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必一方面禮讓她三分,另一方面又迫回兩寸?更加得不償失。
有些時候,敬生的硬性子一使出來,分明是幫我護我愛我,卻適得其反,變成了害我坑我累我。總之,簡單一句話,弄得我啼笑皆非,苦苦的把冤屈吞到肚子裡去,嘴上還要對敬生連聲道謝。
故此,敬生壽辰的正日,我大清早爬起來,裝好了身,穿回那套經常在喜慶日沿用的粉紅軟緞繡花褂裙,只戴上當年我進賀家門,聶淑君送我作見面禮的一套黃金手鐲與頸鏈,再加一隻三卡拉的鑽右戒指,就準備陪著敬生走過大房那邊去,給自己丈夫兩夫婦拜壽了。
這是規矩,年年月月的守下來,已經麻木,也不太覺委屈了。
當年?唉!每逢過年過節,我就感觸。
大同酒家的老姊妹陳芷芬,終歸嫁給西環果攤做小生意的王德昌,生了兩男一女,一家五口必來賀家跟我拜年。
論身家,芬姐與昌哥跟我們是雲泥之別。然,人家是平起平坐的恩愛小夫妻,絕沒有旁人干擾。怎比我,大年初一清早起來,泡了茶,就得卜通一聲,巴巴的跪在丈夫跟前,給他賀大少爺、大奶奶雙雙敬禮。
那年頭,每在夜裡想到聶淑君陰側惻地看著我,接受我的大禮,心上就翳悶痛楚。還想到賀敬生也大模斯樣的坐著,喝我跪倒奉上的一杯茶,就恨不得一古腦兒把所有首飾財帛都往他頭上摔去,然後飛快地走個沒影兒,離了這姓賀的一大班牛鬼蛇神算數。
現今,十多個年節都熬過去了,什麼禮儀規矩也當作是一場場人生折子戲,通統是過眼雲煙,計較些什麼呢?
候著敬生起床,我先給他說了聲:「恭喜!」
敬生望我一眼,問:「只一句恭喜就交差了?」
「這就跟你到大少奶奶屋裡去喝那紅棗蓮子雞蛋茶了!」
「來,我不是說這些!」敬生六十歲的人,有時表情還帶稚氣,竟會有一點點似賀傑的神態。
他好莫名奇妙的望住我。
「你來!」敬生對我揚揚手。
待我走近他身邊,他便以一個非常熟練的手勢向我的腰際一攬,讓我整個人的重心,跌進他的懷裡去。
跟著就是吻如雨下。
敬生喜歡吻在我眼皮上,屢說:「小三,你臉如滿月,眼似流星,引得人垂涎欲滴。」
我掙扎著,誠恐他把我的那套裙褂弄皺了。
「快別來這一套!」
「為什麼呢?我今天尤其要從心所欲。」
「一家大細在那頭等著你了,且別要人家伸長脖子守候,壞了氣氛。」
「管他們呢!」
我真想說敬生一句,都已經是如假包換的花甲之年,還來淘氣。
說話當然出不了口,尤其在今天,誰不應迎就他一點,不去掃他的興。
事實上,現今一般六十歲以上的人,還一律的精壯健旺,不時的相當活潑。
敬生並不例外。
讓他這一癡纏,果然弄得一套裙褂皺得像老太婆面皮似,連我的化妝都要稍稍添補,那頭烏光水滑的髮髻也得重新收拾,儀容才再見得體。
裙褂交到傭人手上去熨時,群姐慌忙地走進房裡來說:「三姑娘,那邊打電話過來催了。」
於是匆匆忙忙,重穿了裙褂,在最短時間之內出門去。
心想,還是那種金銀壁錢的禮眼好,左接右疊,都不會弄出皺紋來,省時節力得多。
總之,節省任何麻煩,都要講資格。
敬生和我踏進聶淑君的屋子裡,一個偌大的客廳,早已有了萬頭攢動之勢。
真的,賀聶兩家再加長媳阮家等的親戚,都雲集於此。
聶淑君帶領著女兒媳婦,一色的大紅底金銀壁線中國裙褂,迎到賀敬生的跟前來,口裡說的當然都是好意頭的話。只是,聶淑君的面色還是喜悅得相當勉強。
當然,我見聶淑君寬容開朗的日子其實少之又少。
今天雖是賀敬生的大喜日子,如偏偏更惹聶淑君的難受,更看我不順眼,因而更添不快。
這其中的微妙關係,也只有我心水清,明白透徹。
滿堂賓客,眾目睽睽下看牢賀敬生由人陪著走進來,等於向眾親戚宣示,聶叔君掌管的天下,徒負虛名,有名無實。
賀敬生是旦夕都跟寵妾雙宿雙棲。
剛才大宅這邊老催敬生早早過來,無非是希望疏一層的親戚未曾到場,就少掉幾雙看著聶淑君失威的雪亮眼睛,免去日後的諸多事實。
豪門盛典,參與的人之所以如此興奮,只為事後還有甚多資料,可供茶餘飯後的逍遣。
老實說,要我容壁抬大方到早一晚就送賀敬生到大宅這邊來,我可辦不到,兼捨不得。
其他門面風光,我再吃虧,還能忍。
最不能忍受的是要我在男歡女愛的感情上頭跟別個女人分享。
在跟賀敬生之前,我曾真地與他約法三章。
居小無妨,名在其次。
貧苦無懼,富貴更不傷大雅。
只是賀敬生的身與心,絕對不能梅花間竹的穿插於我和聶淑君之間。
外間人如何想法,我且不管。
說得難聽一點,我真不要跟敬生耳鬢廝磨之際,驀然想起下一分鐘,他又會跟別個女人我我卿卿去。
十多年來,我豁出去的是外在,而非內心的一切。
賀敬生當年是指天誓日的答應下來,我才跟了他的。
當然,敬生這些年,都堅守他的承諾,從不在聶淑君房過夜。
只曾試過一次,就是前幾年,聶淑君五十一大壽,賀家並不鋪張,只設家宴。那一晚,聶淑君竟當著眾兒孫跟前,對賀敬生說:「今晚真高興啊!你不就在這兒息一息,才讓聰兒勇兒他們陪著你回小三那邊去吧!」
也許是乘著一點酒意,亦可能由於聶淑君少有的溫言柔語,礙著兒女面份,加上是她的大喜日子,賀敬生竟不自覺地點了點頭,立即被兒媳一窩蜂似地把他簇擁著,送到聶淑君房裡去。
我孤伶伶的獨個兒呆站在大廳內好一會,才曉得跟群姐走回家去。
一整晚思前想後,感懷身世,淚如泉湧。
很久很久未曾在腦海中出現過的一張臉,又似在眼前浮動。
由遠而近,由模糊而至清晰。
那年,我才是十三、四歲。鄉間,隔壁住著一個好鄰居,潘大媽跟她的兒子,我管喊他潘大哥的……
人在失意之時,會得驟然想起別個異性來,當然更不是好事。
自決定跟隨賀敬生之後,這潘大哥的那張年輕健壯的臉譜已然談出,甚而消失。
縱使見著了芬姐如魚得水的小夫妻生活,我也未曾興起過想念家鄉一切的情懷。
只是,當賀敬生一下子睡到別個女人的身旁去。我就覺得失落失望,痛苦痛恨。
就驀然想到從前……
如果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我們不是為了環境艱苦,關山阻隔,那來今日的委屈與淒惶?
流的是不甘不忿的酸淚。
天稍稍吐出魚肚白,賀敬生就走了回來。
蹲在床畔,看見我哭得血紅的眼睛,他整個呆住了。
我不理他,不聽他解釋,不管他急得要死,對他完完全全的不屑一顧。
婚姻之於我,既非一紙法律合同,而只是一個承諾。雙方就必須一成不變地遵守個生生世世,絕無轉圜與商量的餘地。
賀敬生苦苦哀求我的原由,足足有半個月,我才稍稍心軟而平了氣。
自此,賀敬生守足我的規矩。
我當然並不傻,敬生就是逗留在大宅裡過那麼一晚半晚,也不見得就跟聶淑君有襟枕之愛。
就是因為我相信賀敬生不會碰他老妻一碰,就更不要在此事上頭,讓自己平添冤屈。
那聶淑君並非善類。關起門來,她怎樣受盡冷落,只她一人知曉。只要她沉得住氣,決定自欺欺人,事必要把她和賀敬生的關係仍看成恩愛夫妻無異,無人能奈其何。
什麼便宜都可以讓她佔去,只這一種便宜不可。
她的自欺卻又比欺人更令我難受。
或許我比聶淑君更殘忍、更陰沉。我連她心裡頭要保存的一點夫妻恩愛,也容不下。
我要賀敬生正視現實,更不讓聶淑君製造假象。
我失的被別人刻意地公諸於世,我得的也不勞遮遮掩掩。
如果以此心態,指責我是犀利之人,我也不便否認。
聶淑君當然是心知肚明。
因此,敬生大壽之日,越遲亮相人前,她就越覺面目無光。
賀家是慣行大禮的。
也許是因為賀沈氏的家教問題。她既從小在清皇家咸豐皇帝六弟奕欣家長大,耳濡目染,縱使逃亡香江,心還是縈念往昔。自賀元勳得志,另立門戶之後,賀沈氏更重行甚多封建時代崇尚的家禮,以示懷舊。
賀元勳一則事母至孝,二則發跡後,正好以各種形態表示自己的教養與家勢,因此,沿習下來的家庭禮節,雖因時代進步,而盡量簡化,仍比一般家族為多為繁。
賀敬生穿起了長衫馬褂,跟他的元配在客廳上面南而坐,那股氣勢仍是懾人的。
第一個向他倆敬茶道賀的人,是我。
過盡了這許許多多年,當我由習慣而略為麻木之時,真不知敬生心裡頭怎麼想?
給賀敬生與聶淑君敬完茶後,賀家四寶,聰、敏、智、勇都輪流給父母賀壽。獨缺了賀傑。
站在一旁的賀敬瑜姑奶奶就給我說:「細嫂,怎麼傑兒沒有回來給生哥拜壽?」
「他大考在即,敬生囑咐讓他免了。」
「怪不得,廣東人有句俗語叫『燼仔燼心肝』,果然不差呢!生哥把傑兒當作寶貝,與眾不同。」
我只微笑,沒再答腔。
這位姑奶奶的父親是賀元正,即賀元勳的堂兄弟,她的祖父跟賀元勳父親是親手足。年前敬生很用了點人事與金錢,才把她申請到香港來團敘。
賀元正一房,本有一子一女,可是兒子早夭,都說是賀敬瑜命硬,把弟弟與父親都剋死了。
傳說歸傳說,敬生是念著賀家人丁單薄,這位堂妹子雖是女流之輩,總流著一半賀家人的血,好歹把她帶在身邊,才叫安樂。
賀敬瑜來港時,票梅已過。敬生囑聶淑君著點力,為這小姑子做媒。
可借得很,做大嫂的出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撮合得一頭親事,招了順興隆的一位伙記作東床快婿,剛過了一個年頭,姑爺又得病,英年早逝,更落實了賀敬瑜命帶剋星的講法。要再為她另覓歸宿,就難比登天了。
中國人頭腦多少有點守舊,不願意討個黑寡婦回來的心理總是有的。然,問題的關健還是在於這賀姑奶奶品性尖刻陰沉,毫不容易相處。
她跟任何人交往,三言兩語下來,就有本事揭人瘡疤,搬是弄非,且管自洋洋得意,實在沒有人覺得她可愛。
越是沒有人敢親近她,她越心上苦惱,嘴裡更不饒人,陳陳舊因,頓成僵局。連聶淑君都怕極了這姑奶奶,而不願意她寡居在她家,跟兄嫂共住。
賀敬生為免家宅不寧,搬了一層小公寓給堂妹作居停。
人的性格也真有涼薄的一面。明知賀敬瑜的拿手把戲是生安白造,搬是扯非,偏就是當受害人不是自己時,就不覺其討厭。很有種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旁觀心理。
尤其當攻擊對像正正是自己的假想敵時,會頓生一種患難真情的假象。因而小人嘴裡的難聽話會作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成了能起心裡安慰特異功能的甜言密語,相當入耳。
的而且確是在這種心態影響之下,聶淑君自我進了賀家門之後,跟賀敬瑜就走近了。
也虧賀敬瑜本事,她的資料搜集功夫頂棒,再加上豐富的聯想力,總能久不久就編出聶淑君喜歡聽的有關我的行藏私事來,讓她樂一樂。
姑嫂二人的感情扯近了,對賀敬瑜有相當多好處。最低限度被聶淑君關照在廣闊的社交圈子內,也就不愁深閨寂寞。
當然,家用方面,一向由聶淑君向順興隆支取再作分配,能得到她的歡心,自然更實惠。
人要計算人,真是防不勝防。
對方若苦心孤詣的要將小事化大,已經無奈其何。若果深謀遠慮地要無事生非,一樣束手待擒。
這十多年來,我的經驗也委實是太豐富了。
就說多年前有一次,上陸羽茶室去候著敬生來一同午膳時,在門口被一個朋友碰著了,叫我一聲:「小三!」
我回頭一看,竟是大同酒家的馮部長。
自我嫁給敬生後不久,大同酒家也改建了,舊同事除了芬姐,也只有跟馮部長是有聯絡。他是個難得的老實人,旗下有那個女招待尋到好歸宿,他都開心。彼此碰上面,自然歡喜。於是我熱烈地跟他握著手,談了好一會。
剛也賀傑在我身邊,馮部長看傑兒長大了,開心得不得了。他第一次見他時仍在襁褓,以後我跟馮部長與芬姐見面,也沒帶賀傑出席,那年兒子已六歲了。賀傑正鼓起腮幫發脾氣。孩子頂怕上陸羽這等中國茶室吃飯,只一味的嚷著要去吃西餐飲汽水。我是半拉半扯半哄半嚇地才把傑兒帶到陸羽來的。
馮部長細問之下,立即對賀傑大獻慇勤,徵求我的同意,把他帶到美心去嚼牛扒。
我看,要賀傑的小屁股坐在陸羽那硬幫幫的酸枝椅子上,只有叫他活受罪,一定是兩分鐘不到就吵個沒完沒了,又惹敬生責罵,倒不如隨他跟馮部長去吃頓安樂茶飲,回頭我再到美心去接賀傑好了。
敬生看賀傑沒有同來,問了一句:「傑傑呢?」
「哦!」我懶得多解釋,兔得敬生又說我慈母敗兒,於是不經思考,隨口就撒了個謊,說:「沒帶他出來,他要趕中文功課。」
敬生雖是吟洋盡大的,卻項中國化。賀家的孩子,個個都有家庭教師專門補習中文及詩詞歌賦。禮拜天,一家大細,全上茶樓吃點心,沒有西式自助餐或漢堡包的份兒。
我原以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知差點出了大事。
當晚,敬生飯後,在園子裡散步,跟聶淑君交談了一會,再回到我這邊屋子裡來時,面色就不怎麼好看。
我沒有問,順其自然,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敬生有什麼煩惱,若要自己解決,問他也是白問。
麻煩事是衝著我來的話,就等他發招好了。
果然,敬生的臉似是越拉越長,一雙濃眉皺得似乎粘結在一起。好一幅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終於敬生開口了,問:「今日賀傑有沒有上過街呢?」
答案可大可小。
也幸虧我機靈,意識到事態可能嚴重,並不即席承認,或者否認。
我反問:
「答案對你重要嗎?為什麼要問?」
反守為攻,且試探一下對方口氣,摸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徐圖後算。
我決不自行畏縮,自亂陣腳。只一貫的淡靜,保持我單獨在敬生面前的威儀。果然,賀敬生稍稍讓了步,答:「你不是說今天中午賀傑要呆在家中趕功課,沒帶他到陸羽喫茶嗎?」
原來如此,可以推想出一定是有人看見賀傑走在街上,甚而碰到馮部長親熱地拖住賀傑上了西餐館,因而出了事。
於是,我答:「對,我是這樣子對你說的。」
「實情呢?」敬生問,並不放鬆。
「實情是碰上馮部長,他沒見賀傑很久了,於是把他帶去美心吃東西。我隨口撒個謊,免得你又嚕唆,說我把兒子寵壞了。」
賀敬生顯然的如釋重負,笑容再浮到臉上來,完全打算雨過天青的樣子。
我可不肯就此放過他。沒由來的大興問罪之師,發覺是一場誤會之後,額首稱慶的是他而不是我。
我事必要尋個水落石出,這種委屈不宜胡亂容忍,否則,讓敬生以為他可以隨便地責難與思疑,積習成風,是非更無有已時。
於是輪到我疾言厲色,大發雌威,道:「滿意了吧?抑或要我招供,偷偷把賀傑帶去見個舊情人,你才叫安樂!」
「小三,何必小事化大,我隨口問問而已,只不過聽人家說,見到你在茶室門口把賀傑交給一個男人,誰知是老馮呢?」
「豈只小事化大呢,這簡直叫無事生非。你賀敬生若以為我容壁怡對你不起,也真是羞愧得無地自容才對。聽那些三姑六婆胡言亂道,就來思疑我了!」
我著著實實的生了十天八天氣,沒讓敬生碰我一下。
對敬生,必須軟硬兼施。
一味的容忍遷就,日子有功,會完全失去了賀家與影響的權力,決非好事。
故而,一沾到重要的原則問題,我站得挺直,不容任何人侵犯我的尊嚴底線。賀家的人素來批評我城府極深,並非善類。聶淑君在兒女面前,直情數落我是功夫一等的狐狸精。我都不予否認。
在賀家,當聖女還能生存?
賀敬生終於還是賠盡了小心,才哄得我轉嗔為喜。
為了要討好我,他替無反顧地了出賣了搬是弄非者,原來是那位閒著設正經事可為的賀敬瑜姑奶奶,當天在陸羽茶室走過,遠遠看到情景,快馬加鞭趕回家去,給聶淑君報告而鬧的事。
那起粵語殘片的誣害方式,在現實裡頭原來真有其事。
幸虧我應付得宜,也可巧敬生曉得馮部長,更好彩有的是老馮過份地其貌不揚,兼年紀老邁,否則,這宗無頭公案,還是有機會變成冤獄。
誰不知道曾參殺人的故事?
這十多年來,我就是生活在分分鐘被人計算之內,老早鍛煉成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的性格,任何風吹草動,我都知所警惕,寧枉毋縱。只為一失足,可成千古恨。
我何必掉以輕心,白白輸一場仗給自己的仇人。
對於賀敬瑜這種人,恨她是很不必的。
想深一層,她也是夠慘的了。
遠道而來,寄人籬下很受了一些親友的白眼。自己又不長進,既無驚世之才,亦缺駭俗之貌。連一條命,都粗糙而不矜貴,非但沒嫁得好,還年經守寡,惹來下半生的無窮孤寂與恨怨。
要撐著活下去,且盼能活得安穩一點,唯一的本事也不過是仰承鼻息,看人眉額,出賣自己高潔的情操,做著那種猥瑣逢迎的事。
賀敬瑜若有半點聰明,我賭她午夜夢迥,必會感懷身世,淒然落淚。
怪可憐的。
她之所以對付我,完全是謀生的技倆。
我對她,其實是面目模糊的一個人,我的優點缺點、長處短處,她根本不作分辨,也不付予感情。總之手起刀落,像替聶淑君執行刑法的一個劊子手。
從事這種行業的人,有她的悲哀。
故而刀來劍往,彼此彼此,我當然無懼。
只不斷設法避過她的荼毒便可以了,我從來都沒動真氣。
像今天,敬生大喜之日,她頭一句跟我說的話,就帶了刺,我根本聽而不聞。而刺激得我激氣,還真不是太容易的事。
她是老幾呢?我緊張些什麼?
在我的心目中有份量,能左右我的悲喜哀樂的只有敬生與賀傑父子二人。連跟在我身邊二十年的群姐,她的一涼一熱,一悲一樂,我還比較上心。
賀家四個孩子,比較識做人的是賀勇。
每次碰面,四少爺總是喜盈盈地跟我打招呼。他比他的三位兄姊,表面上是大方得多。
不知是不是賀勇喜歡花天酒地,故而對老父寵幸小妾,沒由來的有一份認可,故而連對我的態度都輕鬆了。
賀聰夫婦一向是冷漠的人。賀聰的心思一古腦兒放在生意上頭,比他父親更大男人。根本覺得妻妾女人之流,無異於家中地位較高的傭僕,負責提供較重要的服務而已。在他的心目中,最最最值得關注的,是事業與財富,決無其他。
故而,對於我,他從未曾友善過,也從未曾餡害過。幾乎可以說,沒怎麼看在眼內。
只曾在最近的一次家宴,他無意中聽我跟一位親戚談起賀傑在海外唸書的情況,他才稍稍驚覺地問:「賀傑快念華中學了嗎?他準備深造哪一科?商科還是科學?」
聽得出來,賀聰有點緊張。
他當然不願意賀傑立志從商,正所謂多個香爐多個鬼,賀氏王國內單是同根而生的幾位就已有爭個頭崩額裂的可能。
我雖不理會賀敬生的生意,然,不時都聽他唧咕埋怨,說什麼:「賀聰也太斤斤計較了,何必跟弟妹們為小小數目而爭執著面紅耳熱?」
就可以想像出賀聰對賀家的一盤生意與父親的資產,均虎視眈眈,絕不好商量。
目前,賀傑還小。長兄不把他放在眼內。
我想賀聰倒希望賀傑將來念醫科,賀家名下既沒有開辦醫院,小弟就無法名正言順的學成回來分一杯羹,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我很能見微知著,只是不動聲色,未到發作之時,一律裝傻扮懵。
每次見到這賀家大少爺,我也會不亢不卑,含笑著跟他打招呼,可不會主動地跟他攀談,以兔自討沒趣。
這天,賀客盈門,我跟賀聰點過頭之後,也在各忙各的。
賀敏與賀智是念過書、不乏教養的千金小姐,她們不會像賀敬瑜般,動輒對我出言不遜,壞了自己的身份,甚至不會學她們的母親,週日拿黑口黑面對牢我。
她們只是對我冷淡,相當的冷淡。
賀敏又因為陪伴聶淑君的時間多一點,總會耳濡目染,對我的尊重,從來都適可而止。
在賀聶淑君的天下,我到底是個卑微的腳色。
真難怪賀傑最怕出席這種場合,無端端站到眾人面前去受無形的侮辱與壓力,也直叫人氣餒。
不是嗎?主人身份,卻備受冷落,在鬧哄哄的場合要找個伴寒暄閒話,也似無從下手似的。
一旦站到三五成群的人堆裡,極其量只是一旁微笑聆聽老不方便插多半句嘴,以免搶奪聶淑君或其他賀家人的鋒頭。
這種無形的壓力,我經年受慣了,每次再受,仍然覺得委屈。何況小小年紀,感情額外敏感與脆弱的賀傑。
幸虧他不回來賀壽。
午膳擺在家裡,飯後親友們湊成牌局,直玩至吃過下午茶點,才上酒樓去。
賀敬生有午膳後小睡的習慣。
我因為要留下來幫忙打點,沒有陪敬生回到我屋子那邊去。
賀敬生這才踏出大門,就聽到聶淑君對賀敏說:「你父親把我的床看成了釘床擬。」
賀敏沒說什麼,拿眼看我,眼光是利毒而鄙夷的。
這比她母親的那句說話,實在還要叫我難受。
我呢,只好仍是那一招,視而不見,聽若罔聞。
其中跟聶淑君搓牌的是賀敏的家姑上官老太,還有賀聰妻子阮端芳的母親及姨母,我管稱呼她作姻姨奶奶的張柳氏。
張柳氏的丈夫張立本是本埠有名的珠寶商,故此柳家姊妹二人每逢喜慶宴會佩戴的首飾,相當出眾。
自從賀阮兩家成為姻親以後,聶淑君跟阮柳氏又相處得來,更加喜歡到張立本那家福生金鋪去購買首飾。
今天聶淑君身上戴的那套紅寶鑽石頸鏈、耳環與戒指,就是半年前幫親福生的貨式。
張立本太太說:「親家奶奶,你們賀三小姐今天佩戴的那個胸針很名貴哪,是寶滋華哲的出品吧!這年頭,年輕的有錢姑娘都一擲千金,捧盡名牌的場。」
聶淑君答:「時興而已,我就看它不上眼。賀智那胸針怕不花上半個百萬吧?」
說著這話時,她望一望身邊的賀敏。賀敏點點頭,表示數目說對了。
「看,用的鑽石還沒到三四卡重,眉絲細眼,就算是足瓣,也不值什麼大錢。五十多萬買個名氣與鑲工,我認為不值得。」
阮柳氏笑嘻嘻地答:「時代不同了,我們老一輩最要緊講貨真價實。鑲工最無謂,一顆寶石,有色有質有彩有重量,四大條件俱全,就是無敵。」
三個女人七嘴舌地談論首飾,只上官太太沒有插嘴,她表面仍和顏悅色,內心有沒有自卑感,實不得而知。
上官懷文雖貴為司憲,亦不外乎政府公務員一名,年薪未足百萬,居屋津貼扣薪金百分之七,再毫無轉彎餘地的納百分之十七的稅,一年實支九個月的薪金。跟在兒子身邊過活的老太太,手頭再寬鬆,亦只能戴條頂多幾萬元的珍珠頸鏈充撐場面而已。輪不到她插嘴討論究竟是買歐美名牌首飾好,還是實斧實鑿的購買香港式的珠寶捧。
賀敏跟她家姑一直有多少嫌隙,相信家勢懸殊未嘗不是其中一個因素。
賀敏初嫁時,曾屢屢回娘家來哭訴,只聽聶淑君安慰女兒說:「她算什麼身份?賀敬生跟她做兒女親家,她的面光還不夠呢。容不下賀家的風光的話。我乾脆招郎入捨。告訴她,政府還是向我們賀家租房子給高級公務員住呢!」
賀敏有沒有因為這種不得體的家教,回到夫家去跟上官老太更勢成水火,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日子過下來,初歸新抱都已經成了四十將臨的老媳婦了,彼此的嫌隙,怕也不會白熱化。
人與人之間不易相處,只為不肯設身處地的為對方想一想。
正如今日,三個女人只管自己興致勃勃,分明的就懶得留意上官太太的沉默可能代表不悅,或是無可奈何,硬要口沫橫飛地談論珠寶,無非是肆意炫耀財富。這跟在無法豐衣足食的人跟前,研究應吃燒鵝的左脾抑或右脾,有何分別?
我常篤信,福份是自己修來的。
還在思考之際,又聽到張立本太太對她的姊妹阮柳氏說:「上個月福生造了一套精美無比的翡翠首飾,我催你跟親家奶奶來看,你老是不著急,就在前個星期,福生的伙記告訴我,立本把它賣給了一位好朋友了,真可惜!」
「是嗎?真有這種事嗎?怎麼親家奶奶不早點通知,好讓我買下來,今天派派用場。」聶淑君說,一臉惋惜。
「是什麼貨式了?我們還缺翡翠首飾不成?」阮柳氏追問她妹妹。
「就這套首飾非同凡響。現今幾難得才找到純玻璃的玉種呢,簡直是翡翠之中的極品。來頭大得不得了,還是慈禧太后當年送予法國駐中國的大使夫人,輾轉流傳到法國去,一對玉鐲是原封不動完全舊的模樣,寶光流轉,通體澄明。至於那翡翠蝴蝶胸針,倒是從新以現代一流手工鑲過的。我看過後,幾天睡不好,老央立本送給我,他只是不肯。」
我聽得汗毛直豎,想想,也真可惜,這麼一套應該接受眾人讚歎欣賞的玉石藝術品,怕要在我那首飾箱內作長期歸隱了。
若果一旦亮相,必成眾矢之的了。
念頭還沒有轉完,敬生便已出現。
我朝他一看,不禁嚇了一跳。
怎麼敬生把那個放翡翠玉鐲與胸針的錦盒帶了過來了?
驚魂未定,賀敬生已經笑盈盈地走過來,對我說:「你看你,今朝趕著走過來,竟忘了戴這套翡翠首飾呢,我這就給你拿來,今兒個晚上用得著了。」
真是造物弄人,夫復何言?
一時間腦筋轉不過來,我實在無法再想到一個較好的藉口,把敬生的好意回絕,而不令他失望。
於是,只好遵他囑咐戴上了那套玻璃翡翠首飾。
老實說,這以後,我連正眼也不敢望聶淑君。
壽筵擺設在本埠的一流大酒店。
排在禮堂前迎賓的賀氏家族,女的一色中國褂裙,男的,除敬生穿長衫馬褂外,兒子女婿都穿西洋禮服,十分的夠氣派,直看得住在那酒店的洋客人睜大眼睛,蔚為奇觀。
到賀的客人,非富則貴。
政府高官與政壇顯要,被邀請赴宴的不少,都由上官懷文負責招呼。
這些二姑爺的同道中人,其實有半數以上是賀敬生的客戶。
在香江幹活,不論你是那一個行頭的人,都有關注股票地產等金融投資的必要,否則,如何力敵高漲的物價以及眼高於頂的人群?
股票經紀固然要靠客戶的佣金作為收入,同樣,立志投資者,也得仗賴經紀花心血代策代行。股票市場瞬息萬變,不是局中人,企圖一邊干老本行,一邊兼顧炒股,必死無疑。
賀敬生的投資眼光,在金融界有神射手之譽。近年幾乎百發百中,連八七年全球股票大災難,他似有預感地早早替客戶出貨,聽他靜靜告訴我,自己還狠狠地拋了一個空,可見他功力之一斑。
大手買賣的客戶,如本埠的其他企業鉅子,戶口開在賀敬生旗下的股票行,佣金當然可觀。
至於說,這起政壇官場上的達官貴人,其實只不過是中產階級,能有多少經濟實力投資股票呢?縱使是一百幾十萬,在賀敬生的眾多客戶中,還是屬於蚊型戶口而已。
率直點說,是客戶求助於敬生才真。
敬生就有個好處,他的專業操守十分了得,除非不答應替客戶全權打理戶口,一經他首肯,處理億元戶口與小戶,都以同樣心力關注,無彼此之分。
就因為他的這個名聲,更使那些希望在正職以外撈一點投資好處的人們,以能得賀敬生打理股票戶口為榮為慰。
賀敬生在所謂達官貴人跟前的地位,因此非同凡響。
他倒是半句誇辭也不曾有過。
反是聶淑君有意無意地在人前胡亂說話:「賀敏不是對懷文沒有貢獻的,攜了賀敬生掌珠出席督憲府園遊會,聲勢總能懾人。一個高位兩個人爭,彼此同等學歷表現的話,望望後頭的背景始作抉擇,也是有的呢!」
話說得出口,入得人耳,所引起的任何良莠變化,當事人都得負責。
我看上官懷文對這對岳父母,一直以來,還是相當尊敬,真算是賀家二小姐的福份。
賀家這個姑爺倒是個有才學才幹的人,家族中,真正以平等之體對待我的,也要數他第一。
他每逢公幹到英國去,一定跟我聯絡一聲,看有什麼要帶給賀傑的。
傑兒每次在電話裡頭,都給我說:
「二姐夫帶我到唐人街泉章居去吃了一頓晚飯,還問了我一些功課上的問題。」
或者說:「二姐夫給我帶了個好球拍作禮物,又帶我去看了一出舞台劇。」
對於這些,我嘴裡不便說什麼,心裡卻是感激的。
如果我有女兒,嫁給上官懷文這般才學心地的人,也真是太快慰了。
因而,我老希望賀敏能好好珍惜這段婚姻。她說到底是敬生的親骨肉。
賀智因是未婚,在壽宴上並沒有穿裙褂,一襲特別訂來的華倫天奴晚裝。紅色的上衣,配淡淡的灰紗裙子,嬌俏大方,兼而有之。頸項上掛了一條寶滋華哲的藍寶鑽石鏈,沒有我的胸針與手鐲搶眼,但必然有她的擁躉。
奇怪不奇怪,擁有如此優美條件的女子,竟然年至三十,仍無人問津。
我曾問敬生,為什麼愛我?他似是說笑地答:「因為你需要我愛。」
這是很深的一層哲理。像賀智,太有才有勢有貌,擺在人前就是一副自給自足的模樣。男人不能充當護花使者,成為救美的英雄,興趣自是索然。
我的而且確相信敬生的話,女人越本事越條件上乘,在男人心目中越減分。
時代再進步,還是一樣的男女不平等。
夫婦二人的本事學識,若然等級齊量,對男方固然是一種壓力。對女方呢,也必起不良的化學作用。
為什麼?
道理至為簡單。
人與人之間相處得來,因為互相遷就。彼此禮讓對方,除了個人修養之外,免不了牽涉到利害關係上頭。誰有能力關照誰多一點,誰又需要依傍誰多一些,在足以構成遷就的客觀條件。之所以伙記多要遷就老闆,無非是這番苦衷。
一旦自己照應自己的能力充足,誰還要侍候別人的面色意向活下去?長年累月的委屈,必定磨損感情。
有相當條件的男士,身邊多的是燕瘦環肥,任君選擇,何必胡亂接受挑戰,自招考驗?
看到賀智在壽宴上分明的艷光四射,楚楚動人,其實就更覺她孤單寂寞。
一隻美麗的蝴蝶,展翅高飛,無如一群營營役役,克勤克儉的螞蟻,爬行在土地之上,互相照顧與呼應。
這當然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這些年來,自問最大的喜悅,就是備受敬生的愛寵,因而,就直覺地認定女人至大的幸福,無非建築在陰陽協調,鶼鰈情濃之上。
每個人都總會因著自己的遭遇,而得出一些自以為是見解和感想。
當然,個人的理論不一定會放諸四海而皆准。
賀智也有可能非常樂於扮演她那獨立堅強的女強人角色,而視兒女私情如無睹。
她的心高氣傲是頗為流露的。這背後是否有類淒然寂寞的心,也只有她才知曉了。
心裡才這麼想,就立即有事實證明。
賀勇匆匆的跑到我跟前來,輕輕地說:「我們家的三小姐又眼高於頂地擺架子了,請她給我的一位朋友作一下伴,她原先不置可否,現今把人家請來了,她大小姐只看一眼,攀談幾句,覺得話不投機,拍拍屁股就走個沒影兒。你且代我陪人家一陪,我實在忙。」
賀勇說的是真話。在壽宴上,他的確比我忙。敬生的商場朋友,我只見過,都不相熟,話題又非我之專長。至於那些親戚,今兒個早上午間已經打過招呼,就不勞再費心了,他們也管自成了一個小圈子,自得其樂去了。只有敬賀氏集團與順昌隆的同事,我需要關顧而已。
故而騰出身子來,招呼賀勇的那位朋友,也是絕對辦得到的。
賀勇把我帶到一位年輕女孩子的跟前來,介紹我相識。
很好看的一張臉,五官精緻,眼耳口鼻或許拆開來不怎麼樣,拼湊在一張臉龐上,無疑是出色的。
身材尤其無懈可擊,肌肉勻稱,該肥的地方肥,該瘦的地方瘦。
會不會是賀家四少奶的人材?
我再多看她兩眼,賀勇又把對方名字說出來以後,我就知道不是一回嚴肅的事了。
賀勇替我們介紹過後,就忙於周旋商鉅子去了。
我平日是真的很少看電視及閱讀娛樂畫報,否則,一早可認出眼前玉人的廬山真面目來。
是那位新進的電視女明星魏佩倩。
這年頭,在螢光幕出現的漂亮面孔,也真多,怎麼記得了?
我禮貌地招呼她說;「魏小姐,請坐!開席的時間是延誤了一點點,你肚餓嗎?」
「不要緊,我是長期節食的。」
真是世界難撈。不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行行都如是,總要有犧牲的代價。如今當藝員,像要十八般武藝俱全,連雜技都要應付得來,與此同時,體力勞動消耗之後,賺了錢,就連一餐可口的安樂茶飯,也不敢肆意地吃,多可憐。
「賀太太,你呢,你也節食吧?」
「啊,不!我是喜歡吃的人!」
「有這麼一回事,我看你頂窈窕呢!男人都是那副心腸,老要身邊的女人好看,才能稍稍管得住他們的心。於是身材是非注意不可的,是吧?」
我但笑不語。
怪不得賀智跟這位魏小姐談不來。
才三兩句說話的功夫就顯了她的膚淺。
在社交場合,誰不謹慎,主動地帶出一些無聊是非的題,就等於露了底牌了。她是入世未深的一位小小姑娘。
魏佩倩看我不答,便又說:「賀勇的性情像他爸爸嗎?還是他的兄長賀聰更近榜一點?你看賀世伯是寵那一個兒子多一點點?」
「都一樣吧!」我只好敷衍著。
「賀勇告訴我,你們家風其實是頂自由的,是吧?賀敬生夫婦並不對兒女諸多掣肘吧?」
「要看是什麼事情,給他們意見,總是有的。」
我心裡暗暗歎一句,不知道再下去的問題,會不會是追問我,賀家家資實在有多少了?賀敬生的遺產又如何分配?唉!
不論她跟賀勇的關係如何關切,才在跟賀家人初相識之中,就不留餘地的查家宅似,作出完全不符合身份、不協調環境的表現,是要教人看輕的。
我進賀家門來的這些年,委屈當然是有的,但得益還是相當大的,不是指金銀財帛的擁有,而是指教養。
大家庭出身的人,總有一份凝聚於眉宇之間的高貴,舉手投足,一言一語,雍容不迫,這是經年累月,金馬玉堂的氣勢感染下,見盡了世面,兼顧了人情所得來的成績。
不能怪豪門富戶,連對小家碧玉都看不上眼,何況是歡場打滾的女子?
常言道:腹有詩書氣自華。
除非以學識補救,否則,既無家教,又欠才學,要想登上大雅之堂,成為香江之內的天潢貴胄,就真是太艱難了。
連我都覺陪在這位魏小姐是份苦差,可見一斑。
當然,她們這起年輕妞兒,也有本身的種種苦衷與苦處。
辛苦經營,希望撈得個善待自己的金龜婿,也無非為著下半生著想,討一口安樂茶飯,不再僕僕風塵,拋頭露臉。相處侍候一個人,總好過看盡天下群眾的臉色。喜惡是指顧間事,那份恐懼與猶疑,非同小可。
但見群姐急步走來,說:「你怎麼幹坐這兒呢?老爺到處找你,說要跟你介紹自遠方而來的貴客。」
「魏小姐,我這就失陪了。」
我欠欠身,正要告辭,魏佩倩就問:「我跟你一道兒過去,跟世伯聊聊天好嗎?」
真不知如何反應,當然,帶著她走到敬生跟前去閒聊幾句,也是無妨的。我完全明白她目前的處境。活像走到別種動物群中,格格不入,不無惶恐與尷尬。
也只好由著她跟在我身邊走了。
賀敬生一看我走近,就趨前來握著我的手,快快把我帶到兩位男士跟前。且一疊連聲地說:「小三,來來,看你還認不認得這位朋友是誰?」
我望住那兩張陌生的臉龐,以微笑打了招呼,就不斷的思索。
那位年紀較大的,怕有近五十歲的樣子,頭髮濃密而斑白,身材高大,棕色皮膚,粗眉大目。魁梧健碩,予人一種清爽而安全的感覺。
面相是有點熟,可是,我應該並不認識他吧?
再看站在他身邊的一位年青人,年紀應在三十上下,模樣兒跟年長的一位有點相似。最不喜歡那種眼耳口鼻擠在一起的人,未嘗相交,已經產生一份侷促感。眼前的俊男,眉清目秀,輪廓分明,教人看得頂舒服。
一時間,我茫然,無法想起在那兒曾有過一面之緣?
於是,我說:「對不起,我失覺了。」
那年紀較大的一位笑意溫馴,和顏悅色的答:「我姓潘,你可記起來了?」
姓潘?
一剎那,思絮如脫疆野馬般飛馳至遠,直回到童年時代,腦裡的影像,由模糊碎亂,慢慢湊合成形,甚而逐漸變得清晰。
會嗎?會是他嗎?
天,我的心連連抽動,卜卜亂跳。
微微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一份完全意想不到的驚喜駭異,令我不知如何反應。
實際上只幾秒鐘的光景,感覺上是幾個世紀似的,人才鼓起勇氣,吶吶地說:「是潘大哥?」
「對,對,妹頭,我們好久不見了!」
他一個箭步上前,緊緊將我抱住,在我臉頰上吻了兩下,再捉住我的雙臂,把我細細地從頭打量。說:「小時候的你,跟如今還是那個模樣,一點不老,我可老得多了,難怪你沒把我認出來。」
隨即寬慰地哈哈大笑。
一連串故舊重逢相認的大動作,把我嚇呆了。稍稍定下心來,才立時間想到自己的環境與身份,面脹得紅通通、熱辣辣,慌張地望向站在一旁的賀敬生。
敬生不住微笑,非但不慍,還一派樂不可支的模樣。
我可仍不放心的喊了一句:「敬生!」
他答:「沒想到浩元兄跟你是老同鄉,今次他父子遠道自泰國來給我祝壽,竟跟你意外相逢,真是太好了。」
潘浩元說:「直進禮堂來時,無意中看到你,就以為自己老眼昏花呢,後來問清楚,名字的確叫容壁怡。我再問敬生兄,嫂夫人是不是原籍江門,果然!我太喜出望外了。我們足有二十多年沒見過面呢!」
潘浩元拉起我的手,直握著不放。
我不好意思抽回,也有點捨不得。
記憶一下子回了籠。
對上的一次,他這樣握著我的手時,是一個晨光曦微的早上。我跑到車站去送別這位住在我們鄉間隔壁的潘大哥。車站上,他拉起我的手說:「妹頭,對不起,不能照顧你了,我如果能平安出去,會寫信回來給你,你保重!」
耳畔又是潘大哥的聲音。
「來,光中,你給賀伯母握握手。」
潘浩元把我的手轉到那位年輕人、叫光中的手裡。
「賀伯母,你好。」
「你好,光中嗎?」
「對,我小兒。」
賀敬生說:「小三,你有這位老同鄉真是光彩呢!浩元兄現今是東南亞出名的鑽石大王,這些年來,一直帶挈我們賀氏賺了不知多少佣金。」
「生哥太招舉我了,一直打擾你為我打理香港的金融投資,我還來不及謝你呢!」
人生的際遇原來可以如此不測而玄妙。
誰會想到,童年時的一位莫逆摯友,曾對他有過托負終生之念的人,如今,竟成了丈夫的大客戶,又相逢於這種特殊的環境之下。
現在男的已婚,女的已嫁,又都是有兒有女的人,生活上的寬裕富泰,更不待言。
命運也不致於待薄我們了。
相逢也不應是惆悵,而只是喜悅。
我看潘浩元的想法大抵跟我的相同。更幸虧他如此磊落大方,豪情爽朗,我才得以眾容。
整個人整個心都放在跟潘浩元這番久別重逢之上,竟把身邊的那位魏佩情忘了。
當賀聰走過來跟他父親說:「爸,媽叫我告訴你,這就得招呼賓客們入席了。」
耳畔果然微微聽到清脆悅耳的催客就座的鈴聲。
我這才猛然想起來,不知應如何安置魏佩情。
回頭一望,她正廖落無依的站在一旁,一接觸到我搜索的眼神,立即大喜,急步走到我跟前來,說:「細伯母!」
我還來不及反應,她就已對牢賀敬生微微的鞠躬,爽快地招呼一聲:「恭喜賀世伯,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跟著熱烈地握著賀敬生的手,乘勢而快速地站到他的身邊去,乾脆親親熱熱地挽起敬生的臂彎來。
一輪鎂光燈閃動,把這一切都獵入鏡頭。
賀敬生分明還未弄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只做著一連串下意識的反應。稍稍定下神來,才曉得問我:「這位小姐?」
「四官的朋友,魏佩情小姐。」
賀敬生應了一聲,把魏佩清從頭打量一下,臉上沒有什麼反應。
這表情意味著兩重意思,其一是敬生根本不曉得魏佩倩是電視台的藝員。其二是他對她的印象不怎麼樣,故而一派不置可否。
這其中當然因為賀勇身邊各式女朋友的出現,似足電視台播映的廣告,此起彼落,時而重覆,時而新鮮,看得人眼花鏡亂,終而致無心裝載,只看成過眼雲煙。其次也因為這位魏佩情的氣質實在要歸類到較低的層次上去。賀敬生一眼就能看得出來,因而認定對方也不過是兒子那起走馬看花式的女人而已,根本就無須多所關顧。
往往最令人神往,或者應該說,最令有教養的人神往的,並非人的面孔,而是浮泛與充盈一身的那種氣質,是矜貴、抑或平庸?是高雅、抑或鄙俗?至為重要。有些明星,尤其是三十年代的明星,如今走到人前,仍有那種懾人心魂的氣勢,仍有那叫人回首戀棧不捨的魅力。
然,時下有此氣質的藝員,問心,實在少。
這魏佩倩更不入流。
敬生在我耳邊輕輕囑咐:「難得浩元兄遠道而來,你們又是故舊相逢,就把他父子二人交給你,好好招呼他們去。」
我們坐的一席也算是生家席。實則上大堂正中擺了三桌蓋上紅台布的主家席,只為賀家親屬不少,加上了一些輩份高的表親,都得把他們看成家族中的長輩而作出安排,三圍主家席也就坐得爆滿。
中央的一桌,當然是賀敬生夫婦當主人。
旁邊兩席,分別由賀聰及賀智主持。
我帶著潘浩元父子坐到賀智的一席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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