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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

  一年了,我原來已瘦掉一半體重,小腰重新纖細得一如少女時代,幸而皮膚沒有因肌肉的消失而鬆弛,反為著這一陣子日以繼夜的操勞,使肌肉更形緊湊,皮膚益顯光澤,整個人在消瘦之中不失精神奕奕,令人,包括自己,望上去有種舒服而暢快的感覺。
  我信心十足地在「淚盈點心屋」內接受電視台訪問。
  「為什麼你做的點心有這個怪名字?」
  「因為我一直流淚,一直奮鬥,未嘗停止。」可以把你的故事講給觀眾聽?」
  「可以。」
  我的故事,原本是私隱,只宜午夜夢迴,偶爾回顧,人前照理是不應稍提的。
  然,再世為人的今天,從前之於我,是一服類似運動員賽前禁食的興奮劑,控制激勵我向前衝刺的情緒與能量,因而可以輕易地將其他所有一齊競跑的人,完全拋離幾個馬位。
  任何人—些過往的瘡疤,也有可能是嗎啡打進血管裡,擴散全體,頓生麻木以至上癮,終成廢人。
  我仍算幸運,因為我並非後者。
  既將我的故事抽離而成—服獨立的靈丹妙藥,在適當的時機,絕對可以重複運用,以圖對己有利。
  果然電視台的訪問節目,反應異常熱烈。播出以後,竟收到甚多觀眾的電話、信件,對一個為丈夫與親人狠心遺並、流落異邦的外國女人,寄以極深的同情和支持。
  西方人的這份熱情,在東方人的眼光中除了駭異,坦白說,還覺得他們天真。
  天真的人,—般感情豐富,且願以實際行動表態,自動為別人做嫁衣裳。我曾經是其中一員,今日回頭覺岸,搖身一變,不再在別人田地上作無謂耕耘,只會樂於承受他人的慷慨。
  出賣自己的故事,換回出乎意料之外的眾多收穫。我立即成為加拿大傳媒爭相採訪的對象,很多家雜誌都派人來給我作訪問。本地最暢銷的婦女雜誌,競還大隊攝影隊跑來,把我製造點心的過程拍下一套質素極優的照片。那攝影師很耐心地向我解釋:「段女士,我希望能選出其中一張作為雜誌封面。你可否盡量鬆弛神經,不要把我們放在眼內,只照常集中精神製造你的點心。尤其重要的,如果能拍出名實相符的淚盈點心鏡頭,那就更感人精采了。」
  自從重回加國,我極力控制情緒,每一想起前塵往事,我就立即煞掣,強追自己做些別的事情,分了神,不再往回想。因為往回想,除了痛苦,一無所有。
  如今,我遵導演的吩咐,一邊搓麵粉,一邊肆意地沉思往事,過去的—幕幕,像零星的碎片,重現腦際、時而瑣碎,時而組合,每一個片段,每一個畫面,都是滄桑,都是創傷。
  我像回到故居,深夜,屋內無人,腳釘在睡房門口,耳畔的溫馨細語,迷離嬌喘,—聲聲,一下下,把我的心割切得片片碎!機場關卡前與加拿大稅務局甚而恆茂銀行會議室內,我煞白的一張臉,無神無淚,無依無靠,只有賤命一條,聽從宰割、判決。香江夜色何其艷麗,我坐在海傍,只見一對對骯髒的手,放肆地向我抓過來,何只那猥瑣的流浪漢,還有自己半生共處的一總家屬親人!浸在酒店浴缸內的一刻,溢滿的是一池血淚,我以為從此不能再爬起來了!
  豆大的眼淚,再如初次在家居地庫製造點心時一樣,一顆顆墮碎在粉白的麵粉之上……
  只這一次,眼淚沒有白流。
  風行全加拿大的婦女雜誌,封面正正是一顆晶瑩澄亮的淚珠滴自一個為生命前途積極掙扎的中國婦女眼中……
  感動著本土上千千萬萬個在自己廚房內苦苦經營而分分鍾意欲逃出生天的婦女!
  韋迪夫婦更為了幫助我,不斷跟他們的傳媒朋友催谷宣傳,利用加拿大移民日多,培植一個真正淒涼、女中丈夫的形象,配合著本國人意欲表現開明大方、仁厚義氣的心理,使人人都樂於買盒我的點心,表示支持,更不期然產生一種為善最樂的感覺,行善之餘,還真貨廉物美,更覺捧場有價。因此,我的生意,名符其實的貨如輪轉了。
  「段小姐,你不能放過這個大好時機,單憑你個人的力量,不能將『淚盈點心屋』再拓展,然而,跟我們合作,你可以大展鴻圖!」
  如上的一番說話,由加拿大幾個不同的食物出品集團高層決策人,透過他們的下屬,跟我接觸陳述。
  人的成功與失敗、悲哀與歡樂、聚與散、離與合,完全可以是指顧之間的事。
  自電視台播出了我的訪問節目,小小的點心屋,生意不斷作倍數膨脹。
  為了要應付各超級市場的訂單,韋迪夫婦與球表嫂已趕緊替我聯絡了好幾間餐館,日夜開工,依照我的烹調辦法,趕製點心,並送至一家由華人經營的麥氏食物出品廠去作冷凝包裝等加工處理。
  這以後下來要趕緊處理的,就是選擇哪一間食品集團,跟他們合作。
  合作已成必走路線。他們已有規模,一切食品製作工序所需之器材人材,以及推銷經營管理計劃,都在軌道上運行不息。如今段郁至的「淚盈點心」狂潮湧現,我必須趁觀眾熱情未減退的這段可長可短之非常時期,將這齣戲推上高潮,再沒有時間,沒有經驗,亦沒有資金,可以容許我逐步逐步地從頭設置具規模的食品廠,發行銷售我的產品,只能把自己的旗幟加插在別個已有鞏固基礎的王國之上。
  我跟幾個食品集團的首腦進行過會議,條件其實大同小異,我把「淚盈點心」招牌賣給他們,以後由他們制炸、推銷、管理。我只坐享其成,先收一大筆出售牌子費用,再按年依照營業額攤分紅利。當然,我有我的責任,需要繼續設計精美可口的新產品。這個不難,我萬一江朗才盡,他們大可以其他末成名人士的體品,冠以段郁至創作的名號,一樣暢銷。今時今日,聽說連成名的藝術家,都可以請槍手代勞以求增產,何況徹頭徹尾的商品?最重要還是努力播演一個被全加主婦與家庭接納的角色,通過廣告與公關之術,把我的形象進注到有潛質的客戶心上,亦即家家戶戶,男女老少!
  青雲之路,人人都夢寐以求,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只需運程一到,便水到渠成。
  這一段日子,對我其實是背城一戰,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而成功也因人的滿足而定程度。我想透了。機固不可失,縱使我已滿意現狀,也不能滯留在現階段,就作罷了!
  既是人在江湖,必須明白戰役永無休止!任何領土都可以由佔據而變失守。任何業績不進即退!人們不會以我的滿足而停止取代我的步伐;命運不會以我肯妥協而擔保我從此安寧!
  感謝母親、丈夫、妹妹、女兒,甚而摯友的幫忙,把我的思想催谷成熟,進而世故、老練、狠絕。誰在世界上會對無所謂無所謂又過一天的人憐惜讓步?與其一忍再忍三忍,不停苦忍,以至忍無可忍,被一干人等認為十清一俗,仍然俗不可耐的話,我段郁至從第一天開始就不忍耐,只求前進,百尺竿頭誓死更進一千步、一萬步。
  故此,我並不滿足於目前的各個食品財團的合作建議。
  簡單—句話,條件雖優,但我沒有安全感,將手上的一張唯一的皇脾賣斷,到有一天,時移世易,潮流不再,我立即變成他們集團內的一個等閒角色,眼巴巴地看著自己被後起之秀取代。
  曾試過被段郁真取代的滋味,我必須要立於不倒之地。
  誰會有如此幸運,可以一次大翻身之後又來—次!
  我不是不焦急的,因為再不決定如何處理,「淚盈點心」就會因為貨源不足,使用家淡忘,那時,什麼都成泡影了!
  目前替我支撐著生產的是一家規模不大、生意平平的由老華僑經營的食品廠。東主是移居加拿大四十年的麥兆基。球表嫂娘家跟他有點親屬關係,我們大夥兒都喊他基叔。
  我誠意地跑到他的食品廠去,問他的意見。
  基叔靜心地聽完我的分析,目不轉睛地望住我,問:「你竟不滿意於一個奇跡?」
  「因為命生不辰的話,一個奇跡不成保障。況且,錢賺錢易,奇跡之後再有奇跡亦屬不難,我不願放棄。」
  「機不可失。」基叔略為躊躇,「你手上的籌碼實在不多,力求穩健的話,把專利權賣予他人,你下半生已經夠享受了!」
  我默然,站起來道謝,已然聆聽教益,且告一段落。
  我伸手拉開基叔辦公室的門時,他叫住了我。
  「郁至!你且留步!」
  我回轉頭來,重新坐下。
  「郁至,我倆萍水相逢,交淺言深。這段短短日子,你通過業務,跟我接觸,使我頓生很多感慨!」基叔異乎尋常的冷靜而誠意地說:「中國人飄泊海外營生,說多苦有多苦,掙扎一輩子,最幸運的亦只不過在晚年安居樂業而已,鮮有在盛年之時,就能放異彩,使洋人側目。如果我們遇上一個可造之材,有機會為他尋找出路,以期真真正正的吐氣揚眉,我是願意的。」
  我細心地聽著。
  「郁至,回應你的萬丈雄心,解決的方法有一個,你是否願意,並且有能力收購我這中型食品廠,使之轉為你可以全權控制的『淚盈點心』製作與銷售大本營呢?如是,以後就真的可大可小,全憑你的功夫與彩數了!」
  我難以置信自己的一連串際遇,然而,連稍為沉醉於不能自制之喜悅的時間也屬浪費,我立即問基叔:「你此話當真?」
  基叔點頭:「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的下一代,只有中國面孔,並無國族心腸。我挨了四十年,見好即收,但求寬裕度日,是合情合理的。為自己再作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為我們中國人嘗試揚威異域的人選呢,非你莫屬了!天時地利,你已佔盡,我願意在人和之上助你一把!」
  「基叔!」我感動。經年深交摯友都不肯在我受壓力之時助我一臂,稍為犧牲她個人的方便!唉,反而是初相識的有此義氣,也許人要在突然的情緒衝動下才易幫助別人!
  我放下思潮,立即不忘規律:「在商言商,你的廠價如何?」
  「不會要多,不能要少,可以依足賬目所示以及盈利能力,照那些上市公司一般,以—個合理的市盈率計算,將股權出讓。」
  「好,讓我設法子籌措。」
  「有一點可以幫你的是,我們大可以在收購合約上頭,註明收購的若干階段,不用你一次過籌取巨款,總之,我答應在一段時期之內,定出一個梗價,讓你承購。」
  這真是難能可貴的優厚條件了。
  可是,問題仍然存在。
  我的資金實在太有限了,不足以應付第一步的收購所需。過得第一關,我反而有信心能支持下去。只要我拓大了「淚盈點心」的製作地盤,就可以麥氏食品廠為基地,分發至其他廠房,作全面而能自行控制的生產,並且,也順理成章地承受了麥氏已建立的銷售網及其他食品製作。所得的盈餘,足夠支付第二期、第三期的收購價,很快,就能按部就班的使麥氏成為段氏食品企業了。
  理想要付諸實現,只有依靠行動。
  我立即去拜候幾家銀行。
  可惜,仍然失望。他們對我的認識,只沿自傳媒,肯作出的借貸額相當有限,利息且頗為苛刻。
  我有點進退兩難。
  只好再作另一個嘗試,跑到一家由香港銀行集團擁有理股權的加拿大銀行去,希望他們對香港商人另眼相看。
  回應算是令我鼓舞的了,那位信貸部的杜經理,最低限度是同聲同氣的中國人,一副願意盡力幫忙的樣子。然,他一個人做不了主,要通過貸款委員會,才能作實。
  杜經理慇勤地把我送出辦公室門口,才一轉身,跟來人碰個正著。
  「對不起!」我下意識地退讓一步,瞥見對方十分面熟。
  她也分明地止住腳步,好好地瞪著我。
  「啊!」彼此都失聲驚呼。
  「這麼巧,你到加拿大來了!」我說。
  銀行那杜經理很恭敬地說:「段小姐,你認識施太太!」
  施家驥太太立即從容地答:「我們是老朋友!」
  反而是我靦腆了。
  「你住在溫哥華?」我忙問,拿話掩飾些尷尬。
  「不,我定居多倫多,剛要回港度假,路過此地,只停留一個上午。相請不如偶遇,我們去喝杯咖啡好不好?」
  我要說不好就太不大方了。
  江湖上沒有永遠朋友,亦不會有永遠敵人。我們為何不可以交往?
  兩個女人坐在餐廳內,真有點仿如隔世。
  「自從香港高爾夫球會一別,已不知多少天地?」施家驥太太首先打開話匣子。
  「不用十年,人事已然幾番新!」
  「告訴我,那個在婦女雜誌封面上,以眼淚搓麵粉的女人是你嗎?我並不記得你的中文名字!」
  「你看到雜誌?」這已等於默認了。
  「剛在多倫多飛來溫哥華的飛機上看到的。」施太太望住我,輕歎一句,「我讀了你的那個故事,難得!」
  「勢成騎虎而已!」
  「不能這麼說,我們實在可以有不少的選擇!」
  我們?
  「我跟施家驥離婚了,你知道嗎?」
  「我最後所得的消息,是你們正在辦理手續!」
  世上的人和事,多玄妙。不久的從前,這兩個女人對待婚姻問題,原則上對立,思想有著分歧,如今,竟採取了同一行動,並坐到一張桌子上暢敘。
  「你的朋友孟倩彤得償所願,結婚了!她還真是個得體的女人,婚禮採取低調。」
  「你的朋友,那位……」我競記不起名字來。
  「方信生太太?」
  「對。方太太好嗎?」
  我故意提起施家驥太太的朋友,因不大願老在她面前再講孟倩彤。
  孟倩彤雖無插我一刀的仇恨,但對她,我有揮之不去的失望,從小到大一直深愛一個不應如此深愛的朋友,那份感覺很難受。難受是為了無所適從,無能深怪,無以闡釋!這比跟段郁真那種斬釘截鐵式的分清界限,更難處置。恨不能恨,愛不能愛,一宗經年冷凝感情的懸案,要再有一件重大事故發生了,才能有機會打開新的局面。
  「方信生是跟施家驥辦事的。」施太太隨和地說,真奇怪,她從前給我的印象並不如此。「故此,方信生太大現在順理成章地成了盂倩彤的朋友了。」
  我們會意地對望一眼,輕呷一口咖啡。
  「現今每年孟倩彤生日,她必定送上一打玫瑰。」施太太誠意地解釋著,「她只不過是在乖巧地助他夫婿一臂之力,不能深怪她,算她是個過分地看風使舵的人!」
  我很欣賞施太太的量度.予人以處境上的體諒是必須的,何況曾經相交。因此,我也作著類同的解釋:「倩彤也不至於愚昧過頭。從前方太太可能在人前人後講過的一總批評,她是知道的。然而,不予接納回頭是岸的歸順者,對生活一點幫助都沒有,誰不是為自己的安樂盡一分力,吞一分氣!」
  我們相視而笑。事已至此,何必還要求人家講什麼氣節了?
  時移世易,惺惺相借的對象,調換了,我們競成了一對。
  我放膽問:「我們現今算是同道中人,離婚後的日子可難過?」
  「難過死了!春去秋來,無人與共.你也知日子會如何?」
  「後悔?」
  「有一點。然,不離婚的話,一樣後悔。」
  「當年自任說客之時.沒想過自己會有大同小異的婚姻際遇。」我自嘲地笑了。不知是否報應?孟倩彤日後能以愛還愛,報應還能甘之如飴。方信生太太今日在孟倩彤身邊可能對我的戇居冷笑!
  「你並沒行勸我離婚!」
  「欲抑先揚,虛則實之而已。我其實是不留餘地地講出了共事一夫的可怖!旨在唬嚇你!」
  「佩服你並不講一套,做一套。我是承蒙嘉言開的竅,你卻是自覺自願,坐言起行,肯定道行比我更高一籌。」
  「希望道行高低與修成正果的比例合稱!」我說。
  「應該相去不遠!你現在已經相當出色!」
  「還差理想甚遠!」
  施太太欣賞地看我一眼「摔倒的人不怕痛,還肯繼續冒險吃苦頭,我好敬佩!」
  「你也一樣吧?」
  「不,豈敢同日而語。我要挨的苦比你少得多,最低限度離婚後我有足夠的生活費!家父是恆茂銀行的主席……」
  恆茂銀行四個宇聽進耳朵裡,猶有些微震盪。對方顯然看得出來。
  「我聽聞過你代張重軒女婿償還債項的事,行內人都佩服你。老實說,二百萬港幣並非大數目,你當年不自動回港,不見得恆茂真會採取下一步。打官司是勞民傷財,極多的得不償失,可免則免。發傳票是例行手續,想不到你一個女流之輩,肯承擔責任,還是在於家庭處於風雨飄搖之時!」
  「多謝你的誇獎,如是一場功德,也不過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罷了!」
  「我是萬萬不如你,這些日子來,我陪著子女到多倫多定居,轉換環境以療治創傷,日子倒還是寬裕的,在父親銀行體系中攬個不高不低的職位,志在過日神,消磨時間,已算是勉力把生活納入正軌了。」
  「你也工作了?」
  「一般功夫而已,我跟你剛才認識的杜經理算是同事。
  他管理溫哥華分行的信貸,我管多倫多的,恆茂銀行年前與昌盛銀行聯手買了這家加拿大銀行的控股權,你是知道的吧?」
  「曾有傳聞。」我的心思在轉。應否開聲求救?
  「跟杜經理有生意來往?」
  「剛才敲他的門,就為向他借貸。」
  「成功嗎?」
  「還待答覆!」
  「願聞其詳。」
  我一五一十地給施家驥太太說了。
  「有志者事競成!」施太太聽罷,舉起咖啡杯,我們笑著一飲而盡。
  三天之後,加拿大銀行借貸部的杜經理批准了我的借貸,利率出乎意料的理想。
  我歡喜若狂。
  杜經理說:「我們把溫哥華傳媒的感染力量打個八折,你仍然有很多擁護者,我們對『淚盈點心』有信心。」
  「如果他們變心呢?」我輕鬆地幽他一默,「人的感情最不可靠。群眾更難控制。」
  「你對信貸的表現和態度,我們有經驗作憑據!不肯逃避責任的人,目的是要堂堂正正站在太陽底下,這種人辦事,我們放心!況且,投你一票的是恆茂銀行主席!」
  恆茂銀行主席?施家驥太太的父親?
  我愕然。隨即處之泰然。
  受惠不必問根由,將來有答謝的一天,才更重要。
  我遙祝施家驥太太幸福!
  施家驥太太?我又禁不住苦笑了。
  在我披荊斬棘、排除萬難之時,伸手援助之人競一而再的不是相交數十年的故舊,而是片面之緣的新知。
  也許,這就是長貧難顧的道理。
  —次半次的善舉,總是容易成全。
  人與人之間相處一旦熟絡了,要平衡的利害關係反而更多。有什麼話好說呢?
  現今你來問我一千—萬句,誰在世界最需要關注?我的答案都是我、我、我!
  我到底正式收購了麥氏食品廠。基叔顯然是另外一位交淺言深,並且肯拔刀相助的人,他留在食品廠內輔助我,直至完全上了軌道,他就退休了。房子築在離溫哥華不遠的維多利亞,亦即是哥倫比亞省的首都之上,那兒除省政府機構外,根本平靜一如神仙境地,最適宜頤養天年。
  我和韋迪夫婦算得上共同打下江山。他們已決定獨力經營廣告及公關公司,段氏食品廠自是韋迪公司的當然客戶。
  別說生命再無歌無夢,自接手建立段氏食品企業以後,我可以一連有四至五小時的睡眠時間,已是當日最大的快慰。
  要成功地開創企業,不能單靠一人智慧,我開始積極延攬人才。因溫哥華的香港移民日多,收到的求職信中,竟有很多是香港人。
  這晚,燈下細閱各人的履歷,發現有一位名叫周鈺城的申請人。相片十分面熟,我快快讀他的履歷,曾在移民局任職多年。
  我想起來了。
  翌日,當即電約他來我辦公室。
  周鈺城很大方,他是分明的知道我的底蘊,但並不一見面就相認。我問,他答,一句是一句,完全沒有半句多餘而不得體的話。
  這很好,過去的我不但不願意再提,而且正如我給周鈺城說的一樣:「很開心能有你加入段氏食品企業,你有相當穩健的行政經驗,且又有適當的人情昧,這是難能可貴的。我們的合作,絕對是一個全新的開始,而不是一個拖泥帶水式的舊關係延續。」
  周鈺城會意地點頭。自此就成為我身邊的得力助手。
  私下,我自知有點報答周鈺城當年義助我一臂之恩的意思。然而,周鈺城的工作成績,令我這並不欲擴張的私人感情可以愉快地中止。他負責把段氏食品,進行全省的招牌零售生意,不斷設立分店。我的另一位洋鬼子助手畢業於哈佛大學商管系、有多年企業管理經驗的米高福特,則負貢策劃全國的批發業務。兩人都成績裴然。
  韋迪送來一份報告,我赫然動容,因為他建議我接受香港廠商會的邀請,回港去參加他們的週年晚會,做主禮嘉賓,並作一次專題演講。
  「我不打算回去!」我給韋迪說。
  「為什麼?好好的一個衣錦還鄉。」
  「並無炫耀對象。」
  「那豈不更加坦然。何必無私顯見私?」
  「此行對業務有用嗎?除了加強形象!」
  「當然,段氏日內就要上市,讓香港人先認識你,他們將來會是具潛質的投資者,香港人來溫哥華定居者眾。」
  我笑,不能說韋迪之言不成理,只是圈子兜得太大,有點牽強。然,韋迪是個很出色的生意人材,他曉得催谷客戶,接納他的各種計劃建議,以能從中收費獲利。這是很健康而且值得讚賞鼓勵的生意手法。
  「只是……」我略為猶豫,「讓我跟米高說一聲,看他認為我們正籌組段氏在溫哥華與多倫多掛牌上市的時期,我是否可以抽空走一趟!」
  所得的答案,令我決定成行。段氏上市只是手續問題,因為我們完全符合上市條件,在公司歷史背景上,段氏上承麥氏的長遠年份,業績盈利更是有目共睹。段氏之所以安排上市,其實是加拿大有名商人銀行自動力邀所致,誰不在有潛力的公司上頭打主意,何況家傳戶曉、人人冰箱內必有一盒的「淚盈點心」?
  所以說,財來自有方。什麼也強求不得!
  我讓周鈺城和韋迪,以及他公司內負責客戶公關的一名大員陪著我回港去一個星期,米高福特則留守大本營。
  航機飛抵啟德機場,我們一行數人,步至關卡。
  站到移民局櫃台跟前,我呆任了。
  曾幾何時,我震慄地遞上了護照,足下全身發軟,只要移民官一個眼色,有警察向我走來,我就會癱瘓在地。
  如今,迎上來的仍然是移民官,禮貌的微笑向我們打招呼。並對周鈺城說:「周先生,歡迎你回來,加拿大生活可好?」
  顯然是周鈺城的舊部屬。
  「多謝!有一點運氣,找到理想工作!」
  移民官看我一眼禮貌說:「段小姐真人比報紙刊登的照片年青得多!」
  我含笑稱謝。
  不知對方是否年前查閱我入境護照的同一個人,事隔經年,我相信自己是更年青了。
  得意與失意,當然判若兩人。
  我們不用久候,很快步出機場。立即有一輪鎂光燈在眼前閃耀。記者迫不及待地搶鏡頭。
  我輕聲對韋迪說:「你辦事真不遺餘力,一定把香港這邊承接我們生意的公關公司好好地叮囑一番,才有這種場面。」
  韋迪搖搖頭:「你看每事每物都如此冷血!」
  「怎麼樣?不對嗎?我絕不高估自己的力量,以免挫敗,也決不令任何假相沖昏我的頭腦!」
  「這是你老是站於不敗之地的緣故!」
  「敗過的人額外留神。」
  我們住在半島酒店。
  —連串的記者招待會與應酬,令我有點吃不消。
  老是盼望參加廠商會的週年晚宴,把在加拿大設廠經營企業的經驗給香港的工業家報導完,就回到加拿大去了。
  晚宴設在麗晶酒店,半島仍用汽車把我們載過去。
  我突然回頭跟幾位隨員說:「你們另坐一輛汽車去!」
  並沒有解釋,他們已開始習慣在某些事情上,我有點獨斷獨行。
  我坐進墨綠色的勞斯萊斯裡頭,對司機說:「請在尖東一帶,沿海邊走一圈。」
  香江半島對岸景色,一一盡入眼簾,我讓司機慢駛,尋到了當年,我深夜獨坐的那張海邊長凳,依然冷清清地躺在那兒,無人過問。四周寂靜,連一個流浪漢的影子都沒有。
  但,我分明看見了一個淒惶的身影,仍舊坐在凳子上,先是默默垂淚,繼而縱聲狂笑……
  一眨眼,原來都已成過去。
  麗晶樓頭,又是衣香鬢影,花團錦簇。
  一切的景象,都是如許的似曾相識。
  傅玉書的婚宴,仿如昨日。
  我看見走到我跟前來的又是施家驥太太,當然今非昔比。
  我趨前跟她握手。
  「你也剛回香江來?謝謝你!」
  「與有榮焉!」她含笑給我介紹,在她身旁的老者正是恆茂銀行的主席聶有榮。
  「聶先生,多謝你跟聶小姐的栽培!」
  「別說客氣話,段氏上市的情況如何?是公開認購吧?
  我會囑咐我的經紀捧場!」
  當年,做夢還不曾想過有這種對白吧!
  晚飯前的酒會,我自然成了眾人的寵兒。
  忙得團團轉的當兒,我瞥見了一雙熟悉、微帶憂慮而又喜悅的大眼睛,在芸芸賓客之中,望住我。
  是孟倩彤!
  我們倆遙遙的、隔著一些熙來攘往的人群相對。
  最終,我舉起了手中的香檳酒,以這個輕微的動作,向她打招呼。
  她望見,回敬了我。
  我們把香檳一飲而盡。
  彼此都沒有上前寒暄敘舊的意思,一切心照不宣。
  人際間的離與合,從來勉強不得。
  真可怕,我和倩彤,在智慧的深變上.原來如此的不相伯仲。如果我們今天才開始相識,成了莫逆,必會終老!
  如今呢,只好等待另一個機緣,重拾舊山河了!
  席終人散,回到半島酒店的套房內。我脫下晚裝,把自己拋進浴缸去。
  每一次浸在溫柔的水中,都有一種不願再爬起來的感覺,人生怎麼可以如此疲累?
  電話響起來,我伸手接聽。
  「段小姐嗎?對不起,騷擾你了,我是周鈺城!」
  「加拿大那邊有事?」
  「不。不。米高剛來電話,上市一事甚是順利,只是……」
  「什麼事呢?」
  「段小姐,我不知道是否應該告訴你。」
  「關於我家裡頭的事?」我有預感。
  「是的。」
  「你說吧!」
  「段郁真她……死了!」
  迎頭—下重擊似,我登時沒有了感覺。
  「段小姐,段小姐……你還在嗎?」
  「怎麼樣死的?」
  「自殺。剛自舊同事傳來的消息,今早段老太起床.哎見郁真沒有醒過來,入房催她上班,才發覺已經出事。吞掉整瓶安眠藥,送到醫院去搶救一整天,終告不治。」
  「謝謝你告訴我!」
  浴缸的水仍然暖洋洋,我著實捨不得站起來。
  仰著頭,枕在浴缸上。半島酒店的房間,天花板這麼高。
  郁真死了!
  是自殺的!
  為何如此痛不欲生?
  她竟有比我更淒惶的遭遇?
  不是說慷慨赴死易,忍辱負重難嗎?
  這只不過是二者的一重比較,實情是各有千秋。姐妹二人,她擇前者,我選後者,誰都不曾好過。
  當郁真吞下整瓶安眠藥時,她可有想到我?
  一定有,所以才死,或者才更堅定死志。
  年來,她根本沒有好過。
  在跟錦昌之前與之後,都沒有好過。她的難處,一直不為人知,正如我的情況一樣。
  每個人生都是苦不是甜嗎?
  無論如何,段郁真是挨不下去了。
  一死自然回不得了頭,而忍辱負重卻仍有一線生機,重出生天!
  郁真,郁真,你何必?
  何必連一線生機都不給自己,不給旁人?究竟狠心的人是我還是你?
  我嚎陶大哭,不能自已。
  淚眼模糊之中,看得見我坐在郁真床頭,數著一分一秒,讓她再睡那麼五分鐘,就事必要推醒她,一同上學去了,我這妹子從來賴床愛睡!
  周鈺城告訴我,郁真將在三天後於歌連臣角火葬。
  我沒有什麼表示。
  要不要去送郁真最後一程?見她這最後一面?
  在喪禮上會見到的人,一定還有母親和錦昌。
  他們不都與我成了短路,何必介懷?
  既已成不相干的人,那麼生與死,都應無人例外!
  不去也罷!
  主意定了下來,人也安穩得多。
  好好地睡了一夜,第二夜又睡得不安寧。一直做著亂夢,只見一式打扮的兩姐妹提著大籐籃的書包,在追逐。
  耳畔老是一陣笑聲:「大姐,大姐,你不送我了!」
  我驚得一頭冷汗,坐起來直至天明。
  我把行李整理好,拿給周鈺城,並問他:「飛機幾點啟程?」
  「中午十二時半。」
  我沒有做聲。
  周鈺城輕聲地說:「段小姐,還趕得及!我給你叫備車子,好不好?」
  我點點頭。
  汽車停在歌連臣角的火葬場聖堂之外。
  我沒有下車。
  只見對面停了一輛靈車,拉著的白布條上寫著一個「段」字。
  我迷惘地望住聖堂門口,一直望著、望著,腦海渾白一片……
  一陣吵嚷的人聲之後,三五成群的親友,步出教堂。其中有兩三位遠親,差不多是攙著抱著母親出來。
  白頭人送黑頭人,她老人家不應該來。
  我忍不住,緩緩開了車門,下了車。
  人群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出現,他們聚精會神把已然半昏迷的母親送上車去。
  我競沒有衝上前的衝動。
  兩三輛汽車開走了以後,聖堂門口終於出現了一個我今生今世都不必再相見的人。
  他抬起頭來,竟然看見了我。
  王錦昌憔悴得像一隻孤魂野鬼,全無血色的臉,乾瘦得一如道友。兩隻眼下陷,像骷髏頭的兩個黑洞。
  他—個箭步走上前來。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問:「你來這兒做什麼?你來看郁真?還是來看我們的慘淡收場?」
  我木然地望住王錦昌,他的無理並沒有使我過分震驚。
  卻深深地落實了我心頭的憂傷。
  「誰不知這一仗,你贏了,贏得好漂亮,好徹底,你跑來幹什麼?炫耀?你向全香港人炫耀還不足夠,還在死人頭上打主意了?還是你不放過我?」
  我沒有答應。王錦昌捏著我的手,使我著實地感到痛楚!
  「我們縱使有錯,並不至於得著個如此不相稱的懲罰惡果!段郁至,你開心了吧!你的大仇得報了!」
  我心內歎一口氣。如果王錦昌可以靜下來,想一想他剛才出口的—句話,他就會明白為何上天會作此安排了!
  難道刑罰之不相稱,在世界上只他一人不成?
  唯其郁真和我,會得一時不慎,都曾愛過如此不堪、完全不曉得責任為何物的一個男人,才知道心裡頭要承受的那份懊悔和悲痛!
  我幸運地有緣可以振翅高飛!
  郁真可要困處愁城,惶惶難以終日!
  當年弱者變強,強者變弱!
  劫是姐妹二人都逃不掉的.可惜,劫後餘生只我一人!
  「別以為你顯了奇跡,如今富甲一方,我就會惋惜,我就會後悔,你段郁至認真妄想!」
  不後悔的人,並不會如斯吶喊。不妄想的人,也不會出意表白!
  司機忍不住走出來,衝上前,拉開了王錦昌。
  我坐回車上去,囑司機把車開往機場。
  此行,沉痛、哀傷,卻是真正的幕下收場。
  機場上,湯敬謙律師來送機。
  我們手握著手:「湯律師,煩你替我做件小事!」
  湯敬謙點點頭。
  「給我母親買一幢寬敞的房子,每個月準時的送她三萬元港幣的家用,我甫抵溫哥華,就調款子至我的信託戶口。」
  「好!」湯律師應著,「如果段老太要求跟你聯絡呢?我應如何應對?」
  「你是律師,還要我教你應對不成?她要是撥電話至溫哥華來,我相信我的秘書也會得擋架,對你,絕對是輕而易舉的事了。」
  再回到香港來,不知會是何年何日何時的事了!
  一飛沖天,昨日已矣!
  回到溫哥華來,米高福待向我興高采烈的報導:段氏食品業上市,認購空前踴躍,集資一億加幣,已不成問題,段氏前程錦繡,事在必然。
  自段氏創立以來,我從未試過早於晚上七時前離開自己的辦公室。這在加拿大,是不常見的現象,我卻一直習以為常。
  車子載著我回家去。
  現今我住到桑那斯區一瞳古老大屋內。途經加比大道,我讓司機停在我第一間「淚盈點心屋」前,正想下車……
  行人路上走著一老一少的兩個中國婦女,好面熟。
  我差點失笑,竟是王錦玲和她母親,怎麼到溫哥華來了?我想定是新移民或者前來旅遊。
  如今,她們之於我,分明是不相干的了。婆媳之間的恩恩怨怨其實最是無謂!夫妻情重時,彼此的雙親無疑是父母,夫婦反目了,對方還不是過路的途人而已,何必認真?
  每到下班時分,就必有條小小人龍在這裡輪候買「淚盈點心」,售貨員低著頭收錢交貨,根本忙得連多看來客—眼的時間都沒有。
  我拿著兩盒點心,重回車上去。
  才踏腳進房子,我那位墨西哥籍女傭,就把電話遞給我,說:「韋迪先生的電話!」
  「喂!」
  「你回來呢!電話接到辦公室去,你已下班,罕見!」
  「我累呢!」
  「段氏結束了一個人找錢的階段,開始一個錢找錢的歷程,所以你特感疲累?」
  「你別開我玩笑!」
  「好,等一等,有個讓你消除疲累的良方傳送過來!」
  「哈哈,姨姨嗎?我好想念你!」
  我哈哈大笑,是班治文的聲音,他不住地叫我,班治文有三歲多了!
  又一生命迅速成長!
  「給姨姨一個大飛吻!」是珍妮的聲音!
  「珍妮,你好嗎?」
  「好,韋迪給你講了個好消息沒有?」
  「什麼?」
  送來的所謂好消息,好像很多,我都沒法一一牢記。
  「魁北克省的文化部部長,邀請你出席一個國家總理都會出席的晚宴!」
  「怎麼?通過你的公司邀請我?」
  「不,不!」韋迪搶回了電話,「我消息靈通,報界的朋友老早有嘉賓名單在手,你是本國商界新貴,果然榜上有名,富而後貴,我們為你歡呼!」
  歡呼的是環繞我周圍、生活跟我的榮辱有關係的人,而不是我!
  我的確疲累,累得望住買回來的兩盒點心,都突然不想吃了!
  只見點心有兩個不同的包裝,一個是當時婦女雜誌的封面,珍妮給他們買回版權,作為一款包裝設計,另一個是從前芳鄰太太的笑臉,還有那兩句宣傳語:從則方鄂太太的笑臉,還有那兩句宣傳句語:「創造者含淚製作,享用者帶笑品嚐。」
  我輕輕地歎一口氣。
  女傭把一封航空信遞給我。
  我點點頭。
  看看信封,是美國寄來的。
  女兒的信。
  我沒有立即拆開。
  多情不再,我對一總免不了要繼續來往的人物,不論誰都保持一定的距離。為著保障自己。
  我步回睡房去,脫下了衣衫。
  鏡前呈現的裸體,仍然玲瓏浮凸,肩膀、胸脯、小腰、臀圍,我輕輕地撫摸著。
  再不是從前的滑不留手,一層乾枯的蒼白泛滿全身,有點像快敗落的門牆,灰水會得一片片地剝落!
  我打了一個重重的寒噤。拿起一枝潤滑的皮膚劑,搽滿雙手,給自己慢慢地渾身塗上,輕輕地愛撫著。
  閉上眼,享受這一刻的快意安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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