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有雙秋水似的明眸,和秋露白飄融在空氣中的味道。
是多久以前了?十年前?還是再遠一點?
他分不清楚,但夢境仍是相同,一樣位在大酋釀酒之家的西山山郊,一樣是在那座白煙裊裊竄攀天際的釀廠裡。
記得是個秋日,父皇應國子監之請,帶箸他遠行至西郊大酋之家品嚐初秋的秋露白,帶了大批的皇衛和太子衛,浩浩蕩蕩的來到不安全的宮外。
當時,在參訪釀酒過程中他看得一時興起,和兩個侍中一塊在人群中與太子衛們走散了,離開了眾人擠促的釀廠,來到遠處另一座小酒坊裡,站在炒料大爐前,怔看著站在十人大灶旁的釀工落力加柴,辛勤地伸展的背脊上賁起的肌內付出汗水。
然而,在柴薪付蝕爐內烈焰之際,一滴燙熱的液體滴落在他的頰上。
他伸手輕觸,艷紅的血印入他的瞳中,當他再抬首看向長年總是在他身旁護駕的侍中離昧,赫然發現離昧的臉孔微微扭曲,像在竭力強忍著什麼。
他的目光來到離昧的胸前,看到離昧為了護他而靜插在要害之上的暗器,他迅即環首探看四下,沒料到此地竟暗伏殺機,來勢洶洶的殺意已將外頭團團圍困住,而因他走得太遠,那些護衛著他的太子衛已隨著皇帝走下山郊四處尋找他,沒人察覺他被困在這個死地裡。
離昧緊咬著牙,一手脫下臥桑的外袍,一手緊捉住另一名侍中,「去,在太子衛趕來解圍之前,去找個和殿下身形相似的人來……」
侍中聽了隨即繞至酒坊中簡陋的宅院裡,在一片哀求聲中拉扯出一名少年,並將衣裳套在他的身上。
眼看著一切的臥桑,聲音裡藏著無限驚恐,「穿箸我衣裳的人是誰?」
離昧艱辛地拖住他,拚命把他帶入懷中將他推至靜僻的角落藏住。
「你們讓他穿著我的衣裳做什麼.。」難道,他們又要那麼做了嗎?又要讓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為他犧牲了嗎..
「殿下……」離昧費盡了力氣以身子緊護著他,不讓他離開這小小的避處。
屋外的侍中被刺客發現了,他拉來一匹馬,帶著驚慌的少年乘著馬,在一片刀光劍影中飛快地奔馳。
臥桑奮力想扯離昧,「不許這麼做!」那個代替他引走刺客的少年也有生命啊,而少年的父母又將是如何的哀慟?
「殿下……」支撐不住的離昧跪了下來,兩手緊環著他的腰不放,「為保殿下萬全,臣……唯有此余策……」
「離昧?」他低下頭,發覺離味不再發出隻字片語,他輕推離昧的肩頭,不願相信地看離昧軟倒在側。
臥桑頓坐在地,兩手緊抱著離昧漸漸冰冷的身軀,閉上眼,不忍地聆聽外頭追去的馬蹄聲變亂了、馬兒嘶嘯地長嗚、悶鈍的落地聲、慘叫……
為何他的生命總要牽連著他人的呢?為何總要有人因他而受害、總要有人來代他流血..他就不能只是個安全自由的個體,和平凡人一樣,都能好好的、平靜的過下去,而不被扯進這些區謀血腥中?
大量秋露白新釀的香氣掩去了空氣中飄浮的味道,緩緩逐散了血腥的膻味,反讓秋日蕭索的氣息裡多了分溫暖的甜味,融融的,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不知經過了多久,整齊的馬蹄聲再度自遠方傳來,金戎交擊的聲律此起彼落,這時,他知道自己安全了,護他的太子衛們正朝他這方向趕來,可是,他卻彷彿失了氣力般無法移動自己半分,他不知道,在這一次又一次的暗殺生活裡,自己是否還願意再回到宮中,再繼續面對這無止境的被襲生涯。
一張白淨的帕子輕輕拭去他頰上的血債,抬首,他望進一雙秋水翦翦的水眸裡。
是名十多歲的女孩,像朵爛漫的花兒似的,羞澀而又嬌美。
當臥桑再回過神來時,帶人趕來護駕的酒坊主人已將他身上的離昧拖走,在女孩的耳邊不知吩咐箸什麼,就見女孩微微頷首,取來一盅新釀的秋露白,要他喝下先壓壓驚。
新釀初成的秋露白,喝來並不順口,灼熱熱的焚燒著他的肺腑,可是香味卻出奇的薰美,讓他的神智變得清醒也變得更朦朧,他無聲凝望著她的眼眸。
在她明亮的眼眸裡,他看不見那些宮門情仇,也看不見權勢的慾望,她的笑,輕淺似無,淡淡卻留有餘味,令他的心神也不禁跟著她而變得寧靜祥和,看著她的同時,他覺得時間止頓住了,風暴平息了,他從沒看過那麼平靜自由的笑靨,也從不知道自己能有如此心如止水的片刻。
一種難求的渴望從他的心底釋放出來,怎麼也拘管不住,陣陣熏人的酒香泛在鼻稱,像在催促著他。
不假思索地,他取下髻上的白玉簪遞至她紅嫩的手心裡,而後緊緊包握住她的柔萸,女孩只是張大了眼定看他的舉動,沒有反對,也沒開口問什麼,只是加深了唇畔的笑意……
冰涼的冷意覆在他的額際,逐散了夢境,柔和的燭光泛進他的視覺中。
臥桑張開眼,發覺那嫣的面容就近在眼前,溫亮的燭光淺淺投映在她的秀容上,而他則親暱地枕靠在她的膝上入睡不知已有多久。
「天沒黑你就發燒了,我看你似乎睡得很不好,所以……」她訥訥地解釋,伸手想將他扶進床榻裡睡正。
他平靜地開口,「我作了個夢。」
那嫣止住了手邊的動作,察覺他的神情不似以往,空蕩蕩的眼眸看來有些陌生,和有些……寂寞。
「夢見什麼?」她有些不忍,再度把弄濕的綾巾覆在他的額上,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和緩輕柔。
「你。」
攥在手中的綾巾落下他的額際,他拉來她一手,無意識地撥弄著她潔白的纖指。
臥桑微偏著臉龐,深深望進她眼底,「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很愛秋露白的味道,尤其是它新釀時的第一道甜香?」
「沒有。」她沒有動,按捺住心跳。
「無論你信與不信,但你一定要知道。」他伸展著十指,將她小巧的柔荑包握在掌心裡。
「知道什麼?」一陣暖意從手邊傳來,緩緩爬曳著,順著她的皓腕、手臂,爬呀爬地攀上她的心梢。
臥桑將她的掌心按向他的心房,「我選的是你,從很久以前,我就選定你了。」
她的指尖在顫動,掌心下傳來他律動的心跳,她忽然好希望,他能像以往一樣,用那種威脅的語調同她說話,或是讓她生氣憤惱,就是不要用此種讓人倍速陷落的神情來誘惑她。
只要他這般柔柔的開口,心平氣和的淡淡陳述,不管他話裡有沒有情意,真心或是無情,她都會因此而軟弱、因此而想放棄自己,很想就這麼投入他的懷中不去管過去未來,也不去理會他人的感受一味地因他而背叛她所想要維持的一切。
過了很久後,她茫然的低語,「你選的是料俏,我只是個酒娘而已,甚至連女官的資格都構不上,不是金枝玉葉的我,又怎能夠讓一個將來會是九五至尊的人選上?我不笨的,也不愛幻想。」
他低低的笑,調侃的指尖滑過她緊鎖的黛眉,「你這麼在意身份階級的問題?」
那嫣的眉心更是深鎖。站在高處的人是他,他當然不在意,她的自卑和永遠無法與他站在一塊的感覺,他一輩子也不會明白。
「你弄錯問題了。」臥桑別有意味地瞅著她,「你該在意的是,我為何指名只要料俏為妃?」他就不相信她一點也不好奇。
她的確是很想弄個明白,但在他這種調笑的目光下,又賭氣的說不出口。況且,這麼一問,不就代表著她很在乎他?他一定是很得意。
「不想問的話我就不說了。」他故意逗著明明想知道卻又不敢問的她。
「為什麼?」那嫣衝動地啟口,而後在他的笑意裡又後悔地想把話收回來。
臥桑不再戲弄她,正色地為她解惑,「會選她,是因她太愛順手牽羊,沒事偷了不該偷的東西,不把她捉進宮來,我怎麼對得起離蕭他家的列祖列宗?」
「離蕭?」好端端的,怎又跟離蕭有所幹系?
「我只是幫了離蕭一個忙,把拿了他家傳寶玉的人拉到他的身邊來而已。」想起那對冤家促成的由來,他就覺得好笑。「料俏那個偷兒,恐怕還不知道她偷了離家代代傳媳的信物。」
「那塊溫玉是傳媳信物?」糟了,料悄在偷人家東西前怎麼不先探聽清楚?
他一指放在唇上,「別告訴料消喔,她還不知道她偷了什麼好東西。」
「等等……」那嫣忽地明白了,不安也逐漸擴大,「你是想……成全離蕭?」難道說他刻意把離蕭安排在料俏身邊,為的就是促成離蕭的姻緣?
他揚眉淡笑,「不可以嗎?」
「不可以!」這怎麼可以—.那兩個人與他們倆一樣,根本就不該在一起。
「為何不行?」臥桑拉低她欺近她的面前,炯惑的眼瞳清晰地映照著她的不安。
「因為….:因為……」她顫顫地吸了口氣,但吸進的,淨是他擦緒的氣息,照亮的眸子靠得那麼近,彷彿要將她吸入其中。
「因為會造成宮闈醜聞?會使得我身敗名裂?」他一句句地問,不饒人地追索著,「因為離蕭會被按法處斬?料消會被打進冷宮?」
「既然你都知道,為什麼還要這麼做?」明知故犯,他怎都不為他人著想?
「因為我可以接近你。」
那嫣整個人怔在他的話裡,久久無法回神。
臥桑兩手虔誠地撫捧箸她的臉龐,「因為,我可以不必再只能遠遠的看著你,像這樣,只要伸出手,就能感覺到你,感覺你真實地出現在我的眼前,不再只是藏在遙遠的夢中。只要能讓你留在我身邊,我願意付出更多」
在他溫暖的掌心裡,那嫣眨了眨眼,試圖將眼裡的迷濛眨去。
一切都是為了她而已—.她到底是哪點值得他犯這麼大的風險這麼做—.這男人,對她迷戀得毫無理智,也對她迷戀得說不出原由,可是,卻也讓她深深感動,有著莫名的虛寵和喜悅。
臥桑的雙手伸至她的纖頸後將她拉下,再拉下,直到她的唇落至他的唇前,而後靜止不動地等待著她,她猶豫了很久,到底,還是沒勇氣的退開。
雖然眼底泛過一陣心灰,但他不再勉強她,垂下了雙手閉上眼簾,將挑起的情迷全留給她去思索。而那嫣,則無助地擁著熱度還末褪去的他枯坐在床榻上,不知該拿他們兩人怎麼辦。
「表姊,你裝得不辛苦嗎?不要那麼累了好不好?」
料俏一手杵著下頷,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叫醒這個人在這心不在這的女人,並阻止她繼續偽裝下去讓大家都痛苦。
臥桑犯起病後,他便把時時隨侍在側的那嫣給調回料俏的身邊,不讓她繼續照顧他,也不讓她再進入含涼殿。
對那嫣而言,這轉變不在她的預料之內,原本,她是極力想離開的,但現在,卻是頓失所依,這看在料俏的眼底,就成了一股咽也嚥不下、吐也吐不出的悶氣。
拿現在的情況來說好了,坐在這一塊縫製冬衣一個晌午以來,那嫣不時抬首看向含涼殿的舉動,眨眼片刻沒多久就出現一次,既然那麼擔心臥桑,她何不乾脆明講?她何不直接說她不想留在這陪表妹,很想去今涼殿看看臥桑,或是很想把太醫捉來問問臥桑的情況到底如何?可是她全悶在心裡怎麼也不說出口,反而坐在這裡心不在焉冷落這個被視為不存在的表妹。
「裝什麼?」猛然回神的那嫣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
「就你跟臥桑在私底下玩的把戲啊。」料俏哀聲歎氣地搖著頭,「每回看你們兩個在人前遮遮掩掩的,你們不累,我看得很累。」
她頓時有些失措,「我……我和他哪有玩什麼把戲.。」
「表姊,你不會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吧?你們都暗通款曲那麼久了,同住在一個富內,我沒發現不是很奇怪嗎?」真是侮辱,她有那麼笨嗎?會笨到什麼都看不出來?
老天,怎麼會?她極力不想讓料俏知道的事……
那嫣掩著唇,心房緊張得激烈劇跳,對這突如其來的刺激震愕得說不出話來,也不知該怎麼面對姊妹間的攤牌。
「我真不懂,你明明是個聰明人,怎麼一到了臥桑手中就變得那麼鈍?時常看你被他吃死纏定,有時候我都忍不住想要同情你。」料俏自顧自地喃喃自語著,並沒有搭理花容失色的那嫣。
「料俏,我……」她緊紋箸十指,試著去面對,「我可以解釋的……」
「你能解釋臥桑為什麼迷戀你?」料俏樂不可支地握住她的手,「太好了,我還存想不通呢,你快說給我聽聽。」
她又是一怔,「你說他迷戀我?」臥桑表現得有那麼明顯嗎?
料俏很奇怪地回瞥她一眼,「不是嗎?司棋也是這麼說的。」
這事連司棋也知道?除了她這個渾然不覺的人外,到底還有誰是不知道的?臥桑不是保證他不會說出去的嗎?
「對不起……」她愧疚地垂下蟀首,聲音幾細不可聞。「本來,我無意與他牽扯的,但後來……」
料俏瞭解地揮揮手,「我知道,是他勾引你。」
「那你……」她期期艾文地抬起頭來,不知料俏將怎麼處理她們的姊妹情,和又將如何發落她。
出乎那嫣所能想像的,料俏的臉上非但找不出一絲絲的怒意,反而還湊到她的面前坐正,雙手合十地彎身向她拜託。
「多謝你幫我消化了那個男人的熱情,如果可以的話,麻煩你痛快一點全面接收他。」她才不要那個可怕的真假太子,那種男人由表姊消受就夠了,她不敢去惹那種男人。
那嫣完全反應不過來,「你在胡說些什麼?」料俏昏了頭嗎?那個未婚夫又不是她的,而且,這怎是能讓的?
她嚴肅地搖首,「我沒胡說,我是很正經八百的在說。」這件事她窩在心裡頭很久了,不說出來實在是不痛快。
「可是他是你的……」私底下,他們的感情或許是暗度著,但表面上呢?臥桑永遠不可能會是她的,他是料俏正正當當的未婚夫婿,而她,卻可能只是他的一個過客而已。
「盟友。」料俏徐徐推翻她的猜測。「我和他才不是什麼未婚夫妻,那個名銜只是掛著好看而已」
那嫣愈聽愈迷糊,「盟友?」他們兩個的感情不是很好嗎?怎麼會變成什麼友字輩的人了?
「他選的人不是我,愛的也不是我,我只是幫他把名分佔住,被他拿來當遮掩情事的人,他選的人是你。」她全盤將私底下和臥桑協議的另一樁交易托出。「而我呢,我之所以心甘情願被他利用,是因為我選的人也不是他。」早在發現夜裡有個真太子的那天,臥桑就已經跟她講好條件了。
那嫣揪鎖著心房,「你選誰?」料俏愛的人是誰?臥桑?還是離蕭?若是臥桑的話,她會毫無怨言的退出。
「離蕭。」料俏毫不猶豫的回答。
「但……」當時她果然沒看錯,料俏的心果然早就飛至離蕭的身邊,只是,這不能的:。…離蕭和料俏的身份差了太多太多。
「我和你不同,我才不顧忌什麼身份地位。」帶著一份甜甜的笑意,料俏勇敢地揚高了下頷,「既然想愛,那就放手去愛,就算這會違背禮法,我也不怕。」
「離蕭他呢?他知道嗎?」即使有滿腹的無法贊同,她還是想知道料俏的感情路走來是否順遂。
料俏不死心地握緊了拳,「他鈍得像塊木頭,明示暗示都給他那麼多卻還是不通,我看我得再多加把勁迫他才行。」
看著料俏為愛不顧一切的模樣,那嫣很是羨慕,也有點遲疑。
該不該像料俏一樣,放手去追逐想要的人事物?但那此後果呢?倘若她真放開手了,那些留待到後來最終還是要面臨的後果又該怎麼辦?他們每個人,都是被錯置其位的卒子,一旦過了河,就沒退路了,因此在過河之前,能不停下來想想嗎?她一點也不想看到臥桑因此而身敗名裂的情形出現。
「你就大方點接受臥桑吧。」料俏重重拍著她的肩,並很自憐地咬著唇,「為了你,臥桑在你身上可是很下心思的,雖然……他的手段是很不講理,動不動就把我的名字亮出來威脅你,害我老是害怕萬一你不顧他的威脅我該怎麼辦。」
「你知道他在威脅我?」那個不守信的男人,虧她還那麼相信他會遵守承諾。
料俏翻翻白眼,「司棋和離蕭也都知道,不過我們都很配合臥桑的期望,全都有志一同的當作不知道。」臥桑瞞那嫣,那嫣瞞眾人,眾人又瞞那嫣……他們太極宮裡的人,統統都在玩諜對諜的遊戲。
「為什麼你不告訴我?」
「我能講嗎?」說到這裡她更是有苦無處訴了,「我要是不識大體的話,臥桑說他會把我踢出太極宮,然後想辦法把你留下來讓他一人獨佔,所以我就很識趣的閉上嘴,乖乖的把你讓給他,總好過損失一個表姊還落個被踢出宮的下場。」
那嫣難以相信地撫箸額,「沒想到連你也被他給帶壞了,竟會耍心機瞞著我……」
「臥桑教的羅。」料俏洋洋灑灑地背出臥桑教過的至理名言,並且說出她肩負的使命,「他說過,愛情是種手段遊戲,遠在天邊得不到的,那就用點手段;近在咫尺卻也得不到的,那也用點手段。而我現在是他最新的一個手段,他派我來讓你這個愛追根究柢的人弄明白。」
「弄明白什麼?」她還能有什麼不明白的..這一場四人騙四人的騙局,都已經被清楚的揭開來了,往後,怕是他們都不能再躲藏了。
料消一手指著她的心房,「他選你的原因。」
那嫣沉澱下所有的思慮,全身繃得緊緊的,好想知道但更害怕去知道。
「是什麼?」不敵內心的召喚,她還是啟口。
「你的寶貝簪子。」料俏隨手指著簪在她發上的玉簪。
「簪子?」
「就是那根害你追進宮來的白玉簪。」料消點點頭,而後再歪著頭提醒她,「你不記得那根簪子是怎麼來的了.。」
「它是……」
它是怎麼來的?一時片刻間她想不起來,只知道,它跟著她很多年了,無論家境再怎麼窘迫,她也捨不得變賣它讓它離開她身邊,只因為,她對它有著某種回憶,就連它被盜了,她也追進宮來想拿回它。
回憶一層層地浮現,有道熟悉的人影,在她的腦海裡逐漸變得清晰,那名少年……
「臥桑贈的。」料悄在她還沒憶起時,直接幫她溫習起她遺忘了很久的記憶。
這根簪子是他贈的?那個人是他?
時光急速在那嫣的腦海裡倒退,她記得,從前歲月的某一天,某一天……臥桑曾在她的記憶中出現過。
那個午後,有位年輕的官家子弟,由兩名中年大漢伴著,私下來到她父親的釀廠,在一陣令人害怕的刀光過後,她曾經!她曾收下他的簪子。
「從很久前我就在懷疑這根簪子的出處了。」料俏抬首端詳著那根差點被她偷去變賣的簪子,「像這種雕有龍形的玉簪,平常人家是不許造的,而上頭又能雕有僅次於皇帝的八紋龍,那代表它本來是由太子擁有」
就連落雪的音律彷彿都在空氣中消失了,茫然中,那嫣什麼也聽不清,在她耳畔蕩的淨是那日臥桑曾對她說過的那句話……
我選的是你,從很久前,我就選定你了。
「表姊。」她伸手輕推,「臥桑等你很多年了。」
那嫣恍恍地回過眸來,「等我.。」
「這些年來他常在夜裡去探你,總是躲在暗處看著你的一舉一動,可是礙於身份,他始終不能接近你,為了等到一個能讓你進宮的借口、為了能有今日,他可算是煞費苦心。」她的表姊已經被人監視兼保管很多年了。
「難道說……」那嫣恍然大悟,「皓鑭的事不是巧合?」
「當然不是。」料俏直點箸頭,「是臥桑特地命人偷走皓鑭,再把皓鑭被竊的消息散佈到我耳裡,吸引我這古玩迷去把皓鑭偷來,然後再用取回失物的借口把你引進宮。」當然是刻意安排,不然天底哪有這麼巧合的事?
她的聲音顯得很幽遠,「為什麼他不樣自告訴我?」不老實的男人,這麼愛藏秘密,就連這事,他也要藏著。
「當然是怕你不相信他」料俏也很為臥桑歎息,「他或許可以強迫你任何事,可唯獨信任這一點,他強迫不來。」
那嫣怔坐著,滿心想著這些年來的夜裡,都有著一雙眼在跟隨著她,近在眼前卻無法靠近,那是種什麼感覺?被身份局限著的人,原來還有他一個。也因此這些年來,他的心,那麼難,而她這個後知後覺和的人,現在才能體會支他的感受。
莫怪他老是愛擁著她,總是愛拉著她的手,或時而伸手碰碰她這樣他也能感到滿足,她還認為他的迷戀沒什麼理智原由,他只是等待了太久。
料俏的聲音不知是何時消失了,回過神來的那嫣想尋找她,的抬首,不見料俏的身影,卻見隔開她好一陣子的臥桑,遠站在殿門內看著她,在他眼底,寫滿了多日來的相思。
在他的皮眸下,她像個圓穹現,再無掩藏也無退路的人。
遲疑地,臥桑朝她伸出雙臂,停留在空中靜候著。
她有些懂,明白他在等待的是什麼,她知道這個善於等待的男人一直在等著她。
擱下手中的縷衣,那嫣筆直地朝他走去,愈走愈快、愈走愈急,直到奔進他的懷中攀住他的頸項,壓抑不住地吻上他,他怔了怔,還以更甚的熱情將她掩沒,結實的雙臂收拔壓緊她,將她揉進身體裡索討更多,那遲來的吻,怎麼也停不下來,而他們只是任由它漸漸地失控。
纏吻中,那嫣彷彿看見了好多個臥桑,有溫柔的,壓抑的,自由的,熱情的,無論是哪一個,也無論黑夜白天的真假太子,她都想緊緊捉住,不讓他再離開。
倘若陷落愛情裡,最終只有兩個下場,不是全部賠盡,就是全贏。那麼,她願賭,只要有他陪伴,她願放棄所有陪他賭下去。
「開宮?」
正在煎茶的那嫣訝羿地擱下手中的茶碗,抬首看著突然作出這個決定的臥桑。?
「我已復元得差不多了,再瞞也瞞不過太醫,非開宮不可。」臥桑挨坐在她的身畔,漫不經心地把玩著她身後長長的髮絲。
她垂下眼睫,「那……你又要主政了?」他又要回去過那種日子了?又要勞累地坐在御案前燃燒他的心神精力了嗎?
「不一定。」他拿走她手中的茶碗,一手將她圈進懷裡,「這要看西內肯不肯罷手。」現在就算他想拿回攝政權重攬朝政,只怕還有一群人不答應。
「刺王是打算穩坐攝政王之位不還位於你?」難道西內的人想在這個節骨眼上頭……來個劉備借荊州?
「不。」臥桑笑得很詭詐,「鐵勒是有回京兆接位,但他一知道我沒死,他就把攝政王之位讓出來虛懸而不去主位,所以西內的人也對他很有怨言。」就算西內的人強行要留下攝政權,但只要鐵勒不去接任,任誰也拿他沒有辦法。
「他為什麼不主位?」她沒想到那麼多人想搶的攝政王,刺王居然不想要?
「鐵勒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我若沒死而他還接下攝政王,這樣朝中的明刀暗槍少不了會衝著他去,所以他寧可讓大伙去猜測也不來膛渾水。」他那個弟弟哪有那麼笨..現在的攝政王之位可是個燙手山芋,接了有壞處、不接也有壞處,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讓出來懸位。
那嫣瞇細了美眸,「你……是不是又在算計些什麼了?」又對她露出這種目的深沉的笑,他一定是在暗地裡做了什麼好事。
「是啊。」他絲毫不掩藏,滿面笑意地親了親她的面頰。
「殿下!」轟隆隆的腳步聲整齊地在殿廊上響起,同時也夾帶了三道人聲。
「放開手……」那嫣忙不迭地想與他在眾人面前保持距離。
臥桑不疾不徐地將她拉回懷裡,「彆扭扭捏捏了,他們早就知道這回事。」
拉不開他,隨即又被三位剛進入殿內的人見個正著,不知該怎麼解釋的那嫣羞赧垂下蟯首,不敢去面對他們眼底的笑意。
「有消息了?」臥桑心情很好地環抱著懷裡的軟玉溫香一點也不介意他們都看見。
「殿下,南內興慶宮有動靜了。」負責探察情勢的司棋首先向他報告外頭最新的情況。
他挑挑眉,「做了什麼?」南內那群老人能做出什麼來?
「他們打算向聖上建言由震王霍韃代替刺王接下攝政王。」不好了,現在又多了一個皇三子要競爭攝政權了。
「喔。」臥桑淡淡應了應。
離蕭敏感地揚高眉峰,「然後呢?你不會是想置之不理吧?」南內的勢力可不比西內小啊,他還一副處之泰然的模樣?
他有恃無恐地輕笑,「南內的人愛怎麼做就讓他們去,不過老三是決計不會由南蠻趕回來當攝政王的。」
「為什麼.。」納悶的眾人不約而同地向他求解。
「霍韃沒那個聞工夫當什麼攝政王,若硬是要他當,他說不定會帶兵回來砍了那個叫他當的人。」很可惜南內那票愛謀略的老人們,這次是押錯寶、走錯棋了。
「那……」司棋滿面迷思地搔著發,「攝政主到底要由誰來當?」太子沒接回攝政王、刺王又讓出位來、震王又不願當……難道就一直把攝政權空著嗎?
臥桑朝他們眨眨眼,「這是個猜謎的好題目不是嗎?」
「殿下,你就別再玩了,再不快點把攝政王之位搶回來,這對你日後登基會有影響的。」離蕭根本就沒辦法像臥桑那麼輕鬆,一想到朝權已漸漸的在分割中,他就擔心他們東內將會沒辦法拿回主權。
「別急。」臥桑滿足地將下頷靠在那嫣的肩上,「現在就暫且保持由東、西、南三內聯合制衡,至於到底將來會由誰出任攝政王,咱們就再等等,很快就會有答案了。」
對國事沒興趣的料俏,在他們商討著她聽不懂的國事時,百般無聊地坐在一旁看著殿外的景致,不期然地二抹藏匿在遠處殿頂上的身影吸去了她全副的注意力,然而,閃爍的箭端在陽光的反射下格外刺眼,她怔了一會,霍然瞭解來者是什麼人。
「刺容?」她喃喃低問,隨即扭頭朝離蕭大叫:「保護臥桑!」
在離蕭反應過來時,先發的飛箭已來到臥桑面前,但靠在臥桑胸前的那嫣動作更快,在臥桑出手前就先擒下差點抵面的長箭,離蕭在她接下箭後隨即挽弓回箭,臥桑和料俏則是把握離蕭牽制的時分追出殿外。
在眾人都追去時,唯有那嫣站在原地大惑不解地看著手中的長箭。
「箭頭是鈍的?」難道那名刺客不是想殺臥桑?
行刺的刺客在見臥桑追上來後,立刻轉身躍下宮簷欲逃,但離蕭跟上來的飛箭,以及從暗地裡突然冒出另兩柄箭,卻在同」時刻攔下他的腳步。
追上人的臥桑靜站在刺客的面前,低首看著他身上另外兩柄也射在他衣裳上,將他牢牢地定射在宮柱上無法動彈的飛箭,而這兩柄箭,都和離蕭一樣,意在留人而不在傷人。
看來,想解開謎團的人不只他一個,還有另兩個人也很想知道這讓人始終查不出主使者的刺客,究竟是哪一路人馬派出來的。
他環著胸淡問:「究竟是誰派你來的—。」好極了,多虧這個機會,他總算能弄清這個不想殺他,但又頻頻試探的主謀究竟是誰。
覆面的刺客瞼龐微微動了動,臥桑眼尖地察覺他的舉動後一手扯掉他的面巾一手鉗握住他的下頷。
「不行。」臥桑含笑地朝他搖首,「你還沒給我答案。」想死?不能這麼快。
在臥桑的眼神暗示下,一旁的司棋扳扳十指,開始在刺客的身上搜起來,但就在司棋一把拉開刺客的衣衫,露出刺容左臂上紙繡的刺青時,臥桑霍然明白這些日子來想知道他心意的人是誰。
臥桑震愕得無以復加,「是他?」枉他千算萬算,卻怎麼也沒想到……竟會是那個人?
「殿下?」司棋擔憂地望著他失措似雪的臉龐。
「這就是他的意思?」臥桑腳下的步子有些不穩,難以置信地撫著急急跳躍的心房,在震撼過後,同時也變得心如死灰。
「你還好吧?」料俏伸手碰碰他,不曾看過他這種駭人的模樣。
臥桑咬牙迸出,「放他走……」
「放了他?」司棋愣愣地抬起頭來,不相信他就這麼放走這個現行犯。
「離蕭,表姊人呢?」沒看到那嫣跟上來,回頭在偌大的殿庭裡看了半天也不見她的身影,料俏的心中緩緩升起」陣不安。
「她不就在……」離蕭才回頭想指向殿內,但在見到空蕩蕩的殿內後愕然一怔。
臥桑猛然回過頭搜尋那嫣的身影,在遍尋不著後,握緊了拳頭強鎮下心緒。
「司棋,朵湛的親衛撤走了嗎?」是誰的消息那麼快?是誰知道他要開宮的?
「撤了啊。」司棋理所當然地應著,「襄王一聽說殿下的身子已復元了,就奏請聖上把那些親衛撤回營休息了。」
臥桑緊屏著氣息,轉瞬間在腦海裡拼湊出綁走那嫣的人是誰。
是那個人?使出這招調虎離山,為的就是要見他的真心?他竭力要藏的,那個人早就知道了?
離蕭在他轉身離開前一手握住他的臂膀,「你要去哪裡?」
他掙開來,「去把那嫣帶回來,你們都別銀著我去。」
「你知道她人在哪裡?」料俏慌急地站在他身後問。
「知道。」臥桑的聲音顯得很悠遠,不穩的音律中,夾帶箸察覺不出的淒楚和堅定,「只是,我從沒料到主謀者會是他」
「該醒了,我下的藥沒那麼重。」
冷冷的男音劃破一室幽冥般的氣息,竄入悠悠甦醒的那嫣耳裡。
遭人下藥綁來的那嫣躺在紫竹榻上,撐持著不適的身子坐起身來,張眼四望,週遭的環境黯淡得有如深宵,唯有遠處一張書案上的熒熒燭火閃動著。
「這裡是哪裡?為何要把我綁來此地?」那嫣甩甩頭,四下尋找著方纔那道男音的來處。
「會將你請來,是因我家主子要你為他佔上幾卦。」昏暗不明的燭光中,一道白影來到她的面前。
「占卦?」思慮因藥性還有些混沌不清的那嫣,試著眨眨酸澀的眼,將眼前這名身箸一襲白衣的男子看清。
「沒錯。」冷天放來到她的面前,彎身解開她手上的繩索。「因你能佔出連太巫都無法占出的人與事,這一點太子知道,我家主子也知道。」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他便不溫柔地拉著她的柔荑強行將她拉至桌案前。
「占。」他沉聲地下令,並在她舉步後退時一把將她扯回原地「為了我朝能否再續燃百年煙火,你最好是別為太子隱瞞什麼,現在就把我家主子想知道的占出來。」
那嫣退了一步,選擇以不變應萬變,「你家主子想知道什麼?」
「這是你所要占的對象。」他自桌案前取來一本折子,並將它攤放在她的面前。
就箸微弱的燭火,她低下蟯首蹙眉細看,在那上頭,僅僅書寫了九個字,而每個字,看來是如此熟識,有刺、震、滕、翼……看來就像是……
「九位皇子?」這些是王稱?皇上所賜封九位皇子的王稱?
冷天放又在她耳邊催促,「快占。」
在他的陣陣催促下,那嫣遲疑地不願動手,深怕只要她一占,她所為臥桑保守的秘密就將在他人面前現形。可是這個逼迫她的男子,眼神是那麼地冷冽,有種令人膽寒的味道,讓她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桌案上已為她準備好的占卦工具,照他所指示的,為折子上的九位皇子占出未來。
「念出來。」在那嫣全都擲卜一回後,冷天放在她耳邊吩咐著,並揚手讓一名等在簾後,手執毫筆書卷準備記下呈報的男子來到她的面前。
她無奈地輕輕念出.;「藏龍現形、戰龍在野、游龍擺尾、雲龍探爪、見龍在田、神龍御風、亢龍有悔、飛龍在天、潛龍出海。」
「總九卦的斷卦呢?」見她遲遲不說出最終一卦,冷天放又低下頭來在她身畔低問。
「斷卦,九龍……九龍.。…。」她萬般不願說出口,緊緊統握著素白的纖指。
冷風急灌入幽暗的斗室,室內有陣昏暗,待燭火重綻明度後,不顧一切闖進來的臥桑,夾帶著風雪的身影定立在門前。
「殿下。」冷天放朝他微微頷首致意。
「把她還給我。」臥桑冷肅著一張俊臉,不容拒絕地一掌伸向他。
「身為太子,此舉並不明智。」冷天放挑著眉,話中有話地代人試探著。
「把她還給我。」他再次重申,危險的星芒在眼底跳動。
「你當真要她?」冷天放低首看了那嫣一眼,有些意外臥桑會做出如此選擇。
「轉告你的主子,不必再派人來試探我,這是我給他的答案。」臥桑疾步上前,一手將那嫣扯至自己的身後一手拿去她手中的毫筆,飛快地在捲上書寫下四個大字。
「群龍無首?」冷天放的眸子顯得更加暗,透映著詭異的黑。
站在臥桑背後的那嫣,側箸身看向那筆墨未干的四字,不禁恐慌地揪緊臥桑的衣袖。
她為他保守的這個秘密他說出來了,為什麼他要這麼做?難道他真如她當初所想的,要鬆手放棄他手裡擁有的一切?不能的,這國家是那麼需要他這能帶來太平盛世的好儲君,他怎可以這樣說走就走?
「這就是你二選一的答案?你不後悔?」在臥桑摟著那嫣的腰肢離開時,他忍不住在身後追問。
臥桑緩緩回過頭來,「我不會後悔。」
「臥……」一被帶出斗室,猶不能適應外頭颯寒冷意的那嫣,哆嗦著身子,才想開口問他方纔那個男子是誰時,就被他轉身緊緊擁入懷中。
團繞在沁人的溫暖裡,那嫣急跳的心律緩慢地穩定下來,感覺在他的懷中,他又為她遮去了所有的寒冷,可是他擁抱得那麼緊,就如首次在地道裡擁抱她一樣,是那麼地緊張攀附,像個怕失去浮木就快滅頂的人。
「臥桑?」她在他的懷中抬首,不確定地看著他緊閉著的眼眸。
他嘶啞的低吐,「不要離開我……」
「怎麼了?」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那嫣忍不住環緊他,想將他臉上的那份晦澀揮去。
「現在,我沒有留在這裡的理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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