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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節

  我若如此地不尊重仿堯的存在價值,他還會像一隻哈巴狗似的跟著我背後,陰魂不散嗎?不,他不會。
  單逸桐終於舉起了酒杯,一飲而盡。再把酒杯翻過來,涓滴不存,以示決志。
  就是如此,我出賣了仿堯。
  單逸桐離開之後,我倚在房門,順勢滑跌於地,不期然地失聲狂哭。
  一種仇恨得以宣洩的暢快,跟另一種因失去仿堯而生的恐懼,互相衝擊,五臟六腑都一下子有種地撼山崩的震盪,牽連著整個心痛得不得了。
  痛楚令我流淚,不住地流淚。
  麥加地交易所出面主持的金融界晚宴,設於華都酒店內,以一個遊園會的形式進行。
  主客是當今國家財政部的重臣,其餘盡皆是菲國商界顯赫人物,連最近巨資投資加拿大地產,而震動北美的菲國華商鄭氏家族代表,也出席盛會。
  不能小瞧這個國家的富貴中人,鄭家的資產多少,無法估計。據聞他們能挪動的資金,竟比我們城中首富李氏家族更巨。
  晚宴表面上雖屬交誼方式,其實是要較明白地顯示菲國在新政權之下,哪些家族財團仍然有一定的份量,又哪些已經被攆出局。
  熱鬧祥和的氣氛之中,不致於隱藏著刀光劍影。然,是否政界中人借題發揮,隔了一個中間機構,顯示他們在商場內部署與支持的新勢力呢?是絕對有此可能的。故而,能被邀請來這個盛會的財經集團代表,無不臉上貼金,像吃了二顆定心兒似的,可以肆意地顧盼自豪,從而乘機跟在場那起等級齊量的財閥攀關係、談交易,一派的喜氣洋洋。
  我是在邱仿堯的陪伴之下進場的。
  曾想過,好不好穿上一件血紅的晚裝,配襯我熱熾的心境,像那些厲志報仇雪恨的冤鬼般出現人前。
  然,念頭只是一閃而過。
  要成功必須敵在明,我在暗。
  我平和地選擇了一襲淺米黃色的紡紗長裙,腰間圍了一串彩色干花結成的絲帶.完完全全一副與世無爭似的閑靜文雅打扮,除了靠那只以十多顆全美一克鑽石鑲成的手鐲,略添貴氣之外,我完全以一種平易近人的姿態亮相。
  仿堯上身衣米色通花的菲律賓禮服,配黑色長褲子。跟我的裝扮,尤其登對。
  他輕輕挽了我的手,走進場去。
  惹來艷羨的目光,可真不少。
  一堆人繼一層人的走上來跟我們打招呼,仿堯都—一為我介紹,當然也包括了交易所主席沛圖先生,以及財政部顯要。
  沛圖跟仿堯相當熟諳,很自然地就在我面前取笑他:
  「這一陣子找你真難,總是說你到了香港去,現今我認識了江小姐,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沛圖以欣悅輕快的眼神看我:
  「仿堯,就算你如今宣佈要把邱氏家族公司遷冊到香港去,我都支持你!」
  我微笑,沒說什麼話。
  表現有一點不似財經巨臂,完完全全地只像邱仿堯的依人小鳥。事實上,我也有些情虛。
  直覺地認為不適宜張牙舞爪,去表露身份意向。
  靜靜地站在仿堯身邊,接受他的保護,是最能安定我自一進場來,就已卜卜亂跳的心。
  戰雲醞釀,由來已久,偏就是臨到兩軍對峙,短兵相接的一刻,竟有點手足無措。我承認,我擔心、我戰慄。
  且覺得委屈,只為欲罷不能。
  仿堯與我緊握著手,並沒放鬆。他回轉頭來,看我。眼神溫柔真摯,深感我心。
  忽然,仿堯笑了,那個笑,好看得教我呆了一呆。他說。
  「自認識你以來,今晚你最美麗。」
  「嗯!」我輕啐。
  「是不是這兒的燈光,或甚而月色,有特別的後果!」仿堯開心地笑了起來,把我輕輕一拉,二人更親近地靠緊在一起。
  這一個溫馨而親呢的動作,明顯地看到一對不滿而嚴峻的眼光裡。我們跟前站了個單逸桐。
  仿堯並沒有因為一個不喜歡我而喜歡他的人出現了,就把我放棄,或甚至有絲毫不同於前的表現。
  他仍從容大方地一邊拖緊我的手,一邊眼他的兄弟舉杯:
  「逸桐,你跟福慧是認識的。來,我們乾一杯,好不好?為我,也為我們重新的相處!」
  單逸桐望住我,表現稍微收斂,那對會說話似的眼睛,一時間表達了很多的訊息。其中一個,必定是提示我要遵守諾言。
  不期然地,我垂下了眼皮,不敢直視對方。
  心裡頭有句話,怕快要說出口來:
  「單逸桐,且慢動手,讓我們再商量商量。」
  然,話固然講不成,且,已經太遲。
  再度抬眼,驚見沛圖領著一堆人正走到我們眼前來。
  沒有暈眩,沒有驚呼,沒有錯愕,甚而連心都沒有稍稍牽動。
  我跟杜青雲見面了。
  奇怪,那只不過是場內的其中一張臉,普通的臉。
  很多很多的意外發生,弄得當事人傷痕纍纍,血肉模糊,反而會在劇痛的一刻完全地麻木,對存在的痛楚不知不覺。一切都只是本能反應。隨著沛.圖先生的介紹,仿堯、逸桐和我逐一禮貌地跟杜青雲、陸湘靈、霍守謙、以及一位叫阿布爾嘉丹的人握手。
  阿布爾嘉丹輕輕地吻了一下我的手背,說:
  「江小姐,非常榮幸認識你,就在剛才,沛圖說要給我介紹一個不像金融鉅子的鉅子,我以為老朋友又耍什麼花樣,開什麼玩笑。如今,發覺素來誇大的沛圖,形容美女的功力競原來是本夠火候!」
  有些人,在一些場合,會未經安排,很自然地講一些最切題、最能輔助氣氛、最吻合計劃的說話。是真令別具用心的當事人感激的。
  我由衷地對嘉丹報以一個溫柔的微笑,說:
  「如果這不是你的讚賞,就一定是我的形象過於混淆,要自我檢討了。」
  嘉丹笑得開朗:
  「我跟令尊是曾見過幾面的朋友,江先生雄才大略,他的繼承人智美雙全是太順理成章的事了。有什麼嘉丹企業能效勞的地方,請多多給予我們機會。」
  「這話應由我來說,嘉丹礦務上市,大展鴻圖,是你關照我們的時候呢。」
  「好,好,霍先生的集團正好安排一切.我們是配股上市的。」嘉丹轉向霍守謙說:「你認識江小姐吧!請預留她要的股份。」
  「當然!」霍守謙答得非常簡單而平和。好一個冷面的殺手。
  「謝謝你,嘉丹先生,其實,邱氏集團認了股了。也就很感謝!」
  說這話時,我連眼梢也不曾瞄過杜青雲與陸湘靈,我只默默地看牢了邱仿堯。不能有絲毫的漏洞,讓對方有跡可尋。
  必須讓所有人都認定,如今的江福慧已完全地棄甲曳兵,非但不在備戰狀態,且以一個新的身份為傲。
  如果杜青雲覺得,我的這個以邱仿堯為庇蔭的新身份,已是向他報復的最高招數,那就真是太好了。
  嘉丹帶著笑聲跟仿堯說:
  「好極了,仿堯的父親跟我是世交,我看到你們這一代如此美麗的聯盟,真是叫人高興。我們乾一杯!」
  各人應邀舉了杯。我愉快地呷了一口。
  沛圖猛拍單逸桐的肩膀說:
  「小弟,你看到哥哥的成績,要急起直追,別讓他專美才好!不要回加拿大去了,就是一個菲島,再加一個香港,就夠你好好地挑!」
  嘉丹連忙插口,說:
  「逸桐的條件實在太足夠了。」
  單逸桐答:「要找個可以勝過江小姐的人才,並不容易。
  我沒有哥哥的幸運!」
  原來單逸洞也是相當優秀的編演人才。
  誰又不是呢?戲如人生。
  有此需要之時,個個都七情上面,落力串演,務求得出個自己理想的大團圓才落幕去。
  杜青雲一直沒有說話,他,只在一旁陪笑。
  我心裡掠過一絲快意。社會地位與名望畢竟不是旦夕就可以唾手而得的。一定要講累積。邱家與江家,代表著菲港兩地的一股世家大族的力量,並不是任何暴發戶,可以於一朝一夕替代。
  就在這種富紳雲集的場合,誰的斤兩輕重,一望而知。
  七億身家算得了什麼?場面氣氛容不得姓杜的有插嘴發表言論以顯示身份與份量的機會,他能怪誰?在商業王國以致國際財經領土上,他完全不是我的對手。
  我還應不應該對一個不是對手的目標,重錘出擊?
  是不是有點輕重倒置,以致於有失身份!
  仿堯倒是很大方地跟杜青雲攀談起來:
  「杜先生接手聯藝之後,一定大展鴻圖了。我在香港時,聽一位貿易對手說,聯藝決定在國內建廠,重新經營容器製造,倒是一個相當果敢的決定。前些時,國內才中斷了這門製造業的支持。」
  杜青雲看邱仿堯的眼光很複雜,看不清楚地的感情。這是很好很好的現象,唯其如此,才知道他在邱仿堯跟前,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在贏的一面,這給我一個絕對舒服的感覺。
  他很仔細地回答:
  「我們的經銷對像如果不是國內,所受的掣肘自然相對地少。國內單位收縮經濟的話,我們的製成品外銷,也還是有可為的。」
  「對。可能過一陣子,國際銀行改變現有政策,再行貸款,舒緩了目前的情勢,聯藝就可以把國內的訂單看成額外的收益了。杜兄還是高瞻遠見的。」
  仿堯真的再次令我感動。
  有什麼比面對情敵,而根本不把對方視作情敵,手段出落得更大方、更高明、更無懈可擊?
  仿堯少一分的涵養或是多一分的跋扈,在杜青雲面前也失之於小家。如此的恰到好處,表現出他大人大量,既往不咎,使我滿瞼生光。
  千萬別讓忘情棄愛者產生不必要的誤會,仍以為有人會為他耿耿於懷,魂牽夢縈,以致於言語無狀,舉止失措。
  故而,當邱仿堯與杜青雲談話時,我一直非常專注地傾聽,做足了應有的和顏悅色之反應。
  甚而,當我眼光接觸到站在杜青雲身旁的陸湘靈時,我嘴角仍帶祥和平靜的微笑。
  陸湘靈的裝扮,是艷光四射的。
  一件花紅花綠的晚裝,配上了整套的非常耀眼的鑽飾,包括了耳環、頸鏈、手錫、戒指,密密麻麻,讓人很目不暇給。
  是的確集富貴榮華於一身似的。
  無可否認,她美麗,然,難掩些微的不安。
  眼神是無所適從似的浮游在各人的臉上,希望能得著回應與關照、顯然,跟前的所有集中力都沒有放在她身上。
  因而她的悉心裝扮,突然的變得俗套,變得有一點點譁眾取寵而卻不得要領。
  她的身份只不過是在一,個宴會中,閒腳色帶來的伴侶而已,微不足道。
  我越是從容,就越顯得陸湘靈侷促。
  對我,這完全是一份意外的驚喜。
  就在轉念之間,背後有人跟仿堯打招呼。正正是國際知名的華裔富商鄭氏家族的人,一把攬住仿堯的肩,就說:
  「來來來,正好要跟你談談加拿大的投資。」
  仿堯這就跟我向各人賠個笑,禮貌地連連說了幾聲;
  「失陪,失陪!」
  之後,就走得略遠。
  當仿堯正跟鄭氏埋頭商討生意之際,我小心翼翼地拿眼梢望向杜青雲他們一起人。
  發覺霍守謙正正扯了杜青雲與嘉丹到一角去,神色凝重地密斟起未。
  我當然地可以想像出談話的內容。
  更令我心頭顫動的是,單逸桐乘著這個空隙,跟陸湘靈搭訕了。
  他倆,果然攀談起來。
  遠遠的,還能看得見單逸桐在笑,陸湘靈也在笑。
  不久,他陪著她,慢慢地走到花園的另一頭去。
  計劃果真逐步地實現。
  各人都在按照著我分派的角色,努力地把這場戲串演下去。
  只有我,突然地心驚肉跳。
  現今的情勢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主帥現有悔意,是不是已經無法力挽狂瀾了?
  我差不多想要驚呼,壓住。心頭的動盪。
  「老闆!」有人叫我,分了我的神。
  我回望,是小葛。
  像大海中的一塊浮板,我抓住她,略一定神,說:
  「小葛,你往哪兒跑了?」
  「我就在你附近嘛。老闆,那人堆並沒有我的份兒。根本連杜青雲與陸湘靈都是多餘分子,是你太給他們面子,把他們提升了。」
  「小葛……」我駭異很微張著嘴。
  她是旁觀者清。
  「老闆,我一直留神地看著你,的確是有慧根的人,你的表現無懈可擊。他們要跟你比,是還差太遠了。何必要向勝之不武的人追討大債、你肯放他門一馬,才是肯定的勝利!」
  在此刻,我才真正的慌張起來,且急痛攻心,情迷意亂。
  這以後,鬧哄哄的一個宴會,再無法有機會,讓我跟單逸桐,甚至霍守謙碰頭。
  我不知道情勢發展到什麼地步?
  下意識地。我拒絕聯想下去。
  酒闌人散,仿弟送我和小葛回酒店去。
  在大堂話別時,我竟不怕當著小葛的面,緊緊抱住了仿堯,說:
  「仿堯,什麼時候帶我離開這兒?」
  「明早吧,天一亮,我就來,接你到小島去。」
  走進電梯時,我還是紛亂的。
  「老闆,我是太替你高興了!」小葛笑著說。
  「小葛,伴我,今夜,我額外地寂寞!」
  不單是寂寞,實在是害怕。有點自作孽,不可活的恐懼,又有種大禍臨頭的猶疑。我需要有人在身邊相伴。
  晨光些微,我立時間轉醒過來。一夜其實並沒有睡好。
  躺在沙發上的小葛,一動都不動,仍在熟睡之中。不久,有人輕輕叩門。
  是仿堯。
  仿堯輕快地吻到我臉上去,說:
  「你原來今天比昨天更好看!」
  「啊,仿堯!」我抱住了他的腰。
  「用不用把小葛一起帶到小島上去?」
  我搖搖頭。
  「不用嗎?怎麼向她交代?」
  仿堯真不是一個見利忘義,不顧人家尊嚴的人。連對普通朋友都沒有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觀念。
  「小葛隨時可以在菲律賓找到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我笑。
  「多好!」
  仿堯和找,手牽著手走出了酒店。
  我們先乘車到碼頭去,再踏上邱家的私家遊艇,乘風破浪,向著小島進發。
  千島之國內的這個小島,面積並不大,屹立在澄明碧綠的海之中央,早已有世外桃源的架勢。
  在碼頭迎近我們的是一組邱家的僕人,照顧了我們的行李,還一直引路。
  自碼頭至邱家的別墅,只不過是十分鐘的腳程。
  才一進了門,風吹動著貝殼的聲響,清脆地鑽進耳朵來。我仰頭,看到了那一大串,自天花板垂下來的燈飾,正正在和風中,微微搖曳生姿地擺動。
  一整個客廳,都是很菲律賓式的市議,籐椅上大花大朵的軟墊,給人一種陷進去就不想再站起來的舒服感。
  我從沒有發覺這國家的特有情調,可以如此地吸引我。
  「要不要稍事休息?」仿堯問我。
  「不,我不累。」
  「那麼,我帶你到外面走走。」
  仿堯拖住了我,向客廳的另一排玻璃門走出外頭去,不遠處就是海灘,別墅根本是臨海而築。
  我乾脆脫掉了鞋,踏在軟軟的細沙上,很舒服,只是間有一點踉蹌,需要仿堯好好地攙扶。
  直走到被海水沖濕的沙地上,腳底沒有了那種乾爽的感覺,才曉得稍稍停下步來。
  太陽並不猛烈,我迎著陽光,看仿堯。看不清他面部的輪廓,只覺得他整個人套上一層金光似的,相當地光輝燦爛。我突然地那麼覺得,跟仿堯在一起,的確是整個人都明亮起來。一種光明正大的暢適,運行全身,讓我戀戀不捨。我抱緊了仿堯,仿堯也抱緊了我。
  「要不要游泳?」
  我們放開了懷抱,手牽手試走到海水邊,我以腳尖試一試海水,暖得誘人。
  我跟仿堯說:
  「好,好,這就下水去!」
  說罷,甩掉了仿堯的手,脫掉外衣,就飛快地跑向海裡去。
  仿堯並沒有立即跟著我,他只呆呆地仍站在沙灘上。我拚命地泅泳,身子不住地在平靜的海水內翻騰,有種從頭把身心洗誰幹淨的衝動。
  我開心得甚至翻了一個踉鬥,潛向海底去。
  一片的綠,清冷而舒適得令人驚訝。
  那麼不願意就此又要浮回水面去。面對世界需要很大的勇氣。
  是在再忍耐不住,需要透一口氣時,我才把頭伸出海面。
  仿堯已出現在我身邊。
  他伸手抱住了我的腰,髮際滴下的水珠,一顆顆地滴到他的手上去,似淚。
  「福慧,別哭!別哭!」
  仿堯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前,撫著我的頭髮,不住地安慰我。
  是我哭了嗎?
  啊!也許是吧!人在傷心時會哭,在開心時也會,甚至掙扎於幸福邊緣時,仍會流下急淚。
  「仿堯,你會離開我嗎?」我仰著頭問。
  仿堯沒有答,他只輕輕地吻在我的眼皮上、界尖上,然後說:
  「我會嗎?」
  我不知道。
  如果我以仿堯為餌,進行了對杜青雲報復,也許他就會了。
  我一直惴揣不安。
  是不是因為我將失去依堯,這才覺得他分外的可愛?
  我們的晚飯吃得很早,之後,坐到面海的大露台上去,喝著冰凍的椰汁。
  我仍然憂心慼慼。
  仿堯看得出來:
  「你有心事?」
  「逸桐呢?」我問:「他現今在哪兒?你知道嗎?」
  「為什麼想起他來了?」
  「因為……」我說不出口。
  「你認為他是我們的障礙?」
  我沒有答,仿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會的.你放心!我會堅持到底,逸桐不會有異議,因為這是我的幸福,不是他的。」
  「仿堯,我突然地怕!」
  「還有什麼好伯的?我們要面對的人與事,都在這兩三天內通通出現了,不是應付得很好嗎?福慧,讓過去的真正成為過去!」
  我在打哆嗖,把身子更縮成一團,躲在仿堯的懷抱裡。
  「要你放棄活在過去的陰影之下是一個為難的決定,是嗎?然,福策,我能看得出來,就在這次菲律賓之行,一切有了轉機,是不是?」
  「仿堯,讓我們好好地生活幾天。」
  「只幾天?不是天長地久?」仿堯笑。
  我輕歎:「『我不敢妄想。」
  「事在人為。」
  「仿堯,請最低限度相信,我們這幾天是快樂的,是真心誠意的,是相親相愛的。求你,相信!」
  月華高照,淒迷如夢的小島上,仿堯和我相擁著。仿堯在我耳畔問:
  「我多麼地高興,我們因此行而有了突破!福泉,是你想清楚而作的決定吧?」
  在訪堯的心目中。一定認為我之所以改變了一向若即若離的態度,是因為擋在我們之間的阻力減弱了,甚而慢慢引退以至消失掉,這包括對杜青雲的仇恨,以及單逸相的尷尬。
  「福慧,告訴我,是不是我期盼已久的日子就在目前?因我不希望這幾天是你我之間的一個偶然。」
  我沒有答。怎麼答呢?有太多的混淆,有太多的情不得已.控制著我。
  「福慧,為什麼不答我?」我在訪堯的懷中蠕動著,仍然不曉得作答。
  「我不相信那套不在乎天長地久,但願曾經擁有的理論。當我們擁有對方時,一定應該有個死生相許的感覺,那才對以後再有什麼不能預測的意外發生,因而失控,也叫心安理得。福慧,我曾試過一次政治式與商業化的婚姻,嚇怕了我。多麼地希望自己能擁有一次真誠相愛的經驗。」
  「仿堯,你看過這樣的一齣電影沒有?」
  我並不是把話題帶開,我是有感而發。
  男主角是個銀行的小職員,踉女主角相戀,很渴望能早日成家立室,於是一時急躁,生了博彩之念,把銀行的一批過帳挪動至賭場,孤注一擲。結果呢,輸了。翌日,立即被銀行告發,報警把他逮捕。在押往法庭途中,他試圖擺脫看守他的行察逃走。何其不幸,就在糾纏之間,誤把警察槍斃。他是逃脫了。亡命天涯之前,他找到了女主角。女主角悶聲不響,抓了所有積蓄,就跟著男主角高飛遠走去。兩個人穿州過縣,躲在施捨、躲在莊園、躲在深山、躲在峽谷。他們拋開了心上的一抹陰影,看成是二人生命中最無牽無掛、最無阻礙、最坦誠、最癡愛的一段歷程。
  「結局如何?」仿堯問。
  「我忘了結局,但忘不了他們摒棄一切世俗煩憂,人情牽制逍遙自在的那段天涯海角的雙宿雙棲。仿堯,誰會沒有控制不來的錯過,誰會沒有身不由己,不是故意編排一個有遺憾的結局,只是不願意放棄今朝手上的福與樂罷了!」我又一次的欺騙了仿堯。
  因為我並沒有忘記那套電影的結局。
  男女主角明知道罪行難逃,早晚分離,於是盡情抓緊了相聚時光,直至一個明媚的下午,當他倆正正在小鄉村內的一間茶室午茶時,大隊警察趕至。
  女主角不動聲息,拿出手袋裡的手槍,向正男主角太陽穴打了一槍,再行吞槍自殺。灩灩驕陽,照得見他們含笑伏於露天的餐桌上。
  對的,這個故事的男女主角正正是因為不能長相廝守,因此刻意部署曾經擁有。
  他們的思想、心情,甚而遭遇都正如我的一樣。
  有很多錯,只為一時意氣。然,一錯之後,就牽絲拉籐,陰差陽錯,一發不可收拾。當事人太太太無辭以對了。再一次地自私吧,我不能讓仿堯知道,我早已有了跟他結束情緣的心理準備。
  只讓他的眉舒眼笑,像頭上的滿天星,覆蓋到我臉上身上來吧!我是真心誠意愛仿堯的。
  為什麼?是因為四周太多不堪入目的嘴臉,使仿堯鶴立雞群、脫穎而出嗎?是因為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潛意識地起了反抗反感,也只有跟仿堯在一起,才使我覺得清白正直,身心舒朗?抑或我是真為了將要永遠失去他而深深愛上他了?
  「福慧,什麼都不要想了!」仿堯俯吻著我。
  對,什麼都不要想,不必想。
  我緊緊擁著仿堯,閉上了眼。
  生活在小島上的四天,我倆仿如神仙。
  清晨、正午、黃昏、日落、以至深夜,小島上處處可聞的木只是蟲聲鳥鳴浪育風響,也是我們的笑聲,清脆爽朗得一如門前那串迎風搖蕩的貝殼。
  那最後的一夜,我扯著仿堯,不讓他睡。
  他哀求說:「福慧,我困我累,你就讓我歇一歇,明天再跟你說話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我嚷,拚命地叫嚷。
  仿堯,因為我們再沒有明天。
  豆大的眼淚碎落在衣襟上。
  仿堯失聲笑出來:
  「真是嬌生慣養的一位小姐,容不下一點點的不稱心、不如意。快快別哭,我囑傭人沖一壺靚咖啡,陪你剪燭夜談,直至黎明好了。」
  對,黑暗的盡頭,就是黎明。不幸的是,我們才不過剛剛踏進黑暗之中。
  重返香江,整個人立即緊張起來,像囚犯,每一分鐘都等著法官宣判行刑時刻。
  在辦公室內,每次電話鈴聲,都令我追惴惴不安。來者請不要是霍守謙,更不要是單逸桐。求求你們,請遠離我,放過我。
  一連幾天,他們都沒有跟我聯絡。好,從此以後銷聲匿跡就好。
  仿堯的情緒特別高漲,他正正式式地給我說:
  「福慧,請告訴我,以何種方式向你求婚,始合你意!一大束白玫瑰?一百枝好不好?」
  我登時打了個寒嚶。
  一百枝白玫瑰?有人要親手把第一百枝插進我房間去,這是條件,是承諾?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的離婚手續並未辦妥!」
  「這不是問題,只要依足對方要求,她倒是個明快人,答應把分居日子提前,彼此簽字認可,我離婚就即席生效。」
  「你答應對方的全部要求?」我問。
  「沒有什麼值得執拗的。」
  「仿堯,這要你折損一大筆財富?」
  我只差沒有問出口,你的現金能周轉得來嗎?
  不能這麼直接地問,否則仿堯便會思疑。
  「金錢之可貴,無非是能挪動以應燃眉之急。」
  「挪得動嗎?」我忍不住間接地問。
  「你放心!」
  我默然。
  稍後,仿堯喜孜孜地坐近我身邊,說: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逸桐終於對我們諒解了!」
  仿堯甚至不是說對我諒解,他把我們都連在一起,成為一個共同進退的個體。我實在感激。
  「本來,贍養費中牽涉的現金數目,對我有點困難。然,逸桐答應幫我周轉。」
  我驚問:「他什麼時候答應的?」
  「昨晚,在長途電話裡頭。」
  我看牢仿堯,木無表情。
  腦裡像被重重狙擊一下,登時麻木。
  「太多意外的驚喜了,是嗎?」仿堯說:「所有的難題都像一下子迎刃而解,這是說,緣份是注定找們要在一起的。」
  我呱的一聲,哭了出來。嚇得仿堯手足無措。
  「傻孩子,怎麼開心得哭起來了。女人真是!」
  當單逸桐出現在江家小偏廳內,說要求見我時,我一點驚駭也沒有。我是買兇殺入的主謀,當然得面對殺手。「幸不辱命!」單逸桐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一陣寒意直貫心田。
  「幸不辱命!」這是單逸桐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望住他,這個男人的確英尺颯颯,調優不凡。
  「是想當然的結果,還是真的米已成炊?」
  我仍舊希望有一絲轉圜餘地。
  「你這麼多疑,信不過我?」單逸桐不屑地笑笑。
  「才不過是十天左右的工夫。」
  「我哥哥迷戀你只在一見之後。這又怎麼說?」
  我頹然地跌坐在柏子上,五臟六腑皺結在一起,痛,劇痛,痛不可當,以至於一額冷汗。
  「江福慧,我佩服你的神機妙算。世界上少有真情真義。
  多麼可惜。陸湘靈潛意識妒恨你的家世地位,以及所有,她認為我當了她裙下不貳之臣。正正是再進一步將你比下去。」
  在賭桌贏了的人,不曉得收手,仍窮追猛打,結果堪虞。
  陸湘靈認為贏我不夠多?
  哈哈!這麼說,她是自投羅網了。
  心術不正的人,打擊了敵人,分明勝利之後,還看不得失敗者立即抹乾眼淚,重新為人。這種氣量,值得懲戒。在杜青雲,以至陸湘靈眼內,一定以為我經此巨劫,應該自殺才對。我死不了,活得比以前更好,我身邊出現的人比杜青雲尤勝億倍,於是他們心心不忿了,認為大伙還是未能完全伸雪,因此而要借助單逸桐的關係,跟我比較?
  陸湘靈不適應豪門富戶的場面格局,使她本人侷促不安,心生自卑,因而也需要單逸桐的支撐。
  太可笑的一回事了!陸湘靈與杜青雲的愛情呢?我以為他們是死生相許,生死與共?不是嗎?只不過是各懷鬼胎,將愛情包裝著虛榮與報復之心而已。
  可笑的是杜青雲!
  可笑的也是陸湘靈!
  更可笑的是篤信有愛情的世人!
  人性軟弱得難以置信。
  「我這是專程前來,向你討賞的。」本逸桐說。
  「逸桐……」
  「什麼時候離開我哥哥?」那麼的毫不留情。
  「逸桐,為什麼這樣恨我?請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成嗎?」我企圖掙扎,希望能夠賴帳。
  「無此需要吧。對你,我瞭解得太清楚。」
  「你不信我會愛仿堯?」
  「正如你愛杜青雲一樣嗎?也真太恐怖了,更非求你對我的兄長手下留情,網開一面不可。」
  急痛攻心,我整個人發抖。
  「輪不到你食言,是不是?這是你親口說的。」
  我虛弱而無奈地答:
  「是。」
  「那好,請你給我一個日子。」
  實在迫人太甚,我老羞成怒,只得坐直身子回應:
  「你的任務只完成了一半。」單選桐望住我。
  既已迫我至山窮水盡,還有什麼話好說,只得依足計劃而行。仿堯與我,緣盡今生了。
  「你是指收購聯藝一事?」
  「是。」
  「成,何時動手?」
  「待聯藝落實了嘉丹礦務的合約之後。」
  「我將住在本埠,一直候至我哥哥悄然離你回菲島去為止。你隨時都可以跟我聯絡。」
  單逸桐走了之後,我把自己關在睡房裡,面壁狂笑,笑得一時回不過氣來,竟迫出了一連串的眼淚。
  實在忍不住,太可笑,太可笑的一回事了。
  世界上的意外也真多了一點點,原以為向杜青雲報復,需要天羅地網,誰知只須攻其無備,對準了陸湘靈的死門開刀,就可以了。
  陸湘靈原來如此的不甘寂寞。她的脆弱正正是因為她不肯認命。一直以來都以為我父親若沒有害慘她們一家,她就必能如我一般,冰清玉潔,光可鑒人地站到人前去。她誓死要將一切先天後天的坎坷,都算在我的帳上。
  這個誤解經年累月地滋擾她、蠶食她、腐化她,令她難受不安,苦苦要求發洩。
  說到頭來一句話,她平生的心願就是要跟江福慧比較,要將江福慧比下去。派了一個杜青雲來,打贏一仗,對她原來並不足夠,因為我依然兵強馬壯,版圖遼闊。她以游擊戰贏那麼一個半個回合,站在人前,仍非泱泱大國的對手。江湖中人對他們的勝利,只不過視作一時間的奇談佳話,並不是歷史上不能磨滅的決勝的一頁。
  我怎麼能忍得住笑呢?陸湘靈看見我身邊有邱仿堯,於是她就需要一個單逸桐,去證明她的身份、地位與魅力。被她比下去的不是我,而是她曾經摯愛過的杜青雲!當然,我不能再天真、再輕率、再大意。陸湘靈對杜青雲的感情可以如此單薄,也不見得杜青雲對她,就完全死心塌地、誓無異志?可能都是一樣地在掙扎求存,以致爭取飛黃騰達的手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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