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遲鐘鼓初長夜。
夜幕森森,就連星子也無法竄出濃雲,只有西方的殘月仍苦苦勾留在天際,一會兒破雲而出,一會兒又遭重雲卷滅。
深更夜闌的京兆,萬物都像是己睡在夢裡深處了,但在靜夜裡仔細聽來,有些幽微的聲響仍是醒著。
按循著微聲,來到京兆裴相府邸的宅院,黃黃昏昏的燭光自本欄窗內透映而出,屋內燈火如豆,光影忽明忽滅,仍不肯在夜深時分睡去,伴著燈火的,是縷縷和著熱氣的白煙,煙霧中漫著蒸熟的稷粟帶著甜味,悠悠地將香氣飄送至已涼的空氣裡。
趕在秋涼露白時分正式來臨前釀造今年第一罈美酒的那嫣,此刻正在蒸騰四溢的屋內,忙著將一批批新蒸好的作料以木樁拌涼,並著手張羅著釀酒古六法裡其他必備的程釀工甚為繁複的秋露白,得七蒸七焙,之後還得將放涼的稷粟、高粱置放在壇裡,加入麴櫱、冷泉、作香的配料後仔細封壇,末了加上官家的封條,再將它儲放至地窖裡,待韶光過後,再開壇時便脫胎換骨化成了瓊漿玉液。只是,好酒不只是得要有會家子來品,它還需要有個為它傾盡年華的酒娘,來為它奉獻出她的青春和心力。
顆顆晶汗悄悄淌下那嫣的額際,在煙霧蒸騰的屋裡待久了,熱氣在她的面頰上如胭脂般地無聲化開,為她渲染上了層似醉的酡紅色澤,因為燠熱,一雙水色的杏眸也懵懂氤氳起來,在她一身素裳羅裙上,有的不是尋常姑娘家以花研汁後的香氣,而是襲人的酒香。
她是個酒娘,一個出身釀酒大酋之家,十多年來年年在秋露初起的秋夜裡釀酒的酒娘。雖說因遠親姨丈官拜丞相的緣故,她已離開了遠方家家戶戶釀酒的故鄉住進丞相府邸數年,但就算樓居的地方變了,她的身份仍未變,縱使歲月過去了,她的模樣也變了,她還依舊是那個生來就注定要為皇家釀酒的酒娘。
因為夜深,屋裡很安靜,此刻陪伴著她的,就只有那盞搖曳不明的燭火。奄奄欲熄的燭光中,她的影子被拉長打映在壇裡的酒面上,模模糊糊的倒影裡,藏盡了多少她不解的心事,每回,她還猶不及去瞭解它們,它們就被埋封在地底不見天日,而在破土之後,又匆匆被送至宮中無緣與她見上一面。
拭汗一回後,那嫣將手裡的木樁擱置在木槽邊,走至壇前低首審視那壇紅珀色即將入地封藏的新釀。
燈影下,酒面水光盡燒,陣陣甜香撲鼻,任誰想得到,此時這看似平凡的濁水,有朝一日,它將會有水的形、火的性,入喉時溫潤沁口、酒香熏人欲醉,待入肺腑後,又熾烈得有如猛火焚內。但這罈酒,等閒人可嘗不上,它將會被倒在皇家的夜光杯裡,用質如玉、薄如紙的杯身,來品嚐連她這名奉命釀造它的酒娘也無法嘗得的滋味。
釀酒這麼多年來,除了王公貴胄,誰也無緣能親觸品嚐到這等封壇進貢的美酒,她這名酒娘,就只能在皇室向大酋發出釀酒的指示時,遵照指令人屋辛勤鞠釀,在夜以繼日的辛勞之後所換來的,就只是佇足聆聽著他們輾轉傳來的美贊。可是,說句實話,就連她釀的酒也不認識她,她又怎能去體會那些贊言背後的滋味?
其實她最想要的,不是那些稱讚或蜜語甜言,她只想真正的嘗上一口自己釀的美酒,好好去感受一回她投注所有熱情和光陰所換來的成果,而不是只能在釀造的過程中想像著,日後當這罈美酒在地底甦醒過來時,將會是多麼芳香甘醇。但或許終其一生,她都無法得知她用年華所換來的是些什麼,更無法得知她到底在酒裡頭藏了些什麼心情。
單是一罈酒,便可區分出品酒客與釀酒人的命運差別,更可勾勒出一幅當今貴族世胄與平民百姓的階級圖,那麼人一生的宿命,是不是和酒相同,所有的一切,也都是從有機會走出夜半釀酒的屋子不再揮汗耐暑,而可以起身走到涼爽的戶外,仰首面對著秋月舉杯共慶秋日的來臨?
應該是不可能的,夢想說得再多也終究是夢,只要套在她身上這階級的枷鎖不除去,她就一日不能脫離身為酒娘的宿命。
屋內的燭火,在那嫣兀自望著酒面怔伸出神時受了風激烈搖晃,令她回過神來,不解地抬眼查看在這密不透風的房裡哪來的涼風。
燭台驀地在此時唧當墜地,一道黑影自她的眼角滑過,當她旋過身來尋找那道黑影時,黑暗中,有陣氣息自她的面頰拂過,她不禁怔仲半晌,眨眨眼睫適應突如其來的黑暗,然而在她的雙目逐漸能夠夜視時,一道幾乎與夜色融為一色的人影就靜立在酒罈前。
幽微的光影中,隱約可看出黑影的主人是個男人,那嫣緊斂著氣息握緊了雙拳,與他在酒罈前對峙著,在不及分辨來者究竟是誰和所為何來之前,她並沒有妄動,而他也無進一步的舉動,寂靜無聲地在溢滿甜味的房裡沉澱下來,唯一在他們兩人之間緩緩流動的,就只有時間。
隨著時間的流逝和他的不說不動,她因此而莫名地感到心安,對他的戒心也不知不覺地放下大半,一逕地瞧著暗影中他那張看不出半分模樣的臉龐,在心底不斷納悶著來者是誰,又是為何會在夜半闖進她的釀房裡。好半天,就在她的疑心快溢滿胸懷之時,靜立在她對面的身影總算是有了動作,極為緩慢地,他伸指朝新釀的酒面探去,而後將沾染了水酒的指尖放至口中品嚐。
那嫣有些怔愣,這入夜半闖進府裡來,不去盜些別的東西反而跑進她的釀房裡,為就是想嘗一口那有如粗胚般的新釀?難道,他也懂酒,現在在他的臉龐上,有著什麼樣的的神情?
見她不言不語也無什麼特別的反應,黑影的主人試探性地傾身向前跨進一步,而後朝她探出一手,悄悄地撫上她的臉龐,如撫美玉般地細細柔撫她那因在釀房裡受了熱而飽含熱意的面頰。
那是雙溫柔的手,也是一雙不尋常的手,它不若常年工作人們的粗糙和冷澀,若說嬌貴倒也說不上,在他的指縫間,有著練字練出來的細繭,掌心裡似乎又有握弓或是使劍所留下來的舊痂。微微的一陣幽香,不動聲色地自他的掌心飄向她的鼻尖,微有甜意間無酒意,是她方製成的新釀的味道,當他移動著手掌時,酒香尾隨著他的指尖在她的面頰上流連,使得沉醉在酒香中的她有種異樣的被催眠感。
趁著那極為短暫的片刻,順著勢,他動作極快地將掌心繞至她腦後的髮髻上,抽走髻上樸素的白玉簪,簪子一落入他的手裡,他的身子迅即往後一退,無聲地沒入黑暗中。
失了簪子的髮髻,在不受拘束擺脫垂下灑地之時,那嫣的神智總算是回到了腦海裡,她忙伸手朝身後的長髮探去,才發覺方纔那個還讓她沒什麼戒心的男人,竟在轉眼之間就在她的眼前盜走她心愛的簪子。然而就在她抬首尋找他的身影時,發現他居然在溜出門外前,還刻意停下腳步站在門邊,揚高了緊摟在手心裡的簪子朝她示威。
不多加細想,那嫣在他的身影消失在門邊時也拔足追了出去,匆忙之際,完全忘了要顧忌到在靜夜時分這般追逐一個人,會帶來多大的聲響,又是否會驚起他人的一廉好夢。
「表姊?」起床查看異聲的裴料俏,站在門邊揉著困眼,一頭霧水地看著沒在釀房裡釀酒,反而三更半夜在外頭到處找人的那嫣。
「回房裡去,別出來。」那嫣忙把呵欠連天的料俏推進屋內,而後又趕忙在把人追丟前再度追上。
見她一把話說完就急急跑離原地,生性喜愛刺激一刻也靜不下來的料俏,立刻把濃厚的睡意給驅散,興致勃勃地回房裡搭了件外衫後,飛快地奔出房間。
「不是叫你別出來嗎?」跑著跑著便發現身邊多了個同伴的那嫣,在追出庭外時停住了腳步,氣急敗壞地相心把這個冒險犯難勇氣一籮筐的丞相千金給推回去。
「有熱鬧我怎可以不看?」料俏不但不走,反而還興奮地湊至她的身邊,張大了眼左右張望,「發生了什麼事?」
那嫣沒好氣地睨她一眼,「有偷兒闖進府裡。」
「真的?」料俏聽了愛笑不笑地張大了嘴,「人呢?在哪?」真沒搞錯?廉相裴炎可是窮到舉朝上下皆知,居然還有人想來這家徒四壁的地方撈份意外之財?
「他的腳程很快,才一晃眼的工夫就不見人影。」也不知那個男人是跑哪去了,沒半晌就把追在後頭的她給甩掉,他的身手怎麼那麼快?
「我們這種地方也會遭偷兒?」料俏絲毫沒有憂患意識,反而還很有興致地嘲笑起那個夜半訪客。「那個闖空門的小偷有沒有走錯地方?我們才是窮到該去當偷兒的人吧?」
那嫣一掌拍在她的頭頂上止住她的笑音,「別說風涼話了,你快想想府裡有沒有什麼東西是值錢的。」那個人若是只想偷她一根簪子倒還好,若是想盜府裡的東西可就壞了。
料俏一點也不以為慮,反倒攤著兩掌朝她咧笑,「瞧瞧咱們這裡,典型的廉官居處,不但主人是窮得兩袖清風,就連宅子也都通風涼快得很,哪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可讓人來偷?」
那嫣面色凝重地一手搭上她的肩,「料俏。」這座宅子的主人裴炎或許是個廉官,也沒什麼東西可讓人偷,但他女兒的書房裡,可是有很多會讓人覬覦的寶貝。
「嗯?」
她涼聲地提醒,「在你書房裡那顆名叫皓鑭的夜明珠值不值錢?」那顆曾在戰國時期受到秦國的夫人垂青的夜明珠,就不知在如今能值個幾座城池。
「當然值,它少說也值個……」料俏才張大了嘴正要炫耀,而後驟感不對地大叫:「糟了,皓鑭!」那顆夜明珠的身價,可是高到用它來買個小國都還綽綽有餘!!
「你還說沒東西可讓人偷?」那嫣無力地輕歎,轉身一骨碌地往書房的方向跑。
急如鍋上蟻的料俏跑得比她還快,「我哪知道這個偷兒那麼識貨?」
那嫣在書房前一手扯住她的腳步,「在這待著,別來看熱鬧也別來惹事。」要是讓料俏進去的話,若是出了什麼岔子,她要怎麼向姨丈交代?
「慢著……」被甩下的料俏,不甘不願地看她的身影獨自閃進書房內。
因無點燈而黑墨墨的書房裡,悄聲站在房門內的那嫣緊屏著氣息,在小心確定皓鑭是否仍在房裡時不忘留神四周,但靜窒的房內無絲毫人影,有的,就只是皓鑭在夜裡淒蒙迷離的光芒。
即使經過千百年時光的焠鏈,戰國時的名珠皓鑭仍舊是魅麗而冷清,一如千百年前它吸引著秦王的妃子般地幽然燦亮,在濃墨般的夜色裡徐徐舒放著它的美麗艷澤,如同招引地,強烈吸引著那嫣的目光,令她不由自主地拖著腳步一步步往前走。
耀眼的霞光燦亮了她的臉龐,在她的指尖忍不住想向前觸及它前,它的光芒搖曳了一下,一隻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大掌就這麼當著她的面,大剌刺地將它收納至掌心裡漫蓋住了它的光輝,取而代之的,是一雙閃閃晶亮直瞅著她瞧的眼眸。
那嫣立即回神,自小練武的她,隨即隔著書架的木欄,對這個在她面前搶走夜明珠的男人動起拳腳來。
對於她突然的來襲,男子的動作似乎有些訝愕,但在接招接了半晌,並暗自掂量了她拳腳功夫的高弱之後,他便一改前態愜意地半倚在書架邊,慢條斯理的與她有招拆招。
被他傭懶閒散的態度惹得心火驟起的那嫣,在閃過礙事的書架來到他的面前,準備全心全音一的把皓鑭搶回來時,另一陌生的步伐聲響同時在窗外響起,她隨即轉首朝窗外看去,驀地發現偷兒不只一個人,外頭還有個接應的。
「料俏,」她登時放棄在她眼前被奪的皓鑭,想趕至外頭去看看可能會遭遇危險的表妹。
可是功夫高的人佔上風,優間與她拆招的男子拳勢忽地一改,飛快地攔下欲走的她,有意將她困在屋內不讓她出去,還刻意與她拉近距離來到她的面前,趁她不備時迅捷地在心急的那嫣唇上,印下了一個溫暖的吻。
那嫣的眼眸頓時忘了該怎麼移動。
在他的身上有種薰香的味道,與酒香相較之下,來得更濃醇甘烈,漫天蓋地將半昏半醉的她籠罩著,而在他的唇裡,卻有著一股嘗過新釀後的微微甜意。在他溫熱的唇離開後,她吃驚張大了一雙水漾的杏眸,遠比爐火還揮之不去的燥熱,千濤萬浪地直朝她的心頭翻湧襲上,比酒色還來得酡紅的紅雲,霎時飛上了她的面頰。
這是什麼偷兒?盜簪子、搶夜明珠,還偷她的吻?
在那嫣還沒來得及收拾過於震撼的心情時,偷了她一吻的男子,見好就收地掠過她的身畔先一步地奪門而出,讓神智回到軀殼裡的那嫣,再次急忙追上這個在同一夜裡,連連自她身上討了兩次好處又扔下她的男子。
「表姊?」早就在外頭與另一個埋伏的偷兒卯上了的料俏,在忙得不可開交之際,被闖出來的那嫣撞了一下。
那嫣沒理會她,而與料俏交手的男子在見那嫣正追逐著另一人後,隨即拋下了料俏,拔地而起的去阻止那嫣的腳步,並將她攔在房頂上苦纏著,直到那名全身而退的男子在遠處吹了聲口哨,他才放下那嫣轉身追上先離去的那人。
孤零零的站在房頂上,沁冷的涼風徐徐將那嫣過於激越的神智打醒,也讓她逐漸冷靜下來。靜夜裡,那兩道人影已消失在遠處的暗夜裡,放眼望去,這片沉睡中的京兆領地,像是沒發生過任何事似的,讓她不禁覺得這一切有些恍然若夢。
「皓……皓鑭呢?」慢了一步的料俏,費了好大的勁才氣喘吁吁的追上房頂。
那嫣沉靜地望著遠方,「被拿走了。」
「拿走了?」料俏痛心地撫著胸坎,「誰拿的?」
她一手撫上猶帶暖意的唇瓣,「天色太黑,看不清來者是誰。」她也很想知道,那名既偷東西又輕薄她的男子到底是誰。
「你不知道?天哪,這下我不就真的遭賊了嗎?」虧她剛才還在笑說沒人會來她家偷東西,結果現世報這麼快就來了。
「不只你遭賊了,我也遭賊了……」那嫣低聲地輕喃。
「你也遭賊了?」她身上哪有什麼能偷的?
「先回去吧。」她極力壓下滿面的紅霞,伸手拉起料俏,「讓姨丈看到你這麼晚還站在這,他老人家免不了又會說上你幾句。」
在與料俏雙雙走向房頂邊緣時,那嫣忍不住又回過頭瞥看那人消失身影的方向。
她不懂,若那人是專程來盜皓鑭,他大可直接侵入府裡去取即可,何必費事的往她的釀房裡跑,除了刻意讓她發覺外,還故意將她引至釀房外讓她目睹他的夜盜行徑?不,說不通的,這其中一定有蹊蹺,除了皓鑭之外,他應當是有著別的目的。
只是,他有什麼目的?
涼風悠悠,隱隱的將她的問號吹至她的心坎上,也把夜色吹染得更深更濃,天色如墨,濃雲徹底征服天際,在今夜,她見不著任何星子。
☆ ☆ ☆
他也見不著半顆星子。
獨坐東內太極宮宮頂上觀天的太子臥桑,在夜半即將臨近初晨的時分,深深凝鎖著一雙劍眉,再三端詳著近日來總是烏雲蔽天的天際,只見天空猶如被上一襲黑紗,放肆漫天的濃重疊雲,彷彿也壓在他心頭的極深極深處,而那顆在兩日前易主屬他的皓鑭,則是靜靜的攔躺在他的掌心裡幽幽燦亮,宛如一輪初窺的皓月。
歷史上關於皓鑭的傳說有很多,但總免不了與美人的芳名聯在一塊,如今!在他手上的這顆皓鑭,雖無美人陪伴在它的身旁,但它卻為它的新主人引來了一段飄繞在他腦海裡的遐思。
這兩日來,他一直都記著在皓鑭光輝下那張清麗的容顏,在那日之前!他能擁有關於她的記憶並不多,直到在皓鑭面前與她相見,他才看清了時光為她所帶來的改變。
經過時光的催化,她已不再是記憶裡青澀的俏模樣,在她的身上,多添了份他意想不到的嫵媚!單薄乾淨的瓜子臉襯上那雙秋水翦翦的杏眸,透過皓鑭的光芒,彷彿活靈何會說話似的。
他更記得,她那張帶著新釀酒香的芳唇。
站在宮頂上,一直在為臥桑觀望著四周狀況的貼身侍中離蕭,在收到下頭的人來報使,悄聲地走至他的身後打斷他的沉思。
「又來催了?」臥桑頭也不回,只是低首看著手中綻放著幽光的皓鑭。
「司禮太常、博士祭酒、太史令、園邑令都已在宮外候著。」離蕭制式地報上那些時辰未到,就已提早來到宮外等著的官員名稱。
臥桑的劍眉緩緩朝眉心靠攏,「國子監也到了嗎?」派了這麼多人來,想必國子監一定在來太極宮前,已經先到他父皇那邊走過一趟。
「都到了。」眼看風大,離蕭站在他的身邊為他阻擋強風。「國子監已迎來皇上的聖諭,準備在今日的秋季誥封大典上宣封殿下為攝政王。」
攝政王?臥桑微微苦笑,其實無論加諸的名稱再怎麼花巧,或是聽來再怎麼任重道遠,不過又是一道加在他身上的緊箍咒罷了。
從一出生就被封為太子的臥桑,這二十七年來,他已明白了也習慣了什麼叫承擔。
自小到大,日日被六名教導他的太少和太傅在東內太極宮裡緊緊看著,並不時在他的耳邊提醒著他,他的人生正道,即是君王之道,他的思想,合該是天子治國圖強的峻武宏觀思想,在這之外,他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更沒有他自己,他是屬於眾人的太子,他是未來的一國之君,他不該有自己。因此,心中若有不平,壓下來;若有微辭,壓下來,若有夢想,壓下來;若有弘願,壓下來,把在太子身份之外的一切都給壓下來,將它們都緊緊地關在他心頭的最深處。
但壓抑久了,那便成了一種深刻至骨的承擔,同時也是一道道緊縛著他令他動彈不得的枷鎖,只是這道枷鎖,他藏得太深太好,以致沒人看得出來也無法看透。
在他們眼裡,他們只看見一個皇帝讚譽有加、八位皇子崇敬感佩的太子,縱覽朝野,人人皆對他這名太子甚為期待和心悅誠服,而史官們更是看好未來他登基後的國政,早已備好了筆墨準備為他在史上記下一筆弘跡。而今日,全朝大臣更引領期盼著他將會在日出時分出現在京兆西郊的龍延壇上,代染了風寒而龍體微恙的皇上主持秋祭誥封大典,並熱烈地期待著在大典上瞧見國子監大臣等,在聖諭下正式策封在太極宮內主持朝政已久的他為攝政王輔助國政。
臥桑握緊了手中的皓鑭,轉首淡看站立在他身旁為他遮擋西風的離蕭。
無論何時何地,身為護主侍中總是安靜的站立在他的身後,戒慎地保護著他的周全,並是個對他推心置腹、全盤信任的臣子友人。
他常想,以離蕭出身豪武世家的身份和天資來看,若不是被派命留在太極宮中服侍他,反讓離蕭在沙場上征戰的話,想必如今,離蕭或許早已功拜高官厚爵,而不是仍舊守著一個小小侍中的名號留在太極宮中保護他的安全。
或許就是因為惜才,又或許是他自小深居東內沒個知心人可說話的緣故,他與離蕭,甚至比那些遠住在宮外的皇弟們都還來得親近,在下意識裡,他早已把離蕭當成親人來看待。
「這兩日來你很心不在焉。」臥桑仔細看著他那雙游離不安的眼眸,「是因為掉了東西的緣故嗎?」
打從那日回宮後,他就一臉心有旁騖的模樣,可又一直揣在心頭不說出來。
心事被洞悉的離蕭,不自在地垂下頭,「我……」
「查清楚束西掉在誰的手上了嗎?」那天晚上他是去偷東西,而這個生性耿直的離蕭,不但沒偷到什麼玩意,反而還被人偷走了一樣寶貝。
「查……查清楚了。」一提到失物在何人手裡,離肅的臉龐更是壓得低低的不肯抬起來。
「誰?」他一手撐著面頰,好笑地瞅著離蕭臉上難得出現的緋紅。
「裴相之女,裴料俏……」就是那個偷東西也不招呼一聲的女人。他也不過是在屋外把她攔著,不讓她進屋去礙了太子的事而已,而她打著打著,居然就這麼一聲不響的摸走了他的傳家之寶。
「廉相裴炎……」臥桑意外地挑高了兩眉,思忖了半晌後,一抹笑意悄悄漾滿了他的眼睫。
「殿下?」離蕭有些不安地看著他那張每當在動腦筋時就顯得很邪惡的臉龐。
他兩掌一拍,「這事好辦。」好極了,他還正愁師出無名呢。
「什麼事好辦?」
「幫你把傳家之寶拿回來的事。」若是辦妥了離蕭的事,他也正好藉著這個機會為他的計劃添上一道兩全其美的終筆。
離蕭很是頭痛,「你還想再出宮一回?」才讓他溜出宮外一回,不過兩天,他又不安於室了。
臥桑嘖嘖有聲地向他搖首,「就算我不離開這裡半步,我也有法子幫你把那塊玉拿回來。」他只要待在宮裡等消息就成了,根本就不須勞動他的大駕。
「玉丟了……也就算了。」離簫自責地垂下頭來,兩掌自制地緊握著,「不必大費周章的再把它弄回來,不然若是因此而洩漏了咱們夜半出宮的事,到時後果可就嚴重了。」與太子的人身安危相較起來,丟了一塊玉根本就微不足道,他可禁不起太子有任何閃失。
「但那塊溫玉,不是你們離家代代傳給進門媳婦的傳家之寶嗎?」臥桑故意引誘著責任感極重的他,「若是不拿回來,往後你要怎麼討房媳婦?倘若你光棍一輩子,你又怎麼對你們離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離蕭頓時把眉心攢得緊緊的,「我……」
「我記得……」他沉思地望向遠處,大掌徐徐摩挲著下頷,「上回母后曾向我暗示過,我早已過了該擇立太子妃的年紀。」
「你不是對這件事向來不急的嗎?」這些年來他推了又推、拖了又拖,老是拿個不急的借口去回擋掉娘娘的催請,怎麼在這當口他卻主動提起了?
「在拿到這顆皓鑭之後,現在對選妃這件事,我很急。」他含笑地將手中的皓鑭收至袖底,取出一封信箋和一支玉白的簪子。
離蕭張大了雙眼,「那是……」
「誘餌。」臥桑將兩者放至他的掌心裡,「找機會把這封信和簪子交給我母后,並叫她務必要成全我。」
「成全你什麼?」離蕭一頭霧水地看著手中受托的東西。
他神秘地眨眨眼,「成全我讓所有人都不能置身事外的心願。」已經平靜這麼多年了,也該是到了讓所有人都起來動一動的時刻了。
「殿下!」被臥桑派命在下方擋住外頭那些官員的太監司棋,在臥桑他們遲遲不下宮頂,而他又被禮官們催得快跳腳無法再拖延時間後,終於忍不住站在下方大喊以提醒他們時辰。
「司棋在催了。」離蕭朝下頭看了一眼,知道他們不能繼續待在上頭耗時辰。「再不下去,恐怕司棋就沒法擋住宮外那些想闖進來的人。」
臥桑沒有動,臉上的笑意淡淡地逝去。
夜色依舊濃重,清秋的月兒,掙扎地逃出雲幕掛在西天的邊際不肯墜落,空氣清明如洗,所呼出來的氣息在冷清的寒意裡化為縷縷白煙,風兒一吹,便宛如春夢離散不留痕跡。
眼看著白煙飛霧在風中消散的臥桑,低首看了下方太極宮內燈影幢幢搖動的光景一會,又抬首尋找在宮牆外京兆腹地遠處,那些層巒疊幛的山嶺,總覺得那像是他的未來,但要他挪動步伐去追尋,他的每一步,卻是那麼地沉重,遲遲無法起程。
「跨出這步後,便是萬重山了。」他不禁在唇邊喃喃自語,「就不知在山後,是否真能無風無雨也無晴?」
「殿下?」以為他已準備下去參加秋祭大典的離蕭,在回過頭來時,發現他仍站在原地仰首看著一片什麼也看不出來的天際。
「你相信手足之情嗎?」他冷不防地問。
「信。」不加考慮地,離蕭朝他重重頷首。
臥桑又低下頭,轉首用著截然不同的炯亮目光緊鎖住他,「那麼在我父皇所誕的九個皇子間,可也有手足之情?」
「這……」離蕭怔了怔,很快又照實回答,「應當是有的。只是皇子們都藏得太深,以致你們都看不見彼此。」朝中的九位皇子,對彼此雖不離心但也不同心,但在一些細微之處,仍是可看見那不讓人輕易看出的手足之情。
在得到這個答案前,臥桑的心就像是被萬重山層層壓著,無力動彈且仍是有些顧忌,但在聽離蕭這個與他心中所相心的相同的說法後,他又覺得,在他極力想逃離的那一日真正來臨前,或許,他是該牢牢掌握住這個機會!為自己放手一搏。
他忽地漾出一抹令人理不清的笑意,「藏得太深是嗎?」
「你在想什麼?」離蕭擔憂地走至他的身旁,細看他那張根本就了無笑意的臉龐。
「在想該怎麼照你的說法來賭一賭。」帶著一抹不回頭的笑意,臥桑一手搭上他的肩頭,與他抬首齊看向天際。「接下來的日子,不只你不能置身事外,所有的人,也都得陪我走一遭。」
天頂的黑雲,在惺忪蒼茫的西風中微微裂開一道細縫,殘月的霞輝筆直地劃越天際,風流雲散的撕開一片黑幕,此時,太極宮的銅鐘沉沉地響起,宛如在告知著京兆風雲驟起的來臨。
揭幕了。
☆ ☆ ☆
這兩日來,那嫣總在白日裡就將自己關在房內沉思,對著秋日清朗的明空怔怔地出神,在莫名中,有一股催促著她的動力,使得她無法阻止自己的心思繼續千回百轉的惦念,但她所朝思暮想的,不是她才剛剛放至地底的那些新釀,而是那名夜裡偷了她兩樣東西的偷兒。
「別看了,再看皓鑭也不會回來。」以為她還在想著那顆遭竊的夜明珠的料俏,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搖晃。
那嫣並不想解釋自己此刻想的並不是那顆珠子,她微微側過秀臉,就見樂觀豁達的料俏,在她臉上根本找不到東西被竊後的痛心或是不捨,她還是把日子過得好好的,並且笑靨如花地把玩著手上的新玩意。
納悶的那嫣不禁探首過去,「你手上的東西是怎麼來的?」怎麼前些天還不見這塊玉珮,而今日它就無端地出現在她的手上?她是哪來的銀兩買這種質地甚佳且昂貴的溫玉?
「那晚順手從另外一個夜行客身上搶來的戰利品。」那兩個小偷搶了她的皓鑭不打緊,反正她也自其中一個小偷的身上換來了遞補品。
「你怎拿人家的東西?」堂堂一朝之相的千金,竟也會有這種偷兒似的行為?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他們的吧?」料俏非但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愧疚,反而還理直氣壯地抬高小巧的下頷,「不聲不響的跑來府裡搶走了我的皓鑭,我當然要從他們身上拿個東西來彌補損失,」
「把東西收好,千萬別被人見著了。」已經習慣她這種性子的那嫣無力地搖搖頭,轉身拍拍衣裳站起,「我去找姨丈。」
料俏敏感地一手拉住她,「找我爹做什麼?」
「這麼貴重的皓鑭遭竊了,當然得去叫姨丈報官。」那嫣伸指彈了彈她的額際,「拖了兩日,也不見你去告訴姨丈一聲,我得去同他說說。」再讓料俏拖下去,那顆皓鑭也拿不回來了,即使報官的效果不大,她也得試一試。料俏有千百個不願地急忙搖首反對,「不行不行,不能報官。」要不是因為自己理虧,她哪會就這樣把皓鑭免費雙手奉送給那兩個偷兒?報官?那麼官府裡的差爺第一個要捉的人就是她。
「為什麼?」那嫣神色凝重地緊盯著她那看來就很心虛的表情。
她只好轉著十指娓娓吐實,「皓鑭本就是被人自宮中竊出轉賣於市,後來輾轉落至贓商手上再被我偷來的,我這一報官,不就代表我私藏贓物和偷贓嗎?」
「你不但會搶東西,還背著我去偷了別人的東西?」怪不得她能弄到那顆無價寶皓鑭,原來她用的也是跟那兩個偷兒一樣的手法!
料俏忙捂上她的唇,「噓……小聲點。」
「不報官的話你打算怎麼辦?」那嫣拉下她的小手,責怪地瞪著她。
「還能怎麼辦?」她攤攤兩手,倒是看得很開。「只好自認倒楣了,就當作是吃頓悶虧算了,反正財去人安樂,往後我也不必擔心還會有偷兒再光顧我家。」
那嫣微蹙著秀眉,「但那顆皓鑭可不是普通的夜明珠。」一顆無價的夜明珠就這樣被人盜走了,雖然料俏是得之不法,但若要這般眼睜睜的看別人得手,總是會有些不甘。
「我當然知道這一點。」料俏無奈地杵著額際,老早就知道那顆夜明珠要不回來了。「但你也知道,我爹為官清廉,每年除了領朝廷那幾百石的官俸外,既不污又不貪,哪來的餘錢買古玩?我根本就不可能在他的面前圓謊。」
都怪她那個為官廉得過頭的老爹,這些年來廉潔得讓他們全家上下都沒做過一件新衣,或是買不起像樣的古玩來充充丞相府的場面就算了,但他也不必一年才領個七百石米糧,就捐個六百石助貧呀,就算是助民,哪有人是助成這樣的?最起碼也別讓他們一家子人窮得個個面有菜色,每回一出門就不由自主的想臉紅。
「真的不告訴姨丈?」為了料俏的名聲,她是應該照著料俏的話做的,但在她的心裡,仍是閃過了絲絲的遺憾。
「不要。」料俏懶懶地趴在桌上逗弄著茶碗,「他老人家若是知道那顆皓鑭是我從贓商那裡偷來的,他不把我剝層皮才怪。」
那嫣也只好放棄想找回皓鑭的念頭,但這兩日來,她總會在恍恍出神時在心底偷偷想著,若是能找回皓鑭,或是能得知它此刻是在何處,也許,她就能找到那名自她身上偷了東西的陌生男子,而她也能夠乘機仔細的將那名男子的模樣給看清。
她不自覺地撫著那夜曾經因那名男子而溫暖過一回的唇瓣。
那夜,她站在光影的明亮處,而他則是一直處於暗處,每當她要看他的瞼,他就有技巧的偏閃而過,不但使她無法看清他的模樣,也在她的心中埋下了一個解不開的結。
「表姊。」料俏不解地看著她的舉動,「怎麼這幾天我常看你捂著嘴?」從那天晚上過後,她就好像怪怪的。
「因為他……」她躊躇地想開口,但又把到了嘴邊的話全都吞回肚裡。
「他?」誰呀?
本來,她是打算把那夜所發生的事全都告訴料俏的,但被偷去一吻的事,卻讓她說不出口,因為她不知該怎麼向料俏解釋,在當時她怎會因為那名男子的一個身影、一雙晶亮的眼眸和那厚實的大掌,而失去了防備的心思,還讓他連續得逞了兩回,即使這幾日她反覆地思來想去,她還是理不清那時的她究竟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到頭來,她還是把話繼續藏回心底。
「別淨是窩在房裡了,這樣你早晚會悶出病的。」在屋裡悶得慌的料俏,想起今日的大事之後興沖沖地向她提議,「不如你就跟我出去恭迎宮輿熱鬧熱鬧怎麼樣?」
「恭迎宮輿?」是有節慶嗎?還是哪家的王公出遊?
早就期待已久的料俏簡直有點迫不及待,「聽說太子今早率眾朝臣和王公舉行秋季誥封大典,等會太子回宮時,將會乘皇輦座輿經過咱們家門前,照例我們這些女眷都得站在門內迎送。」
她不感興趣,「這事與我無關。」太子?那個站在世界頂端的人?那種人怎麼可能會與她有什麼交集?
「什麼與你無關?」料俏一把將又想在房裡窩上一天的那嫣拖出房外。「祖上有律,官拜三品以上的官眷都得迎興的,你好歹也是裴家的遠親,當然也有你的份。」
「你好像很興奮?」被拖著走至外頭的那嫣淡淡地盯著她的笑臉。
「等會經過這裡的人可是太子,我當然得把握機會好好瞧一瞧。」她快樂地點著頭,拉著那嫣在府門外擁擠的人群裡穿梭。「難得可以看見深居太極宮的太子出官來,現在要是不看,等他登基之後咱們就再沒機會一睹龍顏了。」
那嫣無異議地任料俏拉著,直把她拉至一家主母姨娘的身後,一塊站在因秋祭而顯得沸沸揚揚的街道兩側內,耐心等待著太子的座輦經過。
不過多久,宮中隊伍果然出現在這條京兆大道上,沿路行來,東內衛軍和侍僕緩緩為太子及朝臣開道,策馬騎在太子座輦旁的離蕭,策勒著韁繩,居高臨下地睨看著人群中的料俏,兩眼直在她裙裾邊的那塊玉珮上打轉。
「表姊。」被瞪得不甚舒暢的料俏,忍不住以肘撞撞那嫣,「那個侍中好像在瞪我。」
「瞪你?」那嫣並沒發覺離蕭的眼神有多尖銳,「有嗎?」
「有。」這裡人這麼多,那個侍中什麼人不看就偏偏看她一個,但看人也不須這麼凶神惡煞吧?彷彿她欠了他什麼似的。
一枚自座輦簾內疾射而出的暗器,在一片熱鬧的喧意中無聲地射向座前的馬匹,令坐騎猛地受驚拉蹄而起,反應機警的坐騎師立即停下座輿,而兩旁夾道相護的衛士和禁軍,見狀後立即紛紛簇擁至座輦旁戒衛,頓時,空氣中混雜著歡慶和戒慎的味道。
混亂中,一隻修長的大掌悄聲地揭開座簾,臥桑那張不曾在白日裡出現在宮外及百姓前的臉龐,也在座窗內靜靜出現。
那嫣觀看的眼眸停佇在座窗內的那張臉龐上。
他在……看她?
對於臥桑那一瞬也不瞬朝她直看來的眼眸,那嫣直接的反應,是慌忙垂下螓首以迴避他看人看得那麼坦蕩的目光,當她再抬起頭來時,沒料到他的目光並不曾轉移,反而還用著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眸,一再勾撩著她的雙眼。
她有些疑惑,這雙如泓潭般的眼,她記得的,只是,她憶不起是曾在哪兒過,同時,她也深覺得這雙眼眸裡充滿了危險,縱使與他隔著一段距離,不安感還是泛上了她的身軀,可是他看得那麼專注,目光不曾須臾遠離,不知哪來的一股倔傲和求解的意念,令她挺直了背脊,抬起頭來追根究柢。
她望定他,不躲不逃,坦坦地直看進他的眼底追尋蛛絲馬跡。
窗內的臥桑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不一會,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愉快地在他的唇角掀起,那笑意,宛若掀起陣陣朝她拍擊而去的細浪。
轟轟的心跳聲,不知何時已在那嫣的耳際迴盪,她下意識地想躲開他的那份笑意,但又不服輸的不肯別過頭去,只是當她正正的迎對他時,血液又急速地在她耳畔潸流而過,感覺他的笑意正如一朵密雲企圖掩沒她朝她蓋下,驅不走的執拗盡寫在他的眼底,她不服輸的對視。
在他們兩人如弈棋般盤基不動之際,看出了他們之間一點異樣端倪的料俏,百思不解地左右轉首看著他們的表情。
「倘若我沒看錯的話……」料俏挨在她的身旁小聲地道:「太子正在看的人,似乎不是我們府中的女主人我娘。」他們倆之前曾見過面嗎?
那嫣當然知道太子方才看的人不是她姨娘也不是任何人,他的那雙眼,是直勾勾的在看她!
她並不言語,也不願在此時把交視的視線挪開方寸,隨著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在這場較勁的局勢中,她一反初衷地變得有些軟弱,只因為他的眼神是那麼地強韌固執,雖然在初時看來是有些溫和,但在看久了後,她才發現他的雙眼意外地像一個人。
他有雙那名夜賊的眼睛。
即使不願承認,但那嫣終究是敗下陣來,一回想起那名偷了她的吻的夜賊,止不住的紅潮便在她的芳容一湧而上,令她撇過芳頰躲避他那雙會令她心房隱隱悸動的雙眸。
「你在臉紅?」料俏玩味地盯著她表情急速變換的芳容,並伸出一指刮著她嫣紅的面頰。
在臥桑的視線下,那嫣慌忙拉下料俏那會洩漏她表情的指尖,待她再抬起頭來時,那停止在裴府前的座輦已然離去,在人潮中即將消失蹤影,隱約的,她只能看見座輿簾上屬於東內太子的紋龍窗繡。
即使明知道坐在座輿中的男子,有朝一日將會登上九五至尊成為人中之龍,但她還是很想知道,有著那雙相似眼眸的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子。
她隨即離開門庭若市的大門前,匆匆返回自己的房內,從書櫃上取來平日用來卜算易理的乾坤爻龜。
「你在做什麼?」被她一連串舉止弄糊塗的料俏,跟上跟下地在她的身邊問著。
「只是心血來潮想占一卦。」她在桌前坐定,深吸了口氣,定下心來開始佔起她心中想知道的答案。
頗意外地,這次的占卦出奇的順意,不須反覆地擲爻,即是連續六爻皆不變,很快地便給了她一個卦意。
「藏龍現形?」她佔的是那名盯著她瞧的太子,好端端的,怎會冒出來了這不相干的一卦?
料俏完全不懂易理,「怎麼了?」
憂慮如浮雲般地浮上她的心頭,「這卦有點古怪……」這一卦,是在指那名太子還是在指這個國家?
「小姐,夫人有請。」府內的老僕在門板上輕叩了兩下,蒼老的聲音突地介入她們之中。
「我娘找我有什麼事?」對那嫣的占卦比較有興趣的料俏,一點也不想拉離腳步。
「宮中的人來到府中宣旨,夫人請小姐一道前去接旨。」
料俏意外地挑高眉心,「宮中的人?」今天這麼熱鬧?門裡門外的人事都與宮中的人有關?
「還有,這是東內太極宮差人送來的,說是要給表小姐。」來報的老僕不忘將一隻剛收到的木匣交給一旁的那嫣。
那嫣有些訝然,「給我的?」東內的人怎會與她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百姓扯上關係?
滿懷著疑思和不解,她輕輕開啟那只木匣,映入她眼簾的,是一支安妥地放在絲絹上的白玉簪子,令她幾乎掩不住滿心的怔愕。
她心愛的髮簪?那夜趁她不備偷走簪子的人,在太極宮內?
料俏的問號緩緩拉回她的神智,「表姊,這不是你說你弄丟的寶貝簪子嗎?」不是說丟了嗎?怎會被太極宮的人送來?
「別問了,姨娘還在廳裡等著你去接旨呢。」那嫣忙鎮定下神色,催促地推著她離開,也順便推去她的問號。
「噢……」料俏不情願地應著。
在料消走後,那嫣心神忐忑地抱著那只木匣坐回桌前,怎麼也難以相信那夜來盜皓鑭的人,竟然是來自東內太極宮。不期然地,她的目光掃至桌上的卦爻,但就在她仔細看來時,才發現這一卦之後還有一個接連的下卦。
「藏龍現形……」她照著卦意再執起爻龜擲出下卦,而後念出那個從未曾出現過的卦名,「用九?」
不解其意的那嫣,在看了半晌也拆解不出這一卦的卦意,別無他法之下,她只好走至一旁的書櫃取來一本易經以解迷津,想知道接連的兩番卦意到底與那個太子有什麼關係。
然而,她卻在書冊裡,得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群龍……無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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