾的眼中泛著淚,"你還是愛著宮上邪?"
在生命的盡頭處,小小再也不隱藏那擱放在心中已久的真心。
"今生,我最愛的人是他。但在過了你們的門後,我遵循著婦德,試著用我所有的生命來愛你,我照著他的話,努力的……把他遺忘。"
"即使你已努力的把他忘記,那你為什麼還要……"他不懂,既然她己忘了宮上邪,為何還要交代他那麼做?
她似悲似喜地微笑,"我想在最後一刻自私。"
"自私?"
小小轉首望向窗外湛藍無垠的天際,"這些年來,我壓抑著自己不想他、不愛他,一心一意地做好你的妻。但現在,他已經離開了人世,我也接著要離開了,而你,也即將擁有另一段全新且自由的人生,所以在最後,我想要自秘的擁有一點懷念最愛的權利,我想在風裡好好想他、好好愛他。"
他在天涯,她在海角,兩個相隔千里的魂魄,在她死後,終於能夠再度相會了。
在秋會風裡,他們都不必再去分辨是非對錯,是誰誤了誰,又是誰負了誰,他們將只會是兩道單純如初的靈魂,就像初初緣起時那樣專摯地愛著對方,而後,再度分離,分別去赴他們的下一個人生,因此在抵赴黃泉之前,好歹,她要再見他最後一面。
"當初,你為什麼不跟他走嚴喬諾忍不住要問,忍不住想知道當年宮上邪回來要接她走時,她怎麼能夠舍下愛她的宮上邪,而留在他的身邊。
因為當時我已嫁了你,婚盟對女人來說是一生一世的,而且我也不能讓你落了個醜名,所以,即使我再愛他,我也不能負你。"
喬諾動容又憐憫地看著她,"但你卻因要救他而負了他。"
"我知道……"淚珠滾滾淌落她的面頰,她顫抖地掩著臉龐,。所以我的心中,一直有個遺憾存在,我這輩子,都償還不了他……"
"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你不能與相愛的人廝守到白頭……"濃濃的哀傷和愧疚自喬諾的口間傳出來,"如果我當初不要聽從我爹嫂的話硬將你娶進門,也就不會拆散你們了。你知道,我一直都把你當成妹子看待,在我心底,我愛的人並不是你……這件事,你一直都知道的是不是?"
"對……"
喬諾聲淚俱下地俯在她的身上,"我知道你當年在選擇了我時,就已經將你們兩個人都投入萬劫不復之地了。我原本以為,我能夠和你一樣知命順命,忘了那個我愛的人,好好的做你的丈夫,可是……我卻還是沒有做到,我做不到,對不起……"
"別說了,錯的人,不只你一個。我們三個人都有錯,我們錯在誰都不該成全誰。"小小伸手掩著他的嘴,眼裡帶著知解,"我走後,你就去迎娶你心愛的那個人吧,我們三個人中……至少要有一個人得到幸福。"
"去找他吧!來世,你去找他。"喬諾脫口而出,希望能夠催促著她去做什麼好來償還她。
她卻酸楚地閉上眼,"不,我不願在來世再見到他。"
"為什麼?"
"因為我累了。"她至今仍牢記著宮上邪在離去時說過的話,"背負了一輩子的遺憾讓我太累了,而他也曾告訴過我,不要再想起他。"
"可是你們……"
"喬諾……你願讓我在風中見他最後一面嗎y她·懇求地握住他的手,氣息漸變得孱弱。
喬諾忙不迭地點頭,"我願,我一定會成全你的心願!"
"謝謝你……"
"把眼睛閉上,好好的睡一場。"他輕輕拍撫著她,落淚為她送別,"睡吧,我會送你去見他最後一面。"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小小呢喃著那首緊纏了她一生的情誓,直到聲音漸漸縮小,愈來愈微弱得聽不見。
喬諾伸手合上她的雙眼,流著淚代她說出她來不及說出的心願。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 ☆ ☆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迴盪在耳際的聲音讓小小猛然睜開眼。
天色猶是陰沉晦暗,雷雨轟隆隆地下個不停,驟大的雨勢敲打著破廟的瓦簷,叮叮咚咚的,在"她的耳邊形成了種種喧囂難辨的聲音。
數滴雨水滴落至她的臉龐上,她伸手去拭,發現她臉上有著的不只是雨水,還有著滿腮的淚痕。她的心房不禁緊縮起來,顫顫地低首看著自己的掌心,在她的掌心裡,還殘留著喬諾殷殷送別時殘留著的溫暖,令她想起了自己在飛揚的風中,並沒有遇見她想見的官上邪。
她忍不住落下淚來,因為這場夢境是那麼地真實、那樣地傷淒。不需要任何理由任何求證,在下意識裡,她知道過不只是一場夢而已,這是一場變故,把她的前世在夢裡磨得細細碎碎地,再酒在她的今生裡,散了一地,化作寸寸塵泥,等著她憶超。
當她仍憶不起來時,她可以過著朦朦朧朧、終日揣測著那莫名心悸的日子,可是當她睜開眼酲來憶起一切時,現實卻像是一張幽幽的網,捕捉了她,也操縱著她往後所有的思緒。
一張白淨的帕子遞至面前,小小淚眼朦朧地抬起頭來,眼瞳裡,映入了宮上邪那張與她一樣傷痛的臉龐。
是他?
她傷痛莫名地瞅著他的雙眼,知道了他就是上一世,她所負了的人。
是她?
他後悔難當地瞅著她的雙眼,記起了她就是上一世,他所誤了的人。
他們倆在夢中有相同的容顏、同樣的姓名、同樣輾轉的夢境,在清醒後四目相見,一樣淒楚的眼神,自招了一切。
廟外依舊下著滂沱大雨,藉著回魂香回返前世而轉醒後的兩個人,心境也如同廟外所有的景物一般,正被狠狠地沖刷敲打著。
一場迷夢,令他們倆之間再也不同了,廟中幾盞迎風飄搖晃動的燈火,一明一暗地掩映在他們倆的臉"龐上,就像他們兩個人都昏亂不明的心,連空氣也變了質,泛著曖曖難解的味道,不停地撩動他們,讓他們回想著,他們皆逐漸想起卻又不思想起的回憶。
宮上邪款款地拭著小小臉上的淚,而小小只是無言地望著他。
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她眼底的無限傷痕,而她也真真切切地在他的眼底看見了猛烈的痛楚。在曾經是陰陽陌路之後,兩個被拆散的人又重聚在一起,可是蒼天依舊無枯,她已有婚配,而他,又是來得太遲了。
如果一切能夠重新再來就好了;如果,她在他來之前沒有許配給梁顏殊就好了;如果,他能在幾年前就遇她就好了;只是,他們沒有那麼多的如果"
此刻的他們,就像是兩個原本素不相識的人,自一場迷夢醒來後,一下子變得親近了,然而他們之間的距離,卻在睜眼閉眼之間,突地拉得那麼近又離得那麼遠,再也不能回到夢醒之前的模樣,再也不能單單純純她戀慕著對方,反而得繼續背負著前一世留下來的遺憾,淚眼相對。
到底是誰錯了?到底是誰誤了誰?到底是誰負了誰?誰說,只要到了來生就能夠不再延續前世之痛?又是誰說,遺憾,一定是美麗的?
☆ ☆ ☆
"那個……"
凝若笑提心吊膽看著杵在她房裡,已經喝上好幾個時辰悶酒的宮上邪,覺得他臉上那種陰晴不定的表情,讓她房內的氣氛變得好低迷,連氣溫也急速下降。
她又試著在他的面前輕喚,"親愛的朋友?"
酒入愁腸,一杯比一杯苦澀,可是再怎麼苦也化不去他心中的那份懊侮,解不去他那又被勾起在前世裡編寫而成的傷心,片片回憶都扣住他的神魂,而他在那前世與今生的角色裡,全都失了分寸,在夢和現實之間亂了界限……
宮上邪想著想著,又急急再飲三大杯。
凝若笑見他這個樣子,就知道他一定在外頭發生了什麼事,這不禁令她頭皮發麻,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站了起來,覺得自己好像身處在蛇窩裡,只要不小心走錯一步,就很可能會被這條蓄勢待發的蛇狠狠咬上一口。
"小小呢?"她忙著分散他的注意力,希望抬出小小來後能讓他正常些,"你出去追她追了一天,人到底是追回來了沒?"
宮上邪的身子明顯地震動了一下,目光幽幽森森地瞧了她一眼,隨後又急飲一大杯。
"她在她的房裡。"在雨停之後,他就已經把她帶回來了。
凝若笑小心地看著他的表情,"你向她懺悔過你的失言了嗎?"
"在回來的路上對她說過了。"
"她肯原諒你嗎?"搞不好就是小小不原諒他,所以他才會在這裡喝後侮的悶酒。
他突然激動地大吼,忿忿地將酒杯擲至牆上,"那些原不原諒都不再重要了!"
"那……"凝若笑小心其翼地躲到一旁,"什麼才是重要的?"
"一切……"宮上邪將兩手插進濃密的發裡,低著頭澀澀的低語,"都不重要了……"
"喂!"凝若笑這會兒真的是被他嚇得六神無主了,"你到底是怎麼了?這很不像你的作風喔,你不要陰陽怪氣的亂嚇人啦。"
宮上邪突然聲音低低的叫她,"賣笑的。"
"嗯?"凝若笑小心的應著。
他抬起頭來,兩眼無神地望著她,"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嗎?"
"好端端的怎麼說起這個?"凝若笑看他好像是冷靜一點了,忙坐到他的身旁準備聆聽他的心事。
"你信不信?"
她點點頭,"我信。"
宮上邪突然一把扯過她的衣領,語氣陰森地命令,"你若信的話,馬上就去把九萼齋所有的陳年老酒都拿來給我,我要醉上個三天三夜!。他要醉,他要醉得一塌糊塗,最好是醉得什麼事都想不起來。
"啊?"凝若笑還愣楞的轉不過來。
宮上邪在掌心使上力,緊掐著她陰沉地怒吼,"現在就去拿來給我!"
"倘若……"凝若笑在快被他掐死之前還為他著想,"我想站在朋友的立場阻止你喝酒傷身呢?"
"那我告訴你。"宮上邪馬上將她拉至他的面前,眼神利如銳劍般狠狠刺向她,"我——會——宰——了——你!"
凝若笑慌忙跳離他遠遠地,捉著發大叫,"事情這麼嚴重?"
"若笑!"四姨娘氣喘吁吁地衝上樓來,十萬火急的求救聲遠比她還要來得緊張。
"去去去,去幫我多拿些酒過來。"凝若笑反手推著她,"現在別來煩我,有什麼客人都幫我推掉,因為我的這個好朋友出了狀況。"
四姨娘踩住腳步,訝然地挑高眉,"他要拿酒?"
"對啦,事情大條了啦。"凝若笑又悲又歎地想著等一下該怎麼和那個又發火又看似傷心的宮上邪談談,可是他那種發起火來就不檢點地胡亂咬人的個性,讓她實在是很頭痛。
"你別管他了,小小剛剛也跑到我的酒窯裡搬了幾罈酒,又哭又笑地說是要大醉一場!"四姨娘叫道。
要是小小出了什麼岔子,小小的舅父,也就是九萼齋的老闆一定要拿她興師問罪!
凝若笑的眉心垮了下來,"小小也要喝酒?"
"你說說,小小那個根本就不會喝酒的人是怎麼了?"四姨娘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她在外頭受了什麼委屈嗎?怎麼會突然變了個性子?"
"嗯……"凝若笑撫著下巴沉思,這兩種怪現象同時發生的原由。
四姨娘悄悄地挨在她耳邊問:「你想,會不會是他和小小之間……出了某種狀況「
她用力地點著頭,"很有可能……"
你也快想辦法解決啊一四姨娘又急著催她去當炮火下的替死鬼。
凝若笑歎了口氣,把四姨娘推出房外並順手關上房門,然而就在她轉回身的當兒,一隻酒瓶馬上迎面朝她飛砸而來。
"哇!"凝若笑忙閃身避開,瞪大眼看宮上邪又朝她擲來另一個空酒瓶,"你拿我出氣?"
宮上邪一語不答,不斷拿所有桌上喝空的酒瓶砸向她這個礙眼的人,讓凝若笑不得不為了自身的安全,施展出她所有的武藝,全力抵擋滿腹怒薏無處可洩,只好把她當成遷怒對象的宮上邪。
"夠……夠了吧?"在宮上邪砸光所有能砸的物品之後,累得滿頭大汗的凝若笑笑喘著氣問。
宮上邪深吸了幾口氣,又低下頭來沉馱不語。
"好朋友,小小也跟你一樣在藉酒澆愁。"凝若笑按著他的肩頭,"你……是不是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沒對我說?"
宮上邪緊握著雙拳,"有。"
"什麼事?"她屏息靜氣準備聆聽被砸得莫名其妙的原因。
他憾然地閉上眼,"我不該在這輩子又遲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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