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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節

  英嘉成一怒而去。
  那表情叫坐在樂秋心辦公室門口的小紅,既駭異又惶恐。
  她不知道好不好跟樂秋心報道此事。
  秘書不錯是可以聽聞甚多上司的隱秘,但知是一回事,插手處理又是另外一回事。
  當事人對前者可以容納,對後者未必忍耐。
  人的感情與關係,往往就是這般複雜與微妙。
  一下子處理不好,有甚麼深厚的淵源,都可以毀諸一旦。
  小紅最後還是決定三緘其口。
  況且她實在不能等樂秋心開完會議回來,就得下班了。今兒個晚上,父母約了她去吃晚飯。
  無可否認,小紅是愛父母、緊張父母的。
  自從前些時跟娘家親人鬧翻之後,她心裡一直不好過。
  小紅想,打死不離親兄弟,比起家姑來,寧可忍受自己姓馮一家的閒氣。
  正愁著不知如何架起下台的階梯,跟父母重修舊好,就收到她母親約會的電話,喜不自勝。
  父母說,有事要跟她商議,約在外頭見面。
  於是小紅準時下班,還特意跑到果攤去,買備了一籃水果,才到約定的酒樓去。
  父母老早在座。
  小紅興致勃勃地叫好了菜,然後就對母親說:
  「這籃水果是給弟妹們,還有,等下要一碟燒臘,也帶回家去,大哥喜歡吃。」馮母望馮父一眼,分明打了一個眼色,父親示意母親開腔。「小紅,」馮母於是清一清喉嚨說:「如果你真的這麼愛護兄弟姐妹的話,有件事倒是可以幫他們做的。」小紅立即問:
  「甚麼事?」
  她母親並不即時作答,只道:
  「你自己知道,如今呢,家裡頭經濟環境最好、前途最光明的怕只有你一個人了。你大哥做了多年的事,仍是個寫字樓的跑腿角色,再說,你的三個弟妹,還未出身,我和你父親年紀也相當了,無論如何不能負擔得起照顧他們的責任,那擔子呢,看來不得不擱在你肩膊之上。」
  馮父忽然的暴躁起來,嚷:
  「長話短說,別這麼多開場白了,肯就肯,不肯就不肯,看是不是拿個良心出來做人做事得了!」
  馮母也板起臉孔來,道:
  「那麼,你說好了,老早知道開口求人難。」
  小紅知道事態嚴重,也不曉得父母是故意的商量,抑或是真的因為不知如何開口而著急,發了點脾氣。於是只好打圓場,說:
  「有甚麼事,只管直說好了,我是有責任要照顧兄弟的。」
  「那就好,我們一家子商量過了,想著在本城是不會有甚麼前途的。你看,單是居住環境就不能改善。要你買間跟你現在住的單位給我們,也是妄想,是不是?何況除住屋以外,還有弟妹們上大學的費用,始終要籌措的。如何是好呢?只有一個辦法。」「甚麼辦法?」小紅問。
  「移民。」馮父答。
  「移民?移到哪兒去了?」
  「澳洲嘛!」馮母說。
  「哪來的移民資格呢?」
  「怎麼沒有資格?耀華不是有個親妹妹到了澳洲去做護士,已經安居樂業了嗎?要是她申請你們,兩年後你再申請我們,還未到九七,就已經可以全家到澳洲去了。」馮父越說越興奮。
  「對呀!小紅,人家都說外國貧富並不太懸殊,普通人家都能住花園洋房,且學校又都是免費的,還有,你大哥若在唐人埠之類找一份工,一旦有了居留權,就可升為鑽石王老五,還愁失戀呢,怕那些要移民的少女,排滿一條街等候我們逸忠的青睞了!」
  小紅望住她的父母發呆,耳朵在嗡嗡的作響。
  這頓飯真不知怎樣吃得下。
  「你怎麼說了?小紅?」母親問。
  「媽,移民不是簡單的一回事。況且耀華根本沒有移民的念頭。」
  「他是你丈夫,你不可以影響他嗎?不是曾在婚前說過,如果你喜歡移民,他也會跟你成行的。」不知為甚麼馮父會記得耀華對小紅說過的這些話。
  小紅急得滿臉通紅:
  「耀華不喜歡到人地生疏的埠頭去創業,現今在本城還未掙扎出個頭緒來,怎麼可以連根拔起?況且,他妹妹連母親都未申請到澳洲去,如何可以跳一步輪到我們了?」
  「有甚麼叫做不可以的?幾多人是贊助兄弟妹妹去作家庭團聚。你大哥去領事館查問過,今年移民的配額,冷氣工程師是很高分的,耀華正正合格,如果錯過了這一年,就可能沒有這麼高成數了。他妹妹去當贊助人,只是助力而已。」
  「媽,移民到外地去,有很多辛苦淒涼處不足為外人道,你別只聽人家講好的一面。」
  小紅惶恐至極,她不欲諸多解釋。
  就最近才接到一位富恆以前的舊同事,當過人事部經理秘書的蔡紫薇,跟丈夫以獨立移民身份到了加拿大多倫多,兩口子半年沒有法子找到工作。銀行不肯借錢給沒有定薪的人買房子,就是肯了,首期要掉他們全部積蓄,也不是辦法。結果,租住人家的地庫,表面看上去,居住面積比香港他們原居的廉租屋是寬敞高尚多了:其實呢,每個月負擔五百加元租金,天天住得心驚膽跳,好淒涼,於是寫信回來給同事們訴苦,信末說:
  「同事一場,不怕見笑,把真實境況寫來,千萬聽勸,沒有三百萬港元身家者,切勿考慮移民,辛苦死。」
  那班富恆的小秘書們爭相借閱此信,個個都抹一把汗,自覺現今的工作與生活都順遂幸福。
  小紅心裡想,父母怎麼會天真幼稚至如此地步了?
  「你這是甚麼意思呢?小紅,上了岸的人就不顧娘家的死活了是不是?」馮母開始以一貫尖酸刻薄的態度對付女兒了。
  「別多說話了,是肯與不肯,你只說一句就成。肯呢,回家去跟耀華商量,才跟我們從詳計議。不肯的話,拉倒!我們從此知道要照顧自己,再不騷擾你算了。」父親的氣焰更甚。小紅悲涼地想,自己究竟是不是眼前父母的親生兒了?這叫骨肉情深嗎?
  本城的人為了自己的願望,前途與利益,不擇手段去壓迫旁人,圖奪厚利,已是司空見慣,連親屬都如此。
  只要你比他們活得好一點點,人家就來謀算你,迫害你。
  你讓一步,人們進迫一步。
  永遠是那個駱駝入帳幕的故事。
  小紅沒有選擇的餘地,眼前只有兩條路,一就是從此斷了六親算數。一就是想辦法迎合他們的意思,最低限度再試一次。
  終於,小紅還是選擇了後者,說:
  「讓我跟耀華說去,再給你們消息吧。」
  整整一個星期,小紅都不知如何開口跟丈夫談及這件事。
  既覺得過分,且也為耀華實在很忙。每晚都做到11點過後,才回家裡來。
  淋浴之後,立即一頭栽在枕上,睡得賊死。
  婚後的這些日子來,麥耀華為了一盤冷氣維修生意,辛苦到不得了。簡單一句話,夥計難靠。身為老闆,其實事事要親力親為,落足功夫,才能維持門面開支及自己的一份糧。
  如果人人做生意都可以輕而易舉地發達的話,還會有人去當受薪階級嗎?
  這一晚,耀華稍為早回家來,對妻子說:
  「我腹似雷鳴,你給我下個面,吃了再睡。」
  就在耀華吃下了那碗麵之後,小紅覺著不妨抓住這個機會給丈夫提一提,於是她吶吶地說:
  「耀華,你是否有發覺到我們整整一個月沒有到外頭去看過一場電影,吃過一頓飯了!」
  還未待小紅把話說完,耀華就發脾氣,說:
  「幹活艱難,何其不幸,你嫁的不是太子爺。」
  這句話其實夾雜很多閒氣,但小紅都不管了,慌忙解釋,說:
  「我就是看你太辛苦了,長此以往下去,不是辦法。」
  「那要怎麼樣才是辦法?」
  「我聽人家說今年澳洲放寬獨立移民,你的專業得最高分數,且你不是有個妹妹在澳洲當護士嗎?好不好試申請到澳洲去。那兒生活比較不緊張。」
  忽然之間,小紅也說不下去了。
  她是誠惶誠恐的,生怕耀華一口答應了,將來要肩負的擔子更重,一家大小的申請到澳洲去,不是鬧著玩的一回事。
  耀華望了小紅兩眼,說:
  「為甚麼忽然有這個念頭?不會單單為見我太勞碌之故吧?」
  小紅不知如何作答。
  情虛心怯之餘,整張臉漲得通紅。
  「是不是你娘家裡頭的人出的主意?」
  小紅是個老實人,答:
  「你怎麼知道?」
  「你大哥有一天來過我店上,問我的履歷,看我的冷氣維修有文憑沒有?跟我聊了幾句,我就知道他的意思。」
  小紅見已勢成騎虎,就坦白說:「他們是有這個意思。」
  「你呢,你已經附和他們了?」
  「並沒有,我打算跟你商量。」
  「不,你只是打探我的口氣。」耀華顯然不大高興。
  「這有分別嗎?」小紅也有一點點的老羞成怒。
  「當然有。你坦坦白白的跟我商量,是對我尊重。我有權表示對移民沒有興趣。剛才你這麼說,好像要我踩進個陷階裡,變成移民對我有絕大好處,完全是為我著想似。」
  耀華這樣直說了,倒一點也不顧及小紅的感受,無他,工作量太重,精神壓力大,身心都有了負荷,不能再容忍家裡頭一丁點的不如意,他的語氣態度,令小紅下不了台,僵在那兒乾著急。忙亂之間,她抓到了個借口,說:
  「你硬要冤枉我只顧娘家人不顧你,也叫沒法子的事。你知我知,一盤小生意開始了這段日子,有甚麼成績可言呢,還不是苦苦的撐著個假場面,每個月都提心吊膽,怕結算時連自己的一份糧也賺不到,與其如此,倒不如安安樂樂打份牛工算了。」
  小紅越說越覺得自己合情合理,整副精神都朝那個方面發展,情緒於是顯得有點高漲,於是繼續說:
  「反正是粗工一份,我就寧願到外國去了,最低限度,生活環境使人不覺自卑,不易覺得貧富懸殊。就算捱,也心內好過。」
  這番話其實更有效地傷了耀華的自尊心,他說:
  「原來在香港,有自己房子住,有盤足夠餬口,又有前景的小生意,有肯定的收入,也算是捱嗎?」
  小紅被丈夫塞了這幾句話,益發難過。說:
  「耀華,婚前你是不是說過如果我要移民,你會隨我去。」
  麥耀華愣住,心裡有氣:
  「我有沒有說移民這回事我極之不願意、極之討厭、極之抗拒。如果你硬要我做這件事,你可又是為我著想了?」
  「我不為你著想、我若不為你著想的話,第一件要做的事就不再受你那母親的窩囊氣。且別向我說她守寡幾十年,應受尊重,一手養大的孤兒可不只你麥耀華一人,她也有個女兒麥耀媚遠在外國優哉悠哉呢,前些時寄回來的照片,不是剛買了部簇新的車子嗎?怕她也有能力照顧你母親,把她接到彼邦居住了吧?何必每個星期跑到這兒來委委屈屈的吃我燒的一頓飯,左右逢迎皆不是,拿我當老媽子看待。」
  「今晚到此為止,我們不便再談下去了。」耀華生氣了。
  「你這叫做老羞成怒?」
  「彼此彼此。」
  「婚前說過的後,全不算數了?」
  「婚前你待我並不如此。」
  完全僵住了。
  小夫妻婚後第一晚分房而睡。
  麥耀華走回睡房去,一頭就倒下去,累極,沒法子再往這些閒氣堆想去。
  小紅呢,不服氣自動睡到丈夫身邊,於是跑進客房,蜷伏在軟墊上,苦苦的在自舐受創的感情傷口。
  這種鬧情緒的狀況,竟然維持了整整一個星期而毫無進展。
  或許一切的悲傷與顧慮都是多餘的,甚至是無中生有的.不必再放在心上。
  然,有個無法解答的問題,像一塊重鉛似壓在心頭,令她不舒服透頂。
  為甚麼婚前所有橫亙在生活上的不如意,所有發生於二人之間的齟齬,都是愛情上可喜的考驗,都能過五關斬六將。可是,婚後呢,全變了質了。
  彼此都覺得大勢已定,不容商榷,於是放肆脾氣,不勞容忍。
  還有一個思想,只因在自己的生命中納入另外一條生命之後,能加強力量,爭取更多歡樂與幸福。這個期望對所有新婚夫婦都是高漲的,一旦事實並非如此,或甚至背道而馳,失望所帶來的激動與憂憤一旦表面化,就造成了夫妻之間的疏離。
  非常簡單的一條道理,如果成雙成對在生活與感覺上沒有進步,何必多一個人成為負累,徒添掣肘。
  一旦有了這個想法,感情就會驟降。
  日積月累的不滿,造成冷漠與無奈。
  經年的冷漠與無奈之後,忽有另一度與第三者的激情出現,便促成仳離。
  小紅打了個寒噤。
  她想到樂秋心與英嘉成,也想到英嘉成與姜寶緣,他們之間的關係發展不知道是否這條公式?
  這陣子,富恆裡頭關於他們的是非真多,聽得小紅憂煩不已,都不知如何反應。
  只為英嘉成關照了公關部及人事部,把公司的鮮花戶口分一半給寶緣花屋,於是同事們都跟那位前任的英董事太太有了接觸,姜寶緣似乎給所有人的印象都非常好。
  公關部經理宋美雲的秘書任俊萍有一天午膳,有意無意之間就對小紅說:「你見過英先生的太太沒有?」「你是說他已離異的前任夫人。」小紅答。「看,樂小姐有你做秘書當真是太大的福氣,連閒閒的一句話,你都維護她。」
  小紅笑:「食君之祿,擔君之憂。」
  「那麼,你不會願意聽任何對姜寶緣的讚美吧?她的確是個相當不錯的女人。」
  不說也已經說得明明白白了,小紅只好答:
  「姜小姐如今的好與壞,怕已經跟英先生無關,更與樂小姐無尤了吧!」
  「我們就是奇怪,為甚麼英先生會狠得下心拋棄糟糠,姜寶緣人很和善客氣,做事合情合理。英先生怕不怕吃不了要兜著走?」
  「這是甚麼意思?」
  「樂小姐似有新歡。徐永祿的秘書每天都忙於訂不同品種的鮮花。」
  小紅氣了,顧不了同事之間應有的禮貌,說:
  「俊萍,你我其實都是同搭一條船的人,何心要望船沉。」
  這麼一句話說出口來,任俊萍整張臉都變得通紅。
  說得一點不錯,整個公關部都屬於樂秋心管轄,正是同根而生,相煎太急,有何好處了?
  小紅其實心上甚多翳悶,除了與丈夫的冷戰依然持續之外,也為樂秋心之惹是生非,她本人也有責任要負。說得直接一點,是她不爭氣,有把柄放到別人的手上去。
  世上沒有比發現自己偏幫愛護的人,原來真個貪贓枉法更難過、更委屈。小紅甚至不可能去責問樂秋心為甚麼要跟徐永祿來往,這到底是她個人的私隱與自由。
  別說小紅不方便問,就算放膽相問,樂秋心也怕答不出來。
  很多感情上的轉變,是無法解釋的。
  發展到現階段,英嘉成與樂秋心都覺得騎上虎背,不知如何解決尷尬的困境。
  要英嘉成向樂秋心提出結婚的要求,對英嘉成是太深深不忿了。
  既為發現對姜寶緣餘情未了,更為不願如此明顯地要把婚姻這最後一招抬出來,孤注一擲,為把樂秋心從徐永祿的圈套之內搶回來,這會嚴重地傷害他的自尊。
  至於樂秋心,她嫁英嘉成不是,不嫁他又不是。看樣子,英嘉成的心仍有一部分不放在自己身上,這是很難吞的一口氣。
  下意識地跟在此時此地出現的徐永祿來往,原本有著刺激英嘉成的作用在內,誰知自己競也稍稍動了心。弄得感情懸空吊著,不上不下,辛苦得要命。
  樂秋心現今跟英嘉成在一起,心頭的壓力很大,反而不及與徐永祿暢談交往,來得輕鬆。
  這一晚,下班時,徐永祿探頭進樂秋心的辦公室來,說:
  「不能跟我吃晚飯的話,去喝杯咖啡成嗎?且讓我今天領個安慰或入圍獎。」
  中環太平洋會所的「快樂時光」酒吧一般不是太擠擁,他倆坐在一大片玻璃窗前,傲視著本城的美麗黃昏景色,徐永祿說: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句話實在好,秋心,我之所以仍不放過你,是為把我們的這一段時光看成夕陽景色,也還是值得的。」
  樂秋心原本想怪責對方,未免把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別人痛苦之上了。
  其後翻心一想,廣東俗語所講「牛不飲水,不能按得牛頭低」,自己也要肩負那回應的責任。
  「問題總要解決的。」樂秋心只能這樣說。
  「或許很快你就要作出決定。」
  「我的決定其實已經早作出了。」
  「環境有變,會影響你的心意。」
  「不見得吧?」
  「你是說環境不會有變,抑或就算變,你也會此志不渝?」徐永祿這樣問。
  樂秋心似乎被他迫到牆角去。
  她只好把問題帶歪一點,說:
  「不見得環境有變吧?」
  「是你以為我沒有聽到消息?抑或英嘉成守口如瓶,連對你也不會洩透?」
  「甚麼?」樂秋心茫然地應。
  「你真的不知道,關於英嘉成的去向?」
  「不知道,英嘉成的甚麼去向?」樂秋心不是不惶恐的。
  「看樣子,我要變成個搬是弄非的人了?」
  「現今才閉口不言,已經太遲,不如爽脆地告訴我。」
  徐永祿沉思一會,說:
  「英嘉成就快另有高就。」
  「甚麼?」樂秋心這聲驚問,透露著太多她與英嘉成的關係,疏離得令她本人也大吃一驚。「英資英林集團聘他當執行董事,力邀他跳槽,看來已經水到渠成,日內他就會向富恆交代。非常的薪高權重,你知道英林集團的地位與勢力,均在富恆之上,這將會是震驚財經界的盛事,聽說年薪採取包薪制度,不論市旺市弱,一千萬元是肯定放進他的口袋裡,真是個大喜訊。」
  樂秋心的心直往下沉,如果這算是個大喜訊,自己竟不是從英嘉成的口中聽到,就未免太令人失望,以致於傷心了。
  是英嘉成的事業轉折點,怎麼也不跟她商量,也不告訴她呢,只有一個解釋,樂秋心在英嘉成心目中的地位已然褪色。
  「你從哪兒聽來的消息?」樂秋心問。
  「英林最高層。」
  「一千萬元包薪?如果市道緩慢,公司豈非很不著數。」
  「少擔心,生意人計算過的一盤數,錯不到哪兒去,英嘉成一定有他的把握。」
  對,所有商業機構都不是不牟利的慈善團體。
  「英嘉成會帶著一班富恆的重臣跳槽,你會不會隨他而去了。」徐永祿問。
  這一問好比一記悶棍重重的打在樂秋心的頭上,令她眼前金星亂冒。
  怎麼說呢?樂秋心忍不住苦笑:
  「我既未預聞政變,根本就沒有資格說自己決定站在哪一方面。」
  「秋心.如果英嘉成緊張你,他必會把你帶在身邊,留你在富恆,是太危險的一件事,他絕不肯讓我近水樓台。」
  徐永祿的態度緊張,語音焦躁,這使樂秋心心裡頭好過一點,最低限度,她縱使是瘦田,也有人在爭。
  「況且,秋心,如果英嘉成搖曳蟬聲過別枝的話,你留在此地,也有諸多不便。」
  徐永祿這番是推心置腹的話,兩夫妻是絕對不能分別服務於兩間勢成水火的金融機構,而同時任高級職位的。公司的商業秘密外洩,誰願意負起這個責任,
  換言之,英嘉成轉投英林,將造成了樂秋心在富恆的不能立足。
  英嘉成若不在這上頭已作好了安排的話,樂秋心在富恆的地位會變得異常尷尬。
  樂秋心從沒有想過跟英嘉成鬧戀愛,本錢竟然連自己的事業在內。
  這一鋪是不是押得太大了?
  「是留是去,秋心,我相信你很快就得作出決定。」徐永祿這樣說。
  然後,他伸手過來捉著了秋心的手,直把她送給唇邊,輕吻一下,說:
  「我先鄭重聲明,對你,不論在公在私,我都不會放過,我都竭力爭取。」
  這算不算最後通牒?
  那就是說,她留在富恆,就只得連跟英嘉成的關係都斷了。以後同撈同煲的變為徐永祿,否則,便得與英嘉成另闖天下去。
  在未回到家去見英嘉成,看他的反應之前,樂秋心還有另外一個寄望。或者英嘉成打算把她從今收起來,不讓她再在人前勞動,要她作個修心養性的婦家娘,甚至乎要她學習教育提攜銘剛與銘怡,做全職家庭主婦。對於這個建議與安排,樂秋心仍不大情願接受,可是,這是一個英嘉成依然愛她、需要她、重視她、佔有她的重要訊息,仍令秋心快慰安樂。
  可是,當樂秋心回到家裡去,對牢英嘉成一整晚,仍不見對方有何特別動靜與交代時,她的心就開始灰了。
  並不是她想像的一回事。
  英嘉成根本沒有打算讓她預聞大事。
  樂秋心越想越氣,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她聽過商場內的一個故事。兩位女強人甲與乙原本是眾所周知的好朋友,共事同一間機構。忽然有一天,全港大字標題,其中一位女強人甲被另一間大機構羅致,帶齊整隊人馬跳槽。跟其他很多同事與朋友一樣,女強人乙在閱報時才得悉這個在行業內驚天動地的新聞,自此之後,乙跟甲成了世仇。不論甲對乙如何解釋道歉,她只是不聽。任何公眾場合碰上面,連招呼都不肯打,擺叫車馬,壁壘分明,勢成陌路。
  坊間的批評,是偏著女強人乙的多。認為她憤怒有理,且剛強的性格有其極感性的一面。
  的確,一心以為肝膽相照,禍福與共的朋友,不是不可以有個人私隱,而是當其他的人都知道人生大計與走向時,親人反而落在人後,懵然不知,實在是太不顧全情面,太漠視交誼之舉了。
  完全沒有任何借口可以推卸責任。
  樂秋心氣得渾身發抖,真要到那個地步時.自己的脾性一樣會一發不可收拾。
  「你睡不著?」英嘉成這樣問。以手枕著頭,扭亮了床頭的燈。
  「嗯!」樂秋心應:「你也一樣嗎?」
  「剛才不應該喝濃咖啡。」
  樂秋心想起徐永祿給她說過,咖啡對他失眠與否並沒有關係,全在於是否心事重重,難以安墮夢鄉。在這一點上,樂秋心與徐永祿是同道中人。
  忽然之間,樂秋心有點羞愧。
  怎麼可以睡在一個男人身邊,卻想起另一個男人的言行舉止來?
  故而,她翻了個身,也坐起來,打算跟英嘉成好好的談。
  「嘉成,這陣子我們都沒有機會好好的談一些生活上的事。」
  「你比較忙之故吧?」英嘉成這樣答,有點酸溜溜。
  原本樂秋心可以答:「彼此彼此!」
  然,此話一出,便變成針鋒相對了。
  樂秋心決定沉著氣,再忍讓一步。
  於是她答:
  「應酬是無可避免的。」
  這就是說,跟徐永祿走在一起,也不過是應酬而已,並不是認真的。
  英嘉成顯然語氣好轉了,說:
  「這陣子,富恆的事實在多,人人都忙,就算人閒心也不閒。」
  仍沒有乘機踏入正題,這使樂秋心納罕。
  只好又硬著頭皮,先行引路,說:
  「公事上有沒有令你為難與不滿的地方?」「還不是那老樣子,難題到處都是,不一樣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你嫌倦嗎?」
  「何來此言?」英嘉成說:「就算不愁衣、不愁食,我們仍是要有工作的。」
  還是沒有透露他那大計劃的聲氣。
  「有沒有想過要自己當老闆了。」
  「你說甚麼笑話?英家雖富有,但都不致於有足夠財力發展像富恆的金融業務。」
  「不是有『寧為雞口,莫為牛後』這句話嗎?」
  「若不是牛後,而是牛頭,就不必苦苦去當雞口了吧!富恆有甚麼不好?」
  始終不露聲色,這令樂秋心越發心寒。終於忍不住酸味沖天地說了以下的一段話;
  「要說牛頭呢,那不是富恆了,就拿英林集團跟之相比,就給比下去了。更何況,英林集團的後台厚,九七之前,英資在金融界必然大有油水可撈,雖說洋鬼子可能只剩這幾年好光景,但光嘗九二至九五年的甜頭,就已經夠享夠長了,到時變了時勢,再謀別算,好漢不吃眼前虧,我看還是有極多人在這段大英帝國殺入直路的日子,快馬加鞭撈最後一筆的,想想也未可厚非吧!」
  英嘉成看牢樂秋心,愣住了。
  那麼的不能置信,樂秋心是個唯利是圖的人嗎?一直以來的相處,他都不覺得樂秋心是個全無國家民族觀念的人。對於香港政府聯同證監處不住壓迫中小型華人股票經紀,要以各種手段將他們趕盡殺絕,秋心也曾義憤填胸地不知謾罵過多少次。如今的這番話,口風完全轉了,為甚麼?
  是為了這陣子以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緣故嗎?
  徐永祿跟英嘉成在思想上是有很大分別的。
  英嘉成知道徐永祿跟英資的金融機構關係極為良好。別的不去說它了,單是早半年交易所理事會改選,徐永祿落力的為英林集團的執行董事佐治麥丹尼拉票,還在市場上造另一名參選的華資經紀的謠言,就已經顯露了那副急功近利的嘴臉。
  當然,這些體會,不必在人前散播,英嘉成不是個婆媽狠毒的男人,他在事業上有大丈夫光明磊落的氣概。認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明眼人必然看得出個所以然來,不勞旁人穿針引線,耳提面命。為此,連在樂秋心跟前,英嘉成也沒有把這些情況提起過。
  尤其是英嘉成有他的心理故障,他不屑在樂秋心及富恆其他同事面前,說徐永祿半句不是。在他與徐永祿有嫌隙之後尤然。
  何必要以搬弄是非為手段,去鞏固自己的地位,去贏取別人對自己的信心。這跟無知婦孺拿坊眾的謠言做人情,增加受歡迎程度有甚麼兩樣?
  英嘉成與徐永祿之嫌隙,除了兩個人多少有權位之爭外,主要是英嘉成看不起徐永祿那副在英國人跟前的討好巴結嘴臉。
  業務上頭,徐永祿勇於進取,若是生意在華資行家之手,此君不擇手段,不惜工本,也要搶過來。若是競爭對象是外資呢,必定藉故退縮,實則引讓。
  這個情況,英嘉成還是要相處了一段日子,看過幾宗業務處理,才敢斷定徐永祿這種媚外的,打算依傍在英國人身上,趁這幾年盡量撿刮的行事態度。
  無法不對徐永祿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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