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愛情小說>>梁鳳儀>>弄雪

雲台書屋

第六章 相憶深

  
(一)

  漫天風雪,威斯康辛的陌生地。
  Olivia Newton-John的「If You Love Me,Let Me Know」仍在錄音機裡播送出來,蕩逸在房子裡的每一個角落:
  「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如果你不,讓我走……」
  壁上的時鐘,顯示著中國同學音樂晚會快要結束了。
  我仍舊站在窗前,呆望窗外。白雪,無聲地、輕柔柔地灑滿一地。
  「鳳姿,」昨晚,為傑和我從圖書館走向巴士站時,他那半懇求、半失望的眼睛一直望著我。「你真不能答應明天來參加中國同學音樂晚會麼?」
  「我很抱歉。」
  巴士從對街轉過來,停在我們面前,幾十個座位只有幾個沒空著。可不是,誰不趁寒假回家走一趟。就是留下來的本地學生,也犯不著一定要在華氏表零下二十度的天氣裡往外跑,只有我們(也許只該說我,為傑不是因為我,大概也寧願躲在家裡看書),這些家在十萬八千里路外,又不得不盡快在生活費用光之前,把論文寫好的中國留學生,才不能不冒著夜深雪重,冷得滿臉發痛的往圖書館裡鑽。
  「你不是說過喜歡聽人彈結他嗎?」為傑還未放棄對我遊說。
  是的,我喜歡聽人彈結他,從我十歲開始,就喜歡聽人彈結他。
  「我知道明晚自己的表演不會精采到哪兒去。」為傑微微垂著頭,眼睛看著鼻子說:「但,我的確是誠心誠意,認認真真的學了一整年結他。」
  那聲音低沉得似乎只預算讓他自己聽到。但,已足夠使我的心驀地濃縮抽搐起來。我別過頭去,滿眼是車窗外飛馳而過的靜悄悄、冷清清、寂寂寞寞的景物,像我十五年來的心境。
  「別誤會,我不是勉強你。」為傑以為我的沉默意味著不悅。
  「沒有,為傑,你知道,什麼人都勉強不了我。」我顯然帶點歉疚,很自然的在他手背上輕拍了兩下。
  「那麼,你是考慮改變心意了?」沒想到一個這樣細微的安慰舉動,也能使他再雀躍起來。
  「沒有。」我慢慢戴上手套,車子快到家門了。「你也該知道,我不輕易改變心意,有時,甚至自己想改變也不能呢!」這回是我的聲音低回得只有自己聽到,剛放寬的心又收緊起來。
  為傑望著我,默默無言,永遠是那張沉鬱而滿懷心事的臉。自我認識他以來,兩道不誇張的濃眉,總是黏結在一起,難得的分開幾分鐘,又聚攏回去。這也許是我該負的責任。
  本來,初認識他時,為傑方方正正的臉龐上,洋溢著的是年青人應有的光彩,嘴角總帶半點笑意。一雙適中的眼睛,透視出定量的自信與滿足,這是自然而肯定的——家境富裕的醫科留學生,有的是可見的光明前途,有的是癡癡地跟在背後的漂亮女孩子。如果他沒有遇上我或遇上我而在動情,他應該是幸福愉快的。可惜,上天不知是專愛作弄人,抑或是有意顯示公平,似乎並沒有輕易放過為傑的打算,正如沒有準備放過我,甚至在遙遠一方的霈一樣。
  能怪我嗎?是我的不是嗎?每當我欲為此自疚一點兒時,總會立即聯想到自己來。迢迢千里,獨個兒飄飄泊泊的留在異邦,為的是那見鬼的博士名銜嗎?我能不冷笑?
  我站起來,伸手拉了拉叫停站的繩子。
  「好好彈你的結他,我相信你會贏得很多掌聲的。」我最低限度還是應該給他一個鼓勵的微笑。
  「反正明晚的掌聲大抵不會屬於我的。」他苦笑一下:「這學期新來的一位藝術系教授,也要參加我們的音樂會,聽說他的結他棒極了。」
  「是嗎?」我不經心的應著。巴士再轉一個彎,便是我家門口了。
  「你沒聽過同學說起他嗎?人師得很,鋒頭也蠻勁,名字叫什麼傅若文的。」
  車子猛地轉了一個彎,我雙腳一軟,差點沒跌撲到為傑的身上去。下了車,腳踏在地上時,軟綿綿、輕飄飄的,滿腦子白茫茫一片,像這兒的雪。
  漫天風雪,陌生地,又一夜。
  「如果你愛我,讓我知道……」
  壁上的時鐘是九時多了。
  我拉開衣櫥,伸手取下一件米白色的裙子,換上了,再披上我那唯一的半舊深藍色大衣,拿起母親最近織好寄來的紅羊毛領巾。母親的手工多精細,就跟機器打出來的沒兩樣。紅色的冷領巾,她心裡的我,還總是逗留在孩童時代,沒有小女孩不愛紅色,我又豈能例外。
  那年,我十歲。大年初一的早上,鞭炮在小巷上此起彼落的響著。我從起床後一直躲在房裡,折好在三大值抽屜裡的衣服都給我從上而下,自底至面的翻弄出來,穿穿這件,試試那套,總還不能使我完全滿意。
  「孩子,你比十八歲的姑娘還難侍候了。看,扔了滿床滿地的衣服,還沒選上一件。」媽媽站在房門笑著埋怨我,「反正我們不是要上哪兒特別的地方,只到隔壁傅家賀賀年便回來,隨便一點兒成了。」
  我沒好氣的瞥了媽媽一眼。爸爸不是整天在讚她聰慧會看人心,怎麼就連自己女兒的心意也不知道一點點?
  「你不如就穿那紅襖子吧!」媽媽有點不耐煩地給我出主意了,「你皮膚嫩白,配紅色的蠻好看。」
  結果我真的穿了一身紅色到傅家去。
  花紅懊子,配紅褲子,腳上踏白襪,穿進過年前爸爸買給我的紅鞋兒,再加上搖晃在腦後的兩條辮,辮上的紅色蝴蝶結,活潑得像真要飛離我的松辮。
  傅家,大清早便堆滿了一屋子的叔叔嬸嬸、姑姑舅舅、堂兄堂姊、表弟表妹,十分熱鬧。媽媽說我們早把傅家當作自己人看待,遠親不如近鄰;從爸媽結婚不久,我們便和傅家當了好鄰居。
  傅嬸娘一見我,照例把我擁在懷裡,親親我的臉,還是那使我百聽不厭,越聽越有味的老話:
  「多可愛的小寶貝,又甜又逗人開心,看將來誰個哥兒有本領討了做老婆,誰家婆子積福聚了作媳婦。」
  我臉上熱烘烘,怪舒服的,不禁看了坐在一角的傅若文一眼。
  深藍色的長褲,僕僕實實的配件白襯衣,沒打領帶,即使在大年初一的今天,依然一派滿不在乎,愛理不理的神態。他根本沒注意我,或是任何人的出現、存在。只撫弄著自己心愛的結他,琴音婉轉,輕輕地,不經不意,不疾不徐,從他指縫中溜溢出來。如果我有根魔術棒,可以任意把自己變成什麼的話,我大抵會毫無考慮的把自己變成他懷裡的結他。
  「若文,別只顧一天到晚玩結他,這麼多小朋友來了,總該帶他們到後園去玩玩。」傅嬸娘揚起聲,從客廳的另一角吩咐兒子。
  看他把額前的一綹垂下的頭髮往後摔,站直了身子,一對修長的腿配合著適中的腰和寬闊的胸膛。十四歲的他,那份顯明的英挺俊拔,夾雜著眉宇間的靈秀氣質,開始曉得如何咄咄逼人了。他,左手挽著結他,右手插進褲袋裡,走前兩步,就從我的身旁擦過,正眼也沒有望我一下。
  「走,我們打球去。」他對站在門旁,滿手糖果的男孩們說,從不改那有力的、決定性的語氣。
  「她們怎麼辦?」顯然其中一個男孩子還想到要照顧一下那些同來的女伴。
  「她們?」傅若文的眼光這才第一次認真地接觸到站在他周圍的女孩子,最後把眼光停落在我身上。頓時間,我感到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在收縮、緊張。本該大大方方地抬起臉來迎接他的目光,卻反而死盯在腳上那對新鞋子,雙手不知往何處放,無奈地搬著弄著短懊子的衣角。
  「隨便。」聲音很冷,冷得我不期然的打了個寒噤,頭揚起來時,只看到他成熟而修長的背影。
  「別走!外面冷,該套上你的風褸。」傅嬸娘扔下一屋子客人,趕忙把一件紅色的風褸送到兒子手上去。
  「紅的!」傅若文微微提起嘴角,出現那一貫的、帶黑不屑的微笑,「俗!」隨即把風褸擲還給他媽媽。
  垂首看看自己的一身打扮,我呆在那兒不知有多久。
  我呆在這兒不知有多久。深藍色的長西褲,沉實的白襯衣,沒有打領帶;手中的結他,指縫中飄溜出來的抑揚樂音,一臉不屑一顧、漫不經心的老表情,額前輕垂的幾綹倔強的散發——十五年,他,不改的模樣;我,沒變的心。
  我呆在這兒不知有多久。
  一陣狂熱誠懇的掌聲把我從迷惘的回憶中喚醒。台上的他,站起來,修長的腿更美,緊緊裡在剪裁適度的褲管裡,顯得有力、踏實而又穩健。微一欠身,嘴角又掀起那永遠教人忘不掉的謙恭,卻帶半點狂傲的微笑。他還是左手提結他,右手插進褲袋裡,走下舞台。
  音樂會在成功的壓軸表演後結束了,觀眾魚貫離去,都在我身旁擦過,不期然投下個莫名其妙的目光。這才使我意識到自己如呆雞般站在禮堂門口,帶著滿臉的興奮、激動,卻又躊躇、落寞的矛盾表情,一眼的失神、惶恐與緊張。
  十五年,我等的是這一天?我冒冒失失的一定要往美國來,為的是這一刻?我手心冒汗,背上陣陣發冷,我把圍緊在頸項上的紅色羊毛領巾圍得更緊。
  該走了,心想,卻恨透了那雙釘在地上,動彈不得的腳。我簡直又恨、又急,本就不該把我帶到這兒來,為什麼還是要在音樂會結束前急著跑來?跑來了,怎麼又跑不回去?呆在家裡不是很好嗎?反正論文等著我去做……真是活見鬼的。誰會比我更清楚,我不像他們,出國是為那頂炫目又夠闊氣的博士帽,我從來沒有黃金夢,也不喜歡循著大眾愛走的路走,我……可恨的該不是兩條腿,而是我這不中用、早熟而不易忘情的腦袋,我恨得用手搥著頭,搥著,搥著,竟沒有注意到黑壓壓的一群人就停在我跟前來。
  「沒想到你來了。」是為傑興奮的聲音,「怎麼?你頭痛了?」
  「啊!沒有。」我極力鎮靜,因為我看到人群中有那雙穿了深藍褲子的修長的腿。
  「要是為傑知道你今天晚上來,剛才應該彈得更出色。」那該是華珍的聲音。
  我仍然微低著頭,雙手托額,只消頭一揚,十五年魂牽夢縈的一張臉就可映入眼簾了。
  「噓!少廢話。我的結他怎麼也比不上傅教授的。」
  心想,他回報的應該是那個不在乎的笑意。
  「鳳姿,你們還未認識吧?」
  這該是個多大的笑話。
  「讓我們來介紹。」
  介紹?介紹?應該怎麼介紹?這個是隔壁穿了一身俗紅色衣服,拖著兩條土氣辮子的醜小鴨;這位是不改俊朗英挺,心高氣傲,眼裡沒有旁人的年青教授。
  「這位是……」
  多不爭氣的嘴巴,為什麼不就大大方方的說,我們原就認識的,然後報上一個甜甜的、友善的,甚至乎迷人的微笑。成長後的恬靜嫻雅,修養得來的雍容氣度,往哪兒跑了?幹麼在他面前,總是徹頭徹尾的一名土包子,笨丫頭?
  「不用介紹了,我想我們是認識的。」是那個聲音,像來自遙遠家鄉,依稀難辦,卻又始於如音的震透心弦。
  我緩緩的、勇敢的抬直了眼,正視著他。再不是夢裡迷糊的影像,再不是那褪了顏色,始於保存在我抽屜底的兒時舊照。眼前的,是活生生,真實到可以觸摸抓牢的一個血肉之軀。
  「你們早認識了嗎?」顯然,同學們有的是微微驚駭。
  「是的,早就認識了。」我竭力聚斂心神,使自己的聲音如常平靜,不能再放過一個表現風度的機會,「你好,沒想到你還能認出我來。」我淡然一笑。這一笑,有多苦!
  「沒想到會在這兒碰到你。」他用手指把額前的那綹散發擺到後面去,現出好看的額,再跟著秀氣的眉毛往上一揚,像要讓我看清楚那闊別經年的眸子,深遽的明眸,比清溪還淨,比晴天還朗。
  「你,比小時候變得多了,我差點沒有把你認出來,要不是他們提起你的名字……」
  這回是我微微提起嘴角,有意無意的顯露著我那一排整齊雪白的牙齒,他的話語,我的笑意同樣是那麼諷刺。難道在你心目中,我永遠是土頭土腦,只會抿著嘴,瑟瑟縮縮站在後園牆角,或躲在街頭柳樹底看你打球的鄉下姑娘?當我煥然一新,把豬尾辮、長馬尾,變成了微鬈的垂肩秀髮;脫去了火艷的紅裳,穿上淡雅的米白衣裙,襯托出醉人的一個笑靨時,你就差點沒把我認出來了?要不是為了我的名字,我那個平凡而帶點俗氣的名字……
  
(二)

  零度以下的天氣,走在回家的路上。真不明白我怎會早了一個站下車。一雙手直在手套裡發抖,陣陣寒意透過沉重的雪靴湧上腳心。
  今夜無雪,路旁積著一堆堆灰暗的、骯髒的泥沙鹽雪,相隔丈來遠的一支支孤寂的路燈,勉強地散發出一度度殘弱淒惶的燈光,冷得真沒意景,也最易使人心直往下沉。我不怕嚴冬,只要冷得有景致;正如我不懼人生有蹂躪,只要苦得有意義。
  十五年無處傾訴的衷曲,無法斗量的摯愛,無人與共的幽情,何嘗不是折磨。然而,我總還覺得踏實,心裡始於有個寄托。只懂吃甜的,豈是食家?只有坦途,算什麼人生?十五年,在我的生命中還能有多少個十五年?我不知道。我只肯定在往後的不論多少個十五年裡,我還是甜的、苦的、酸的、辣的一起嘗。只願歡樂時別忘形高歌,悲苦時休灰心惆悵便好。
  我沒見他兩個多星期了。我知道他常到圖書館的地庫,常出沒於藝術系大樓,我就絕跡於這兩度熱門地方。他知道我慣常到學生的合作社午膳,我偏跑到麥當奴食店去。
  雖說是不怕澀,我還只願默默地躲在自我的天地裡承受,正如這十多年來一樣,又何必一定要在那比清溪還淨,比晴天更期的眸子裡抖擻。
  我承認自己有多矛盾,還記得赴美前,霈緊握著我的手,不置信卻又無可奈何的問我:
  「難道你遠涉重洋,跨山越嶺,為的只是看他一眼?悠長的歲月不能使一個人什麼也沒變,更何況……」
  更何況我未必找到他,也不知如何去找他。縱使找著了,又如何?我們之間沒有金玉的盟誓;縱使有,又如何?像他這樣的人,得著他的女孩子除了感恩,難道還能自私嗎?但,當時,我還是對霈的問題認認真真的點了頭,然後說一聲再見。
  咬了咬下唇,別過年邁的父母,頭也不回地走了。踏長雲,過山嶽,人海茫茫,插著美國旗的土地有多廣,我的心志有多堅,就只為尋著他一見?三年時光流逝,今天,我尋著了,跟著就是躲著、避著。誰說人生不是奈何與矛盾的交織。此際此時,還能要我如何?難道還奢望他背著妻兒為我營上金屋一所?我們之間沒有金玉的盟誓,縱使有,又如何?又如何?
  「刷」的一聲,一輛汽車煞地停在我身旁,差點沒有把沐浴在沉思中的我嚇個膽碎。頭一抬,觸著了剛把頭伸出車窗外的他。架了眼鏡的,稍為顯得老成,但總還算是個使人近乎難以置信的年青教授。那挺直的鼻樑承托著眼鏡的重量,益發覺得筆挺、有力。醉人的笑意蕩漾在嘴角唇間,襯托起清亮的嗓子,教我頓時呆住了好一陣。
  「要上車來嗎?」他重複著問話。
  「不,謝謝了。還只有一會便到家門。」我的笑容定是僵硬得像冷凝在冰雪底下。
  「外面很冷。」他好像沒聽到我的答覆,把車門打開了。
  我那雙永遠不會跟自己合作的腳,很快地便踏進汽車裡。
  原只是兩分鐘的行車路程,在我的感覺上像兩個世紀,尤其是誰也沒開口說話,車廂內的空氣不覺得比車外溫暖多少。
  「最近很忙嗎?十多天沒有碰上你。」本來是關懷的問候,但經過他的嘴,永遠顯得那般隨意、無奈和不經心。
  「還是老模樣。」我笑笑,眼角觸到他優美的側面輪廓。
  「漂亮的女孩子應該是忙碌的。」他把車子停在我家門前,回過頭來,摔去額前那綹鬆散散的頭髮。
  我無言。從心底綻出了多年來少有的微笑,真真摯摯的甜笑。
  「你小時候真不是現在這樣子。」他定神的、毫無迴避的、任情的在我臉上瀏覽,「那時,你眼睛很小,瞇縫起來,很難看,而且總難得笑一笑。」
  「就像天要塌下來的緊繃著臉,是吧?」我的笑意更濃。
  「你不怪我這樣無禮的肆意批評?」
  「那是對現在的我的恭維。」
  「為什麼到美國來?」
  好狠的一個問題。我的笑意隱埋了。他那深沉的眼神像穿透眼鏡玻璃般要穿透我心深處。要我向他撒謊,我不忍;要我從實招來,又教我如何啟齒,何必在今天、今時。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拿起了放在膝上的書簿。
  「你不請我到尾於裡坐坐?」
  「太晚了,改天吧!」」
  「那麼,明天中午我在學生會的合作社和你午膳。」
  看看他把車子開走後,回到屋裡來,過我那慣常的、無眠的夜。
  
(三)

  學生會的飯堂座落在湖邊,每年五月到十月,樓下露天的座位,准不愁空著,縱不是午飯的時刻,也可以清茶一杯,或是咖啡一壺,坐在那兒,仰藍天,浴和風,對碧湖,看泛舟。何處不是美景,舉目儘是閒情。嚴冬,桌椅就只得蕭條孤寂的躺著,帶了滿身白雪。誰不往屋子裡鑽?三文冶夾雜雪片,算什麼味道?熱湯掙扎在寒風中,送到肚子裡時,好難受的半涼不冷的滋味。
  二樓飯堂的靠窗角落是我午膳的小天地。幾幅中古時代歐洲帝王的暗色油彩畫像掛在鑲牆的木板上,襯托著天花板垂下來黑鐵色的舊款吊燈,這兒有它的韻味。熱騰騰的湯端到自己跟前,才啜了一口,對面椅子上也就不出所料地給人坐了下去。那一口湯,滾流在脾胃之間,溢出一股柔然暖流,溫熱熱的從小腸直冒上胸際,再凝聚臉龐。
  「你快要瘦得剩下一把骨頭了,每天都只一小碗湯,難道除了它,你不能吃些什麼其它的?」少見他眉峰相聚。
  「像你吃得這麼豐富,」我瞧瞧放在他面前的托盆,托盆上有一碟燒牛肉伴薯泥,雜色的蔬菜沙律。加上一片厚厚的朱古力奶油蛋糕,旁邊是一杯加了奶的咖啡,「還不見得長上一身肉。」
  那正要往嘴裡送的沙律停在半空,骨碌碌的眼珠兒瞟了我一下,滿含善意的懊惱。
  「我只想證明體重與食量不一定成正比,甚至不一定有關連。」我吃吃笑,像打了一場勝仗。
  「你小時候嘴笨得很,撈撈叨叨好半天都不知所謂。沒想到大了,一張嘴比鋒刃還利。」
  「你沒想到的事情可多著……」
  「真的嗎?可否請教?」一點不含糊,嘴角一提,笑得醉人,笑得狡猾。看著我征了一下,他便學著我輕咬下唇。雙眼一眨,散發出熠熠光芒,織成一度無形天網,豈容帶著隱情的我輕易逸去。
  頭一垂,我一口氣喝下剩在碗裡的蕃茄湯,好酸,真是自侮失言。
  再度微抬眼,無語,四日交投,誰也沒逃避。窗外,蕭瑟的寒風捲白雪;室內,滿目生輝,意態柔然。
  「我沒有打擾你們吧!」留了一頭差點兒齊肩長髮的佐良,捧著一大杯可樂,把鄰座的一張椅子挪過來,就坐在我們中間。
  「沒有。」我收回凝注的目光,收回奔馳浮蕩的心神,「我正好用過午膳,你來跟傅教授聊聊天。」我正要站起來告辭,佐良一手搭在我肩膊上,把我按下去。
  「慢慢來,我來找的是你。」他慢條斯理,有氣沒氣的說,又啜了一口可樂。
  我扭動一下,坐直了身子,趁勢把他逗留在我肩上過久的手輕摔下去。
  「華珍對我們說,你看完劇本,退了回來,說怎麼樣也不能替我們演出這出中國同學會的賀歲「名劇」!我們都很失望,希望你重新考慮。」佐良是中國同學會的會長,他很賣力,但不一定討好。
  「華珍不是給你說了,我無論如何也得辭謝你們的盛意。」
  「為的是什麼?」
  「劇本跟演員的問題!」
  「那才怪。多有意義的劇本,道出我們這一代的心聲,外國留學生盼望早日學成回去中國人的社會服務,字字真情,句句激昂……」他演說式的昂著頭,挺起胸,差點沒噴了若文滿托盆的口沫,「至於演員方面……」
  「我還有下午的課要趕著去呀。」我站起來把大衣穿上。
  「別跟我們鬧弩扭,好嗎?找演員很難,找好的演員更難,像你這般美,又是一根眉毛兒都能演戲的更少……」佐良不遺餘力地鼓其如簧之舌。
  「如果你一定要演出這出話劇,我相信還有很多女同學會欣賞你這篇台辭。」我圍上領巾,撇下佐良張大了的嘴巴,和若文一臉的敬佩與疑惑,頭也不回的走出飯堂。
  
(四)

  開學後的四個星期,天氣突然反常的回暖,柔和陽光取替勁疾的寒風,不用穿笨拙「拍克」的學生們都顯然變得輕盈瀟灑了。
  竟想不到的可愛二月天。
  由突然的意外相逢,變作相見曾如不見,再發展到這些天來似是無意的密密聚首,還只不過是一個多月的光景,心頭卻承受著從未有過的悲喜跌宕,迷離撲朔。
  我們又一次的在湖邊堤岸碰上,他手裡拿著炭筆和畫簿,我懷中是厚厚的一疊剛從圖書館借來的書。
  慣常的,我走下兩步石階,坐到最低的一層。把書翻開,平放在膝上,吸引我的卻是含笑遠山,一列列隱現的平湖對岸,懷情的是淒疏禿樹,一排排伴在兩旁。湖平如鏡,照得見稀洛的三五個溜冰小孩,穿紅著綠,點綴了過分蒼涼的白雪。
  放下交叉在胸前的手,挺起胸膛,我重重吸了一口仍嫌寒冷的空氣,渾身清新可喜。回頭望正在堤邊聚神描畫的他,那深深的眸子,豈只比春天,比碧海,縱然是旭日初升,抑或夕陽西下,映成天邊五彩雲霞,投映在清明透澈的鏡湖之上,怕仍要給比了下來。
  「別動!」他看我回轉頭,不由輕喊。
  「畫我嗎?」
  「嗯!」
  「我臉圓,側面難看死了,別畫成嗎?」
  「一定要美的東西才可以上我的畫簿?」他放下筆,走到我身旁坐下,「美的界線如何定?實質能佔多少份量?我想最主要看欣賞人的標準尺度,是嗎?」
  「你看來不只是個藝術家。」
  「告訴我,女孩子們都這麼緊張美醜嗎?」
  「是男孩子太緊張女孩子的美醜之過。」
  「何必一定要為人而活。」
  「毋須一定要為人而活,但「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恆古常理,無可厚非吧!」
  「你也不能例外?」
  「別把我看得這麼不平凡。」
  「不見你這麼多年,你不是出落得與眾不同了嗎?」臉上兩度男性的優美弧線隨著笑意呈現。
  我怠倦地緩緩站起來,他把手伸過來拉住了我。
  「告訴我,為什麼不答應他們演那出話劇?」
  「我不會演得好。」
  「我相信你的演技。」
  「何以見得?」
  「觀察。加上,有靈黠的大眼睛,應該懂得演戲。」
  「缺乏真摯情感的交流,空有秀慧的眼睛。」
  「這話怎講?」
  「你難道還不懂藝術嗎?他們好高昂的志氣,好偉大的心靈,出國為的是充實自己,學到了西洋文化,便趕緊回去為中國人服務,造福社會,效力人群。私底下,畢業證書還未拿到,急著的卻是多方設法,用盡手段,哪怕是跟沒感情,卻有居留證的人談婚論嫁,抑或是一年又一年的念下去,腦海裡不是學海無涯,原是蹉跎歲月,直到把一張美國永久居留證拿到手。口裡念著人材不應外流,寫方字的該回去寫方字的台辭,心裡直為隨時可至的時局變遷而發抖。你想,跟他們一起演那齣戲,成功是對自己的諷刺,失敗是意料中事,何苦。」
  「我能不能說你與眾不同?」
  「哪裡,還不是個庸俗人,不能超脫自在的平常人。」
  「難得的知己知彼,可能只差有點偏激。」
  「我無意為自己的缺點辯護,我只是盡可能不唱高調,對嚴肅的事物,更不想放鬆。」
  「包括愛情?」
  我,放眼前望,山遠天高,歸鳥翱翔,想著故園,紅葉,黃花,秋意,千里行客。回轉頭來,眼前故人,眉峰緊緊,無語,含情瞳眸,含情相覷,一片蒼涼,週遭靜謐。
  
(五)

  窗前吊蘭,柔垂著蒼翠新枝,兩旁伴著幾盆非洲紫羅蘭,綠油油的厚葉中央綻放出嫩紫微紅,細瓣重聚的小花,細緻可愛。滿屋芬芳,一室皆春,小閣樓像從未有過如此鬱鬱蒼蒼,生氣勃勃,哪怕是一時錯覺,還是值得珍惜。
  燉好了冬菇雞湯,捧出了青菜牛肉,簡單的家庭小菜,好一個小妻子的模樣,心底漾開柔情,腦際展呈幻想。一頓晚飯在輕柔的燈光下,和著娓娓音樂與笑語中用畢。茶香撲鼻,我們相對。他從不在我面前提起傅太太,只偶然給我說說小兒子的頑皮相;我也沒問他能逗留多久,直到他欠身告辭。
  「我送你。」
  「要嗎?車子就停在門前。」
  我把衣櫃拉開,素色一片,明顯地掛著一件紅裳。
  「你也有紅色的衣服?」
  「我從小就愛穿紅的,記不起來了嗎?」我賭氣地咬咬下唇,「俗,是嗎?」
  他雙手放在我肩上,把我扳向他,臉兒瞧臉兒,迷惘。
  「什麼時候開始,你不再穿紅的?」
  「你沒有知道的必要。」
  「我看了你的詩。」
  我的詩?
  「自君之出矣,濃抹成淡妝,思君如簷滴,日夜淚成行。」
  我的詩?我的詩?怪道夾在書中的詩箋掉得無影無蹤。
  眼眶一陣溫熱,我強忍著要流下來的淚水,氣派凜然,無所逃避的望向那瞳眸深處。雙臂一陣疼痛,他驀地把我握住,緊緊擁在懷裡。
  「為什麼不能讓我早點知道?」低沉的聲音發自喉間,絞痛了我的心。
  為什麼不能讓你早點知道?這該是個天大的笑話。
  十五年前那一天,你走,沒有道別,一聲不響的就跟著你父母舉家遷美。十月初涼的天氣,天才泛著魚肚白,橫伸到窗前的樹枝輕敲著玻璃窗,逼卜逼卜,跟豎立在牆角的古老大鐘配合著,滴答滴答,一下又一下敲痛我的心。躲在被窩裡哭濕了半邊枕頭的我,知道分分秒秒接近分離。披衣下床,伏在窗前看你離去。紅了的楓葉滿山,新浴在初升旭日中,映入紅了的眼簾。寂寞小巷,階旁楊柳,枝枝葉葉儘是離情,對戶簷前燕子,開始振翅高飛。眼看著你提了心愛的結他,踏著輕鬆的腳步,離家門,繞楊柳,出小巷,遠去,遠去。留下門前草淒淒伴我滿臉悲惶失意。多少回金風楓楓,多少次燕子翱翔,飛雲過盡,歸鴻無信,我們與你家失去聯絡。
  五年後,我們搬家了,我還是偶然回去,躑躅於兒時一起玩耍的小巷,徘徊在你我舊居的門前。屋後小溪,流水淙淙,似說著人生聚散無常,何須悵惘!何須淒惶!過盡悠悠十五載,今天你來問我怎麼不能讓你早知道。我要不能縱聲狂笑,就只能惘然悲傷!
  「你教我如何表達?如何?」他輕輕放開了我,瞳眸無奈,無奈……
  「為什麼?」胸臆中一陣難仰的激動,我緊握雙拳,手心冒汗,意氣激昂,「答覆我,為什麼要在今天……」
  又是那無言淺笑。
  「因為我美?」我目不轉睛的逼望著他,「因為我聰明,有智能?因為……」我開始半崩潰地衝到他面前,瘋狂的搖撼他的手,「說啊!說啊!」
  「因為你是你。」
  沒有了忘形,沒有了奔放,我有如瑟縮在戰壕中戰敗待俘的士卒,渾身冰冷,血液開始在體內凝固,聲音從抖著的雙唇微弱地擴散出來:「你早就認識我!你早就知道我!不是嗎?不是嗎?」
  「從前我知道你,如今,我才認識你。」
  我無力頹然地跌坐在梳化上,淚像崩堤的瀑布,毫無保留地一瀉千里。
  「別哭,鳳姿,別哭。」他緊緊地重新把我擁在懷裡,讓我埋首在他的小腹上,「別哭啊!你教我如何?」
  教你如何?又教我如何?讓我哭盡年來的寂寞、淒苦,哭出今天的欣愉、慰安。
  「我不甘啊,不甘啊!」我抽嚥著。
  「你在怪我?你能怪一個當時什麼也不知不覺,只懂打球和玩結他的小男孩嗎?」他的手輕輕地、溫柔地在我頭上輕捏,「如果哭了令你舒服些,你哭好了。」
  淚慢慢的流,流出我的不甘與無奈,流出我的堅忍與摯愛。他在我身旁坐下,手仍放在我頭上輕輕按摩,良久良久,哭聲隱沒,房內回復了平靜,只隱隱約約徘徊著微弱的抽咽聲,我把手握著了他的。
  「你的頭在痛了。」
  「嗯!你怎麼知道?」
  「我哭過。」
  我駭異的望著他,心裡一陣刺痛。
  「這可能對我們兩人都是諷刺。一個曾經是我喜歡的女孩子離我而去,所以……」
  「啊!」心裡的刺痛實在了,加重了。
  「所以別把我看得過高。」他苦笑。
  「沒有。」我肯定的搖搖頭,「就像你說過的,不一定是全美的才能上你的畫簿,那要看欣賞的人的尺度。」
  「為的是什麼?」
  「為的是你是你。」
  「鳳姿……」
  「從前我知道有你,也認識了你。」
  「鳳姿……」
  故園,楓樹扶疏,燕子回翱,窮巷,小溪,兒時同伴笑臉;異邦,明月,白雪,瞳眸無奈,長相憶。我倆從前沒有金玉盟。
  
(六)

  我躊躇,不知是否應該叩門。門,分明是虛掩著,靜靜的,無聲無息的。半晌,我輕輕推門進去,不大的一間辦公室,觸眼就是斜靠椅背而睡的他。晚上十時多了,累了要睡,應該早回家去。
  我靜靜垂注眼前這個熟睡的男人——默默的秀氣點綴著壓翠眉峰,眼簾覆蓋的瞳眸,隱埋多少深情,挺直鼻樑下向嘴角兩旁展開的柔和弧線,像我倆——調協、平穩、深摯,卻永不相聚,兩頁薄薄的略帶潤紅的唇,微微張開,還在呢喃訴念嗎?
  睡得好酣好酣的一張臉,誰能說他是個年近三十的父親。那一臉的坦然、純情,還是個大孩子,十五年前在柳蔭屋簷下打球的大孩子。我差點按捺不住要把他吻醒過來。何必?好夢難尋,驚擾了它,只惹來夢醒的惆悵與握別的淒涼。我那麼不忍就此離去,心裡從未有過的平靜,站著凝視了一會又一會,這張教我心折了十五年的臉,何日再相見?又一個十五年?也許,但願我們永不相見。
  我垂首苦笑,咧開的嘴角嘗到掛下來的淚的微微鹹味,觸到地面上一頁淺藍詩箋,拾起來,零亂的我的字跡,哀美的顧瓊的詞: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火相尋?怨孤裘?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我閉了閉眼睛,把詩箋折好,放回大衣的口袋裡。
  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相憶深。乏力的腳步,踏沉了我的心,踏碎了我的夢。那夜在我家門階前,我告訴了他我將離去。
  「你恨我了,你要停止愛我了。」他那麼稚氣,那麼純真。
  「要恨的早就該恨了,可以停止的也會停止下來,還會待到今天?」
  「原諒我的自私。我從來未有過夢,如此美麗的夢,我……不想醒來。」
  「放心,你一直擁有著,以往,現在,直到將來。」
  我們手牽著手。
  「我……是否得著太冬,而回報過少?」
  「夠了,我要得著的都已得著了,不是嗎?」
  「還好,你自負得可愛。」
  「難得在你跟前,我還可以有自負的時刻。」
  細細凝望,他吻在我的臉頰上。
  「嘗試去愛我以外的人。」
  「我但願我可以愛上兩個男人。」
  「正如我希望只愛一個女人一樣麼?」
  白雪輕柔,留下我步步清楚的足印。陌生地,漫大風雪,這最後的一夜。
  
(七)

  一飛沖天的是坐在飛機上的我。
  打開手袋,取出信箋,我寫上了這封信。
  「霈:
  抱歉,很久沒回你的信。沒有什麼值得動筆的。你問我,孟姜女可好?生活和心情如何?正如你所說,茫茫人海,何處尋覓。孟姜女除了依然故我,懷著一片永不灰心的誠信以外,生活還是平淡得無以寄筆。
  你問我,美國如何?我更無辭以對,有的話,早在初抵異邦時已給你報道過了。熱情、單純、年輕和富有,不錯是有令人欣賞的地方,只可惜我才情有限,不懂如何運用生花妙筆去重複描寫美國的這些長處。兼且,紅番帳幕怎比明清遺跡,更遑論悠悠四千載文化。我無意輕蔑,更非存心譭謗。說實在的,寄人籬下的我,哪來這份心情,這番資格。
  畢竟,今天我到底執筆了。為的是孟姜女覓到了萬喜良,故事算有一個段落。
  猶記得我出國時,機場握別,你真個把我握得好痛,也許為的是想喚醒我這個癡迷愚憨的人。你硬了心腸罵我:
  「你這瘋子,你以為現在還可以當孟姜女?縱使你尋著萬喜良,只白人家也不一定願意讓你陪著殉葬!」
  霈,你可知你說這話時有多狠,我還是掉頭走了。
  三年,時光荏苒,想不到一個偶然,我們見著了。你推測得對,他已婚,兼且有子。但,我緊記著,我們沒有金玉的盟誓,他有充分自由和權利去愛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正如我有充分自由和權利去愛他一樣。業這一總橫豎在我們面前的可笑可悲的事實,不可能使我門忘情,不可能轉變成痛恨,只平添著淡淡的愁哀與默默的無奈。
  我曾夢想過當他的妻子,與他共組一個明月,好花,屬於我倆的小天地,養一兩個像我又像他的小孩。私心裡,更重要的只是希望彼此赤誠相愛。婚姻原屬制度,夫妻本是形式。制度與形式的形成與可貴,在於無變愛心的維繫,我尊重源遠流長的禮制,卻不能為了得不著名義的保障,而屈辱年來自我的感情,那才真是捨本逐末,輕重倒置。
  重聚後,我們突破了桎梏,感悟出真情。我愛他,因為他是他;他敬我,為的我是我。摯愛發於胸臆,敬重出自肺腑;無妄想虛榮,無濫用情慾。我們的故事不是電影中的「魂斷藍橋」,有踏實璀璨的愛情。
  更非「羅密歐與失麗葉」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抵死纏綿。要說的話,只如Francois Truffaut導演的一出Juleset Jim。愛,無由無故,淡淡而來,含真、著實。好比茫茫沙丘中的一顆小沙粒,渺小,不為人知,甚或不值一提,但卻能與天地長存。
  霈,相信你看到這裡,已經想像出我寫封信的最終目的了。
  我給你的最後答覆,還是正如三年前給你的一樣,只有比那時更堅穩、更確切。不要等我回來,縱使你等著我回來,我還只是個永恆心有所屬的人。
  人生價值因人而異,我沒有炫目的黃金夢,沒有成名的狂想曲,只有他緊緊懷抱著我的一刻,只有他那句「你怎能怪一個當時只管打球和玩結他的小男孩」,孟姜女千年以前能為一點婦道,從容殉夫。千年後的今天,如果我還有半點點靈慧,一如你對我的恭維,我能不為那一刻,那一語而堅守終生嗎?別以為我瘋狂,不切實際。剛相反,我只抓緊慢長人生中難得的美好片段,多少人的生命能比我的更有付託?當然,如果你仿以為我是瘋子,那就毋須再為我婉惜。倘若你仍相信我明慧如昔,那更毋須替我難過。自己選定的路自己走,光明黑暗,歡樂悲苦,全都默默款嘗。
  信寫在飛赴英國途中,當在抵倫敦後寄出。我決然離美,為的是我滿心充足,為的是讓他重過平靜幸福的家庭生活。我知道,再留下去,只有玷污了一段純情,影響了一頭婚姻。我走得瀟灑,我走得暢快。抵英後,再給你報道我的新生活,相信我,我會活得快樂的。
  末了,我不想以要求你忘掉我作結,要忘掉一個人、一段情,談何容易。似乎忘不了的始終無可奈何,我身在其中,豈能不律己而律人。
  想著你上次寄來給我的你的新作:
  「人生不如意,遇事輒書空。屈子悲讒害,宣尼歎道窮。浮名實魑魅,閒樂抵王公。泛擢長歌去,滄波萬里風。」
  頓覺滿心歡朗,你能夠開懷大度若此,情愛私心能影響你前程多少?也好減我對你的擔掛與歉疚。我才真比不上你,浮沉於世途俗浪當中,不能超脫自解,想來鳳姿二字,豈是鳳凰之姿,原是天地間平凡一鳥而已。
  
                                   鳳姿」
  窗外,不再是柔美白雪,卻是輕輕白雲,藍天無際,白雲凝聚、擴散、凝聚、擴散……懷著給霈的信,踏在米字旗的國土上。倫敦的霧,霧裡的「希復」機場,機場內鬧烘烘的人群,人群中,平凡的我。
                   寫於一九七四年十月
                   美國威斯康辛州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