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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節

  看見賀智的慇勤緊張,心誠意懇,更添我的迷惘。
  「叔叔不是邀請我們到泰國去看望他們嗎?」
  啊,原來如此。
  一整個早上,賀智興致勃勃地跟我攀談,目的無非在此?
  我抿著嘴,不敢笑出來。
  應該不是我的敏感吧?
  我也曾試過有如此情懷。
  對象也是潘家人。
  小時候,老是候在姨母身邊,希望得著一些好差事,例如替姨母給潘大媽送上些什麼東西之類,醉翁之意不在酒。
  唉!都過去了!
  如今所有情愛上頭的把戲,也該輪到下一代的份兒。
  我給賀智說:「昨兒個晚上回來,你爸爸也真太累了,所以,我沒有跟他提起。」
  「那麼,今晚有便就給他提一提吧?」
  賀智竟如此著跡地露了個猴急相。
  「好的。」我應著。
  「三姨,我看爸爸到外頭去舒筋活絡一下也是好的,一天到晚在大開大埋、大起大落的金融市場中傷腦筋,總得有個歇息的時間,對健康有良好影響。就是你,三姨,經年累月的陪在爸爸身邊,總不見你有什麼海外旅行,不也趁機去看看外頭風光嘛!」
  我心裡暗暗的歎息一聲。真是的,商場無父子,誰都只先管了本身的利益,把親人的處境擱在一旁。
  如果聶淑君於此刻走進來,聽到賀智給我說的一番話,怕真要嘔一地的血。
  我當然不是個喜歡窮追猛打、乘勝追擊的人,我安慰賀智說:「你知道你爸爸最不喜歡到外頭走!他老嫌候在機場與花在舟車之上的時間太多。這是他性急使然,真不是什麼人有把握將他勸服的。」
  「你試試,他最聽你的話。」
  「那也要看是什麼事呢!總之,潘叔叔的盛情要是難卻的話,不就由你代爸爸走這一趟。我給他說一聲,且看看他的意思再說好了!」
  賀智對我的安排,顯然是滿意的。
  泰國是人人可去之地,然,能夠打正招牌,成行得名正言順一點,很多事會好辦得多。
  我哪有不明之理。
  當晚,我趁飯後,陪敬生坐在園子裡喫茶,就給他道達了這個意思。
  敬生聽罷,隨即答:「什麼地方都不去了。要去,就賀智去吧,她也不是不慣跑碼頭的人,還勞我們費心呢!」
  這做父親的,當然不明白女兒的心意。
  反正有他這句話,一切易辦得多,也就算交差了。
  「這些天來,我特別覺得疲累。」
  敬生微微的歎一口氣。
  「那就早點睡吧,一定是為了壽宴之事,勞累了一點。」
  人的疲倦很多時來自精神緊張。
  雖說敬生拜壽,功夫都是賀氏與順昌隆的夥計包辦,敬生還是傷了心的。
  單是那張要勞動電腦處理的賓客名單,就修改完又修改,校對完再校對。我就不知聽敬生多少次埋怨,怕會請漏了該請的客人。
  真是做酒容易請酒難。
  這份擔掛不是不勞心費勁的。
  我這就打算陪敬生回到睡房休息去。只是敬生拖住了我的手,示意要我坐下。
  「小三,我很想跟你好好的談一陣。」
  「有什麼要緊事呢?你這一邊喊累,一邊又心野了。」
  「不,是要緊事。一直盤算著找個什麼時候給你講清楚,只是沒有機緣。越拖下去,心裡頭越不安穩,早早給你解釋明白,我才叫安樂。」
  「解釋什麼?」我幽他一默:「你外頭另有一個女人?」
  「我要是這麼講,你信不信?」
  「有什麼不信?這年頭什麼稀奇古怪的事不會發生?照說呢,你賀敬生只要心動一下,怕不立即有成營美女侍候跟前、供你使喚。」
  「就這一點不公平是不是?我和你都這麼條件優厚,可是我可以三妻四妾,你可不能!」
  真難得這敬生會坦坦白白說這公道話。
  「我可不作這種奢望,多個香爐多個鬼,煩都煩死,你們男人喜歡苦中取樂,也叫做活該,同情不得。」
  「小三,我就從來都愛你這份瀟灑!」
  「還真多謝你的欣賞,我原以為自己是渾身的迫不得已。」
  「這一輩子,你待我,跟我待你,也真算得上是半斤八兩、真心誠意了,當然,我欠你的似乎還多一點。」
  能有敬生的這句話,應該是什麼缺憾都補救過來了。
  「小三,我已盡我之所能照顧你了。如果有什麼大事發生,就得看你的本事與定力。」
  「這句話,你不是已經說過多次了?」
  「對,因不放心之故,故而再認真的說一遍。」
  「有什麼不放心?我從來都讓你替我拿主意。」
  「總有一天,我無法代勞。」
  「我不要聽這種無聊話,你也別講,否則,我這就回屋子裡不管你了。」
  「小三,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
  「好,好,好。不講這些,且講生意上頭的安排與時局的見解你聽好不好?」我原本沒有興趣的,只是也不好太逆敬生的意思。
  他最喜愛的話題,也不外乎是生意。生意又跟時事局勢有密切關係,我隨侍在側這麼多年,也很有點耳熟能詳了。
  敬生很認真地說:「這些年來,賀家的家底至厚,如果下一代是按部就班的營運下去,家業斷不會動搖。」
  「賀聰、賀智與賀勇都算得上商業人才,也不見得幾個孩子有什麼不良嗜好,這些年大錯總不曾出過,我原是可以放心的。」
  「最令我擔掛的是你的處境。小三,說到底我都有五名親骨肉,對他們都應該予以照顧,這並不表示我愛你就不夠了。因此將來賀家家產由他們攤分,是我的心意。只是,賀傑只能佔一份的話,也很容易吃虧。為此,我最近把所有名下的資產都歸納到一間就叫敬生企業的公司上頭去。」
  「敬生企業的股權分為A股與B股,持股量雖然輕重有別,然,我會規定任何公司的決策,包括重大買賣,必須A及B股多數持有人答允,才可以通過。」
  「小三,你記住了。你的權力在這上頭並不因賀傑名下股份的多少而比任何人差。換言之,將來賀家天下,你絕對有份作主。」
  「敬生,這真是將來的事了,我但願永不作主。」
  「小三,有備無患,你讓我講下去,好使我安樂!」
  我沒有再作聲,靜靜地聽敬生講下去:「原本呢,權位既已移交到下一代手裡,要怎樣處理,我也是眼不見為淨,不必多所牽掛。「然,我與我父辛苦經營多年,才打出的這片江山,總是心血與感情所在。如果有我做主的一日,賀家是不會撤離本埠的。
  「分散投資在今天今時未嘗不可,但要連根撥起,決非我之所願。故此,這幾年來,董事局屢屢提出過遷冊的討論,都被我否決了。
  「時局越來越白熱化,香江之內越發充塞著打算混水摸魚的過江猛龍,不可不防。
  「小三,我一直看好這埠頭,覺得它的生命力之充沛。會是世界之最。
  「祖母在此安身立命之後,也真一直承受著庇蔭似,賀家跟本城同步前進,不住發跡。我是多麼的渴望,賀氏產業在九七之後,依然能發揚光大。
  「生於斯,長於斯。賀氏家族始終要是香江家族才能抬得起頭,傲視同儕的。今日之後,更富如是。
  「從前香港的中國人確曾有過仰承鼻息的日子,其實已經熬過去了。免得過就別巴巴的跑到陌生地方去,再從頭做人家屋詹下的二等公民。你也記得把我這番話告訴傑傑去!
  「不論他將來從事任何行業,我都希望他回到此城來。」
  「放心,傑傑從來都不曾表示過要在外地長居,這孩子不知多像你,恨不得餐餐都拿起筷子吃中國菜,寄宿的日子,他還受不夠?」
  「說真的,傑傑是這麼多個孩子之中,性格最似我的一個。」
  敬生說著這話時,簡直笑到眉梢額角上去。
  「小三,如果傑傑現在不那麼小,就真的太好了。」
  「他會長大的。」
  「那是要很多年之後。」
  「一眨眼就過呢!」
  「有困難要應付時,日子就會過得慢!應付賀聰他們並不容易。」
  「你別多心。」
  「是你太不上心而已,賀聰對自己的親生弟妹,都未必輕輕放過,何況對傑傑?這是我的另一層顧慮。」
  「敬生,你既然事必要如此認真地對我作這番分析,我也不妨給你講出我的意見。」我稍停了一下,緊握著敬生的手,再繼續說:「我不是如你所說的不上心,只是太擔掛了,也著實不管用。沒有做父母的不希望兒女相親相愛,但他們成長出落成什麼人,要管也管不著,所謂兒孫自有兒孫福,是不是?」
  我的這番話,大抵是說到敬生的心上去了,他連連的拍著我的手背,表示贊同與安慰。
  「再說,敬生。就算五個孩子之中,誰的運氣好一點,手腕高強一些,以致於他可以多得利益,又有什麼大相干呢?還不是你賀敬生的親骨肉,還不是賀氏的那個王國?你何必老是耿耿於懷,為此擔心!」
  我再補充:「至於傑傑,我不會讓他得不到他應得的權益,只要有一個合理的基數,就可以了。如何將之發揚光大,只消盡力而為,也真要看他的本事與氣數。」
  「小三!」敬生一把將我抱在懷裡,說:「真不枉我愛你一場!如果可以的話,但願生生世世跟你為夫婦。」
  我笑。
  「怎麼,不願意?」
  願意是願意的,只是要還是如今的這重身份的話,唉,那就有商榷的必要了。敬生是個聰明人,也不勞我說出口來,就已心領神會。
  「還是怪我一箭雙鵰?」
  「那總比一石几鳥強呢,是不是?」我乘機幽他一默。
  「小三,我決不放過你!今生如是,來世也如是,你實在太可愛!我忍受不了別人碰你一碰!」
  「誰還敢碰我呢!當年那要碰我一碰的人,給你整得掉了職位,怕是淪落江湖去了。」
  大同酒家樓頭的往事,真是有驚有喜,有勝感慨。
  「說起來,那探長還是我們的媒人呢,沒有他這麼把你一調戲,你決不輕易躲到我身邊來!」敬生笑。
  「你的謝媒方式也真夠特別了,這算不算恩將仇報?」
  「還好說,他指使人把我揍一頓吧,我是真的受了一點苦,才載得美人歸。」
  「世上沒有不勞而獲之事。」
  「完全同意,到如今,享受了美滿成果,不枉此生,死而無憾。」
  這敬生,完全不避忌,動輒說這些不吉利的話,真氣人。
  說了一大堆話,也真疲累,敬生很快就入睡。
  這一夜,他也真是睡得安穩。
  很多時,他在半夜裡轉醒過來的話,一定伸手摸摸我的臉。甚至或要跟我閒聊兩句。
  敬生在生活上也很大男人的。
  他一上了床,要好好休息的話,就不准我動一動,哼一句半句,要是我睡不好,只有在黑暗中看著天花板,數綿羊去。
  他呢,一睜大眼,就把我喊醒:「小三,陪我說說話!」
  這許許多多年過下來,我都遷就慣了他了。
  非但不怎麼樣,還似是一份情趣。
  這一覺,直睡至天亮。
  我驟然轉醒,很覺得有點心驚肉跳,不明所以。
  僅不似是發了惡夢!
  我轉轉揭開了薄被,躡手躡足地走進睡房的小偏廳,扭亮了台上的燈,瞧牆上鏡子看一眼。
  沒有什麼事吧?
  還是好端端的一個人,且因剛睡醒了的緣故,粉臉帶紅,模樣兒是連自己都覺著滿意的。
  敬生要是比我早起的話,老是撩逗我說:「小三,我喜歡你的睡相!」
  然後就連連吻到我的臉上來。
  回頭望望躺在床上的敬生,一動都不動,依然熟睡。
  正如他自己說,這些天來真是大勞累了。
  就讓他多睡一會兒吧!
  我換好衣服,走出睡房,跟群姐碰個正著。
  「大少還未起床嗎?」
  「由著他多睡一會,你打電話到大少奶那邊去,說大少還未起床,咱趕不及過大宅吃早餐了。待會兒,他轉醒過來,你給他裝碗白米粥,加一點鹹蛋與鴨肝好了。」
  敬生數十年如一日,必然在八點半就回公司去。
  群姐看看手錶,隨口說:「現今都差不多八點了,還不把他叫醒呢?會不會有什麼頭暈身熱,只昏昏沉沉的睡,怎麼會累成這個樣子的?」
  一言驚醒夢中人。
  敬生絕少遲過七點半起床的。
  我就立即轉身回房裡,喊道:「敬生,要起床了,敬生。」
  沒有回應。
  我坐到他的床邊去,拿起他的手來摸摸,看是不是發熱了?
  不,冰冷一片。
  一時間,我轉念不過來,仍拿手搖動他的身體,口裡急急地喊:「敬生,敬生,醒醒吧!」
  把手放到他臉上一摸,還是那冷冰冰的感覺。手指往他鼻下一探,沒有了氣息了。
  怎麼會呢?
  我嚇得站了起來。
  呆望著熟睡著的敬生。
  「啊,不!」
  我自語著。
  好一會,才曉得再撲到他身上去,瘋狂地喊:「敬生,敬生,你應我一聲,敬生,敬生!」
  究竟是什麼人把我拉開的,我並不知道。
  我只知自己一直叫喊,一直痛哭失聲,直至被黑壓壓的一群人帶到另外的一間房。
  然後他們把我弄到床上去,慢慢地我似安靜下來。
  眼前的景物更逐漸模糊不清,神智陷入了寬鬆狀態。只依然記著敬生,對,敬生來把我帶在一起,齊齊步入迷離境界。
  轉醒過來時,顯然已經是入夜時分,床頭的那盞燈亮了。
  真奇怪,我並不躺在自己床上,細心看看周圍的佈置,是我家的客房呢,怎麼我會睡到客房上來。
  敬生呢?
  此念一生,所有的記憶立即回籠。
  啊,不!
  我立即坐起來,喊:「敬生,敬生,我要敬生,你們把敬生還我!」
  是群姐與芬姐,一齊捉住了我的雙臂。
  我再哭得死去活來。
  芬姐緊緊的抱著我,撫拍著我的背:「別哭,人死不能復生!」
  敬生真的死了?
  怎麼會呢?
  昨兒個晚上,我們還恩恩愛愛的坐在園子裡談心。
  「敬生不會死,他不會。他好健康,好健康的。」
  「醫生說是心臟病。他能在睡夢中去世,是他的福份了。」
  是他的福份?那只是賀敬生本人安樂的意思吧?
  可是,我呢,我以後沒有了敬生,日子還怎麼樣過下去了?
  我愛他。
  從來沒有這一刻感覺到自己是如此的深愛著他,需要他。
  要我以後再看不到敬生,再不用奉侍他起居飲食,再不能夜夜讓他執著我的手睡覺,我也會就此刻死去的。。
  當然,我寧願死。
  我大聲叫嚷:「不,不,讓我跟敬生去!」
  「三姑娘,你別這樣折磨自己嘛!」是群姐,她搖動我的手。
  「都去了的話,誰照顧傑傑了?」
  我茫然。
  這才想起了兒子來。
  「傑傑呢?」
  群姐答:「已通知他趕回來了——剛才三小姐說,傑傑明天就抵港了。」
  「現今是幾時?」
  我迷糊得很。
  「你好好的給我躺下去,再慢慢說!今早你是悲痛過度,我們請來了醫生,給你注射了鎮靜劑,你才睡上了覺。現今是晚上十時多了。」
  十時多?晚上十時多嗎?
  那不正是敬生跟我每晚上床去休息的時間呢?
  現今只我一人,孤伶伶地躺在床上。
  又禁不住淚如泉湧。
  從前,敬生還年輕一點時,他的業務應酬更多,很多時夜歸了,我就算睡在床上,也不成眠,太習慣有他在身邊了。
  敬生老說,他是離不開我的,大至人生計劃,要跟我商議,小至衣服鞋襪,都由我打理。
  我從沒有想過,其實是我離不開敬生才是真的。
  群姐與芬姐,一直陪在房中,不肯離去。
  兩個人也真累極了,老是催對方休息去,可是誰也不肯撇下我不管,只東歪西倒地斜躺在梳化上,支撐下去。
  就算我跟她倆說:「請放心,我會沒事呢!」
  她們也不會肯就此離去。
  倒不如我閉上眼,裝作熟睡,讓她們也有稍為休息的時刻。
  當然,我是再完全睡不著了。
  一下子千頭萬緒,都不知該從什麼地方想起。
  昨天晚上,敬生給我細細訴說的那番話,隱隱然重覆又重覆地在腦裡浮現。
  敬生他一生靈敏矯捷,難道就連自己快要離開人世,也能預知了?
  就寢前他曾把我緊緊的抱了一會,輕聲地說了好幾句:「我愛你,我愛你,小三,我愛你!」
  那溫柔而同時灼熱的眼神,跟我第一晚和他在一起時,完全一樣。
  都有一股無比強勁的震撼力,融化了我整個的人,整個的心。
  如今,敬生已經遠去。
  正如他慇勤囑咐,要看我的本事與定力,去照顧自己,去照顧傑傑了。
  生命中還有幾多個漫漫長夜,要熬過去,才到與敬生重逢的日子?
  我都不敢再往下想。
  見到這世上我唯一的至愛傑傑時,母子倆哭作一團。
  傑傑長得最像他父親,那濃眉秀目,是敬生的翻版。
  每每看兒子一眼,心就抽痛。
  不論如何傷心悲痛,要辦的事實在多。
  我帶著賀傑到大宅那邊去見聶淑君。
  賀傑喊了一聲:「大媽!」
  聶淑君的鼻子一酸,又流了好些淚。
  到底是幾十年的夫妻,自己骨肉的親生父親,感情再有裂痕,仍難敵生離死別的沉痛。
  聶淑君在一夜之間,就老掉十年似。
  看到了她,就像看到了自己。
  賀家的兒媳子婿都齊集了,商量著要辦理的後事。
  聶淑君和我都沒有出什麼主意,由著賀聰全權辦理。
  到如今,萬念俱灰,最寶貴的已然消逝,其他的也就不打緊了。
  才辦完了喜事的賀家,又雲集親友,萬頭攢動,辦著喪事去。
  不是不極盡悲哀,而又萬千感慨的。
  人生的福與禍,來去自如,誰能逆料。
  賀敬生是真真正正算得上生榮死哀。
  聽說賀元勳逝世時,出殯的行列排得長長,還要勞動警察開路,惹得途人圍觀,看著一隊隊儀仗的威勢,沒完沒了的直走了半小時,依然未看到送喪的長龍龍尾。真正蔚為奇觀。
  這年頭,再沒有這種繁文縟節。
  然,一整個殯儀館的大禮堂都塞滿花圈,祭帳是重重疊疊的封密了四邊的牆,甚而無法再擺,要放到殯儀館門外去。
  瞻仰遺容時,聶淑君嚎陶大哭。幾個親屬攙扶著她,才不致於哭到地上去。
  我呢?經過這幾日生不如死的折騰,才看到敬生這最後一面時,心碎得了無餘剩,整個人變得麻木。
  眼淚只默默地垂下來,似是一種自然的體能反應。
  連那體內的五臟六腑都像蕩然無存,只剩一個軀殼,曉得隨著環境的旨意,像機械人似的活動與適應著,如此而已。
  前來祭奠的人如山似海。
  只見眼前黑壓壓的一層又一層的人,我完全沒有辦法辨認得出他們是誰?
  只微微聽到了有一把沉厚親切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來:「細嫂,請別傷心,為生哥、為傑兒,你要振作!」
  然後緊緊的握住我的手,握得我有一點點痛。
  我抬眼,淚影朦朧之中,見到一個人,似是潘浩元吧!
  從前的日子,很偶然想起了鄉間的潘大哥,就是這種的迷糊不清,似有還無的景像。
  只有敬生,才是最踏實,最能與我充沛滿足的感覺。
  然,這種安穩,在蓋棺之後,將成泡影。
  那蓋棺的一刻,我的周圍哭聲震天。
  感覺上像天崩地裂。
  而我,早已魂離魄蕩,傷心欲絕,呆立著不知何去何從。
  敬生是土葬的。
  入土為安。也只得但願如此。
  臨時臨急,找一塊墓地是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都是財可通神,賀家捐了百萬給一間雄踞在半島一個山頭上的寺觀,分到了一塊福士。賀敬生的墳自此就豎立在山腹之間,長年累月的蔭庇著他的子孫了。
  賀傑這一晚,走到我房裡來看我。
  母子倆相對無言。
  我終於說:「傑,什麼時候回英國去?」
  「看情形吧!」
  我自明他之所指,是怕我還未能自沉痛之中復元過來,放不下心。
  「傑,明天會訂機票,回去吧!我會好轉過來的!」
  「你會嗎?」傑以憂疑的眼神看我,那麼的像他的爸爸。
  「我會的。看,我不是已經開始學習適應,搬回自己的睡房來了?」
  賀傑點了點頭。
  「是真的沒有想過人的生命會來去會這般急促。閻王爺令三更死,誓不留人到五更。有什麼辦法呢?」
  「媽,你還年輕,好好的保重!」
  兒子的這句話,碧海青天夜夜心。
  想都不敢再想。
  「你爸爸像有預感似,去世前一晚跟我談了很多他從未交代過的事。」
  「是什麼呢?」
  「慢慢你會知道。總結起來只一句話,他希望你好好學成之後會回到本城來。」
  「那會是許多年以後的事。」
  「對。可是,傑!」我望住兒子,問:「你會回來嗎?」
  「我會!」賀傑的答覆是肯定的。
  「即使在九七之後?」
  「對。尤其在九七之後,那是我們中國人的地方了。」
  「傑,你不怕?你真正願意冒險?」
  「誰在世上不是冒著重重風險呢?在外頭,人家的國土上仰承庇蔭,就不是冒險了嗎?」
  孩子說這話時,好像在瞬息之間長大,而成了巨人似。
  「媽媽,人算不如天算。不必為那太不可知的將來而惶恐。我是一定會回來的,在這城內,我們是優秀民族,在別的環境內,可能坑盡英雄,何苦?」
  敬生在天之靈,今夜一定要告慰了。
  我眼眶仍是濕濡。
  「好媽媽,答應我,別哭!」
  我點點頭,強忍了淚:「真沒想過你爸爸會為我的生命帶來這麼多的喜悅,包括你在內,傑,我太安慰了!」
  「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我會,你也要保重!」
  「當然,媽媽,我們拉拉手,約法三章,你等我回來,只須母子一會合,二人同心,其利斷金。」
  對,只幾年光景,就有賀傑長伴膝下了。
  有兒女,總是個指望。
  賀傑是敬生留給我的最寶貴的遺產。
  至於敬生的其他產業分配,都詳細地列明在他的遺囑之內。
  由賀家家族律師尤亦庭負責向我們解釋遺囑的內容。
  大宅客廳內坐滿了賀敬生的妻妾兒媳子婿,都是遺產的繼承人。
  一如敬生在生前向我透露的,他把所有賀氏名下的生意,亦即賀氏金融集團以及順昌隆地產的控股權,都撥人敬生企業之內。
  敬生企業頓成了母公司,分發A股及B股股權。
  A股股份共佔全公司股權的百分之七十,賀聰與賀勇各佔百分之二十五,賀敏與賀智各佔百分之十。
  B股股份共佔全公司股權的百分之三十,全部屬於賀傑所有。
  遺囑內並附有聲明,賀傑在未滿二十五歲之前,由其母賀容璧怡全權監管調度。
  敬生企業的AB股,在表決權上無分彼此。換言之,任何有關企業的決策,必須A股的大多數股份持有人以及B股的大多數股份持有人,同時投票贊成,方能通過。股東唯一可以做的是出售其權益,即以一紙同意書,將其在敬生企業內可作的投票權以及分取紅利的權益,轉讓他人。
  整間敬生企業仍不曾為某一股東的出讓權益,而影響到名下生意的操縱權。
  大宅的人就算聯手,亦無法把賀傑踢出局外。
  此外,敬生還將他個人名下的大部份物業、土地、證券、外國債券、現金等等撥入賀氏的離岸基金之內。
  這個大本營設於海外的基金,除了在稅務上使基金受惠人有得益之外,也當然的起了政局變幻的保護作用。
  基金屬永久性,受惠人是賀家子孫。基金本位不能挪動,基金管理人同時是敬生企業的董事局成員,現行處理基金投資的經理人是全球聞名的赫特爾基金管理公司,總部設在紐約。
  日後如果對此家基金公司的表現有所不滿的話,敬生企業董事局可以投票更換基金經理人。
  賀氏基金每年產生的利潤,除有一個百分比規定用作慈善用途之外,其餘由賀氏家族在生子孫攤分。規定男丁可獲兩份,女丁減半。
  除基金之外,敬生有兩筆儲存於紐約銀行的現款,分別為二千萬美元,指定由聶淑君和我繼承。
  尤律師最後補充:「至於敬生兄在香港銀行的兩個保險箱,是分別跟兩位嫂夫人聯名開設的,則由兩位分別繼承,保險箱內的物品自然屬於兩位名下之物。」
  對於敬生的安排,我是感謝的。
  敬生企業的股份攤分上頭,賀傑是個人獲得最多比例饋贈的一個,他比賀聰和賀勇都多出百分之五。
  此外,敬生把決策權平分給妻妾兩宅,起了互想制衡的作用,也就等於名正言順地讓我跟聶淑君平起平坐了。
  當然,在聶淑君方面,敬生也真的待她不薄,無論如何,四個孩子共佔百分之七十的股權,也算是賀敬生對自己骨肉以及對髮妻恩情的認可了。
  沒想到,敬生在遺產分配上頭,有他的精妙心思。
  他對我的偏愛以及設想的周到,竟還在我去開啟了銀行保險箱之後。
  平日,我連敬生放在家裡頭的夾萬都不管不理,就更不會巴巴的去開動那在銀行裡的保險箱。
  他那一年要跟我合開一個銀行保險箱,我給他在一應文件上簽妥了名字,那就算了。
  如今,把它打開來一看,真有點吃驚。
  竟有一個以我名字開戶的瑞士銀行戶口,裡頭顯示的數目,比遺產上指定聶淑君和我領受的現金總額還要多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倍。
  另外一個小錦盒,裡頭放了一顆晶光四射,燦爛奪目的鑽石。打開那比利時鑽石廠簽發的證書一看,清清楚楚地寫著:全美天皇切割面十八卡拉點二七重量。
  最令我感動的,還是保險箱裡頭敬生寫給我的那封信:「小三吾愛,感謝你,愛你,直至我離世的一天。買給你的這顆鑽石,是為表示我們的恩情有如鑽石的光芒,魅力四射,也有如它的硬度,永不磨損。從娶你的第一個年頭,我買了一顆一卡拉重的完美無暇的鑽石,以後每一年,我都依我的經濟環境,換一顆更大的,直至我無能為力的一天。」
  信上簽了好多個敬生的名,每一年簽一次,寫下了年月日,以及新換上的鑽石重量。
  只有七三年那年頭,在那個簽名的旁邊寫了一行小字:「小三,對不起,今年股票狂洩,明年我會努力,換一顆大兩倍的。好嗎?」
  最後的簽署日期,正正是敬生大壽前的一個月。
  我呆站在銀行地庫的那個供保險箱客戶專用的小房間內,整整的半個小時。
  流下一臉悲喜交集的眼淚。
  有人能如此天長地久地愛戀自己,此生又豈止無憾了?
  我靜靜禱告:敬生根本沒有離開我,我倆在此刻是如此接近,心印心,連成體。
  還是陪我到銀行來的賀傑等得不耐煩了,才叫銀行職員輕輕敲門,問:「賀太太,你沒事吧!」
  我急急拭掉了眼淚,才走出去,挽著賀傑的臂彎離去。
  賀傑只再逗留了三天,便回英國了,怕僅僅趕得及考試吧!
  母子倆在機場話別時,我一再抱住傑傑說:「傑,你跟媽講的話可算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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