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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摘星

  夜涼如水,四周靜謐。
  半山腰上的房子不多,一幢幢屹立在叢林之間,此際尤像幢幢的鬼影。
  站在房頂天台欄杆邊的小玉,穿著一件薄得似貼肉的白色紡紗衣裙,那寬闊的下擺在習習晚風中,被吹得盡歪向一邊,霍霍作響,像要竭力把小玉扯著,幫她飛身而下似。
  小玉雙手在冒著細汗,緊握著裙擺,跟初見榮宙時一模一樣。
  那天是她與戚繼勳度蜜月回來的翌日,小玉就穿著這條丈夫在日本東京給她買下的白紡紗衣裙,出現在中環榮民集團大廈的地下大堂,等待與戚繼勳一起出外晚膳。
  丈夫答應她,把她帶往美國會所去,一邊吃晚飯,一邊欣賞本城的夜景。
  戚繼勳千叮萬囑,要小玉不可遲到,因他知道她有遲到的習慣。
  今夜不可遲到,不是因為他不願等她。小玉曾取笑戚繼勳,說:
  「如果我不答允你的婚事,你會怎麼樣?」
  戚繼勳傻兮兮地答道:
  「那我就等你一輩子。」
  所以,他是絕對不會不等她的。
  只是戚繼勳要她今晚準時,是為了要在下午七時之前趕及到美國會所去叫菜.美國會所有個優待「早鳥」的規矩,給提早吃晚飯的客人一個五折特價。
  戚繼勳慇勤地叮囑小玉,說:
  「五折,非同不可。能劣則省,我們不是大富人家。」
  小玉當時聽著,覺得有點不是味道。戚繼勳未免小家子器了一點,平白折損了小玉往美國會所享受高雅晚宴的興致。之所以要到這種城內的名貴會所吃飯,也無非是想感染那種豪門富戶生活的架勢,被戚繼勳如此一提,興趣索然。
  有些話其實不必多說,心照不宣。
  難道小玉不知道戚繼勳的身份與家勢,他只不過是在本城首富榮必總的榮氏集團內檢得一份好差事的高級打工仔罷了。
  打工仔不論高級抑或低級都是打工仔,都有打工仔的共通作風與特色,一言以蔽之,都需要量入為出,積穀防饑。
  當然,高級打工仔比低級的總是勝一籌,他們最低限度能以集團行政大員的身份,出入像美國會所這些高貴場所,爭取以五折價錢得到的豪客享受。
  就算對小玉而言,無可否認,已是生活上的一大躍進了。
  如果小玉沒有這就碰上榮宙的話,怕她也會自覺夠幸運與幸福的了。
  當日,小玉在榮民大堂等著丈夫下班。眼看升降機門打開後,走出來的不只戚繼勳一人,還有另一位年輕男士,長得高壯,眉清目秀。二人邊走邊談,直來到小玉身邊,才停住了腳步。
  「小玉,這是榮先生的公子榮宙。」戚繼勳這麼介紹。
  小玉向榮宙點頭,微微笑著,用溫和的眼神望著這位城內太出名的貴胄公子。
  榮宙連正眼也沒有看她,招呼也不打,仍專注地對戚繼勳說:
  「我忘了拿資料研究部交來的有關百利達集團的報告,煩你給我拿下來,成嗎?」
  怎麼不成,戚繼勳立即應命,轉身就鑽回升降機去。
  小玉呆立著。
  她知道自己最好成為這兩個男人之間的一個不勞關照的人身雕像。如果她加配表情和動靜,只有自討沒趣。
  在男人的世界,在富豪的領域內,沒有她的份兒。
  小玉把眼神調往別處,無目的地張望,找尋她視線的著陸點。
  她最低限度不屑再望向榮宙。
  可是,小玉分明聽到對方在她身邊說話:
  「你就是小玉嗎?」
  她沒有響應,她要聽清楚究竟對方說話的對象是否自己,即使他分明的提了「小玉」兩個字。
  「小玉,」他又在說話:「你的這條裙子已經過時了,現今並不流行下擺這麼長這麼闊。」
  小玉驀地回過頭來,凝視著榮宙。
  她幾乎肯定這兩句話不是榮宙應該草率地對她說的,這並不符合他倆的身份與關係,可是,他說了,只證明一點,他有心挑逗。
  那不是很久之前的事。小玉與榮宙第一次的相見,她穿著這件白紡紗衣裙,這件有著這麼長這麼闊的下擺衣裙。
  當時,小玉的手心在冒著細汗,她雙手緊執著裙邊,一如現在的模樣。
  竟不知初秋的晚風可以如此清寒。
  畢竟這是高處。站在本城山頂一幢華廈的天台上,感覺應該是伸手就能摘到天上的星星。
  在城內的六百萬人口,起碼有超過百分之九十,會有這個摘星的夢想,包括從前的那個鄒小玉在內。
  可是,墊高了腳,伸長了手,也攀不到頭頂的星星,在氣餒艱辛之餘,會一個不留神,重心一失,就會摔下去,肝腦塗地。
  小玉那件單薄的白色紡紗衣裙的確已如另一層蒼白的皮膚似貼緊在她圓潤的背上,渾身都已驚出一陣冷汗來。
  當日,小玉把那一大包禮物打開,看到了那件法國皮爾卡丹的套裝和那張夾在禮盒上的榮宙的名片時,她真以為自己已經在伸手摘星。
  尤其當小玉把那淡桃紅色的、長僅及膝的套裙穿上後,在鏡前微昂著臉,就似見到頭上繁星浮動,光華耀目。
  榮宙與小玉的第一次約會是在深水灣哥爾夫球場的英式典雅西餐廳內,才呷了第一口白酒,榮宙就直言不諱:
  「我們不會往這兒碰到不該碰見的人,要成為這兒的會員,一就是被球會的理事局認定是城內頂層社會人物,一就是真金白銀地抬進一千二百萬元作入會費。」
  自然,這番話是輕蔑的。小玉奇怪自己為什麼還端坐著,她不是應該遽然而起,拂袖而行嗎?榮宙並沒有給自己的丈夫留下半分面子。
  可是,當榮宙約會小玉時,他已經是沒把姓戚的人放在眼內了,不是嗎?
  自己既決定來了,就不會走。
  她不是不知道後果的。
  她也不是不經過考慮,甚而掙扎而來的。
  這些天來,自從收到榮宙的禮物。接到他的電話,聽到他說了那句:
  「小玉,我要見你。」
  之後,一連幾個晚上,睡在床上,強逼自己瞌上眼睛,但,就是睡不看。一旦張開眼來,高高的天花板上就貼滿了星星似,一顆一顆的閃爍著,叫小玉眼花撩亂,心動神驚。
  她猛地坐起來,伸手向空中抓去,結果是落空的。
  小玉知道,躺坐在戚繼勳的床上,無法摘星。
  於是,她決定來了。
  榮宙是個深具挑戰性與吸引力的男士,這幾乎是城內所有人都認定的。
  單是榮家的嫡長子這一點就已經無敵,加上,榮宙實在長得英俊。
  他的眉是眉,目是目,傳神達意,在於眉一揚、目一睜的輕巧動靜之中,教人在接收了他的訊息之後,宛如喝了一口醇酒,清甜得來帶點暈眩,如此的自甘迷醉。
  榮宙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清清楚楚、乾淨俐落地教人知道他的身份。
  誰跟他並排在一起,都會得高下立見,無容商榷。
  當榮宙出神地凝望著小玉的臉時,小玉覺得他的一雙眼睛,根本就是閃耀而晶亮的星星。
  幾乎是不必推測,也毫無意外地,當晚的約會在榮家深水灣的別墅內上演最後一幕。
  榮宙在小玉身上的那番驚駭的戰慄,力量大得像抖動了天上的繁星,一顆一顆的灑下來,滿滿的輕蓋著小玉的裸體,讓她渾身光華四溢,掩蓋了羞愧。
  小玉最恨的是,丈夫每次得償所願之後就蒙頭大睡,這叫她有種在施恩之後就立即被遺棄的壞感覺,太不舒服了。
  可是,榮宙連這一點都處理得很好。他跟她說話,不斷的訴說他的故事。
  「小玉,你知道榮家跟戚繼勳的淵源嗎?」他竟這樣問。
  小玉本來不認為這是個適當的時候提起戚繼勳,他到底是她的丈夫。最低限度到此為止,他還是的。
  小玉忽然的想到,或者她跟戚繼勳的關係應該有個結束了,又或者榮宙之所以提起來,就是為了日後的一些安排,因此她細心的靜聽著。
  榮宙繼續說:
  「戚繼勳的父親戚大成是榮家的司機,一直都是。不過機緣巧合,他在一次綁匪企固傷害父親時,機智地讓他脫離險境,父親從此把他視作恩人。」
  這段故事,對小玉並不陌生。當她跟戚繼勳走在一起時,就曾經聽過。
  榮必聰顯然是個得人恩惠千年記的人,他厚待戚家父子,包括向戚繼勳提供很好的教育,讓他在美國大學畢業之後,就在榮民企業內當主席助理。這個天子腳下的位置無疑是不少意欲白手興家的人求之而不可得的,戚繼勳一下子就成了榮民企業內各個紅員所不敢輕視的人物。
  最低限度他是在大老闆身邊行走的人,就算不圖他在榮必聰跟前講好說話,也別開罪了他,討個沒趣。
  榮必聰對戚氏父子的照顧真是無微不至的。他在興築半山那座榮民府邸時,就在旁撥地築了四層高的家僕宿舍,讓戚大成帶著妻兒獨自佔住三樓千多呎的住宅,一樣的風涼水冷,舒服寬敞。
  其後戚大成夫婦相繼去世了,戚繼勳仍留住著,榮必聰對他說:
  「待你成家立室後,好好的以積聚下的私蓄置業,才搬出榮家吧!」
  真是為他設想得太周到了。
  故而,小玉跟戚繼勃結婚後就住進這個宿舍單位內。
  對小玉來說,從何文田廉租屋邸的娘家搬到這兒來,是難以形容的架勢了。現今自己家的小客廳就已是娘家一家五日全部的居住面積,她從小就未曾試過有一間屬於自己的睡房,父母老是把她和妹妹小珍塞在那張窄窄的碌架床上。小時候,她還得跟小珍擠在一起睡,留了下格床給弟弟小明。每天晚上坐在碌架床上的上格,頭就貼著天花板。
  在這種環境之下,哪兒來摘星的感覺。
  出嫁前,當小玉帶著弟妹來看她的新居時,小玉忽然有種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感覺,完完全全知道什麼是吐氣揚眉。
  故此,她對自己的抉擇是不應有埋怨,甚至不會有猶豫的。
  直至她遇上了榮宙。
  小玉才知道山外有山、天上有天、人上有人。
  榮宙沒有再把榮家與戚家的故事說下去,他只補充說:
  「我父親是會一輩子照顧戚繼勳的,他從我父親身上得到的一切會比他應得到的多。」
  這說明了什麼呢?小玉沒有問,她只是在聽。
  不知為什麼,她在榮宙跟前很少說話,只有聽他的份兒,而且是聽得滿心歡喜的。
  這跟戚繼勳的相處就截然有別了。在丈夫跟前,差不多沒有小戚發言的機會,都是由小玉吱吱喳喳的說著幾車子話,然後由小戚歸納了說話的要點,予以實行。
  小玉此刻對自己的解釋是,戚繼勳的說話並不動聽。
  榮宙伸手拿了床頭櫃上的手錶一看,說:
  「我得回公司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嗎?」小玉問。
  「對,英國的股市現在開始運作了。」
  榮宙一邊穿衣服,一邊拿眼盯著小玉那個倦慵地坐起身來的姿態,有一點點的迷惘,竟禁捺不住說:
  「小戚一直得著一些他夠不上資格得到的好東西。」
  小玉認定這句話是對她的讚美,嫣然一笑了。
  「小玉,」榮宙忽然坐到小玉身邊去:「你好好的跟著我,會有前途。」
  「會嗎?」小玉帶著滿含驚喜的疑惑。
  「會,只要你聽我的。」
  「看你怎麼說吧!」
  「我說,你現在快快起來,隨我離去,然後明天晚上,你跟小戚一起到大宅來參加我們招待證券界的花園晚宴。」榮宙說。
  「小戚沒有告訴我,我可以出席。」
  「他會通知你,放心。」
  果然,翌晨,小玉猶在睡夢之中,丈夫的電話就掛回家裡來,對她說:
  「小玉嗎?你今兒個晚上有空吧?我忘了告訴你,老闆有個宴會,可以攜眷出席,帶你去見識見識場面。」
  小玉在電話的另一端輕蔑地笑,她在笑戚繼勳說話的幼稚。她鄒小玉並不勞他性戚的帶挈去見什麼場面,日後她有很多機會。就算今晚,如果不是榮宙的關係,她賭戚繼勳根本沒有資格可以攜眷出席。
  才這麼一想,小玉心上就有點不自在。
  經過了昨天晚上,她開始對丈夫毫無愧色與歉意,反而自然地看不起他來了。
  小玉趕忙以渴求的語調答:
  「好的,我今晚跟你一同出席。」
  「小玉,穿得漂亮一點,挑我在日本送給你的那件桃紅色的晚裝,不是很好嗎?」
  「我穿什麼,你就少管了。」小玉說。
  「對,對,你穿什麼都是漂亮的。」
  又一個嶄新的發現,戚繼勳的推崇,在小玉的感覺上,只成了一種低格調的巴結,一點兒都不討好。
  她百無聊賴地打開了衣櫃,伸手取了那件從日本買回來的桃紅色晚裝,放在身上,於鏡前瀏覽了一下,就嫌棄地扔到床上去。
  老土得可以!
  今年真的已經不流行下擺寬闊的裙子了。
  可是,在日本百貨公司購物時,穿在身上,那戚繼勳老說好看,於是就被慫恿著買下來了。
  把自己都連累成一點品味也沒有。
  才這麼想,床頭的電話鈴聲又響了。
  小玉撲過去,她希望是榮宙。
  可是,一聽,她失望了,對方是把女聲。
  「請問鄒小姐在嗎?」
  鄒小姐?電話搖到姓戚的家裡來找鄒小姐的,會是誰?
  「我找鄒小玉小姐。」
  「我是的,請問哪一位?」
  「我是蓮黛,是黛絲服裝的營業經理,我們預備了幾件晚宴服裝,請鄒小姐今天下午有空來試穿,榮先生已經付了款了。」
  小玉在黛絲服裝店逗留了很久,她試穿著那位營業經理蓮黛為她挑選及預留的幾件法國晚裝,樂得飛飛的,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要她作出抉擇,只挑其中一件回家穿用,實實在在太困難了。
  那位緊隨著她身邊服侍的蓮黛,真曉得顧客心理,她一邊對鏡前的小玉表示極度欣賞,另一面拿手托著下巴,作一個沉思狀,然後緩緩地皺起眉頭來說:
  「真難!連我這個算有經驗的專業人士都覺得難於取捨,你穿每一件衣服都漂亮極了。」
  小玉來不及高興,蓮黛又說:
  「嗯!簡直是把衣服穿活了,像賦了靈魂似。名家的設計全要穿在對的人兒身上才有品味。鄒小姐,我可否提個建議?」
  「什麼建議,你請說。」」
  「我看,這幾件法國設計大師的力作,也只有穿在你身上才算是名花得主呀,放棄任何一件也不好,只要你同意,我就把它們留下給你。」
  小玉對眼前這位蓮黛的任何建議,怕都是千肯萬肯的。
  從來都是那條好說話百聽不厭的道理。
  某程度上的「讒臣誤國」,在任何時代、任何環境、任何階層內都會發生,無非就是人性對甜言蜜語的非理性鍾愛所致。
  可是,言聽計從也要力有所逮才成,小玉並沒有這個經濟能力,也就是說要接納蓮黛的建議從而擁有這幾件美麗至令她暈眩而不忍放棄的衣服,必須口袋裡的錢能支付得了。事實上,她有資格踏進黛絲來試穿衣服也是拜榮宙所賜,這是主宰於人而非取決於己,故而,她就不好一口答應對方了。
  無論如何,小玉也還有一點點的自尊心,不至於被自己的貪慾全然掩蓋。
  故此,小玉立即面有難色。
  蓮黛自然是看慣了眉頭眼額的人,立即意會,於是對小玉說:
  「鄒卞姐,我看,你先把今天晚上要穿的一套拿去,其餘的就讓我為你預留,你再考慮清楚才作出決定。與此同時,我會把你今天試穿晚裝的情況給榮先生報告一下。」
  蓮黛這樣說就很為小玉留面子了,而且也暗示了會令榮宙另送幾件衣服給小玉的伏線。
  這下小玉當然是滿臉含笑地答應下來了。
  她忽然的想,連這做富貴人家生意的蓮黛,所表現的才具與氣派都是非同凡響的,自己要怎麼才能搖身一變成為他們同一個等級的人就好。
  當天晚上,當小玉穿了那件艾絲卡丹的名牌晚裝出席榮府園遊會時,真是萬眾矚目的。
  艾絲卡丹這牌子的晚裝喜歡用比較鮮艷的顏色,穿在年紀輕輕的少女身上,是在活潑明亮之中更見矜貴,但如果是一把年紀的女人穿呢,效果就會相反了。
  小玉挑的這件晚裝,是那種叫人一望而驚駭的彩黃色,款式一點都不複雜,一穿在身上,那玲瓏浮凸的身材,就恰到好處的放在人前了。
  唯其那種色彩上與曲線上的養眼和魅力是包裝在青春與矜貴的氣氛之內,更令在場的一些男士們看得喉嚨發乾。
  園遊會內有位貴夫人也是穿同一牌子的另一個款式衣服,就因為她的年紀關係,穿出來的氣派就不對勁了,不但叫男士覺得啼笑皆非,連一些女賓都在竊竊私語,背後批評道:
  「胡重英夫人有五十歲了吧,怎麼能穿艾絲卡丹今年那個為少女設計的系列晚裝呢,過分了一點點吧!」
  「豈只五十歲,我看是望六之年了,她的長孫都已經上中學了,跟我女兒是同班同學。香江之內豪門貴婦的年齡與望族富豪的身家,大致上的數字是人人皆曉得的,怎麼瞞隱得了。」
  「年紀這回事也不去說它了,今年艾絲卡丹這系列的服裝,如果胸圍不是堅鋌而達三十四以上的水平,就別穿好了。胡童英的老伴呀,剛好是下圍才有這個尺碼,怎麼成。」
  豪門夜宴的其中一個特色無疑就盡在這你一言我一語的評價之內。
  人們無疑是留意到鄒小玉了,男士們只上心,不上嘴,女士們則相反,都有興趣探查她是誰。到一知道小玉的身份,女士們就吁一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其中有幾位貴夫人的對話是這樣的:
  「啊!原來是下屬的老婆。這年頭,連高級打工仔都有資格買幾萬元一件衣服給太太穿啊,真不簡單。」
  「把名牌穿爛了也不是好事,我現今先就把這個艾絲卡丹的牌子嫌棄了,穿它活脫脫是貶了身份似。」
  「也別這麼想嘛,他們呀,一個月不吃不喝就能省下錢來買套光鮮的衣服。可是,閣下的一件半件首飾就是打工仔一輩子不穿不用都沒有資格買到明,貴賤高下還是有別呢!」
  「我們家那一位身邊的高級職員就很知道分寸,帶妻子在這些場合亮相,決不會叫她亂出鋒頭。」
  「這麼誘人的面貌與身材呀,幸好已為人婦,否則又不知惹下什麼孽緣了。」
  「今時今日,女人要引誘男人不會受阻於自己的已婚身份呢。你還是盯緊丈夫好。」
  「你別唬嚇人!」
  總的一句話,門第與身家是地位的決定與認可,衣飾在這方面起不了什麼影響作用。
  自然,這種豪門心態,小玉是不清楚的。
  她只是對四方八面而來的眼光感到興奮,甚而驕傲。
  她認定這是她備受讚賞的表示,因此更加顧盼自豪,眉目生輝,神采飛揚。
  可是,時間一拖下來,小玉就感到有一種壓力產生,令她不安,且有點尷尬。
  因為當戚繼勳要在賓客之間應酬,甚至投入在商務研究的談話中時,小玉就顯得無事可為。
  她沒有想過在如此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熱鬧場合內也會有寂寞,甚而寂寞至寒酸清冷的感覺。
  小玉嘗試往貴夫人堆裡站,各位女士都禮貌地跟她握手招呼,然後就繼續興高彩烈地暢談了。
  悲涼的是小玉一句都插不了嘴。
  話題不論涉及服裝、首飾、旅遊、時事、政冶,以及市場趨勢、經濟走向等等,這起貴婦們都能娓娓道來,有她們的一個層次與水平,小玉是萬萬的配不上。
  其中一位夫人看小王老站著干微笑,半句也插不上嘴,於是好心腸地奉送她一個簡單的話題,問:
  「戚太太,除了艾絲卡丹這牌子,你還喜歡哪一隻牌子的服裝呢?」
  這應該是極容易攀得上嘴的,偏就是小玉沒辦法做到。她苦苦思考今天下午在黛絲服裝店試穿的那幾件晚裝是哪幾隻牌子,偏就是想不到,越急越是腦子裡一片空白,以致於期期艾艾。
  如此耽擱了,話題就被別個嘉賓的回話代替了,益發顯出小玉的無知與尷尬。
  原來高處不勝寒的意思是指那些夠不上資格攀上高客的人,根本是為本身的各方面應付條件不足所致。
  小玉只好走到別的一些人堆去,尋找她的運氣。
  一個豪門夜宴之內,竟到真正的享受歸宿原來難比登天。
  小玉心上的彷徨加重了。
  是晚宴請的是城內各個投資經紀行的東主、故而話題就集中在外匯、期指與股票之上。這種專業性的知識,小玉就更加缺乏了,也就等於更要張大嘴巴,不知如何插嘴。
  她開始慌張,也覺苦惱,因而很有點埋怨榮宙的意思。
  她不明白榮宙為什麼要把她請來這種場合。
  榮宙本人呢,根本是整個宴會內的明星,圍在他身邊的人多得很,那種聲勢與熱鬧,幾乎連在場的嘉賓都要妒忌起來。
  在這個宴會上,只有另一個人在小玉的眼中,更覺矚目,那就是榮宙的姊姊榮宇。
  榮宇不但年輕漂亮,且貴氣逼人。
  她渾身都包裡在富貴榮華四個字之內,單是她頸項上配戴的那條鑽石鑲黑白南洋珠的頸鏈,就叫與她對話的人無法不感到她真有香江富家之女的架勢。
  小玉就貪婪地看呆了那件首飾多於榮宇本人。
  這一晚的新鮮經驗,令小玉不辨悲喜。
  以致躺在床上去時,戚繼勳問她:
  「小玉,今晚玩得開心嗎?」
  小王一聽就生氣,乾脆面壁而睡,不去答他理他。
  戚繼勳傻呼呼的說:
  「對不起,你怕是不喜歡這種應酬場合,累死了,是不是?」
  小玉沒他這麼好氣,乾脆拿被蓋過頭。
  戚繼勳想一想,再說:
  「小玉,別生氣,我答應以後有這種場合就不勞煩你陪伴我出席就是。」
  小玉忽然覺得極端煩厭,認為她的丈夫其笨如牛。
  「小玉,其實呀!」戚繼勳還在努力討好:「我認為你今兒個晚上非常非常漂亮,簡直是全場之冠呢。」
  小玉仍沒有反應。
  她內心只想丈夫停下來,不再說這種已經不會引起她意動的話。
  「小玉,你今晚穿的那件晚裝太漂亮了,我想不起你是在什麼時候,又在哪兒買的?」
  戚繼勳這麼一說,小玉是忍無可忍了,猛地坐起來咆哮:
  「你是有完沒完了,老說這些無無謂謂的說話,實在太討厭了,你再說下去,那我就到客房去睡。」
  小玉罵完了這番話,心內也有一陣震盪,因為她自知小題大做。
  為什麼會如此?無非是一種她已經肯定嫌棄自己丈夫的明證。
  尤其是當她再跟榮宙見面時,所表現的那種小鳥依人似的態度,使她更加清楚自己是非離棄戚繼勳而跟定榮宙不可了。
  榮宙跟她說:
  「小玉,黛絲服裝店的蓮黛給我掛了電話了,我已經給了她一個銀碼,在每件六位數字的範圍之內,你隨時可以拿走合你心意的服裝,這個安排比較簡便。」
  小玉幾乎歡呼。
  「還有,你別以為我送你的服裝太少,我就留意到那天晚上在眾多女賓之中,你其實是最寒酸的一個。」
  小玉一聽,心上活脫脫被刺痛了一下。
  「女人站在人前去,只穿件好看的衣服怎麼成,多少也應有幾件合理的首飾配襯,是不是?」
  小玉一頭歪進榮宙的懷裡去,說:
  「我不能受你這麼多重禮,而無以為報。」
  「這話你是真心的?」
  「你思疑我?」小玉微吃一驚。
  「不是的。我很明白你如今跟在我身邊其實不能算是一種報答的表示,因為這是我們的愛情,對不對?」
  小玉開心透了,連忙點頭,道:
  「就是這個意思,愛情要跟物質分開才好,太連在一起,會褪色,會令我自卑和不安。」
  「小玉,你的這個心態無疑令我尊敬。這樣吧,我有個好辦法,讓你報答我,對你也有很多好處。」
  「什麼辦法?」
  「我栽培你成為我商業上的好助手,你認為如何?」
  這一問,小玉彷徨了,說:
  「我什麼都不懂。」
  「只要虛心學習,由我教導你就成,商業知識與技巧並不難懂。」
  「可是我沒有什麼學歷。」
  「本城內的十大富豪,除了我父親是大學畢業外,全沒有接受過正統高等教育。」
  「我——」
  「聽我說,美國有一份雜誌調查,全美的富豪有百分之九十都不是工商管理碩士,這算不算是一個給你信心的證明。」
  「榮宙,你對我太好了。」
  榮宙笑,把臉抵著小玉的頭,輕輕摩挲著,道:
  「那是因為你對我好的緣故。」
  小玉忽然奇怪地問:
  「榮宙,為什麼會是我?」
  「什麼意思?」
  「你可以有很多很多比我更優秀的女朋友。」
  「那是真的,多得像天上的繁星,很費勁地逐顆點數都數不盡數不完。」
  小玉惆悵了,她離開了榮宙的懷抱,管自拿手抱著雙膝,心神有點散渙,怕有驟然而至的一陣風暴把她與榮宙的這段情緣吹散。
  榮宙一直在笑,把臉俯向她,問:
  「是生我的氣了?」
  「怎麼會。意料中事。」
  「小玉,你光舉頭看看今夜的天空,漆黑長空之中,只有很多很多的星星,卻看不見月亮,是不是?」
  小玉懶懶地抬眼往上望,點了點頭。
  「小玉,在認識你之前,情景正如今兒個晚上,我只能被眾星環繞,因為我找不到月亮。」
  說罷,再重新把小玉擁到懷中,輕吻了她的前額,然後道:
  「小玉,你明白嗎?」
  如果小玉不是被抱緊了,她會就這樣暈倒在地上。
  她一輩子都未曾試過這樣子鬧戀愛,開心得似乎已經飛上了青天。小玉要把那些環繞著榮宙的星星,一顆顆地摘下來,扔到地上去,讓整個長空只掛一輪明月就好。
  她也不自覺地傻呼呼的笑出來。
  「榮宙,你教我什麼,我都會好好的去做。」
  就從這句話開始,榮宙立心把小玉悉心栽培起來,要她在股票市場內成為他的私人助理。
  榮宙的行動是相當迅速的,為了簡便起見,來不及為小玉爭取到當股票經紀的正式身份,他對小玉解釋說:
  「要股票交易所通過批准你作為經紀很費勁,你還要考試並具備多年在經紀行工作的經驗,這些官樣文章就不必去管了。我看重的是把有關股票買賣運作的知識與技巧教曉你,然後由你代表我處理一些私人的股票投資。」
  「榮宙,」小玉認真地說:「你別因為要栽培我,就讓我誤了你的大事。我恐怕我應付不來,股票買賣這門功夫並不簡單。」
  「功夫是不簡單,但最重要的不是掌管交易的技巧,而是忠耿於我的心。」榮宙說:「我的個人投資要絕對保密,之所以連榮民中人都不可予聞,需要假手於外,就是通過榮氏,透過我們很多的其它商業接觸,而找到的訊息與產生的抉擇,就是財富的泉源,只能讓最最最忠心於我的人如通,一旦外涉,後患無窮。小玉,我看重的只是你的一片心,其餘皆不成問題。」
  這麼一說,小玉就真是放一萬個心了,對榮宙,她是誓無異志,死心塌地的了。
  於是榮宙一方面開始親自教授小玉有關股票財經的技巧與知識,另一方面他在中區一幢商廈內為小玉開設了一間宇宙投資公司,秘書、會計、行政等一共有六、七位職員供小玉差使。
  宇宙投資公司裝修得相當高雅,雖是二十呎左右的寫字樓面積,卻非常有它的格局和氣派。
  當小玉坐在自己的辦公室內那張高背的辦公椅子上時,她幾乎不敢信以為真。
  小玉雙腳往地上一踏,再微微縮起來,使了一把暗勁讓辦公椅不住旋轉,開心得活像遊樂場內坐在旋轉咖啡杯內的小孩子似。
  一點也不假,分明從一大系列的玻璃窗望出去,就見到熠熠生輝的維多利亞港。
  她開始成為人上之人了吧!
  當秘書小姐叩了門,為她奉上香茶時說:
  「鄒小姐,你明天要跟信裕投資公司的李大新經理吃午飯,我已經為你們預訂了地方。」
  小玉喜氣洋洋地問:
  「是我們方主任替我約會李先生的?」
  方秀貞是宇宙投資公司的行政與公關主任,職責是管理辦公室內一切庶務以及安排小玉的社交活動,這些當然是榮宙的設計。
  秘書恭謹地答:
  「對,乃主任說等下就把李大新的資料送進來讓你過目,跟他接觸,你會學習到很多有關金融方面的知識,而且李先生可以介紹業內有實力的經紀給你,作為替宇宙服務的投資經理人。」
  小玉點頭稱善。
  她心裡想,必須好好的把握這個平步青雲的機會。到如今,她明白為什麼榮宙堅持要她赴榮家宴請經紀的場合,就是讓她感受到一無所知的壓力,才會發奮圖強,為自己爭取一個嶄新的角色,這個角色絕對是最現代化的,在本城社會內備受人們尊重甚而羨慕敬仰的。
  在不久將來的一日,當小玉再擠身於那起出席榮府之宴的嘉賓中間時,她的談吐、風采、表現必會截然不同,判若兩人。
  一念至此,小玉的自豪感就比她上周坐在周大福珠寶店內挑選首飾更加濃重而清晰。
  她祈望有一天,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和本事支付服裝店與珠寶店的賬單。
  縱使這個傳奇式的際遇是榮宙所賦予的,但只要她可以對榮宙的投資帶來巨額利潤,那麼她自榮宙身上所賺的錢就受之無愧了。
  透過李大新的介紹,小玉又認識了好幾位中小型經紀行的東主,看樣子都對小玉巴結有加,旨在宇宙投資公司會在該經紀行開設戶口。
  這跟榮宙的估計完全吻合,小玉開始在財經市場內露面之後,身旁就圍繞著一班打她生意主意的人,因而她的應酬活動激增。
  當小玉在嘗到這種架勢之後,才真正瞭解富貴權勢之所以迷人。
  榮宙給小玉說:
  「你選定一個專為你服務的經紀行之後,我就會把個人投資策略告訴你,由你指揮那經紀辦事。千萬記得,絕對不能把你背後的真實支持者暴露,在現階段,尤其不適合。我不要有什麼說話輾轉傳到我父親及你丈夫耳內,引起諸多不便,以及嚴重妨礙我們見面的機會。」
  小玉當然會緊記。
  與榮宙相會是她認為現今最最最緊要的事,不可以自亂陣腳。
  況且,不把她背後的支持力量暴露,她尤其可以把一總的架勢包攬到自己身上去,有何不好。
  人們只要知道她是個大戶,不必要知道她為何手上有這麼多錢投資。
  市場上自李大新身上傳出的說法是,小玉的經濟來源是東南亞,她是那邊一個富豪在香港的代表人。
  也有另一個說法,小玉父家在戰前跟日本的關係非常特殊,是透過了日商集資讓小玉去主持宇宙,當投資的一把抓。
  總之,各種傳言其實都只表現一個事實,小玉掌握了一筆為數可觀的投資金額,這就足以令一些經紀們垂涎,以致爭相巴結了。
  其中最深得小玉之心的是一家叫建成證券的經紀行。這裡頭有個小故事,建成證券的東主張建成的妻子袁美華是小玉娘家鄰居的女兒。可以說,小玉與袁美華住在那政府廉租屋期間,是相當熟諳的。
  袁美華比小玉早出閣,張建成原是大經紀行的高級職員,其後實行自己創業,把賺下來的錢趁前幾年經紀牌還在一百萬元之下的牌價時,買進來自任東主闖天下。
  也是時運暢順之故,這年頭恆生指數高漲至萬點價位,經紀牌價動輒是七八百萬元,等於張建成身家驟增幾倍,當然令袁美華的娘家甚有光彩。
  小玉記得,在她跟戚繼勳走在一起之前,她父母老在自己跟前說:
  「你看,人家美華嫁得多風光。」
  直至抓著了一個戚繼勳當金龜婿,說到底是本城首富榮必聰的寵臣,必會有大把世界,於是才算讓父母的面子有了光彩,好歹像跟袁家打了個平手。
  如今小玉本身有一定財力,成為建成證券的大戶之後,地位身份更明顯地無疑提升到袁美華之上。這一點下意識地滿足了小玉的虛榮心。
  就由於這種關係,令小玉決定透過建成證券進行各種金融投資。
  事實上,在商言商,在爭取小玉這個潛質大戶時,袁美華為了助夫一臂之力,很回娘家去,跟母親到鄒家去做了點討好功夫,這就更令小玉覺得耀武揚威了。
  這以後榮宙的各種外匯、美股、黃金、期指,尤其是港股的投資,都暗地裡指示小玉,由小玉堂而皇之的給建成證券發號司令。
  投資的數目是相當可觀的,但因為小玉老是立即拿支票支付投資賬目,根本不需要建成證券提供財務服務,表現了極強的實力和信譽,使張建成非常信任小玉,對這個大戶變成必恭必敬,唯命是從。
  尤其有一次,通過為宇宙買入一隻順昌股票而令張建成本身獲得巨利,就更加把小玉奉若神明了。
  順昌企業是立足香港的規模龐大的汽車代理公司,專門代理歐美名車,轉運亞太區各地使用。
  忽然有一天,小玉在下午二時十分於辦公室內接獲榮宙的電話說:
  「小玉,立即安排大量買入順昌,只要價位在四元之內,可以無限量進貨。」
  小玉已經完全可以操作透視股票買賣股位的計算機終端機,她立即按動順昌企業那一頁的資料,幾乎驚叫道:
  「今日的順昌股價只有二元九角,你要賭它上升近百分之三十嗎?」
  榮宙的聲音立即沉下來,說:
  「請記住,只要跟看我的囑咐去做,毋須作任何反駁。」
  然後,他就掛上了線。
  小玉意識到事態嚴重,於是立即掛電話到交易所建成證券的櫃位跟親身出市的張建成說:
  「給我無限量買入順昌,在收市前買得多少就多少。」然後她再作補充:「現今還有十五分鐘,怕不會就此把股價推過四元吧!」
  「鄒小姐,現在順昌的價錢才不過是二元九角,二元九角半……」
  「你別多問,我的說話,你照做使成。我會負全責。」
  張建成立即進行。當日收市順昌在最後十五分鐘之內,因為建成的大手進貨,股價升至三元三角。
  小玉再跟張建成通電話,說:
  「什麼也別問,明天早上一開市,就給我掃貨,直至股價到四元才停止。」
  客戶的旨意,焉敢不從。張建成不但如言照做了,而且也從中取了利,把最先買入的幾十萬股,據為己有,即是以三元左右買入,轉手買回給鄒小玉,來回就賺了好幾百萬元,一點風險都沒有。
  他這種行為當然不能說是合乎專業道德,但反正能令客戶賺錢,他就認為說得過去了。
  事實上,張建成還真有點後悔,為什麼自己的膽子這麼小,在三元三角的價位就已經把手上的順昌轉賣回小玉的戶口內。因為事隔一天,順昌就公開宣佈了一個極好的消息。
  順昌代理的一隻韓國汽車得到中國一紙為數十六億的合約,供應給半個中國的政府單位使用。這十六億元生意的盈利,令順昌的股價變得偏低,若以市盈利率去衡量,即使順昌股價勁升百分之三十,也不過是而盈率達到十至十一罷了,絕對的合理。
  更重要的訊息是,順昌擊敗了其它競爭對手,而得到中國的合約,這明顯地表示順昌在大陸有利好關係,今日做了半個市場的一種汽車生意,明天會有更龐大的業務合作計劃也未可料。
  這個希望是值錢的。
  在寧買當頭起的情況下,順昌股價在好消息宣佈之後還一直強勢不轉,直炒至四元六角,才稍為緩下來。
  換言之,張建成賺的錢是夠多,也可算是不夠多了。
  經此一役,他不得不更重視小玉這個客了。
  她的消息是最靈通的。
  同樣,小玉對榮宙更加肅然起敬。
  第一次,她自宇宙投資公司內拿到榮宙說她應得的花紅,一共是二百九十八萬元。
  當日,她立即坐到中環周大福珠寶店去,以一口價買了一隻有證書的六卡方鑽,只不過花用了她花紅的半數。
  榮宙給小玉說:
  「用自己的本事給自己獎賞是否更舒暢更寬榮耀?」
  榮宙非常懂得小玉的心理。
  小玉慌忙點頭。
  榮宙說:
  「放心,小玉.你將來的機會會更多。」
  小玉說:
  「恆基與長江地產在半山推出的高級住宅單位,收租率很可觀。」
  榮宙說:
  「只消耐心地為我苦幹半年,你名下擁有一兩個這種豪宅單位是絕不成問題的。」
  他的話,從來都兌現。
  直至最近的一個晚上,榮宙跟小玉見面,他又鄭重地給她說:
  「小玉,我又有一個重要任務交給你。」
  「你說好了。」
  「明天,一覺醒來,你給我拋空協通三千萬股。」
  「拋空?」小玉驚叫:「那是很危險的事,拋空股票的情況從前根本是犯法的,現在容許拋空,也有兩個星期限期,到時候不能補倉,那麼依然會有官非。」
  榮宙臉色一沉,道:
  「你忘了我給你說過的話。」
  「沒有呀!你的說話,我每一句都緊記,故而才知道在股市拋空的規矩。」
  「我不是說什麼市場規矩,你要依從的只是我榮宙的規矩使成。我的話就是規矩,你別多問,煩。」
  榮宙這一夜的心情無疑是相當緊張的,只有他知道現在行的一著是險棋。
  可是,沒有危險,就沒有機會。
  這千載難逢的機緣,他捨不得放棄。
  榮宙太明白自己的處境與個性,這機緣驟然而至,他非抓緊不可。
  作為本城首富的獨子,人人都認為他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
  實情如何,只有榮宙心知。
  不錯,如果是比中上人更高一級的生活享受,他是不缺的。但,一談到挪動一筆資金在一些有趣或有利的投資生意上頭,那就棘手了。
  去年中,榮宙與其它幾個也是城內世家大族出身的朋友,特別談得攏,彼此既是世交,又是同年紀的朋友,不知是誰發起的號召,合資辦一間全城最一流的歌舞廳,格調特別高的,專做有錢子弟生意。
  每位名公子所需要負責的資金,其實只不過是三至五千萬元罷了,以他們父家的身家來衡量,無異於九牛一毛,不足掛齒。
  可是,榮宙的際遇並非如此。
  他與父親同往哥爾夫球場時,正準備開口跟榮必聰談這件事,畢竟他在榮氏雖然是太子身份,但要動用八位數字的話,是非要榮必聰首肯不可。
  誰知道沒有找到適當的機會跟榮必聰商議,就聽到他跟另外一位本城富豪練重剛邊打球邊談笑,榮必聰說:
  「沒有哥爾夫球,日子一定過得不這麼暢快。」
  「你還好,有個乖乖兒郎與你為伴,不但是你生意上的左右手,而且也必是生活上的良伴。」
  榮必聰笑道:
  「別太在年輕人跟前誇獎他,寵壞了可不成。我從小我很嚴格地教育他們,一步都錯不得。早幾天,傅老四給我說,他兒子要與朋友們開辦一間什麼夜總會歌舞廳之類,問我這門生意是否可為。」
  「你認為如何?」練重剛問。
  「我認為這些錢不必去賺了吧!我們別的正經生意還應接不暇,分神弄這方面的經營,我看沒有什麼額外好處。」
  「這也對。」練重剛說:「況且天下的錢也實在賺不完。」
  「就是這話了,年輕人做事要識分寸,懂輕重。況且,我們這班朋友的第三代最要緊學習的是什麼呢?」榮必聰很具權威地問,然後自動提供答案:「他們必先學曉賺錢才去花錢,尤其不能美其名為投資做生意,實際上是去為他們的嗜好與喜愛尋找額外的方便。」
  練重剛立即答:
  「就正如賀敬生的兒子賀勇,不必投資在虧蝕中的電視台去捧明星一樣,完全是得不償失之舉。你這番道理,傅老四怎麼說?」
  「當然是贊成了。」
  這些話當然全聽到榮宙耳裡,他非常清楚,父親絕對有弦外之音。估量是他的好朋友城內酒店業鉅子傅信良的兒子傅捷,向父親提出請求,傅老四於是徵求榮必聰的意見,榮必聰如果也支持兒子,那麼傅家對這項投資就會下注,否則,免問。
  城內現今掌實權的大商家,都有一個普遍情況,他們在生意上頭的決定,是看重朋友,尤其是平起平坐、勢力相等的朋友之意見,有甚於自己的子女親屬。
  無他,這表徵著要令這班大亨財閥信服,除非有成功的實際成績做後盾。
  他們也太清楚這含銀匙而生的第二代的個性了。
  沒有嘗過鹹苦,食爺飯,穿娘衣的名門後代,把錢銀用度看得過度寬鬆了。
  由此可知,榮必聰是明明找機會把這番話說給兒子聽,讓他免開尊口,知難而退。
  結果呢,幾個太子幫之中只有榮宙一人沒法子不臨連退縮。
  連傅捷都把榮宙拉到一邊說:
  「大夥兒一團高興的合股,只你一人改變主意,是不是榮世伯不肯答應?」
  榮宙聳聳肩,忽然省起說:
  「你父親支持你?」
  傅捷笑:
  「凡事要他支持,我還要活不要了。他聽了我的這個計劃,考慮了兩天,便回絕了由家族基金拿錢出來投資。我點點頭說好之後,立即挪動我的私蓄加注。榮宙,經此一役,你應該知道我們也要跟女人看齊,手上有點私己家當才可以,否則,只不過是在吃頂高級的大鍋飯,有什麼貼身的利益與享受可言。」
  這番話,榮宙是受教且上心了。
  自那時起,他留意著每一個可以進行私幫生意的機會,為自己的自由與尊嚴爭取更大更多的保障而努力。
  的確,世界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當榮宙立下決心留意機會時,機會就接踵而至。
  一年下來,榮宙發覺他手上的融資忽爾十倍於前,這番成績為他帶來極度的歡樂與重要的啟示。
  他意識到要等分享榮氏的身家,未免太晚了。
  一於先下手為強,在天子腳下幹活,竭力撈足了油水才是上算。
  自然,這種做法有一定程度上的險要冒。
  至大的災難是被榮必聰發現他的用心與行為,一旦知悉榮宙利用他所掌握到的人際關係與特殊資料,來賺這種所謂內幕消息的錢,榮必聰必不會放過他。
  榮宙太清楚父親的性格了。
  他有很多做人的執著援引到現代商業社會上令人難以接受,且令人費解。可是,榮必聰就是要堅持下去。
  他決不可以容忍自己身旁的人犯上背逆他言行信仰的罪行。
  榮必聰自出道以來,只抱著一個信條:仁者必昌。他畢生都取財以道,在市場法例規定與良知啟迪的遊戲範圍內,把對方擊敗。
  他不出暗招,也決不傷無刃之徒,更別說是無知婦孺。
  榮宙就是清楚他父親的品性,於是就乾脆瞞他瞞到底算了。
  為了保密,他不可以張揚。物色了好一段日子,終於在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之下,就檢了個鄒小玉,肯死心塌地,不問情由地為他賣命。
  榮宙心內冷笑,那些迷戀眷棧豪門生活的女人,若不對她們好好利用個透,真是太浪費了。
  這種當戶人家子弟的專利權益,只要耍得出神入化,真可以產生無窮厚利。
  顯然地,小玉是榮宙的成功試驗品。
  就這一段日子,透過小玉做的買賣,賺得相當暢快。
  直至這天,機緣巧合,讓榮宙唾手而得一個發大財的消息。
  榮必聰一早就把兒子榮宙叫進了主席室來,給他說:
  「你留下,給我記錄等下會議的細節,只聽,別多話。」
  榮必聰這麼一說,就顯示出等下的會議是個高度秘密的會議,別說不能讓秘書予聞,就連其它一應高級職員都摒除於外,只囑兒子隨侍在側。
  果然,過了不久,秘書把兩位衣冠楚楚的一老一少引領到主席室來。
  不用介紹,榮宙一看便知道來者正是協通集團的主席鬍子平與他的長子胡禧。
  事實上,協通集團的胡家跟榮家是世交。況且,協通集團從南北行全盛時代開始,由經營出入口而至近這幾十年進軍地產、旅遊、礦業等生意,越做越大越出色。四年前上市時,公眾認購超逾十多倍,氣勢凌人,行內人是不可能不認識鬍子平的。
  照說,鬍子平極其量不過是六十剛出頭的人,又是春風得意之際,神情不應如此愴惶。但眼前的他,一雙眼睛沒精打彩,人有點像毒癮發作的癮君子,叫人看到會覺可憐可笑!
  真不應是協通鬍子平應有的一副模樣。
  榮必聰迎上去,緊握著鬍子平的手,道:
  「子平兄,你別太緊張,凡事有商量。」
  顯然榮必聰早已知道對方來意,於是鬍子平一坐下來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道:
  「榮兄,這次怕要你出手相救,我才有命。」
  「你言重了,我們從詳計議。」
  「榮兄,我沒有想過投資在澳洲金礦股佑利礦藏上,會如此的一敗塗地。他們當初答應給我的條件好得很,也真是老貓燒須,始終不是袋鼠幫的敵手。」
  「沒有轉圜餘地嗎?」
  「先前的開採報告涉及一項嚴重商業罪行,根本整個是騙局,損失最大的自然是股東。你知道,早陣子協通才宣佈收購了佑利百分之十二點八股權,股價還屬偏高。如果這個騙局一旦披露,不但佑利股價凌厲下挫,必定連帶協通企業的股價亦受影響。我上月把名下的協通股份在銀行按揭所得,又進注了上海浦西一大片徐匯區的土地。按照最近中國的土地發展規定,發展商必須在購入土地後一年內興築,否則會被罰款,同時吊銷發展權,這可真大件事了。萬一協通股價瘋狂下瀉,銀行一逼倉,那麼我挪動不到發展徐淮區地皮的資金,就只好按合約規定,賠償有關損失,包括這計劃的合作夥伴損失。榮兄,我這個情況,你明白嗎?」
  其實並不需要如此詳盡的解釋,只一句話,就是任何商業危機都是骨牌作用,牽一髮可以動全身。
  榮必聰知道鬍子平已立在懸崖之上,只差一步就要摔個粉身碎骨了。
  城內的商業圈真如戰場,很難有長勝將軍。鬍子平在大順之後,一個不留神,或多貪了一點心,就出大事了。
  這真叫榮必聰感慨。
  將心比己,他也不希望有一日會落得這個求助人前的淒涼處境。
  他只能先安慰鬍子平,說:
  「事緩則圓,總有辦法可想。」
  「榮兄,實不相瞞,目前能挽救我的只有一個人,就是你。除非你給我調度資金或以擔保人身份向銀行說一聲,他們不會逼倉,我就有時間、有辦法平倉。」
  榮必聰當然知道,他一口答應下來的數目,絕對可能是牽涉到二十億元或以上的巨大款項。就算他不用真金白銀拿出來,只亮他的招牌作保,其實擔子是一樣的重。
  今時今日,榮必聰三個字比他的全副身家還珍貴。
  於是他說:
  「子平兄說有時間就有辦法,是成竹在胸嗎?」
  答案當然是榮必聰肯不肯出手相幫的關鍵。
  鬍子平當然清楚,道:
  「我不騙你,上頭已經答應支持我,因我是湖南人,肯讓我投資開發湖南省公路,這是個穩賺的生意,分明是照顧我的意思。問題是要再候一段日於,讓有關手續申辦妥當,才能公開,一旦明朗化,就不怕協通會站不住腳。簡單一句話,有數得計,在澳洲虧蝕的都可以一下子賺回來。」
  榮必聰一聽,想了想,道:
  「子平兄,事關重大,你讓我想想該怎樣幫你,才給你一個答覆,好不好?」
  「榮兄,你考慮是應該的。只是,我怕時日無多,澳洲佑利的商業罪行涉及的幾位前董事已被傳查,消息隨時披露,如果我不先設防,我的末日就到了。」
  「放心,我知道事態嚴重,我盡快給你答覆。」
  由始至終,榮宙與胡禧都沒有答過半句嘴。
  胡禧是心情沉重,家族蒙難,人前乞援,自然不是一回好受的事,在長輩面前,當然也輪不到他插嘴。
  至於榮宙,當然是沾沾自喜,暗地裡盤算,可以從這個協通企業有嚴重危機的訊息中獲利多少。
  當鬍子平父子離去之後,榮宙立即再試探他父親的心意,說:
  「你看胡伯伯會不會過分緊張?」
  榮必聰正色道:
  「不會,鬍子平如果這回不可以站得穩,他整個王國都有崩潰的危機。商場就是這麼現實殘酷,卻又非常吸引,在乎旦夕之間,有人成王有人敗寇。」
  「你會不會幫胡伯伯?」
  「那是起碼二十億元的承澹,我拿什麼在手上作擔保呢?」
  「爸爸,他不是說湖南公路的合資興築經營專利可以是顆定心丸嗎?」
  「凡是涉及上頭的決定,未到最終拍板的一天,都別過分地一廂情願。難道我們還聽得少誰走了誰的路子,準會發跡的那些故事嗎?到頭來,還是假的。」
  「那麼說,爸爸,你不會去拯救胡伯伯?」
  「我們的交情只容許我幫他一兩億的周轉,放在十倍大於這個數目,我是無能為力了。」
  榮宙這麼一聽.差點開心得笑出聲來。
  他已經想到如何去賺這一大筆意外之財了。
  榮必聰當然不明白兒子的心態,他沉思了一會,對兒子說:
  「這樣吧,榮宙,你且搖個電話到澳洲給我的好朋友李察裡亞,問問他,鬍子平的這件事是否已無轉圜餘地。他在澳洲的勢力很大,或許有辦法給鬍子平緩衝一段日子,也算是對他有所幫助。榮宙,你要小心行事,千萬不可外洩秘密,否則對胡家很不利。」
  榮宙立即跟榮必聰的好朋友李察裡亞掛長途電話,把情況詳說一遍,然後徵求對方的意見。
  李察裡亞很清楚地答:
  「這是相當遺憾的一回事,榮宙,但我必須坦率地告訴你,鬍子平的確是窮途末路,很快就會非宣佈他在澳洲的重大投資化為烏有不可。我相信大概在這一兩天,就滿城皆知,再瞞不住了。」
  榮宙問:
  「無法轉圜?」
  「誰都有心無力,但望胡家底子厚,不怕損失掉這個投資吧。」
  榮宙當然不必把鬍子平來求助一事再告訴李察裡亞。他掛斷了線後,高興得管自坐在高背辦公椅上旋轉了幾圈。
  然後他就立即囑咐小玉為他大量拋空協通股票。
  小玉自然如常地為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她給張建成下達主意時,連張建成都錯愕,問:
  「鄒小姐,你聽到什麼消息?三千萬股這數目很巨大呢?」
  「對呀!」小玉成竹在胸地答:「你若是吃不下的話,就別勉強,我自有辦法。」
  這就是說,張建成不給她辦妥,小玉就會把生意交給別的經紀行了。
  如此一來,不是損失一單半單生意的問題,而是會牽涉到日後與小玉這個客戶的關係。
  難得有這麼一個大戶在手,怎麼能輕易把她開罪了。
  況且,合作以來,每一樁買賣都是賺得他張建成笑逐顏開的。這次怕不應有例外。
  於是張建成連忙答應了。
  非但立即在市場上拋售協通股份,還一連三天,把協通股份弄得疲弱不堪。
  市場上對有人大手出貨,已起揣測,風聞協通在澳洲投資全盤失利,於是人心惶惶,持股者都準備拋售。
  可是,協通的弱勢只持續了四天,第五天的形勢就完全的改觀了。
  傳媒刊登了榮必聰支持協通爭取湖南省公路承辦專利權的消息,並由榮必聰口中預測了這個龐大計到的盈利,協通股份就已止跌回穩。非但如此,事隔幾天,湖南省正式宣佈公路承辦權為協通奪得,於是目前的協通股份變得過分偏低,其在澳洲的虧損跟在湖南投資的盈利相比,根本是極少數目。正在找尋投資項目的基金,一看這宣佈,立即下重注搶購協通。他們要趕在別人還沒有把協通的市盈利率很準確地預計出來之前,就把股份在一個相對地合理的價錢內搶回來。
  這下協通的股份就不只穩步上揚而是凌厲上升了。
  榮必聰並不知道他在最後關頭伸手救了鬍子平,是對兒子極大的傷害。
  榮必聰在會見了鬍子平之後,心上極不安穩。說到底跟鬍子平是一場朋友,見死不放,於心不忍,救呢,又未免過分承擔風險。情急之下,終於想到折衷的辦法。他當天晚上就聯絡了北京中南海內的朋友,轉達他的意見,只一句話:
  「湖南省是否真的批給鬍子平承辦公路權?」
  結果,三天之後得著了回音,答案是肯定的,且加上鼓勵話語:
  「鬍子平一直是愛國企業家,值得你扶助。有什麼湖南省能做的,也不妨提意見。」
  於是榮必聰老實不客氣地說:
  「我先宣佈支持鬍子平,可能的話,湖南省盡快表態。」
  就這樣,協通股票便起死回生了。
  榮必聰向中國有關當權者請示及攫取消息,乃屬絕頂機密,自然是獨自進行,連兒子榮宙都不知情,那才是榮宙的致命傷。
  拋空股票必須在兩星期內平倉,這兩個星期,榮宙度日如年。
  每天盯緊了股市動態,協通的升幅像個計時炸彈,早晚把榮宙整個人炸得粉碎。
  他浮躁得根本不願意見小玉。
  本來,榮宙跟小玉有個默契,他不去找她的話,小玉是斷不能尋榮宙尋到榮氏去的。
  總不能明目張膽到這個地步,萬一走透風聲,露出蛛絲馬跡,讓小玉的丈夫戚繼勳知道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再純厚的男人,都不會對妻子的不忠予以啞忍,何況小玉偷情的對象是榮宙,牽涉的人情就更複雜了,榮必聰怕是第一個不會放過他們的人。
  可是,當榮宙為了要吐出到口的那塊肥肉而大大嘔氣的這個星期,小玉也納悶得難以形容。
  那不只是心情上的煩躁,而且是一種越來越清晰的體能感覺。
  小玉的喉嚨活脫脫像有一口齷齪氣卡在那兒,不上不下,很是辛苦。
  小玉心想,會不會是不見榮宙多天,想念他而至心理上受到壓力,以致影響生理反應了?
  尤其當張建成給她搖電話來,憂心如焚地說:
  「鄒小姐,究竟是什麼一回事了?我們賣出的協通股票,現今節節上升,平倉的限期快到了,怎算好?」
  「限期到不就平倉了,緊張些什麼?」
  「鄒小姐,那是一筆很可觀的款項呀,拿不出來平倉的話,後果堪虞。」
  小玉聽著,不期然也有些擔心。正好給了她一個很好的借口,搖了榮宙的直線電話。
  幸好接聽的就是榮宙本人。
  「你怎麼搖電話來?如果我不在辦公室的話,就是秘書接聽了,這多麼的不方便。」
  「我們很多天沒有見面了。」小玉幽幽地說。
  「有什麼緊要事嗎?」
  「協通股份快要……」
  「別說了,我自有分寸。還有別的事沒有,有話快說,以後別再搖電話來。」
  「榮宙,我這幾天人有點不舒服。」
  「那就去看醫生吧!」
  「榮宙……」小玉打算說下去。
  榮宙立即截住她的話:
  「你先去冶了病,再告訴我情況吧!我明天給你電話。」
  無疑這是最有效的應付小玉的方法。只要讓她知道榮宙是會找她、關心她、愛護她,那就成了。
  小玉於是心安理得地去就診。反正,她的婦科例行檢查已經是時候了。這年來,患子宮癌及乳癌的女性特別多,是非要小心不可的。
  小玉想,尤其自己是生活得越來越好,那就非要保重身體不可了。為什麼從來帝王都有長生不死的夢想,就是覺得世界太美好,捨不得撒手塵寰之故。
  無疑,小玉是絕對健康的。
  「檢查的結果是雙重的喜訊。」小玉的婦科醫生給她說:「既沒有任何婦科病徵,而且你已有喜了。」
  小玉沒有作出響應。
  她需要幾十秒的功夫去消化醫生對她所說的那句話的意義。
  待小玉弄清楚是什麼一回事時,她第一個反應就是張著嘴巴,有著莫名的震驚。
  怎算好了?孩子決不是戚繼勳的。這一點她非常清楚,戚繼勳也清楚。
  就在上星期,一向脾氣純善的戚繼勳,都忍不住帶點煩躁地向小玉提出質問:
  「小玉,究竟為什麼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小玉,」戚繼勳說:「自從你開始跟朋友合資做生意,成為職業女性之後,你知道你已多久沒有再履行妻子的義務了嗎?」
  小玉當然明白丈夫氣憤的原因,便自辯道:
  「創業艱難,開山劈石之際,心無旁鶩,沒有餘情剩力去兼顧別的。你不但不體恤,還跟我來這無聊的一套,說不過去吧!」
  小玉在丈夫心目中依然魅力四射之際,她的強辯奪理,自圓其說是會湊效的。
  可是,這並不代表戚繼勳會懵然不知,誤以為小玉腹中塊肉,仍是自己的骨肉。
  小玉不可以不為這個消息震驚。
  孩子百分之百是榮宙的。
  孩子是誰的,誰就應該負起養育他們母子的責任。不是嗎?
  既如是,通過這層解不開、剪不斷的血緣關係,反而可以牢牢地把榮宙縛住了,甚而縛他生生世世。
  一念至此,小玉微抬頭,就似見有繁星浮動,終有一刻,天上星星會如彩紙般飄下來,鋪滿她的一身,像那些撒向新人身上的彩紙,為新娘子帶來無比的幸福。
  對,新娘子的幸福,作為榮家媳婦的榮耀,忽然瀰漫著小玉全身,她樂得飛飛的,幾乎就要歡呼起來。
  戚繼勳怎麼想,管他呢,反正是要攤牌了。
  小玉等不及見榮宙面時才報道這消息,當榮宙給她搖電話時,她就對他說:
  「榮宙,我們快要為人父母了。」
  榮宙當即約小玉在老地刀會面,這種刻不容緩的約會,小玉認定是一個無比喜悅的訊號。
  她在榮宙出現之前,暗自盤算,要跟榮宙商量如何可以盡快打發掉戚繼勳,是給他一筆巨額款項作補償,還是向他施加一點壓力,兩者都成。
  至於說,自己正式成為榮家媳婦,怕還要過榮必聰一關,但,誰不緊張自己家族的血脈呢。相信當榮必聰知道快要抱孫子時,他的心就會軟。
  就是退一萬步想,在短期內進不了榮家大門,也不要緊,從今而後,榮氏父子不得不承認她就已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了。
  新身份與地位的建立,更有助於她在商場上的發展,那是自不待言了。
  小玉做夢也不曾想到榮宙對於整件事的處理態度和反應會如此令她震驚。
  榮宙一見了她,不是把她擁在懷中,而是一把抓緊她的臂彎,道:
  「鄒小玉,你在電話內說你已懷孕的那件事,是否屬實?」
  小玉微微錯愕,答:
  「當然了,榮宙……」
  榮宙沒有聽她說下去,就截住她的說話:
  「把他立即打掉。」
  「榮宙!」小玉驚叫。
  「聽清楚沒有。你別以此來對我作出什麼威脅,甚至要求,我都不會答應。我坦率地告訴你,我毋需求證你懷的是否我的骨肉,我跟你的關係只是在一層業務的賓主情誼之上弄得更親密一些,如此而已。有任何超越這個範圍的要求,都是你的妄想。」
  「榮宙!」小玉啞掉了。
  「你聽清楚了沒有?我榮宙如果要傳宗接代,人選多得如天上繁星,不必是你,也不會是你。鄒小玉,你現在所擁有的已經比你從前擁有的多很多了。」
  小玉幾乎嚇呆了。
  然後榮宙再清楚地說:
  「協通的拋空股份,你不必認賬,由著張建成把這筆數背起來使成。你最好買張機票到外頭去小住一個時期,別回港來,別讓張建成找到你。」
  「榮宙,你不打算平倉?」
  「平倉?你說什麼話了。協通股價日日上揚,平倉要動用多少資產了?廢話。」
  說罷了掉頭就走。
  本城就是如此一個旦夕便成王,俄頃就敗寇的都會。
  小玉對一切事的發展,簡直措手不及。
  輪不到她喘息,張建成夫婦就像兩頭瘋犬似闖到小玉的辦公室來,聲淚俱下的要求小玉把那拋空的協通股額補回來。
  張建成昂藏七尺的一個大男人,對小玉說話時是渾身顫抖的,道:
  「鄒小姐,此事非同兒戲,哪怕是賠上我們夫妻的兩條命,也平不了倉,必須靠你履行承諾。」
  小王盡最大的努力去壓抑自己極度緊張的神經,才曉得對張建成夫婦說:
  「給我一天功夫,我自然會辦妥。」
  那一天之後,小玉本人已經去了菲律賓,躲進榮家在菲律賓的一個小島上的別墅內避鋒頭。
  她唯一的寄望是依足榮宙的意思行事,那麼,榮宙還是會重新把她的孩子接納下來。
  她不願意打胎,她非要靠這個胎兒來鞏固自己在榮宙心目中的地位不可。
  在島上過了兩個星期,就接到榮宙的電話,說:
  「鋒頭火勢已過,你可以自由回港了。」
  「張建成的股票已經平倉了?」
  「你別多問,管好你自己的事。」
  「榮宙,我不能打胎,我要把孩子生下來。」
  榮宙沉默了一會,再說:
  「是你的孩子,悉隨尊便。」
  「榮宙,你敢說這句話?」
  「何只敢說這句話,鄒小玉,我們之間的關係也應該到此為止了。你若有任何糾纏,我敢做任何事把你剷除在我生活範圍之外,你應該明白我的確有這種能力。」
  完全是一場噩夢。
  小玉掙扎著,要快快從這場噩夢之中轉醒過來。
  她呼號著,問:
  「為什麼?為什麼?」
  榮宙沒有向她解釋。其實並不需要解釋,小玉在聽了榮宙的電話後實時回到香港,就可以推想得到為什麼榮宙到最後要甩掉她了。不只是為了她懷了身孕可能帶給他的負累,而是榮宙壓根兒不要再與小玉有什麼關連,以免在協通股票一案上成為疑犯。
  小玉無法接受的一個震撼性的殘酷現實,就是張建成攜了他的妻子仰藥自殺。原因不問而知是要對那拋空的股票負責。完全沒有能力平倉,不只是破產,更要坐牢。身敗名裂於俄頃之間的這份刺激,使他們全家萌了短見。
  小玉驚魂未定,丈夫戚繼勳就鐵青了臉,尋到她的辦公室來質問:
  「小玉,究竟是什麼回事?那張建成要負責的三千萬股拋空協通,是不是你的指令?」
  小玉含糊著答:
  「別人的事你管來幹麼?」
  「是人命,小玉,是人命呀!你知不知道張建成妻子的父母天天鬧上你娘家去,要你父母償還這筆血債,岳父岳母幾乎被他們逼瘋了,你自己又失蹤了,只得向我求援。現今我先把他們安頓到澳門小住,待你回來再謀解決。」
  「人死了,不就什麼也解決了嗎?」小玉道。
  「可是他們仍然認為罪魁禍首逍遙法外呢!小玉,究竟是不是你給張建成的盤口,你總要有個交代,你究竟什麼葫蘆在賣什麼藥了?」
  「你別嚕囌好不好?」
  「小玉,我非管不可,張建成的慘劇現今是無頭公案,你是唯一的線索,說不定對方會尋到榮氏來找我,就要避也無從可避呀!」
  「好。」小玉點頭:「你放心,就明天,我好好的交代一切。」
  小玉再搖電話給榮宙,接電話的是秘書,完完全全的給他擋架。
  小玉乾脆以戚繼勳太太的身份跑上榮民企業去,連護衛員與秘書都只好讓她坐在主席與董事辦公室的一層會客室內等候。
  正好戚繼勳與榮宙都在外頭開會未返,小玉只能枯坐著等待。
  不論等多久,她總要見著榮宙,拿最後一個答案。
  直候至七時,秘書小姐前來給她說:
  「剛才榮宙先生搖電話回來,知道戚太太你到來,他要跟戚先生一起開會,說今晚與戚先生再不回辦公室來了,叫你別等。」
  「嗯!」是知道她鄒小玉來了,才又避而不見吧!
  「我還是多等一會,他們或許會改變主意回來一轉。」小玉忽然覺得不願意離開,離了此地,她就更不知何去何從了。
  可是秘書的臉色一沉道:
  「我們是要下班了,辦公室內只有主席仍在看文件。」
  小玉慌張了,急道:
  「我這就去見榮必聰先生,成嗎?」
  反正已是窮途末路,只好孤注一擲,小玉忽然懷了一線生機,去敲了榮必聰的門。
  在榮必聰的辦公室內,她只逗留了不足十分鐘,就垂頭喪氣地走出來了。
  腦際仍然是榮必聰那不怒而威的臉容,耳畔仍舊是他那番如暮鼓晨鐘似的說話,震撼著小玉的心。
  榮必聰剛才在知道了小玉跟榮宙的關係時,這樣說:
  「小玉,男人要變心正如天要下雨,是完全沒有法子可以阻止的事。你跟榮宙二一人的事,其實也只是你個人的事,你有本事管得著的只是自己。可惜的是,人只能當自己去接受別人,卻無法管自己去令人接受。如果你連這最基本的做人道理地想不通,我勸你別把一條生命帶到世界上來,因為你不會有能力把他提攜得好,教育得精,你根本是自顧不暇。」
  只榮必聰的這番話,就令小玉無法再把她的哀求伸張下去,也覺得再不必把協通的情況給榮必聰從頭說起了。
  當晚小玉踏在榮氏巨宅的天台上,攀上了欄杆,仰望天際的點點繁星時,她的心忽爾的豁然開朗。
  她想明白了,榮宙不會再需要自己回到他身邊去,因為她的利用價值已告一段落了。
  他與她之間的這場交易,小玉無疑是失敗者,因為她一開始就缺乏全盤計劃,沒有擬定方向,活脫脫是打開門口做一天生意是一天的樣子。她連自己究竟希冀些什麼都不大了了。
  一個管不好自己的人是斷沒有能力管好別人的。
  這點小玉受教了。
  小玉輕輕的撫掃著小腹,說:
  「孩子,別到世上來,媽媽沒有能力帶好你,但別怕,我會跟你在一起,飛到天上去摘星。這麼一抬頭,一伸手就可以把星星摘下來給你了,也只有如此,是我有能力作出的一切交代了。」
  說罷了,小玉縱身一跳,那身白衣就在黑夜中繁星閃耀下,如一片輕盈的羽毛般飄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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