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服飾,沛沛都把自己照顧得好好。青春固然是本錢,品味的培養,不知源自何人何處!她可以拿我兩件月下貨式,稍換配搭,就穿得與眾不同。
如此的一個女兒,是不用我牽腸掛肚的,至於說……
我還不設法搞通自己的思想,大概只有自尋煩惱的份兒。說得庸俗至極,而又最現實的一句話,現代大學裡頭剩下多少個處女處男了?直撐至洞房花燭夜才一嘗雲雨滋味的,怕生理與心理都有點怪毛病!
我只能如此去確定自己的女兒是再健康再正常沒有的了!
這叫自我安慰。
有人輕敲房門,當然是沛沛。
「還未睡!」
我放下書本,對女兒微笑。
「剛才是郁真姨姨的電話!」
「是嗎?怎麼不讓我跟她說句話?」
「我問過她,郁真姨姨似乎急著要收線!」
「那麼,她搖電話過來幹什麼呢?」
「哈哈!」沛沛幾乎歡呼,跳到我床邊來,吻在我的額上說:「郁真姨姨說,給我安排了在暑假到歐洲去,讓我在法國住兩個月,學畫及進修法文!她跟巴黎大學的一位路易巴爾教授是好朋友,說好了要照顧我,郁真姨姨負責送我機票零用,只要我今年成績繼續優異!」
「你郁真姨姨要把你慣壞了!」
「媽媽,你高興嗎?」
我笑而不答。還用說呢,當然是高興的,誰會看著自己骨肉被人欣賞照顧而不高興?更何況出心出力的是親妹子,無疑是對我的一重尊重與關懷的表示!
我曾為生郁真的氣而內疚了一整個晚上。我這人,也許連俗語說的所謂「鮮魚頭,老襯底」也不是,徹頭徹尾的只是「老襯底子」,只要有一點甜頭,就想著終生圖報。故而,又想起錦昌來,他待我不薄,我便死心塌地地為他,為這個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週一,通常是最少客人來光顧的日子,我總在這天早上到超級市場買菜。回到家來,信箱例必塞滿了信,多是各款賬單,我也就趁下午有空,逐一記賬整理。
這天正要開門進屋,鄰居那位胖胖的杜倫太大,一邊笑著,一邊挪動那二百磅的身軀,從園子的一頭走過來,揚著手中的一封信,向我呼喚:「王太太,王太太!」
真不得了,才急走那麼幾步路,杜倫太太就氣喘如牛兼滿頭大汗,她隔著籬笆把信遞給我:「剛才郵差來過,是雙掛號信,你外出了,我剛在園裡踱步,郵差就托我代你簽收了!」
「謝謝!」
「沒有什麼重要事吧?郵差說,是香港法庭的信。」
我愕然,怎麼可能?也就笑笑,再謝過胖太太,跑進屋子裡。
把一應雜物先行堆放在桌子上,我坐下來,拆開那封掛號信,細閱之下,登時間呆了。再讀,手開始發抖,抖得連握著的那張單薄的信紙也有如在風中震盪。
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恆茂銀行控告我欠負二百萬元債項,不作清還,向法庭申請得直,傳票直接越洋寄至加拿大來向我追討。
渾身的血液,涼一陣冷一陣,然後又像立時間停止流動,甚至乎抽離,我體內空洞洞的,只餘兩隻眼珠子不停翻動,干翻動……
我以為我會立時間大哭一場,可是,我沒有。
也許哭出來會好一點,但,我只是驚,極度的震驚。
我明顯地呆坐在廚房裡很久,很久,很久……
然後,愈來愈驚,體內恢復一點知覺,心在狂跳,不住地跳動,就快要從口腔裡跳出來似的。
是真的,心要像吐血地吐出來了,胸腔的翳悶難受到頂點,我無法不蠕動著身軀,扶著牆、門,走進洗手間去,然後把臉塞在抽水馬桶內吐個不停……
把今早的早餐全部吐出來……
我跌坐在地上,嘴角殘餘的髒物,是一陣難以形容與忍受的酸臭,我再吐、吐、吐,吐至體內最後一滴的黃膽水!
我什麼時候曉得掙扎起來,搖電話給球表嫂,實在不曉得了,我模模糊糊地只記得我請她要關照沛沛和那服裝生意,我說:「我有急事,要回香港走一趟!」
「什麼時候回來呢?」對方問。
我怎麼知道?也許這一回去,就要關進監牢裡去,一生一世都不可以再出來了。
我驀地放聲狂哭……
我把自己關在睡房內,哭足了一整夜。
我躲在被窩裡哭,實在回不過氣來了,便掙扎著起床,跑到洗手間,雙手撐著面盆,揚起頭來,被自己那一臉的紫白嚇得重新再哭,直至鼻孔塞住了,再透不到一口氣,就只得張著嘴巴,苟延殘喘。
這一夜,就是如此拖著,過去了。
晨光亮微,我下意識地洗了一把臉,步步維艱地走到女兒的房間去。沛沛沒有鎖上門,她睡得好熟,被子被踢跌在地下。她從小有踢被子的習慣。
我只匆匆地看她一眼,留了張支票與便條略作交代,一發覺我的眼眶又再濕熱,就立即把小被拾起來覆蓋在沛沛身上,掉頭便走。
電召的黃色計程車,把我送出機場。在候機室內堆滿了回香港的乘客,無一不笑容滿面,急不可待。只有我木然地躲在一角。
還能從極度震驚中曉得要立即安排返港,已是我萬萬意想不到的了。
我是無辜的,故此,我不應逃避。
這個信念,支持著我站起來,面對難以估計的困難!
錦昌知道此事會有什麼反應?痛罵我一頓,抑或認為我愚不可及,要鬧離婚?
我的天,不能再朝這個方向想下去,否則我會不支暈—倒,事情更不可收拾。
也許,那張告票是循例式的警告信,其實張重軒一家老早巳把事件擺平了,二百萬港元對他們是什麼呢?母親曾說張太太一買首飾就是半個千萬;母親又說人家只不過給我們面子;拿我們看成知己,才有這擔戴,難道存心陷害我不成?母親還揚言如果對方出了事,就由她老人家代為償還債項,不用我操這個心?母親……從小至大,母親有試過悉心照料我嗎?
我連連冷顫!
實在不能想得太壞。上天是公平的,我沒有做錯什麼。
大意,只是大意,但大意的過錯即使罪名成立,亦罪不至死,罪不至坐牢,是不是?
不讓錦昌知道我為什麼回來了。我只請倩彤幫個忙,撒謊說她跟施家驥出了亂子,要我趕回來陪她幾天,一候事件平息,我就回加拿大去了。
我突然心裡發急,宜得下一分鐘就能返抵家門。
母親也許早如熱鍋上的螞蟻,候著我回家去。她一定憂心如焚,覺得對不起我。說到頭來是自己骨血,不能太令她自疚。她也是被人情一時蒙蔽了,才會向我提出這要求。
天大的事情,要擔戴的應該是年輕一代,不能叫老人家擔心。我這個主意是要打定的。
況且,我回到錦昌身邊去了,就等於有支持力量!或許我瞞得住錦昌,只要他在我左右,我心情便易於平伏,能冷靜地處理此事。萬一瞞不住他呢,極其量是發一次前所未有的脾氣,然後他會給我解結。總之,能回到錦昌身邊就好。
從昨天開始,處處都事與願違。我愈急,航機愈遲抵達目的地。在日本轉機一程誤點,讓我等足了三小時,抵達啟德機場,已是晚上九時多。
我沒有行李,只有一個小包載著替換的內衣褲,火急地衝至移民局櫃位,心又再一次像要從口腔裡跳出來,感覺實在非常非常非常的難受。我畢生都不會忘記。
那移民值班官員看我一眼,我宜得有個地洞就這樣鑽進去,永不要回陽間來了。如果在此時此刻,眾目睽睽之下,移民官通知警察前來把我帶走,我會無地自容至何境地?
渾身冰冷,如墮萬丈冰窟。
過了一千億個世紀的時間似,那移民官把護照交還給我,並沒有說什麼話。
這是我整整兩天以來,得著的一點暢快感。事情顯然末發展至不可收拾的凶險局面。
我跳上計程車,回到跑馬地的住所。
沿途,體溫開始有點回暖,到底家門在望,親人可即!
我放下一半的心!
從手袋裡拿出鑰匙來開啟大門,這個親切而熟悉的動作,一年前我每天都重複地做著,如今競變成生疏得可笑。
我刻意地放輕開門聲和腳步,因為大門才開啟了,我就發覺一屋的幽暗,客廳飯廳與廚房都沒有亮燈,大抵是錦昌和母親都已入睡。
我看看手錶,還未到十一點。然,母親如有牌局,她是決不會在凌晨前回家的,此刻還能有牌局,是好事,可見她的心情輕鬆,表示事態有轉圜餘地或已解決了。
至於錦昌,這些日子來,他好像習慣十時多便已累極上床休息了。
我把行李袋放在沙發上,踢掉了鞋子,然後走向睡房,正要伸手推門,才發覺房門虛掩。
我靜心地聽著,房內有微微的聲音……
是人聲……
是人的喘息聲……
是男的,也是女的濃重喘息聲……
我告訴自己,我又在做夢了。
連連的惡夢。
我冷笑,倒霉的日子裡,真是頭頭碰著黑,連幻覺都如此無聊,太恐怖了!
屋子裡剎那間寒風刺骨,我緊緊地抱著自己,不動。
房內仍不住傳來悉碎的被褥糾纏之聲……
我拿眼看看四周環境,看看自己有沒有走錯地方……
也許,我這糊塗蛋跑到別家人的房子裡去了。我們的這幢大廈,每個單位都一模一樣!
念大學時,我就曾經如此糊塗過。只因考試,連夜在圖書館裡唸書至天明達旦,拖著疲倦得四分五裂的身軀,步回宿舍去。女生宿舍在最頂一層,其餘各層皆是男生宿舍,我轉呀轉的,轉了好幾個彎,自以為已到目的地,推門一進睡房,見床便躺下去。睡醒時,一室陽光,我睜眼看看床頭書桌上,怎麼放置著一大疊一大疊的電子物理書的呢?好莫名其妙,從哪時起,我開始轉系念理科了?還在狐疑之際,驟然看見物理系的一個男同學惶恐至極地坐在我對面床上,戒備地把自己的身體拚命縮向床的角落。我驚叫:「你在這兒搞什麼鬼?」
對方嚇得什麼似地嚷:「我正要問你!」
老天!我拍著額頭,差點昏了過去。
這個笑話,傳遍校園。我就是這麼糊塗,轉呀轉地少攀了一層樓,碰巧那床鋪的男主人當夜沒有回宿舍,於是,我累極而至在男生宿舍熟睡了一夜!
人在極端疲累之下,是會發生不可思議、無從解釋的錯誤的!
一定是摸進別家人的房子裡去了。
我要快快地逃離此地。
正要提足狂奔,腳上似有千斤重擔,動彈不得。
我多麼的可憐!
蘭麝細香聞喘息,此時還恨薄情無?
對像競不是我!
我的心開始絞痛,緊緊地扭至血肉模糊。
房間裡頭,聽到了男的聲音,那麼的溫柔無奈:「我對不起你!」
「我們都對不起另外一個人!」
「不要說了!」
對,不要說了,說一億個對不起是不管用的!
我仍然站在原處,僵、冷。
「我口乾!」男的聲音又在響。
「我給你拿杯水!」
過得一陣,房間的燈亮起來。
房門打開。
淒厲的一聲慘叫,並不是我。
錦昌衝出來,一把抱住郁真,忙問:「什麼事?」
話才出了口,他望見了我,比見鬼還要恐怖,眼放綠光!
我沒有怎麼樣,只說:「讓我進去,那是我的房間!」
我在他們的身邊擦過,把房門關上。
闊別才不過三百多天,睡房佈置絲毫不改!那枕、被、床蓋,儘是舊時模樣。
我胃內一無所有,看著凌亂的一床錦被,再吐不出一點兒剩餘的渣滓!
隨即,我倒在地上!
再轉醒過來,怕是幾個小時以後的事。
人生就是這樣,你栽你倒,你醒著,你站起來,全是你個人的料理,跟旁人無關!
我扶著床,站起身來。
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脫個精光。
開了浴室內的花灑,從頭至腳,重重地洗刷乾淨。
我站在鏡前,一個裸露的女體,是如此的有吸引力嗎?
我笑。
人與獸,何異?
才不過是三天功夫,我的裸體告訴我,已經消瘦,憔悴不堪!
我用大毛巾裹著自己,拉開了抽屜,翻出了一套舊衣裙,我非常非常非常仔細地看清楚,的確是自己的舊物,才放心穿上!
房門打開,走出客廳。
錦昌立即自沙發上站起來。
陽光自四方八面映進來。當初我們決定買這間房子,最主要是它光猛通爽。果然,在如今這個黑暗得不能再黑暗、齷齪得不能再齷齪的時刻,屋子依然明亮。
眼前人如許陌生。我於他,想也如是。
錦昌一夕之間,老了不少,眼眶凹陷得過分明顯了,鬚根子如叢生野草,雜亂無章,有一種……一種骯髒得離了譜的感覺,他從來不是如此的!
錦昌望住我,躊躇只那一分一秒,就衝上來,抓住我的手:「郁至……」
「對不起!我有急事要趕著回來,沒有通知你!」
「郁至,請別這樣!我一夜沒有睡,我怕你有不測,我想過要報警!」
「母親呢?」
「她回鄉間去了,沒有留言,是上星期突然間去的。」「啊!」我應著。
「郁至……」
「錦昌,我真的有要事趕著辦!」我掙脫了他的手,打開大門!
錦昌上前來攔截我。
「郁至,求你讓我們好好地坐下來談談!」
「先讓我出去了,辦妥正經事,我會回來,回來再談!」
「你會回來?」
「會!」
恆茂銀行,聳立在地王之上,宏偉堅固得有如一所監獄。
我走進去,被招呼在非常輝煌的會客室,等候……
牆上接著一列的董事照片,最末的一個,很面喜,施家驥?
我不是不戰慄的。然,感謝昨天晚上,我的戰慄再不是要面臨這宗錢債案的裁決了。把我送到十八層地獄,心頭未必如現在的苦,我的眼淚,至今,始如斷線明珠,一顆顆地墮碎在衣襟之上。
恆茂銀行一共有三位高級職員負責接見我,陳業廣總經理、信貸部主管,姓甘和一位銀行方面的法律顧問,姓湯。
我在他們出現之前,早已將眼淚拭乾。
陳業廣先生很溫文地說:「王太太,很高興你趕回香港來處理此事,我們以這方式通知你,是情不得已。」
「我明白。」
那位法律顧問說:「你有代表律師嗎?」
我搖搖頭。
「希望無此需要。如果我們雙方面能解決問題,無人喜歡在法庭相見!」
「如何解決?」我並不認為自己問得愚蠢,時至今日,我仍能問問題,連自己都駭異了。
陳業廣答:「王太太,也許你一直在外頭,不知道發生在張重軒家的一些事!
我就算在香港,也不見得會知道張家的來龍去脈,我跟他們基本上毫不相識,更不往還,我來往的只是我的母親。
胸口一陣劇痛,令我不期然地移動著身體。
「王太太,張重軒家族似乎在過去半年內有很多困難,其中他女婿更在生意與投資上頭,血本無歸,潛逃至東南亞去,經他手借貸的銀行款項,超過五千萬,你擔保的這一筆,是後期的一個非常細的數目。」
我苦笑。
半生人從來未試過有二百萬元在手。
「什麼生意與投資,可以令到一個人如此名譽掃地,兼害慘了旁的一干人等?」我問。
「這些……如今都不再重要了,是吧?」
我點點頭。
「張重軒先生雖仍是我們銀行副主席,但他已聲言不對女婿所有行為負責!」
「張重軒太太呢?」我問。
「這個我們不大清楚,但,王太太既然簽了擔保文件,也就只好請你負擔這項債務。」
「我沒有二百萬!」
室內一片靜謐。
「我真的沒有!」
我再問:「拿不出來,是不是就要拉我去坐牢了?」
我的情緒顯然激動。
「你坐牢,對誰都沒有好處!」
「但我們也有為難,也有迫不得已。」
「寬限一個時期,我們可辦得到!何必迫得大家都走投無路。」他們三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合情合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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