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宮中的人來府內宣旨後,這段日子來,料俏便失去了往日樂觀的笑靨,一反常態地鎮日愁眉不展,並不時杵額長歎。那嫣的情況也沒比她好到哪去,失而復得的簪子回到她的手中後,原本就愛沉思的她,更是常把自己關在房裡對著那支簪子發呆。
而今日,她們兩人皆走出了自己的房門,穿上了趕製而成的簇新衣裳,一同坐在皇后的鳳藻宮花園裡的石椅上,不約而同地再度擰著她們已經糾結了一個晌午的眉心。
秋日百花盡凋的花園裡,落了一地的枯葉,被西風颯颯地吹拂著,唏唏簌簌的聲響,彷彿像是刻意在這製造歎息氣氛似的,讓那嫣看著看著,不自覺地又逸出了一聲深沉的長歎。
她們作夢也沒想到,那日料俏在府中所接下的聖旨,可不是一道普通的聖諭,反而是一道平地驟起的驚雷,把他們舉府上下的人全都給嚇得一愣愣的,忍不住再三詳看那上頭的聖諭是否是誤寫了,或者是發錯了地方。
只要是見過料俏的人都知道,裴相的女兒裴料俏是匹脫韁的野馬,愛刺激愛冒險更愛自由,不但一點也沒有身為朝廷命官之女的自覺,靜若幽蘭這四字,是絕對與她劃不上等號的,因為她成天在外頭隨著老百姓們東跑跑西逛逛,不到日頭下山、月兒上山絕不輕易回家,就連她的親爹也都已經對她絕望了,可是……
她居然也在太子臥桑的太子妃選妃名單裡面,而且,她還是頭號人選!
更令他們不可思議的是,那場在鳳藻宮舉行的選妃大會上,皇后不但開了金口摒棄所有的人選,特意將料俏拔擢為太子妃,皇后還在眾朝臣皆反對之時,獨排眾議的為她辯護解圍,還說頭一個指定料俏為太子妃的人就是太子,換句話說,她是太子本人親自挑上的。
不只眾朝臣都無法相信素來英明睿智的太子會做出這種主張,即使裴炎都已經領著料悄來到宮裡謝恩了,被選中的太子妃正主兒料俏,還是不太能夠接受這個已成定局的事實。令她更嘔的是,把這件事當成是無上榮耀的裴炎,在一謝完了恩下朝後,就興高采烈的急忙回府準備焚香祭告祖上,根本就忘了要把她順道拎回家。
「表姊……」被人丟在鳳藻宮的料俏,滿心挫折地一手杵著下頷問著身邊也是被丟下的同伴。
「嗯?」還在想她們該怎麼回家的那嫣,悶悶地應了她一聲。
「皇后娘娘究竟是看上我哪一點?」納悶這麼多天了,她實在是很想得到個答案。
那嫣的歎息更深了,「我也還在懷疑中。」為了解開這個謎題,她已經連連失眠了好幾天。
「你想,我可不可以拒絕娘娘的好意?」太子妃?光是這個稱謂她聽來就覺得頭痛了,她根本不敢想像當上太子妃後的處境。
「那是抗旨,會要你掉腦袋的。」那嫣不疾不徐地潑了她一盆冷水。「而且,你不怕會因為抗旨而牽連姨丈嗎?這樣往後教姨丈如何繼續在朝為官?」
「可是我一點也不想當什麼太子妃呀。」她苦惱地咬著素白的指尖,「你自己說說,我哪像是塊當太子妃的料?」
那嫣不得不垂下頭來承認,「你的確不是那塊料。」她真的不是故意要說實話的。
「那個太子到底是哪根筋出岔了?」料俏百思不解地直捉著發,「全朝文武百官的閨秀有那麼多,我實在不懂他怎會挑上我……」那天臥桑看得目不轉睛的人不是那嫣嗎?他會不會是弄錯人了?
一提到臥桑,那嫣的神色更黯然了幾分,理不清的失落心緒不停地在她的胸臆裡翻攪著,使得她不得不試著命令自己別在此時又想起臥桑的那雙眼眸。
她深吸了口氣讓音調保持平靜,「聽說是太子曾告訴娘娘,裴家府上三代都是朝中大老,並以書香傳家,而你更是個德儀兼備、姿容艷殊群雌,擊敗眾家閨秀的第一太子妃人選,所以娘娘這麼同意大子的提議策立你為太子妃了。」
「你不覺得很可疑嗎?」料俏愈來愈懷疑這是一場陰謀。「說我們裴家府上三代都是朝中大老、書香傳家,這一點我可以理解,可是什麼德儀和姿容,這些我哪有啊?不要說別人不相信,這一點就連我自己也不信。」
「是很令人納悶沒錯……」居然把自己貶成這樣?那嫣已經很想跟裴炎一樣放棄她了。
「我不管。」料俏緊摟著她的手臂,「我不要留在這裡當什麼太子妃,不然我遲早會被悶死的。」
她不解地揚起柳眉,「悶?」
「就是悶。」料俏朝她大大地點了個頭,並且愈說愈激動,「那個太子臥桑可是自一出生就當太子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是眾皇子的表率,還英明神武得是開朝以來最受朝臣讚賞的太子,若是嫁給了他,那我豈不是也得陪他一塊關在宮裡,然後再被他悶死在裡頭?」
「別這麼大聲!」被她嚇出一身汗的那嫣慌忙掩住她的大嘴,就怕她的這些話會被有心人聽見。
「就這麼決定了,你陪我一塊進宮。」既然她跑不掉,那她也要拉一個人作伴。
「我?」怎麼說著說著就兜到她的身上來?她又不是被太子指定的那個人。
料俏得意地朝她咧笑,「娘娘說我可以帶一名女官進宮。從小就你和我最親,如今我要進宮,你當然得來陪我。」
她不禁垂下眼睫,「可是我……」論起出身,她這種平民哪能進宮?
「別又跟我提什麼身份階級了。」料俏在她拒絕之前先一步地堵住她,「要封誰為女官進宮來陪我的事,方纔我就問過皇后了,她說全權由我自己決定,而我的決定就是你。」
猶豫中,那嫣忽地憶起,那支被太極宮的人送回來的白玉簪子。
倘若她放下心底那令她自慚形穢的仕族階級觀,陪著料俏走進這窮她一生,也無可能再進來一次的華麗宮廷裡,或許,她將會有機會可以再見到那雙在夜裡炯炯晶亮的眼眸,她可以再遇見那雙溫柔大掌的主人一回。
溫柔是必要的,在這個貧乏的人生裡,一點美麗的溫柔,更是不可或缺的幻想。
那一夜,那名男子就這樣走進了她的生命裡,然後又帶著一些屬於她心坎上的東西離開,只在她的唇上留下了溫度與遺憾,在她的心中埋下了一顆種子。她很想,找個機會問問那名每當夜闌時分就會令她想起的男子,那壇新釀的秋露白在他口中融化時是什麼滋味?在黑暗中,他是用什麼樣的眼神看著她的?以及在他的唇印上她的時,他又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
生命是一場華麗的冒險,她若是不義無反顧的走一遭,只怕她的疑惑和遺憾將會這樣跟隨她一輩子,在她的心底夜以繼日地纏住她不放。
不多加思索地,她頷首應允料俏的請求,「好吧,我陪你。」
「看來你們已經作好決定了。」臥桑溫和低沉的嗓音,緩緩加入正在說悄悄話的兩個女人間。
那嫣怔了一會,不解地回過頭來,愕然地凝視著帶著離蕭自太極宮趕來這裡的臥桑。
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全朝上下莫不稱讚,人人心悅誠服的太子?同時,他也是那日在座輿裡讓她心潮翻湧不知所措的太子?可是,為什麼此刻從他的眼裡看來,他似乎是已經忘了她?
那嫣在心頭的失落感一湧而上時,悄聲地看向身畔的料俏,也大約地明白,他會離宮出現在這裡,是因為,他是特地來看看他所選的太子妃的。
沮喪到極點的料俏,把帳都算到她認為識人不清的臥桑身上。
「喂,你是不是被國事忙昏頭了?」她回氣很沖地一骨碌轟向他,「為什麼要挑上我當什麼太子妃?」
「放肆!」護主的離蕭第一個看不過去她的態度,嘹亮如裂帛的大嗓立即轟至她的耳畔。
「料俏……」那嫣趕忙把說錯話的料俏拖到一邊來。「你注意一下身份好不好?不要命了嗎?」這麼沒大沒小的,她以為她是在對誰說話?
「無妨的。」臥桑卻無所謂地對他們泛著笑,「往後大家就是一家入了,不必拘於禮節,活潑點也好,這樣倒比較自在。」一家人?他是真心想娶料俏?
那嫣忍不住抬首看向他,但她的目光迅捷地被臥桑那雙閃亮的俊眸給捕捉,她忙不迭地偏過芳頰,免得她又開始胡思亂想。
「聽到了沒有?」有人撐腰後,料俏立刻跳到還在瞪她的離蕭面前,「連太子都這麼說了,你還眼巴巴的瞪什麼?」
「你……」頭一回遇到惡女的離蕭,抖聳著兩眉死瞪著這名又凶又沒禮貌的未來太子妃。
她嬌蠻地揚起下巴,「我怎麼樣?」
「料俏……」一個頭兩個大的那嫣,趕在料俏在人前把她的底都洩光了之前,將她給拉到一邊去藏藏拙,順便給她上一堂禮儀課程。
臥桑也在她們走到一旁去時,乘機對身旁這個脾氣很久沒挑起過的離蕭做做心理建設。
「別盯著她發火了。」他掩著滿肚子的笑意,以極低的音量對離蕭說著,「等她們住進宮中之後,你會有很多機會去招惹那頭母老虎的。」
離蕭一臉的不滿,「由我去招惹?」這頭母老虎不是他的太子妃嗎?
臥桑任重道遠地拍拍他的肩頭,「就是你。」他可不愛這一款的。
離蕭終於劉他為何會挑上料俏的原因恍然大悟。
「難道你……」臥桑想成全他?
「我們四人,現在皆已是勢成騎虎,都沒有回頭的餘地。」臥桑兩手環著胸,別有深意地睨他一眼,「所以你可別在這節骨眼上跟我說你想臨崖勒馬。」
離蕭的頭頂佈滿了烏雲,「可是……」居然在大事已成定局時才告訴他?臥桑有沒有想過,那個太子妃他是根本就沾不得也不想沾的?
「別可是了,若是錯過了她,你不後悔?」他懶洋洋地聳著肩,「不要忘了,她是擁有那塊溫玉的人,也是你得娶回家的媳婦人選。」
「但她是太子妃呀,若是被人知道了,就算我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皇上砍!」別說笑了,這種大逆不道的事要是傳了出去,他第一個腦袋不保。
「表面上的太子妃。」臥桑滿面笑意地向他更正,神情仍舊是一派輕鬆。「放心,就算天塌了,也有我在這幫你頂著,你就放手去做吧。」
「你究竟在想什麼?」離簫緊張萬分地在他耳邊勸著,「這不能當兒戲的!」自己選來的太子妃不要反而推給他,他是瘋了嗎?
臥桑沉斂下眼眉,轉首淡淡地瞥他一眼,「我對任何事兒戲過嗎?」
離蕭霎時怔仲在他冷峻攝人的眼神裡。
「你以為,我有可能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嗎?」他危險地瞇細了眼,掩藏的企圖自眼角流洩出來。「從一開始,我的目標就不是裴料俏。」
「你的目標是誰?」他壓下滿腦子的混亂屏氣凝神地問。
臥桑的下巴朝那嫣揚了揚,「她。」
他愈想愈不懂。「你要的若是她,那何不直接策納她為太子妃?」
「她不是出身貴胄,光憑這一點,全朝大臣就不會同意我策納她為妃。以她一個酒娘的身份,她是萬萬不可能入主太極宮的。」能選的話,他早就直接選她了,又何需用這種拐彎抹角的作法?
「所以你就要了個手段,利用裴料俏來讓她進宮?」原來他葫蘆裡賣的是這種藥。
臥桑嘉許地朝他眨眨眼,「你變聰明了。」
離蕭簡直無語問蒼天,他知道,誰都沒法改變這個說一不二的臥桑已決定的事,臥桑要風要雨,任誰也攔他不住。
他萬分不情願地轉首瞪向他未來的噩夢來源。
他本來是想,玉被搶了也就算了,反正在查清楚被誰搶走後,他早就想賴掉這件事了,偏偏臥桑多事的成全他的這個噩夢,臥桑是想整他嗎?那個凶巴巴的女人,可是出了名的全朝公認沒禮教、沒閨儀,活像頭沒馴化的野生動物似的,他一點也不想把人生葬送在那個女人身上。
「還瞪?」被他瞪個正著的料俏,一點也不客氣地大刺刺回瞪他。「說我放肆?你知不知道這樣瞪著一個姑娘家,你比我還放肆?本姑娘是活該倒楣欠了你什麼?每見你一回就被你瞪一回!」
「你本來就欠了我……」離蕭才想理直氣壯地吼回去,但他的話卻緊急消失在嘴邊,還因此尷尬而漲紅了一張臉。
「欠了你什麼?」怪了,他沒事臉紅個什麼勁?
他緊閉著唇不發一語。這事說出來就已經夠丟人了,他要怎麼說他的家傳玉珮是被她給搶走了?她的口德已經夠不好了,說不定她會藉機大肆嘲笑他一頓也說不定,不行,不能說。
料俏咄咄逼人地走至他的面前,「說啊,怎麼不說了?你的嗓門不是挺大的嗎?」剛才是誰凶她凶得那麼大聲的?
火大的離蕭,實在是很想把這張惹人厭的小嘴給捂上,好讓她不能再發出一丁點的聲音來惹毛他。
他在嘴邊咬牙切齒的咕噥,「你這頭母老虎……」天底下女人那麼多,那塊該死的溫玉為什麼是被這個惡婆娘給搶去的?
「你居然說我是母老虎!」臉皮非常薄,相當禁不起人家損的料俏,當下直接和他翻臉。
戰場外,那嫣頭痛萬分地垂首幽幽輕歎,眼睜睜的任料俏不顧顏面地和離蕭在園子裡裡一句句地吵了起來,她實在是不敢想像,要是她沒待在料俏的身邊時時擱著,憑料俏的這副德行,將會在宮中得罪多少人和捅出多少樓子。
灼熱的注視感,熟悉地在她的背後一閃而過,她旋過身來,準確無誤地尋找到這道視線的來源。
臥桑的眼眸,並不在一旁的料俏或是離蕭的身上,反而在她的身上徘徊不去,他帶笑地瞅著她瞧的模樣,像種誘惑,而他唇邊緩緩浮現的笑意,又宛若她的一場好夢。
幾日自夜半醒來,那些閒於他的殘夢,總是在她的心底翻動,但夢境總不留痕地冉退,再無覓處。而今,她無須尋覓,他就靜靜地站在那裡,用與她初相見時的眼神凝視著她,以那雙眼告訴她,他還記得她。
在他唇邊的微笑,是那麼地細緻溫柔,讓注視著他的人,也不禁因他而覺得自己也溫柔起來,她一手緊撫著激跳的心房,恍惚地認為,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人不再是遙不可觸的太子,而是那日的他又再度回到了她的面前。
風兒吹在秋草上,聲韻高低起伏,有如波濤,但在那嫣的耳際裡,她聽見了更多的聲音戀戀不捨地呼嘯而過,而她悸動的心跳聲,在入秋草木空曠的庭園中,格外地響亮。
眼為情苗,心為欲種。
在她心底最深處的春土土裡,有顆被人埋下的種子,此刻正幽幽地自泥裡竄出嫩苗來,在微涼的風中,準備開始崢嶸勃發。
☆ ☆ ☆
「太子妃……」太極宮的總管太監司棋,再次叫住料俏在含涼殿上蹦蹦跳跳的身影,阻止她繼續在臥桑處理國務時製造噪音。
「住……口。」料俏額間的青筋不斷地跳動,「我真是受夠你了。」
在明定太子妃人選後,第二日料俏和那嫣隨即遷入太極宮內,以先準備太子大婚及適應一下環境。
在這座紅牆綠瓦、玉階明柱的太極宮內,非常懂得待人處事的那嫣,在入宮後對環境適應得很好,不過數天的工夫,就已經和宮裡的人打成一片。但一刻也靜不下來,更無法忍受束縛的料俏,則是恨不得能化身為長翅的鳥兒,好能飛出這片快令她窒息的宮牆。
料俏再一次的向他重申,「我叫料俏,不是太子妃,我只是住進了臥桑的太極宮而已,我還沒過門!
「天天都在她的耳邊這麼叫她,還婆婆媽媽個沒完沒了,他們不嫌煩,她都快被煩死了。
負責看管她的司棋,在糾正她一天太子妃該有的行性和儀德後,終於不支的向頑固派的料俏投降,改而向一旁的那嫣求援。
「那嫣姑娘……」為什麼太子不選那嫣這個溫柔可人的姑娘為太子妃,反而去選那個活潑過度,活蹦亂跳得有點像是生猛海鮮的料俏。
「我也受夠你了。」挺身而出的那嫣,一手緊緊擰佐料俏的耳朵,「給我過來。」太不像樣了,不要說別人看不下去,就連她也看不下去。
料俏受疼地瞇著眼,「表、表姊……」
「就算是太子肯縱容你的失禮,好歹你也要為他留點顏面,別老是這麼不知禮節好不好?不要又忘了你是什麼身份!」德儀出眾的太子妃?哼,假的,他們這裡只有一個會害太子名聲掃地的搗蛋鬼。
她很可憐地捂著耳,「他也說過這裡都是自己人,不必拘於禮節嘛。」臥桑都可以不在乎了,為什麼其他人要這麼在乎這種小細節?
那嫣一手指向離蕭,「你不怕他又來瞪你?」看不慣她的人可多了。
料俏聽了不禁回頭看向那個總會大聲嚷她的離蕭,在發現他已經到達忍耐邊緣又朝她這裡走來時,只好順從民意的改口。
「好好好。」她無奈地舉高兩手,「我盡量就是。」
「哼哼。」跟她已經槓上很久的離蕭,怕一開口又會和她翻臉而吵到臥桑,所以他乾脆以不屑的哼聲替代。
「你又是在哼些什麼?」料俏馬上忘記先前的話,扭頭又跟他大聲卯上。
司棋在他們倆又開始鬥嘴前,有先見之明地捂上雙耳。
「往後的日子熱鬧了……」天哪,只是哼個聲,這樣他們也能吵?太極宮的宮頂遲早有天會被他們兩個給掀翻。
那嫣不斷在心裡祈禱,「希望她這個模樣可別讓別人看到才好。」要是讓大家知道料俏根本就沒臥桑說的那麼好,她們被掃地出門還算事小,就怕皇后和臥桑也要跟著遭殃。
「不會有太多人看到的。」司棋含笑地對她揮揮手,「太子生性簡約,因此宮中服侍他的人不多。」料俏的這副模樣,也只有他們幾個知道而已。
「但願如此。」在宮中的日子就已經夠讓她心驚肉跳了,她可禁不起料俏又捅出什麼樓子來。
聆聽著料俏他們的吵嘴聲,那嫣不自覺地抬首看著遠處的臥桑,很擔心他們吵鬧的音量會擾了他,更對他眼下因勞累而造成的陰影,有些不捨。
在御案上埋首國務的臥桑,自從他成為攝政王后,掌管國事的大權便落到了他的手上,軍事、朝政上的事宜,都得經由他的裁定才能上奏,也因此,日子過得原本就充滿忙碌的他更忙了。
由這段日子的觀察下來,那嫣發現忙碌得像顆陀螺的臥桑,在太極宮內根本就沒有半點隱私,根據東宮官敘,宮裡需有太子六傅、三太三少、太子詹事、太子家令、太子率更令、左右衛、左右司御率府等,一些令她數也數不清的人等在這裡看著他,他的生活,是一具她所看過最深沉最不見天日的牢籠,無論何時何地,他都得把一切暴露在他人的眼中,接受眾人對他的監督和保護。
他身邊的人,都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存在著,即使再怎麼與他親近的人也是一樣。不管臥桑上哪,離蕭總是跟在他身邊,用一雙戒備的眼神盯著與他見面的人,而服侍他的司棋也跟離蕭一個樣,時時就看見他跟在臥桑的身邊監視一舉一動。
為什麼,做人,要這麼辛苦呢?
她和料俏一樣,困在宮中就已經快喘不過氣來了,但她看臥桑,他似乎不以為苦,好性子又善體人意的他,總是一副視而不見、絲毫不以為意的模樣,彷彿早已習慣了,無論國務多繁忙、壓力有多大、生活多麼不自由,在他的臉上,從沒見過絲絲的不滿,即使料俏他們這樣吵那樣鬧,他也不會有一句斥責。
也許,他的善體人意,是一種加深他負擔的致命傷,而他又不會去抗拒,只能一味地承擔下來。
「他從不休息的嗎?」她淡淡地問向對臥桑瞭如指掌的司棋。
司棋順著她眼瞳的方向看去,也無奈地歎了口氣。
「將要成為天子的人,是沒什麼時間可休息的。」現在臥桑的忙碌程度還算好的了,一旦他登基後,他就更沒有時間了。
「他要登基了?」當今皇上不是仍健在嗎?
他訝異地揚高眉,「你不知道皇上打算在太子正月大婚後就退位?」會封臥桑為攝政王,其實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為他往後的日子鋪路,好讓他能提早進入狀況。
那嫣沒有半分喜悅的心情,明明,他就近在咫尺,她卻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遙遠,如天與地般的遠不可觸。到了他登基之日後,在他的身邊,將會有更多的人圍繞著,而她還能像這樣與他同處在一個屋簷下嗎?
被人吵下御案的臥桑,緊皺著眉心走至他們面前,抬首看著殿門前那兩個吵得沒完沒了的男女。
「他們兩個都不累的嗎?」真是夠了,他大費周章的把料俏弄到這來,可不是叫離蕭和她天天吵的。
司棋也顯得很無力,「天曉得他們倆怎會那麼不對盤……」料俏本來就有點嬌有點蠻,而離蕭則是責任感要命的重,一點也不能容許有人對臥桑不敬,所以他們才會這麼不和吧。
「離蕭。」臥桑終於決定自救一下他的雙耳,和改變一下他們之間的氣氛。「我看料俏似乎是悶得慌,你何不帶她出去外頭走走,順便熟悉一下太極宮的環境?」
離蕭用力哼口氣,「我?」他為什麼要陪著這個女人?
料俏比他更不滿,「為什麼是他帶我去?」跟他去?他們倆吵架都來不及了,還熟悉個什麼環境?
「難道你要殿下紆尊降貴的帶你去?」離蕭感覺熟悉的心火又飆上來了。
「怎麼,不行嗎?」料俏凶巴巴地以指尖戳向他的胸膛,「好歹我也是他的太子妃,叫他帶我去有什麼不對?」
離蕭的指尖戮回她的額際上,「衝著你這副惡婆娘的德行就不行!」
「司棋。」不勝其擾的臥桑也翻起白眼了,只好揚手叫司棋去救救火,並把他們都趕到外頭去吵。
司棋認分地拉著他們兩個走向外邊,「走吧,就由我帶你們兩個一塊去行不行?」
「那我……」身為女官,有責任跟在料俏身旁的那嫣,也忙不迭地想轉身向外走
「你留下來陪我。」臥桑挪出一掌勾住她的手腕,將她拉至內殿的書房裡,「我渴了,沏碗茶給我好嗎?」
心神瞬間緊繃起來的那嫣,在他拖拉的大掌下,沒得選擇地被他拉至裡頭,被迫在他注視的目光下,在他的身旁為他沏上一壺銀毫,自始至終,她都低斂著眼眉,不願與他的眼眸有任何交會的機會。
「你在防我?」他冷不防地問。
那嫣手中欲遞給他的茶碗明顯地抖了一下,茶水飛濺至桌面上,像是一小攤的青淚。
「有嗎?」那嫣很快地鎮定下來,伸手想拭去桌上的茶漬。
「入宮以來,你幾乎正眼也不敢瞧我一眼,不然就是對我避避躲躲的,很少對我說上一兩句話。」他一手輕按住她的柔荑,逼她抬首正視他,「我有這麼可怕嗎?」
在被他洞悉一切的雙眼封鎖下,她不禁想閃躲。
對於他,她很怕,她怕他那雙對任何事都明如鏡的眸子,他的心太細了,無論她在想些什麼,即使表情、動作再細微,都逃不出他的眼,而且在他眼底的目光中,還有著雖然已含斂,但還是炯亮灼人的深意,不管她怎麼猜,她就是不明白他為何老是用那種會令她忐忑的神情看她。
時時,她會在心底提醒著自己,她會進宮來,是為了那支簪子,是為了她情如姊妹的小表妹,並不是為了他這雙將她綁得牢牢的眼眸,也不是為了他的溫柔。既然這條路是她自己撿的,那麼她就要走得正,不容許中途因為吸引而偏了她該有的方向,只是,她忘了在走上這條路之前得先思考一下,她得付出什麼代價。
那時,她只是孤注一擲地豁出去,只是想成全自己心底的一個小小幻想罷了,但她卻不知,那時草率的決定,讓她的天地就此變了樣,她雖是成全了姊妹間的情義,成全了自己幽幽盼惦著那名男子的遐思!
卻將她鮮妍的青春押住在這深不見出處的宮闡裡,而這道宮牆.是進得來出不去的,她得用一生來償。
這賭注對她來說,押得太大、太重了,尤其在這場賭局裡,還有個令她心弦波動難安的臥桑,令她更是對自己當初的決定有些後悔。
她悄悄地將手抽回來,「我只是一時不習慣宮中的生活而已。」
「真的?」他刻意問得很認真,還壓低了臉龐靠近她的面前。
「嗯。」在他探索的目光下,她含混地別開眼。
「那麼等我們相處久了,你是不是就可以不再像只驚弓之鳥的躲我了?」都把她帶進宮裡一陣子了,她可不能再繼續躲他下去,因為,他從來就不是個有耐性的人。
她怔伸了一會,「這……」
也不等她的回答,他兩掌一拍,「不如這樣吧,往後當司棋忙著,或是離蕭又和料俏到別處去絆嘴了,你就留在我身邊陪著我,如此一來,多和我相處多瞭解我一點,這樣我們很快就可以熟絡,而你也就不會再躲我了。」
那嫣為難地輕蹙秀眉,該拒絕他嗎?不,是該怎麼拒絕他?他是這裡的主人,又是一人之下的太子,她哪有拒絕的權利?
決定遠遠與她拉近關係的臥桑,趁她還在猶疑不定時,立刻把握時機乘勝追擊。
「不出聲我就當你是同意了。」他熱情地將她拉至身畔,「來,我給你列個你得待在我身邊的大略時間。」
「我……」還來不及反對的那嫣,想開口時她的聲音卻被他一大堆的話給淹沒。
他半強迫半討好地把話塞進她的耳裡,「通常在我處理國務、練弈、煎茶養性或是閒暇時,司棋他們都不想陪著我,因為他們只會無聊得想打瞌睡,所以說,他們都是非常勉強地待我身邊監視著我,為了不勉強他們,我相信你一定很樂意代替他們陪伴我是不是?」
「誰說我……」
臥桑一點也不留給她說話的時間,「我已經為你估算好了,往後你大約一日裡將有半天都得待在我的身旁,因此我會親自去向料俏借人並徵得她的同意。」
「慢著……」他是想叫料俏賣了她嗎?
「不能再慢了。」他笑瞇瞇地打斷她的話。「我看乾脆就從明日開始吧,往後你就別當料俏的女官,改當伺候我生活起居的女官,你說好不好?」
她仍試圖想表達已見,「等一下,我……」
臥桑再笑意滿面地堵上她的話,「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同意。」
「太子……」話都是他在說,她根本就什麼都沒回答呀。
「怎麼還叫我太子?既然都是住在一塊的自家人,那就別再那麼生疏了。」臥桑又熱情無比地執起她的柔荑,「為了盡快促進我們兩人間的熟絡感,首先,請叫我臥桑。」
叫他臥桑?還跟他是一家人?慢著,剛剛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那嫣呆滯的眼眸停頓在他的笑臉上久久不動,尚不太能理解在他那一大串快速朝她堆過來的話裡頭,他到底是代她決定了什麼,所以他的臉上才會出現這種滿心歡喜的得意笑臉,還有,她是什麼時候跟他成為一家人的?到底是他的臉皮太厚,還是她的臉皮太薄了?
她的視線緩緩從他燦爛無比的笑臉上往下挪移,低首望著他那雙緊握著她不放的大掌,忽然發現,他的心思不只是細,只要他的腸子拐拐彎,她就不知不覺地被他給推進陷阱裡去了。
她好像……太小看這個太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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