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實在在的,敬生年中就預定了一筆錢,無可避免的用在接濟親朋戚友上頭。敬生還自定一個規矩,凡是第一次開口求借的,除非數目太離譜,否則必定幫忙,然,下不為例。堅持舊債未還,新債免問。
我呢,心就比較軟,事必問明問白借款的理由,如果覺得其情可憫,境況堪憐的話,總是幫的。
聶淑君卻是賭心情,碰巧對方說的話對她的胃口,而那天她又是心朗氣清,神采飛揚的話,手筆還是可觀的。否則一毛不拔。
這天,來的一個遠房親戚是聶家那邊的人,並非賀氏一支,對方說是兒子赴洋深造,希望能多借幾千元,讓兒子多個鬆動錢傍身。只因苦學生現今不一定能名正言順地在彼邦找到幫補用學費的散工,各國的移民局今出如山,發覺學生謀事,嚴重的要遞界出境。
親戚總覺得兒子人地生疏,一到步就要慌慌張張地找工作,太令她擔心了,於是求助於聶淑君,講好待兒子安定下來,一切就緒,也未必需要動用那筆錢,就立即歸還。
一定是碰著聶淑君心情不怎麼樣,於是拉下了面孔,說:「拿我的錢去安頓你兒子的心,怎麼成話呢?又不是沒得穿沒得吃了,這個忙叫人家怎麼幫?我的心也多不安穩呢,誰幫我?」
就是如此毫無轉圜地回絕人家了。
那親戚是垂頭喪氣的走,還是我送她到大門口去的。
我心上真有點難過,幾千元是個小數目,真想就掏出來幫她一幫,可又不敢,回頭讓聶淑君知曉其事,那還得了,怕吵得連天都要塌下來。
目送著親戚離去,連一句「好走」都卡在嚨喉說不出來。
心想,要編個動人的故事才借到錢呢,其實不難。人家既是實話實說了,又有誰不是在養兒育女呢?將心比已,自知其中苦心,何必連舉手之勞也省掉?
正在愁悶之際,只見阮端芳促促忙忙的趕出大門來,見了我就問:「走了呢?」
「嗯,剛出門!」
「三姨,這兒五千元,你替我拿去送給她,或仍在外頭等公共汽車。趕出去,會追得上吧!」
我茫然,不知所措,只想再開口詢問,阮端芳就說:「快去,快去,我並不知道她住那裡?」
於是我趕出去,果然在家門轉角處的巴士站看見了親戚,叫住了她,把五千塊錢塞進她手裡時,對方含淚。
「細嬸!」她是如此的稱呼我:「我一定還你!」
「不,不,是聰少奶奶的錢,你別掛在心上,只管叫孩子好好的唸書。」
她連忙點著頭,才上了公共汽車去。
我回到大宅來,尋了個適當機會,向阮端芳回報。
她看旁邊沒有什麼人,就給我說:「昨晚讀了三毛的一篇短篇,她自己的親自經歷,差點沒幫上一位值得相幫的老實人,白白因自己多疑而害人家很受了一點苦。寫得實在好,我感動了,今日看見那親戚,惻然。」
那是惟一的一次,阮端芳跟我講這麼多話。
她在賀家,地位也是超然的。
翁姑對她好,丈夫大權在握、娘家架勢,膝下有男丁、自己樣貌學識都相當,這樣子的人物,是絕對有權選擇朋友。
她要是跟我保持君子之交,我也實在不敢高攀。
這次在名店碰上面,原以為打過招呼,也是各走各的陽關道,各過各的獨木橋。沒想到阮端芳和顏悅色地一直跟我和賀智攀談。
賀智急急著手錶:「大嫂,我先走一步,有會議!」
走了兩步,回頭仍囑咐我:「三姨,你記得去剪髮,我秘書已給你預留了時間。」
「三小姐,三小姐……」我還想掙扎,賀智已一溜煙地跑掉了。
阮端芳問我:「是到賀智慣去的那家髮廊嗎?」
我點點頭,立即下意識地伸手摸摸髮髻,有一點尷尬。
「我正要去做頭髮,陪你一道走。你不曉得在那兒吧?」
我搖搖頭,也只好跟她成行。
那髮型師把我頭發放下來,拿把剪刀在手,正審量著要如何替我落發時,我緊緊的閉上眼睛。
心情複雜至極。
當然是心痛,青絲一把,還真陪伴我經年了。
又有點難為情。人家剃了三千煩惱,為著出世。我呢,剛相反,臨老學吹打,現今才來整裝上陣,實行積極入世,闖蕩江湖去。
阮端芳就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一定是看到我那不安的表情,伸手過來拍著我的手背,以示鼓勵。
我這才稍稍放鬆下來。
走出髮廊時,我一臉緋紅,直情有點像偷偷做了件見不得光的事似。
大太陽一曬下來,我慌忙的用手扯著發腳,要立即把頭髮拉長下來似,寧可拔苗助長。
「三姨,你這新髮型實在好看!」阮端芳說。
車子還未開到,我真的急於跳上車,回家去躲一躲,很不願見人,很見不得人似。
偏就是司機不知往那兒跑了。
「三姨,我請你去飲杯咖啡,定一定神,你會習慣下來的。」
我當然不好推卻。
對賀家人,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服從感。
不論他們待我如何,就連聶淑君在內,我一直都心甘情願地討好。
人家說,作妾的人有兩種極端心理,一種是恨不得權傾天下,唯我獨尊,將另一頭趕盡殺絕,好高枕無憂。另一種是巴巴的奴顏卑膝,刻意逢還,但求相安無事,共存共勞。
我看來就算不是後者,亦相去不遠了。
心態是顯然因為長期受不正常的關係影響,而有點奇特,以致脫離正軌的。
坐到咖啡室去,我仍有點緊張。
雙重的原因,一為那新剪的髮型,實在令我不安,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看牢我,虎視眈眈。二為坐在對面的不知是敵是友,對方出奇的和藹親切,使我有點無從適應,受寵若驚。
「聽說三姨打算到外頭去做事?」
消息實在傳得快。
肯定屋子裡頭有內鬼,專責通風報訊,防不勝防。
我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承認不是,否認更不是。
還是未習慣這身份的轉移。
僅是大家庭內時有的是非應對,我會得應付。
所謂熟能生巧。
正躊躇間,阮端芳就說:「真要恭喜你,絕對是好事。」
我愕然,不敢信以為真。
我那搜索的眼神,已表露了心跡,對方也是看慣眉頭眼額的人,立即反應:「我是真心的。」
「多謝,多謝,我只恐怕力不從心。」我連忙回答。
「辛苦點也值得,將來你會知道。」
阮端芳的神色非常嚴謹莊重,半點虛偽輕浮也沒有。
我感動,更多的是駭異。
「敬生不在了,實在精神無寄,故而連三小姐都鼓勵我到外頭學點專業知識。」我解釋著,不忘抬賀智出來押陣,顯然仍是心虛。
「現今是要做獨立的女性才好,家裡再有錢也不管用。沒有本事,終歸是要吃虧的,被人看不起的。」
阮端芳為什麼如此的有感而發,實在想不透。
以她的際遇,還會吃虧,還要被人看不起的話,真有太多人要刎頸自盡了。
這話自不便宣諸於口。
茶敘終於在不錯的氣氛之下結束。
奇怪的是,我覺得不是阮端芳陪我鬆弛神經,而是我令她好好的暢所欲言一陣子。
不過,也有可能是我多心。
到富華經紀行去學習的當天,我穿上了西服,整個人裹在深寶石藍與白色裡頭,原本是相當素淨的,竟然連自己看上去,都覺得年輕得多。
群姐開心得一直笑著送我上車。
就差沒有開口講:「三姑娘,從此但願你煥然一新,一帆風順。」
其他幾個女傭與花王都跑出來,特意的看我一看。
坐上車子去後,心想,大宅在今日之內就已洞悉我穿什麼牌子的衣飾、幾點出門、到什麼地方去了?
好不好把那一屋子的傭僕換掉,專訪菲籍女傭,省得多事。
念頭才一轉,我就決定把這些是非豁出去了。
人要計算人,有的是辦法,莫說我換傭工,就算我搬離大宅,到深山野領獨居,也不管用。
我理直氣壯,品行端方,又何必做著些無私顯見私的行動。
我應該記住了賀智痛罵賀敬瑜的說話:「我何須指桑罵槐?明人不做暗事,我罵的人正正是你!」
成為新時代的獨立女性,每一天都得要求自己有一個新進步,有一重新體驗。這第一天,我回頭遙望站在家門的傭僕,我知道什麼是真金不怕紅爐火,笑傲江湖,百毒不侵。
宋欣榮給我說:「很多女士閒們來無事可為,都上股票行炒股票,日子有功,她們識的還真不少。你就拿自己的股票投資作試驗品,作為學習。」
聯合交易所開業時,股票經紀牌照最低試過六萬元一個,在賀敬生的安排下,一口氣替潘氏買了三個。
如今,富華經紀行在交易所內有三個電腦終端機可供使用。宋欣榮也就指定一個出市代表,專職為我服務。
換言之,我坐在富華經紀行內,學習如何指令出市代表買賣股票。
看上去,是簡單至極的一回事。
就是那些坐在金魚缸內的炒家,也一樣在間接控制出市代表作買賣。他們把自己的意願轉告經紀,通知市場內的代表操作交易,如此而已。
我呢,直接坐在經紀行的交易大堂內,對牢幾個專用的電腦終端機,台頭接有直通交易所內出市代表的電話,隨時指令買賣。
宋欣榮說:「楂盤經紀最捧的是知道何時出貨、何時入貨,又如何出貨、如何入貨,通通易學難精,必須小心觀察時勢,留意市場消息,再下來,就要看你是否性近,有股票買賣的敏感度,以及膽識!」
單是聽這種分析,已經覺得頭大如斗。
真不知至何年何月何日才登彼岸?
倒有一樣最實惠的得益,一天的時間很快就打發掉。回到家裡來,已是日落西山。
人更是疲累,胃口卻很好。飯後還得額外留意財經新聞,斜臥在床上翻一翻金融雜誌,又得搖電話回公司,聽一聽倫敦股市開市的藍籌價位,就這樣忙了一陣子就頹然入睡了。
竟然會無夢,一覺直到天明。
這才發覺,過去那半年的日子,實在寢食難安。
吃得固然少,夜裡,總是輾轉反側,很艱難的睡著了。又似看見敬生出現在大同酒家的樓頭,急急的拖著我走,才走到街角,一大班人湧出來,向著敬生拳打腳踢,嚇得我尖叫,醒過來,一身是汗。
各種怪形怪狀的夢,只一個後果,都是把我跟敬生生分了。
又曾夢到自己老遠跑到倫敦去,在那黯無天日的地下鐵鑽來鑽會,幾經艱辛,才到了那個要下車,走出地面來的終站,往賀傑的那間學校叩門去。對方嚴峻的目光在大門後閃動,陰惻惻的答:「這兒沒有中國學生,更沒有賀傑。」
然後大門就關上了。
我拚命的捶打大門,大聲喊:「還我的兒子,還我的傑傑來!」
哭著哭著就醒了,果然一臉是淚。
慌忙的抓起電話就直搖倫敦去,也不管對方是不是方便接電話的時間,事必要找到賀傑。
傑傑在那一頭接聽我的電話時,每有埋怨的語調:「媽,怎麼呢?這個時候硬要我聽電話?」
「傑,你還在那學院裡好好唸書嗎?」
「為什麼不呢?」
「傑,媽想念你。你放假回來看看我好嗎?」
「媽,你忘了我這一連幾個長假要到法國去學法文。」
「啊!是的,我忘了。傑傑。」
「媽,別擔心我,你好好照顧自己就成。」
電話掛斷了。
仍是午夜。
我已無法入睡。
現今呢,我不期然地笑了起來,在經紀行才不過短短兩三個月的樣子,雖不致於改為夢見市場內的風起雲湧,股票大上大落,然,已能無夢、安穩直睡至天明。既然夢裡也並不能有一家團敘,夫婦重圓,又何必要夢?
我相當的安於現狀,且視為一項生活上進步。
今早,直忙到中午收市,才稍稍靜下心來。
這些天,外頭盛傳百達利企業有被澳洲幫建邦集團收購的消息,收購價突破性地創高峰,於是在它帶動之下,各股也連起幾個價位。
我問宋欣榮:「澳洲幫信得過?」
「很難預測。他們有銀行支持,銀根不成問題的話,真正能收購成功也未可料。」
收購成功抑或失敗,固然是百達利股價的指標,同時也會影響大市短期向好或回落。
要賭這一鋪就真要考心思和眼光。
我手上的股票買賣,雖全是個人的資產,但成敗的關健其實表示我在這行業上頭的成熟程度,這比現金的得失,對我還更有意義。
午膳時候,我沒有外出,專心翻查著這幾天的買賣記錄。
不錯,百達利企業連升多個價位,已經在外傳收購的相差兩個價位上落。換言之,就算收購屬實,的而且確以三元八角承購,現今買下去,也只不過每股賺兩毛錢而已。再說,這兩個價位佔股份的百份比實在細,大量本錢押下去,贏些少,划不來。
且審視建邦集團的股價已在這一兩天回穩,會不會是見好即收,對收購也不抱絕對樂觀的態度呢?
得出了這個分析與存疑之後,使我更決定下午一開市,就以熱線電話接給出市代表,說:「三元八角,盡沽百達利五十萬股。照價再沽建邦……」
我甚至連手上的二三線股都乘勢沽出。
這些日子來,我天天對牢大利是的畫面觀察,發覺二三線股總是愛趁市場消息炒高炒低,不及藍籌的穩定。
這些天來,大市被百達利帶動指數上揚,無非是二三線股在旁搖旗吶喊所致。既然已到了贏得滿意的水平,就一併計數。
我記得敬生曾說過,他做股票很少在同時一隻股票上沽出一半,留一半。因為如果眼光準確,值得買入一股,就等於值得買入一百萬股,總之量財入貨。同樣道理,沽出十股是錯誤決定的話,沽出一股也不對。故此,他不作興打保險章,老是盡情搜購,又是盡情沽出。
市場的承接力在下午開市半小時之後已慢慢露出疲態,可見有人跟我的想法相同。
眼看大利是畫面,那百達利的一頁,每有掛牌買入,立即有人掛牌賣出,貨源不絕,即是看淡。
直至收市,已跌至三元一角。
明早我若以三元二角重故百達利,已贏了五角一股,比較等待收購時,只多賺兩毫好得多。
心情由一輪緊張而變為輕鬆,還未及跟家欣榮說些什麼,就有富華專管資料調查的同事跑進交易大堂來給我們說:「建邦宣佈收購百達利計劃告吹。」
根本無須研究原因,結果決定成敗。
明天股市一定大瀉。
宋欣榮走過來,拍著我的肩膊:「細嫂,你今天戰績標炳!」
「純粹幸運而已。」
「能這麼說,是更上一層樓了。你大概具有天份。」
我笑。
剛有電話接進來給我。
「好嗎?我剛回香港來了!」
是潘浩元。
「你好。啊,這麼快,你就回來了。」
「已經兩個多月。」
我完全不覺得。
有過一個時期,潘浩元留在本城,跟宋欣榮籌備經紀行開業,每天都給我一個電話慰問。那段日子,電話成了一日裡頭的生機與寄托。
沒有聽他的電話好一段日子了,大約就在每天到這兒來上班開始吧。
不經不覺,原來已有兩個多月,感覺尤似昨日。
「你開心嗎?」對方問。
我並不能算開心,然,也許不再傷心了。
開心的日子會過得飛快,不傷心的日子呢也不難過就是。
最低限度,我已不用每天抱著不辨驚喜的心情去等候潘浩元的電話,以致感情上無端敏感起來,是一大進步。
「我能請你吃頓晚飯嗎?」
我答得異常爽快:「應該我請你。」
「股票場上,你大有斬獲。」
「不是,借了你的學堂會讀書,總應該交學費。」
「的確是好學生。」
我們約在跑馬地的雅谷餐廳吃晚飯。
我比潘浩元還要早到,領班把他帶到我跟前來的時候,他愣在那兒,人家替他拉開了椅子,他也不敢坐下。
「請坐!」我笑著欠欠身招呼他。
「我不知道容璧怡有位妹妹,你是小四!」
「如此恭維,愧不敢當。」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此言非虛。」
「總不如你,長春樹,十年如一日那才叫好。」
「我們都好,真是太開心了,叫一瓶美酒慶祝,贊成否?」
「贊成。」
我們終於碰杯。
以前曾有的尷尬,似乎不異而飛。
頗難解釋。
是為了我以一個新的角度去審視和處理我們的關係與相處嗎?
正如潘浩元呷了一口酒之後說:「你整個人都變得輕鬆寫意大方慷慨起來了。不只是髮型服裝上的轉變,是工作吧?」
會這麼神奇嗎?
我只知道這段日子,我學會腳踏實地,實事求是,我不作興胡思亂想,實在也不大有多餘的心思精力與時間。
於是,生活上沒有了杯弓蛇影,疑雲疑雨。我只知道要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以前,我也算是個得體人,但跟現在是有點分別的。
二者之間,前者出於無可奈何,刻意修養;後者,是根本的心無城府,態然處之。
「浩元,我有正經事跟你商量。」
潘浩元看住我,等我提出問題來。
「我這樣子騷擾你,總不成話。」
「何必客氣?」
「不,總應該在商言商。」
「好,我喜歡你的這句話。你認為如何?」
「我們合作好不好?我買富華經紀行的股權。」
「富華的經紀牌三個,生哥以最低價為我購入,現今已漲至十多倍,要以新價賣給你,我如何做得出?」
「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不必拖泥帶水。」
潘浩元定睛的望住我。
「且,現今富華也有甚多港泰兩地的大客,已是一間中型經紀行,以我們的財力,組織起信貸部門來,做的生意會更大。」
「客路是你供應的多,難道就不是我沾了你的光了?就算你認為不適宜雙手把已成型的生意割愛個百分比給我,也是天公地道的事,反而是價錢呢,我們都無須狷介!」
「好極了!一言為定,我讓出百分之五十的股權。很多生意人一定手上有控股權才肯跟人合作。我呢,其實不大習慣有貿易夥伴,總是獨資的多,一談合作,就非有商有量的朋友不可。故而彼此平起平坐,最理想,你認為如何?」
「多謝成全!」
欣榮對這個新安排十分贊成,他對潘浩元和我說。
「再過多兩年,我可以真正退休,告老歸田了。反正到時,你們已足夠資格申請為持牌人了。就是細嫂,真沒想到她潛質如此優厚,活脫脫是生哥年輕時的翻板,豪氣更似他。將來別說在富華能楂盤,坐到賀氏交易大堂上運籌帷幄也會綽綽有餘。」
宋欣榮是偏心話,可也令我樂了好一陣子。
尤其賀傑在電話裡頭,很快慰地說:「媽,你的聲音額外好聽。」
「傑,別逗你老娘開心,是有求於我不是?」
「不,不,媽媽,你從未有過幽默感的,怎麼現今能跟我講笑話?」
「你要肯回港來探望你老娘一次,還會發覺我能打觔斗呢!齊天大聖般學齊十八般武藝,逗你笑個飽,這叫老來從子。」
賀傑笑得回不過氣來。
晚上,總還是寂靜的。
書就是看得多了,心上仍會有一絲的清冷在。
我當然沒有忘記敬生。
惟其有他在心上,才深深感受到自己的責任。
我摸索出來的路線,相信對賀傑的將來有用,對我也好。
現今似是太平盛世,然,誰知幾時會橫風撲面?
我不敢忘記宋欣榮曾對我說過的那番話。
賀家仍是複雜、難纏的。
誰個大家族不是了?
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在這時刻,會不會是賀傑?
我抓起來聽。
對方的聲音極端微弱。
會不會是賀智?
我最關心她,總是防著她跟潘光中這樣子苦苦糾纏下去,會鬧出事來。
我只聽到對方似在喊我:「三姨!」
我實在有點慌亂,只得對牢電話嚷:「我是三姨,你在那兒呢?告訴三姨,我這就來看你!」
我越是急急叫嚷,越是聽不清楚對方的聲音。
「你大聲一點,我聽不見,我聽不見。」
對方分明已氣若游絲,只斷斷續續的說:「三姨……我就在車上……你家附近……三姨……」
「喂,喂,是三小姐不是?是三小姐……」
對方已經掛斷了線。
我並不知道賀智汽車內的電話號碼。
一點辦法都沒有。
只好硬著頭皮,搖了個電話過大宅,問接聽電話的女傭:「三小姐在家嗎?」
「三小姐還未回來,是細奶奶?有什麼事嗎?」
「剛有人留了口訊找我,我以為是三小姐。」
「或許她在外頭給你電話吧!」
完全不得要領。
心亂如麻。
早晚要出的事,如今就在眼前了。
當然,也有另外一個可能是賀敏。
上官懷文的秘密如果抖了出來的話,賀敏的反應,也是難以預計的。
然,就算是賀敏出了事,亦不會找我。
我跟她有嫌隙。
一定是賀智無疑。
如何是好呢?
我在睡房內轉來轉去。
頭開始脹痛。
都是那潘光中害的事。
沒有身份資格去愛女人就別胡亂示意,這種人罪該萬死,連賀敬生在內。
我忽然惱怒了。
現今,如果敬生在世,看了賀智的情況,他會怎麼想?
他的女兒才是女兒,人家的女兒就不是了。誰不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誰又比誰更尊貴了?幹麼如此不顧後果的為一已之私,害人終生。
假愛情為藉口,賀敬生要找我容璧怡忍受的委屈還算少了?
敬生自知如此輕薄,應該全生兒子。
如今算不算報應了。
我氣憤至極。
一把抓起電話來,搖到潘家去。
這陣子潘浩元已在山頂買了幢公寓,作為父子二人來香港時的居停。
電話響了好一陣,才有人接聽。是潘浩元。
「光中在不在?」我怒氣沖沖。
「我這才回到家裡來,看樣子,他還未回來。」
「請你肯定,看清楚他是在家還是不在?」我並不放鬆。
「你請等一等。」
電話在裡仍傳來潘浩元的聲音,問傭人潘光中回家了沒有?
然後,潘浩元才對我說:「他還未回家來。有什麼急事嗎?」
「當然急。」我差不多哭出來了。
「究竟什麼事,要不要我馬上來?」
掛斷了線,才十五分鐘的功夫,潘浩元就來到我家。
時已近午夜。
我完全沒有想過要避嫌。
一顆心只在那神秘兮兮的電話以及賀智身上。
我把情況告訴了潘浩元。
他明顯地比我鎮定。
「我們現在就去找一找!」潘浩元建議。
「到那兒去找呢?」
「她不是說就在你家附近?走,事不宜遲。」
潘浩元讓我上了他的車。
我們開始在美麗灣與碧瑤灣一帶的沿海小山路搜索。
「浩元,要真弄出人命來,怎好算?」
我實在太怕了。
潘浩元一手開車,另一手伸過來握著了我的手。
一陣溫熱自他的手心傳過來,我渾身有微微異樣的感覺。「有紙巾嗎?」我問。
潘浩元放開我,伸手往旁邊取過紙巾盒。
我把它抱在懷來,讓兩隻手再沒有騰出空來。
就在不遠的轉彎角處,停了一部汽車。
我們駛近。
我說:「那不是賀智的車!」
賀智的座駕是部白色的平治跑車。
這部是深色的寶馬。
潘浩元說:「讓我下車去看看,也許她開另一部車吧!」
潘浩元下了車,彎著身子望向車廂內,然後急急揮手叫我過去。
我跑前去一望。
天!天!
嚇得什麼似。
「怎麼會是她?」
阮端芳。
人已經昏迷似地仰坐在司機位上。
面色完全蒼白。
「來,讓我們搖電話報警。」潘浩元說。
「不,浩元,事有蹺蹊,家醜更不能外傳。我們先送大嫂回我家去,成不成?」
潘浩元想了想,再俯身去探了探阮端芳的額,摸了摸她的手。
我在旁輕喊:「聰少奶奶,我是三姨,三姨來了。」
阮端芳微微張著嘴,想竭力說什麼,不一下又緊閉著嘴唇。
「看樣子沒有大礙。」潘浩元說:「你開我的車子回家去,我開她的。」
我點了頭。
回家的路上,我管自迷惘。
究竟是什麼悲慟不已的事,教阮端芳如此深受刺激,以致於……
我不曉得想下去。
我以為她差不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原來不是嗎?
全都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而已。
因為人學曉了如何自舐創傷,自憐悲痛,自救危難。
我讓潘浩元把阮端芳的汽車泊到車房去。
潘浩元抱了阮端芳到我睡房。
「我已用汽車電話通知了陳醫生來看她,是我的好朋友,這一陣子就到了。」
「浩元,你到大門口守候好不好,免得過別吵醒下人。」
潘浩元下了樓。
我坐在床沿,迷惘地看著阮端芳。
那張白得像張紙的臉,依然寫上太多不應有的愁苦的表情。
雙唇緊緊抿在一起,像有很多苦衷,死忍著,不要洩露。
雙目也合起來,兩條濃密的、修剪得甚好的眉毛且皺在一起,完完全全表現出心上那打不開的結似。
我提起了她的手,輕輕的撫慰著,心裡說:「醒來吧,醒來吧,再大不了的痛苦事,仍是會過去的。」
敬生不是已經去世近一年了?當初有過生不如死的日子,現今,不也是好好的活了下來。
不再開心不要緊,不再傷心已是大幸。
睡房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潘浩元推門進來,帶了位陳醫生。
我跟陳醫生打招呼,然後站到潘浩元身邊去,看著陳醫生替阮端芳把脈診治。陳醫生示意潘浩元上前去,幫手攙扶了阮端芳進浴室。
看樣子,他們不願意我跟著進去。
也不過過了一陣子功夫,阮端芳被他們重放到我的床上,已能微微蠕動。
我立即走過去,阮端芳睜開眼,望我,又再閉上了眼。
「聰少奶奶,我是三姨,你在我家,很平安!你放心!」
阮端芳竟能點點頭,神智似乎已經清醒了一點點。
陳醫生又替她打了一針,囑咐我們;「讓她睡去,睡醒了就沒有事了。剛才大概吞多了幾粒安眠藥,又灌了些酒,藥份不多,沒有大礙的,放心。」
潘浩元送走了陳醫生,再回到房裡來。
「就讓她睡在你家一晚好鳴?要不要跟賀聰聯絡一下?」
「賀聰這陣子根本不在香港,且……」
我當然有顧慮。
若是阮端芳願意家裡頭的人知道,也不會搖電話給我。
分明是走投無路,投訴無門的樣子。我又怎麼能未得當事人意願,就將她送出去了?
我這麼一遲疑,潘浩元也明白過來。
正躊躇之際,門鈴聲竟響了起來。
我嚇得張著嘴:「誰?賀家的人?」
「別慌張!你且看看,可能是光中,我出門時留了口訊,請他趕來你家。」
我急忙走下樓去,剛趕得及喝止了女傭開門:「讓我開門便成,是找我的。你回屋裡去睡,這兒沒有你的事。」
女傭望我一眼,低著頭走回她的房間去。
我開了大門。
吁一口氣,果然是潘光中,還有賀智。
「三姨!」
我示意她別張聲,立即把他們帶到睡房去。
賀智睜大眼,瞪著床上的阮端芳,久久說不出話來。
潘浩元把兒子叫出露台。
我也細細地把過程告訴賀智。
只有相對無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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