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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節

  我耳畔驀的嗡的一聲,心上突然一片空白。
  良久,一千一萬個倩彤的影像在腦海裡重重疊疊。
  我覺得渾身的不自在,覺得我這童年好友出事了,覺得自己臉上毫無光彩……
  思想剎那間混雜無章,把旁邊兩個女人的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地繼續聽進腦子裡。
  「女子無才便是德,此是恆古常理。舉凡年薪半百萬打上的女人,都自負得以為天塌下來還有本事撐得住,還不是一回到家裡,睡在床上,就想要個男人了!」
  這是活生生的人講的話,真是會得嚇死人,最低限度嚇死我!
  「說什麼個個都—表人材,冰雪聰明?最人的智慧應該是老早定奪去向,知所取捨,認清身份才對。年輕時既要在事業商場上出盡風頭,就別趕在更年期粉飾一番,撿人家的老公!」
  我有點暈眩想吐,不知要不要上洗手間去,稍事歇息!
  修甲女朗拿眼看看我,問:「你臉色不大好,怎麼呢?」
  我機械化地堆出笑容.沒說什麼。
  但願趕快做好頭髮,迅速離此是非之地。
  臨踏出「清浪」門口,還聽到最後一句話:「這孟倩彤真會挑,施家驥當年家無恆產在英國做苦學生之時,放在她面前,她不見多望一眼。現今成了政界紅人,單是出這等畫報的免費風頭.就值回票價,誰願對這種郎才女貌、相得益彰表示認同……」
  走在街上,要頂著大太陽,我驚出一身的汗。
  原以為世界上最難纏的人物是家姑,豈知她的談話藝術還未臻絕境!一山還有一山高,外頭的崇山峻嶺竟多至如此!
  我是斷斷不會給倩彤,甚或任何人複述剛才聽到的那番話的,恐怖得連複述的勇氣也沒有,實在難於啟齒。
  如果說這情景就是世面,我寧願從未見過世面了。
  可是,倩彤肯定是見過世面、通曉人情道理的,她會不會老早已經風聞此類閒言閒語?是置若罔聞?是見怪不怪?抑或聲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其心深處,深不可測吧!真是一念曹操、曹操就到!
  麗晶樓頭,衣香鬢影,衣履風流,珠光寶氣,其中也包括了孟倩彤。
  我其實不大習慣豪門夜宴的場面,置身其中,覺得格格不入。有一起富家太太小姐,談論時裝首飾,固然非我族類。我整個保險箱內除了兩對結婚時雙方家長送的龍風鐲、一些親友送的金飾,最名貴就是錦昌給我的訂婚鑽戒了、重—克拉二十八,成色高至九七,完美度是VVS,即很少很少瑕疵,也算是我的傳家至寶了。
  至於服裝,我年輕時穿旗袍,後來踏入中年,腰身粗橫了一些,也就改穿本地縫製的西裝,最出得場面的要算那襲由倩彤介紹我買的名牌貨,勉強是四季皆宜。故此,今天我也以此亮相。
  識得少,自然無談話本錢。首飾服裝之外,對商業活動與香港時事我更孤陋寡聞,故而在這種各人捧著雞尾酒杯聚談、論盡天下的場面,只得以微笑與沉默應付。
  曾經試過一次,傅老闆晚宴,囑兩三位高級職員攜眷出席相陪。錦昌的—位同事馬先生的太座,在席上略為談笑風生,誰知樂極生悲,馬太太在各人談論英國當前外交態度時,竟然無端端發出一個問題:「賀維是什麼人呢?他有權管香港?」
  在座中人,面有難色,小馬尤甚。
  錦昌立即在回家途上嚴厲地告誡我,以後出席任何大小宴會.絕對不可胡言亂語,以免失禮。
  倩彤當然不可同日而語。
  我在公眾場合跟她碰過面,完全談笑風生,滔滔不絕,還能怎樣形容她呢?總之,她每一句說話都有尺度,有內容,恰到好處地通過笑容傳遞出來,融化在聆聽者之間.叫人接受得好舒服好舒服。
  聽倩彤說話,根本上是一種享受。她的確有使男聽眾心悅誠服、女聽眾懾服的能力。
  我不能說不羨慕她的!
  像我,徹頭徹尾的呆瓜—個,站在華筵盛典之內,簡直有點多餘。
  今天倩彤穿件米白色斯文套裝。胸前別了個二十四K鑲碎鑽的細緻胸針。把她配襯得溫文爾雅,連平日常見的那三分職業女性的霸氣也遮掩得密密實實.益顯嬌美。
  她喜悅地走過我身邊來,說,「看!你沒有買錯這套服裝呢!高貴大方,穿多次也不會使人生厭!」
  其實我無心聽她讚美。
  一看見倩彤,就想起這些天來所見所聞。頓覺眼前的這位經年親如骨肉的摯友,有份生疏感覺。
  人要瞭解人,委實是相當困難的。
  我正不知如何作答時,倩彤把聲線放下,喜悅地說:「他也被邀出席呢!」
  我差點衝口而出問:「他是誰?」
  隨即會意了。
  「你會把他介紹給我認識嗎?」
  倩彤仍舊喜孜孜,心無勞騖地說:「看情形吧!也許不大方使!其實,你認識他也不管用呢,他不會跟你談得攏,日後也不會來往,知道有這麼—個人不就可以了!」
  心頭像被刺了一針.有點滴的血絲浮現。
  為什麼日常生活之內。我老是要訓練自己從一個正面的角度去看事物,才能安樂?
  我當然可以把倩彤的說話看成忠實報導,我倆既情同姐妹,又何必客氣?直話直說是應該的。
  然而,心上的血絲還是湧現。
  人的自尊畢竟最是脆弱。
  錦昌曾經向我提示過:「你別天真,這個世界有百億家財的人絕對不會把五十億的放在眼內。倩彤與郁真跟你親近,並非考慮你的智慧,只是當你是家庭中一件有用的物品.起方便的作用。」
  我當時不以為然,因為作為—件有用的家庭用品,也是有價值的。
  如今想來,家庭用品難登大雅之堂,不值得在人前亮相。這也不是不悲哀的!
  眼前的倩彤,當然不會明自我心裡產生的千百個問號,她一直微笑著,……
  突然問,她收斂了舒舒服服的笑容,代之而起的是點點尷尬與微微愴惶。
  我回轉頭,望見有兩位丰容盛髻的女士陪伴著新娘子傅玉書走過來。
  傅家小姐的—張臉,細白滑嫩得別人一看見就知道什麼叫養尊處優,那麼嬌小玲瓏的身段毫不畏難地罩上一件曳地的長婚紗,粉頸上還戴了一條重型的、由起碼幾十顆克拉裝巨鑽鑲成的頸鏈,當中嵌上成顆龍眼般大的、杏圓血紅寶石,完完全全集富貴榮華、粉琢玉砌於—身。
  令人驚歎!
  我爽爽快快地說:「恭喜恭喜,恭喜你與新郎永結同心,白髮齊眉!」
  在這種場合,我可以說的和敢說的話實在不多,一有機會立即表現自己。
  「謝謝!」傅玉書笑得甜到人家心上去。真要命,這天之驕女差不多有齊太陽底下的一切。聽說新婚夫婿是牛津大學博士,專攻英國文學!有錢人家念文學,才叫相得益彰!
  這是個連我都懂的道理了!
  身旁其中一位太太微笑插嘴道:「一定是永結同心,白髮齊眉的!名正言順的夫妻嘛,單是親朋戚友的善頌善禱,已多福庇,擋得住任何風風雨雨了。」
  說得極是!
  傅玉書跟我說:「你們認識嗎?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施家驥議員夫人!……」
  我登時嚇得搖搖欲墜,手上拿雞尾酒杯的手隨即震抖,酒不住在水晶杯內蕩漾……我看上去,自覺暈眩。
  站好了,定下神來,更慌張。原來就在我不知所措之中,新娘子給別些賓客簇擁著又如穿花蝴蝶般跑到別處去了!只餘下四個女人一時間面面相覷。
  施家驥夫人、施家驥情人、施家驥情人的女朋友和另外一個可能是施家驥夫人的女朋友!我的天!快要短兵相接。
  我簡直覺得如臨大敵,瞪著眼.望住那個施太太……
  敵人終於笑口吟吟地開口講話了:「王太太不是單獨一個兒赴會吧?王先生也來了嗎?」
  她們兩個朋友,一唱一和:「王錦昌是傅翁的愛將,要算半個主人了!當然在酒會裡頭……」
  「王太太怎麼一個兒開小差呢?現今有位一表人才的先生,太太得步步為營呢!」
  我拿眼看倩彤。她粉臉泛白,沒有太大的反應.然而,分明的無法脫離險境,干尷尬。
  對方毫不放鬆:「時光正在倒流五十年,這年頭甚多女人甘於做妾!」
  腦子裡靈光—閃,我竟答:「對呀!天下間一有你情我願的事,就防不勝防,跟是肯定白跟的了,對不對?」
  話溜了出口,我突然有種反敗為勝的暢快感,還能向著兩隻擺明張牙舞爪的雌老虎冷笑。
  第一次在生活上知道半斤八兩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施家驥太太以及她的那位朋友的威風霎時掉了一半,也真難為她們,搜索枯腸,只找到這麼一句回話:「我們以為女人只會物傷其類!」
  我毫不思考地答:「根本是非我族類,何傷之有?兩位太太跟孟倩彤小姐認識嗎?是我的好朋友!」
  趁著此時有別的賓客穿來插去,熱烈招呼,二人知難而退。
  倩彤默默的望住我,再微垂下頭,輕聲說了句:「多謝!」
  我拍拍她肩膀說:「我們不只是好朋友,是好姐妹是不是?」
  —整晚,我心不在焉之餘,競有點從未有過的顧盼自豪,想來我做人處事的潛質頗佳吧!到底是受過正統大學教育的人,只不過對社會生疏了,只消幾回練習.還是有希望的。
  我多想在回家的路上,把過程轉告錦昌,回心一想,還是不必了!
  我和他之間愈來愈多少一事得一事的怪感覺!
  況且,要說戰勝了施家婦,也還未必!
  唉!膽敢大庭廣眾,出言相欺,可知來意不善,今回對方輸在輕敵,否則,理虧的一邊還是容易在人前矮了一截的。不是嗎?斯斯文文的言語交鋒,也還能撐得住,如果有日明槍明刀呢,無論如何有法律保障的人在社會上佔有優勢!雜貨店內那些無牌洗潔精,又平又靚,都無人問津,是必要斧頭牌,奈何!
  倩彤身光頸靚的人.為什麼要去淌這種渾水?
  那施家驥是個三頭六臂的人,值得如此拜服嗎?
  我根本不知道那些議員在搗外什麼鬼。
  算了,人各有志!
  我剛才在陣前硬說物以類聚,其實全是為了維護倩彤而作的違背良心話。
  可是,在人前袒護倩彤是我的當然責任,我確是非常非常非常真心的。錦昌曾說我常在人前提起倩彤的交情是志在高攀,他錯呢!叨光之餘,聯朋結黨等於承擔彼此的苦難。倩彤的成敗苦樂,我一律感同身受。十隻手指有長短,世上哪會儘是便宜事?不見得有朝一日,要對付倩彤的人會得特別憐惜我!
  誰說日子不是箭一般地飛馳而過?
  一眨眼,我們全家就得上加拿大駐港專員公署去接受移民面試了。
  錦昌辦的是投資移民,因為我們根本沒有親屬在彼邦,錦昌只好委託律師,代他以二十五萬加幣投資在加國移民部特許的銀行貸款基金之上,就輕而易舉地過關了。
  那移民官是個男的,—臉祥和.只向錦昌問了幾個簡單問題,包括問他何時啟程、何時向永成建築請辭等等,錦昌說:「最希望能趕及八月一家成行;以便我女兒可以在今秋入學!」
  轉到移民官問我時,我的手—直抖,乾脆雙手墊在大腿下壓著。他問:「王太太到過溫哥華?」
  我點點頭:「年前旅行去這過了。」
  「觀感如何?」
  「蠻好的。」
  「你若長居,會適應?」
  「無所謂,我在香港的生活也甚是簡樸。在那兒洗衫煮飯,服侍丈夫女兒還不是一樣。」
  沒想到我如此實話實說.該移民官滿意地不住點頭。
  他又跟沛沛閒聊。這女兒甚為出色.才說上兩句話,她就興致勃勃地反客為主、拚命追問對方關於加拿大的大學生活,她決定要攻讀時下最吃香的改良品種科學。急於查詢哥倫比亞大學這一科可有聞名。
  那移民官說:「加拿大實在最歡迎像王沛沛這種年青人.有信心、有活力,適應力強,勇於融入新環境之內。我們其實並不反對移民者以九七為首要移民理由.只是期望順應這項移民需要,人們可以積極地接受及學習我們的生活方式和文化。
  香港人靈活變通的能力聞名於世,只要有充足心理淮備,簡直易如反掌。」
  移民官演講完畢,站起來送客,禮貌地給我們握完手.還高高興興地拍著沛沛的頭,說:「希望有天能在加拿大碰到你!」
  就這麼簡單,我們就得準備在不久將來登上征途了。
  上屋搬下屋尚且頭痛。
  移民,真是搞得我這家庭主婦一頭煙霧。
  單是服侍寶貝女兒,就艱難。她大小姐要應付期考,雖說行將就道,成績如何不成威脅,但錦昌堅持要沛沛功課上不因外在環境影響而稍呈鬆懈、這個觀念當然正確,於是王家小姐把她赴洋求學的興奮心情暫且壓下,「囑咐」就這老媽子,為她購買各類衣物用品。並收拾行裝,就是那些牛仔裙褲與牛仔褸就已買上一大堆。
  行李要先托運,現今專門為移民提供服務的貨櫃寄運公司,態度並不算友善。由於錦昌囑咐,只把四季應用衣服及家庭用品托運,其餘傢具雜物,都在抵步後添置,因而用不了一個貨櫃箱,對搬運公司而言,算小生意,於是獲得禮待的機會就相對地下降了。
  對方差不多在末聽完我講完行李情況時就截我的話:『得了,得了,總之你何時收拾妥當,就再搖電話來,價錢屆時才告訴你,我們沒法子有空先來給你報價!」
  隨即摔了電話。
  我坐在客廳當中。面對著一屋子未經入箱的雜物,頓生氣餒。家庭主婦生活上有干百種芝麻綠豆般的困難,真不知從何說起。真能組織起來吐苦水時,徒惹聽眾鼓噪!
  掛在一般人口頭上的一句話,通常是:「你的受罪也算為難,那些在社會上幹大事業的人所遇風險豈非等於世界末日!」
  說得合情合理,然,我無意跟人家作什麼比較,他們再富貴榮華,我還是每個月守著二萬元家用過日子,他們更困難,我亦無法感同身受。同樣道理,我覺得生活呆滯、平板、枯燥、瑣碎、煩悶,他們不能體會,我的辛苦並非比別人的辛苦輕一點,就不算是辛苦了。
  像如今,一屋凌亂巳整整兩個星期,沛沛放學後躲在睡房中少理,錦昌放工回家只管皺皺眉頭,母親呢,每天絕早銷聲匿跡.對於移民一事反應相當消極,簡直有種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態度,只我—人苦撐殘局。也不能怪母親,事緣錦昌不能立時把岳母帶同前往加國,她屬於次要親屬,務必在我們安定下來,才有資格正式為她申請。母親曾不置可否地說過:「移民與否,於我是無關痛癢!」
  故而,她不愛幫我忙打點一切,何能厚非?也許她心裡多少有點酸溜溜的難受感覺,亦未可料!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來。我自沙發上跳起.慌忙翻動地上的紙盒雜物,尋了半天方才把個電話尋回!
  「喂!」我倒抽一口氣!最淒涼的情景莫如是折騰好—」會之後,把個電話抓起來,對方剛剛收線。幸好今回僅僅趕及!
  「喂!郁至嗎?」對方竟是錦昌,嚇我一跳!
  「對不起,錦昌,客廳亂糟糟,我連個電話都尋不到!」
  「你—定收拾得很累了吧?」
  我支吾以對,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開心?驚奇?
  「郁至,你還在嗎?」
  「嗯,在,在!我在聽你的!」
  「你太累,今晚不好做飯了,趕快泡個浴,開車子到中環來接我下班,我們到外頭麼吃頓好的。」
  「沛沛考試呢!還能出來走動!」
  「給她弄個即食麵吧!」
  「這……」
  「爽快點,免得—交五點,中環車塞.更耗費時間了!我們帶點小食回家給沛沛做消夜便成!」
  這可以算是生活裡頭的天大喜訊了!我都記不清楚有多久沒有跟錦昌雙雙對對地逛街吃飯了!
  我快樂得有如一隻小鳥高飛,哈哈!應該修正,足—只不大飛得動的小鳥才真.只要依然快樂便成!
  今天必是吾日、連沛沛都甚易商量.對公仔面甘之如飴。
  我琳了浴,在梳妝台頭翻出了唇膏和香水,就只有這兩件道具,還適合我派用場。衣服是試著穿了兩件、在鏡前幾個轉身,都覺得不大好看。從小到大,姐妹倆的體形就有顯著分別,郁真是香肩細小。腰可盈握,一副秀麗晶瑩的模樣,老是有種叫人不要亂摸,要仔細呵護的感覺。我則老早便腰圓背厚,嫁後作為人母,就更胖鼓鼓的,不至於成了肥婆、但絕不輕磅,故而硬把自己塞進的裁剪苗條的衣服裡時,總顯得牽強:望一望手腕上的表,快五點了。嚇得什麼似的,不由分說,反正把裙子穿上,抓住手袋就衝出門口去。
  錦昌上了車,對我微笑.讚道:「好準時,喜歡吃什麼嗎?」
  「聽你好了!」
  「還早呢,我們先到淺水灣酒店飲茶、再到日本餐館去吃魚生!」
  派頭真不小!我望了錦昌—眼.尋不出什麼蛛絲馬跡。我忍不住笑;」你笑什麼?」
  「錦昌,你聽過有些丈夫忽然對妻子大獻慇勤了,且別歡喜.一定是外頭有了個見不得光的女人!」
  錦昌認真地看我一眼,並無懼色,卻有些微忸怩。
  「郁至,你說真心一句話,婚後這麼多,你覺得我對你是不是不夠好?」
  想不到剛才在車子裡頭一句半句戲言,錦昌竟放在心上,際此淺水灣頭,溫馨細膩的情景之下,還戀戀不捨地追問,殺了風景,真是悔不當初!
  「你別聽我剛才胡扯!我們老夫老妻了,還不互相信任嗎?」
  「這敢情好!我可放心了!老實說.時逢亂世,連照顧自己家小都七手八腳,沒有多少個男人有剩餘的心力去鬧婚外情。」
  那可不見得,我還不知施家驥與盂倩彤一案如何收科。
  錦昌既然不知此事,我絕不透露口風。自問雖無江湖歷練,倒知多少江湖規矩。妄自假借同情為借口,宣揚人家私隱,理應罪加一等。
  我對倩彤又添一份濃不可化的交情,照顧她,絕對應該。故而,親如丈夫,也不應預聞其事。
  我忽然間想念起倩彤來,心有種異樣的不安感覺.照說,就連郁真這妹子都有好多天沒見面,倒無牽掛。怪得很!
  「郁至,你聽著沒有?我說的是真心話!」
  我點點頭。錦昌少有如此多話,聽他的聲音,誠是我的享受,由著他說下去吧!
  「也許這些年來,工作忙苦,擱在家裡頭的時間都沒有好好地表達自己感情,很有點難為情!」
  「這是什麼話了?」我失笑.「我從沒有像沛沛般要你又呵又哄又疼!」
  錦昌握住了我的手,誠懇地說:「郁至,我知道你是個明白人,這以後要你支撐的局面可能更多,責任更沉重了。」
  我默然,心上突然七上八落、有種靜候宣判嚴重結果的緊張。這種感覺其實並不新鮮。在與錦昌母親一桌子吃飯時,聽她東拉西扯地議論—會,就會出現如今的心亂如麻,只因她一轉入正題,就往往是叫人難堪之事。我做了十多年王家媳婦,太知道那種風雨欲來的氣氛了。
  可是,錦昌從未試過如此。
  如果有的話,今回是首次。
  我也不怕,兩夫妻。有什麼不可以商量的?
  「郁至.這個星期永成承接了幾個龐大建築計劃,傅先生鄭重地挽留我。他坦白說。香港可能好景不常,但當今仍在東南亞大紅大紫之際,機不可失!」
  「那麼,我們不移民了?」
  「不,積穀防饑雖是合情合理.一家大小的安全保險仍然非買不可!這次錯過了移民,不知將來重新申請有無困難。我想,你跟沛沛先到加拿大興家置業.我留在香港再搏個兩三年,才圖一家團聚。」
  我渾身冰冷,胃裡的濃茶翻騰著,叫我連胸口都鬱悶。
  「郁至,大時代的日子,不比尋常。」
  我前所末見的倔強,答:「不見得嚴重到這地步!」
  「防範勝於治療。」
  「小心足矣.不用杯弓蛇影。」
  「你口氣甚緊。」
  「差不多沒有商量餘地!」
  「為什麼?」
  「因為……」
  「因為你怕我獨個兒留在香港,會鬧婚變,會花天酒地!」
  我沒有答。正確的答案是我捨不得跟丈夫分離。
  我的眼眶溫熱。
  錦昌的聲浪調低了,依然悻悻然道:「誰叫我們生不逢時.幾經艱難才有出頭之日,幾經辛苦才安排好妻小.就為著婦人的一般見識,整個家庭與事業的計劃告吹,你於心何忍?」
  大帽子壓下來,頂得我頭痛欲裂。
  淺水灣頭的茶敘,最殺風景的莫過於此了。
  我苦笑,想自己必是個對良辰美景、詩情畫意都無福消受的人!
  夫婦倆沉默了好—會,錦昌再開口:「就在此吃點東西就回家好了,懶得又再另外尋個地方泊車吃飯!」反正是嚥不下的,其實吃與不吃都不成問題了。只是白己年紀不輕呢.不會胡亂發脾氣。抓起手袋就走!就算跟錦昌拍拖那年頭,大家鬧彆扭,我也只會默不作聲,跟在他後頭,完成當時的節目,回到家裡去,才躲進睡房生半天悶氣。
  唉,連自己的委屈都不敢作明目張服地宣洩,我這種不中用的女人,跑到外頭世界去,在大太陽底下曝光,只怕—朝半日,便已經完蛋?除了捨不得跟錦昌分離之外,心頭掠過的恐懼.難以言喻。
  車子開回家去的一路上,錦昌完全沒有說話。他不高興的時候可以不開金口凡三五天以上,直至他的意氣平伏過來為止。我相信這回的沉默抗議起碼要持續一頭半個月了!
  我會為他的抗議而屈服嗎?每一次扯白旗投降的人都是我。今次如若請降,我又要承擔多少苦難?想都不敢再想。
  車子在家居大廈門門,我才猛然記起.對錦昌說:「忘了給沛沛買點消夜、你先回家去,我到麥當奴走—趟。」
  錦昌鐵青著臉,毫無表示地下了車。
  冷戰開始.夫復何言?
  我是否太自私了?錦昌十多年為我們—家的口糧與安定操勞掙扎.到今日,稍有微成,我就是不肯提起勇氣來為他的百尺竿頭更進—步而嘗試獨立.事必要拖垮他而後快嗎?不,不,不,不……絕不是這樣的。
  眼前一片迷糊,只見突然人影浮動.我下意識地踩了煞車腳掣,耳畔響起了此起彼落的按號聲.驚魂甫定.我才看到車前有張嚇得紫白的年青女子的臉,以及旁的幾個指罵我的路人。
  我的天!我競視行人路旁亮著的紅燈如無睹……
  車子重新向前開動時,我背上濕了一大片,兼頭痛欲裂。
  把漢堡包與薯條弄到手,像是半個世紀的歷程。
  我把車泊好在停車場,鎖上了,正要抱住食物開步回家去,從柱後閃出個人影來,嚇得我又一臉煞白。
  「郁至!」
  今夕何夕?我的霉頭還未觸夠?
  只見來人不由分說,撲倒在我懷裡,「呱」的一聲,就大口髒物吐到我身上及地上去。
  我下意識地攙扶著她,拿手托住她的額頭,讓她好好地吐個乾淨。
  這才看清楚了孟倩彤那張毫無血色、像極了死人的臉。
  「倩彤,你這是幹什麼的?」
  倩彤緊張地抓住我,不放。口中亂嚷;「別不理我!你不理我,我就慘定了!」
  分明是喝醉。醉後吐的也許是真言。倩彤父母早亡,沒有兄弟姐妹,孤家寡人一名,我算是她最親近的朋友,直至最近,她才有了那個姓施的!
  心頭驀然掠過—陣憂戚,隨即驚覺,要先顧倩彤。於是把她半扶半攙,一直拖抵家門。
  好辛苦才把倩彤弄進母親的房間,讓她睡在床上。慌忙地弄了一把熱毛巾給她擦臉,又得強行脫下她的衣服,給換上了我的。折騰了好半天,才叫看著倩彤昏睡過去。
  總算一下子回復平靜。
  我坐在她床前。噓一口氣。
  到底出事了!
  這是預期的結果吧?
  我無奈地站起來,腰骨有輕微的迫卜之聲,人要折成兩半似,怎生這一天快快地過?
  我步回睡房裡,推開門,錦昌倚在床上,邊抽煙邊看電視,我想了想,說:「錦昌……倩彤有點事,她來了我們家,大概要擱上一夜!」
  錦昌完完全全的沒有反應,連稍微回轉頭來給我一個眼色也欠奉!
  我默默地把房門帶上。
  背後有人猛地拍打我的肩膀:「什麼?」我看清楚來人,氣憤地叫,「沛沛,你別在此時作弄我。」
  「我的漢堡包呢?」
  天?漢堡包?還用細想,給倩彤吐了一身,連那袋寶貝都己弄贓,隨手不知扔到車房哪個角落去了。
  「沛沛,你且看看廚房有什麼吃的,應付著今晚吧!」
  「我是問你,漢堡包呢?」
  「掉了!」
  「掉了?你究竟什麼回事?為什麼人總要像是祖母說的,三分顏色例必上大紅?我吃什麼穿什麼,原就在你們指掌之上,犯不著前言不對後語!」
  我忍住了沒有伸手賞王沛沛一記耳光,因為我已怒不可遏至耳畔嗡嗡作響,四肢發軟!
  「沛沛,容忍有個限度,你太目無尊長!」我厲聲喝道。
  「是的,因為我沒有家教!」
  我氣得胸口發痛,眼淚直流。手舉在半空的一剎那,被人狠狠地捉住!
  「你瘋了!」錦昌使勁地把我的手摔下,「你自己有冤屈,別發洩到孩子身上.要是這樣了,你求我讓你獨個兒把沛沛帶到加拿大去,我也不放心!」
  眼淚在眼眶內打滾,滾、滾、滾,滾回肚子裡去。整個人如掉冰窟,急凍冷凝,毫無知覺。
  我目送著錦昌搭住沛沛的肩,走出大門,隱約聽到錦昌說:「我們父女倆吃消夜去!」
  客廳只剩下我一個,如果全世界的人都離棄我,我將如何?
  過盡半生,我第一次思考如此莊嚴肅穆而又淒涼.但有可能發生的事!
  我呆呆地站著、思考、站著、思考……
  突然,有一個意念飛快地鑽進腦子裡,我必須搖個電話給正在搓牌的母親,看她能不能到郁真處過一夜。看情況,倩彤是要留宿一宵的了。我家就只有三個睡房。平日本可囑她兩婆孫擠一擠,如今沛沛考試,情況有點特殊,她需要一個完整而不被騷擾的天地!
  我淒然苦笑。此念一生,正好給了我一個具體答案,不論世界如何變,活著的一天,必須盡心盡力應付目前。戲還是要串演下去,不論是群戲,抑或是獨腳戲!
  我搖電話至張重軒太大家去找母親,奇怪,母親的麻將搭子、近來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張重軒是本市若干慈善機構的總理,夫人順理成章的成了各類活動的重心人物.風頭之勁,無與倫比!連跟她親近的朋友雀友,也沾光彩。
  每親年內也不知出席了多少個電硯台與電台舉辦的盛典,嘉賓票子都是因著張家的關係取到手的。這倒好。難得老人家可以為自己的生活鋪排,不用我們但心!
  母親來接電話時,語氣極不耐煩,想必戰局仍然持續緊張分秒必爭之故。
  對我的建議.母親沒有反對,只道:「你給郁真一個電話,交代一聲才好。」
  這當然應該。才是晚上十點多,郁真還未上床休息,對母親會借宿一宵,她的態度還是溫和的。我放下了心頭大石。
  只是,郁真乘機問了我一句話:「大姐,你曾到移民局走了一趟嗎?」
  我都差不多忘了這樁事了.只茫然地答:「啊!很多天以前的事了!」那周鈺城先生不是答應過不會給郁真提起的嗎?
  於是我問;「是周先生告訴你的?」
  「不,他沒有提過,大概是尊重你的要求,他代為保密。
  只是別個負責幫你拍發電報到菲律賓去的同事,輾轉相傳,傳到我的耳朵裡來,這世界上,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段郁真從小聰明幹練,她從來處事都含蓄而一針見血。
  這番話語,已等於熱辣辣地向我破口大罵。
  我完全搭不上嘴。
  要向妹妹說聲對不起嗎?我根本沒有做錯過什麼吧?
  每個人是不是都有一定的自由權利,去為本身的意願採取某些行動。當然,這些行動最好不會傷害別人,為了替家姑申請菲傭一事,我跑去移民局一趟求助,有侵犯到段郁真的尊嚴抑或權利嗎?
  我只能以此相問。答案是:有。
  郁真冷冷地說:「你根本搞不清楚形象對一個苦苦經營的職業婦女的重要性。我不要聽到署裡頭有任何一句閒言閒語,說我的親人打著我的名號,得著什麼利益!大姐,請你坐在樹蔭底下乘涼的人明白,外頭風霜正盛,輪不到我們不小心冀翼,不講某程度上的勢利!希望下不為例,如再有雷同事件,我直接給同事講清楚,此風不可長!」
  摔掉電話的,竟然是我!
  心頭隨即泛起一點喜悅,只為我覺得自己曉得憤怒,都算是死氣沉沉的屋子內一點活潑生氣。
  也許真是我訓練自己分析思考的時候了。
  不錯,人生難得正直。然,假無私之名標榜自己清譽,是無私顯見私!受害的對象不同而已!
  段郁至在整件菲傭求助個案中.只犯了—個毛病,就是模樣兒長得像段郁真,故而給他的下屬周鈺城認出來了,主動地加以援手!我利用了自己的長相,暴露了跟郁真的關係與身份,因而沾了不應沾的光,得了不該得的特權。香港是個文明光潔的社會.於是我錯了,活該備受責難!
  如果段郁真認為她有權利,在這麼「小」的一件事情上,不以和藹友善的商量口吻去給我講解江湖利害關係,事必要疾言厲色苛求,我有權對她的諒解減半!
  段郁至不是生下來有責任無窮無盡地受著各房親友的氣的!
  任何人要仗著感情與關係之深厚而發他臭脾氣的同時,應該想—想對方的感受,想一想別人的尊嚴底線與容忍韌力。
  利慾熏心的後果,並不一定是殺人擄掠,才能使人痛心疾首!
  在生活環境之內,俯抬皆是只見自己困難、漠視他人權利的人,不論親疏,衝著你而來。無須人在江湖,始知利害!
  從小到大,只有妹妹教訓我的份兒,因為她的確比我聰敏美麗,我心悅誠服地愛護她、佩服她!但全面性的盲目容縱,顯然使自己首當其衝!
  我應該開始考慮給予自己以及對方改良關係.使之正常健康化的機會!
  沛沛那方面,又何獨不然?
  一夜之間,我活像受盡了淒風苦雨。
  推門走進母親的臥室,倩彤還在睡。
  我坐在床沿,把床頭燈的光度調低.我看著倩彤出神。
  心在無目的飛馳至多少個以往的年頭去!
  小時候.我跟郁真同室而居。姐妹倆相處得非常融洽。
  我們是在同一間女校內成長的。我比郁真高一班。妹妹在校內的風頭.無人能出其右。纖纖弱質,運動場上卻永遠是金牌得主。每次田徑抑或泳賽歸來.就必累得像爛泥似,死賴在床上,不肯起來吃晚飯。母親三催四請無效,管自把飯菜放好在飯桌上,囑我照顧姐妹,就抓起手袋到隔壁搓麻將去。
  我就在床沿守著熟睡的郁真,看著她纖巧玲瓏的身子,端正姣好的臉龐,以及那放在書桌上的運動獎狀.我就會得把差點餓彎了的腰一挺,含笑堅持等她轉醒過來,才—起吃晚飯,通常候至十點十一點,都餓過籠了,郁真才轉個身,考慮起床!
  又妹妹豈只運動好,功課也是一等一。在我記憶中,她在學業成績上的遭遇從來都是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每逢考試,她就徹夜不眠。有時累得實在撐不下去了,就把我搖醒,當她的活動鬧鐘。我又是毫無怨言地守著熟睡的郁真,直至月色微明,才催她起床。
  家中兩朵小花,一定得培養出一朵玫瑰來才好!
  故而.自問蒲柳之姿的我,從小樂於退居次席、誠心當護衛隊的一員。學校經常有小八婆攻擊郁真,放著各種無的發矢的流言,我聽在耳裡,心上難過,可從未試在郁真面前複述半句,因為她受不起。我和父母都甘心情願讓她在世界上逍遙自在,惟我獨尊。
  難道我們又有錯嗎?
  倩彤翻了個身,說著夢話。
  「倩彤!倩彤!」
  我輕聲呼喚,她的話像個嬰孩在牙牙學語,根本聽不懂。
  只見她把被褥踢開了,手在胡亂揮動,狀似掙扎。
  可憐的孩子!
  我緊緊地抱住了她,用我的體溫擁著她冰冷的身體,幫助她戰勝惡夢.平伏過來。
  我把倩彤的手,再收到被子裡去.松輕地.一下又一下拍著她的肩膀,讓她再寧靜地睡下去。
  看著倩彤額上有汗水,濕濡了髮鬢,我拿毛巾替她揩乾。
  那年頭,沛沛十歲鬧了一場病,我就是如此這般的日以繼夜倚候在床前,不知多少個晚上未曾敢把眼睛合上半下。
  沛沛從小身體不算好,小毛病說多少有多少,平日已叫我這做母親的擔心,還鬧一場重病,簡直掉盡了我的三魂七魄。
  每次守在她的床頭,我就難過。真不知怎樣才能無災無難地把她帶大?為了沛沛的體弱,我受的委屈,更不足為外人道。家姑老是拿言語威迫我,說王家要有男丁繼後,誰知在這事上不肯讓步的並非媳婦而是兒子。錦昌每次在沛沛生病時,就拉長了臉.似世界末日!他決不肯再添一個孩子,增加顧慮!我是夾在中間的無奈人。經年下來,聽閒話,受指責,久而久之,變作麻木不仁,唯一活動的心機,就是依然熱切期待沛沛快高長大!
  近這兩三個年頭,沛沛身體的確硬朗不少,沒有守在她床頭有好一般日子了,只間中,夜裡轉醒過來,會得躡手躡腳,跑到女兒睡房去,看她有沒有把被踢跌在地。
  我跟倩彤自小相交,可沒有什麼機會,會得像今晚般,守在床頭看她睡覺。
  從前未嫁,倩彤最喜歡把我請到她家去住宿一宵,兩人團在被窩裡學著說人情世故,也說男生,都總是談得累了,就雙雙睡去。嫁後要撇下錦昌去外宿,可就說不過去!
  如今,看著倩彤那張睡了還緊繃著的臉,心不由得不抽動著,微感痛楚起來!
  倩彤不會為了公事而醉得如此無奈與痛苦,這是肯定的!
  她是個有辦法的女人,天塌下來,她都有本事撐得住!
  否則,不會父母雙亡,家無餘蔭,可以幾年之內,在商界叱吒風雲。有學位的年青人,在江湖上宛如水簾洞的猴兒,說多少有多少,單憑兩下絕招散手,掙扎不出個所以然來!
  經驗通常是決勝之道。我生活上最大的敵人怕是家姑無疑。初成為王家媳婦時,每次給尖刻的言語刺痛了,就只會躲起來哭,或向錦昌、母親投訴。日子過下來,發覺哭最不是辦法了,徒令家裡的人討厭。是非扯得多,無補於事,只有愈發結上生結,一屋子都在陰霾密佈下過日子似。於是—反常態,試行把家姑的說話孤立,我過我的生活,她說她的閒話.就這樣.反相安無事。
  誰說經驗不令人世故獨到?故此倩彤在工作上頭,經驗絕對老到,怕己成精,百毒不侵。
  只有對愛情一事是個生手,故而中招了。
  普普通通一段戀情,猶須屢經歷練,才到得彼岸。何況攬這麼一宗複雜無倫的社會奇情倫理曲折故事上身,只怕肯披荊斬棘,也無從下手。
  倩彤又翻了個身,口中亂喊:「我渴呢!」
  我慌忙跑到廚房去,給她倒了一杯茶。
  倩彤半醒半睡,頭不住地擰來擰去,像要摔掉腦子裡什麼似。
  我把她略略扶起,說:「好好喝一口,要小心,很燙!」
  倩彤大口大口地喝光了那杯茶,回一回氣,睜開眼,看到我。才一定神,就撲到我身上來,放聲狂哭。
  我一直拍著她的背。
  讓她哭吧!
  沛沛小時候有什麼不如意,哭了,左哄右哄還是沒辦法,我就乾脆坐著,任她哭個夠,之後,就易於變回個沒事人一樣。其實,麻煩並不能哭掉,可是,要真是發洩了舒服一點,又不礙著眼前人物,也就無所謂了。
  這其間,我又重新替倩彤倒了熱茶。是要補充水分的。
  倩彤哭累了,捧住熱茶,一邊嗚咽,一邊輕呷著。
  我沒有問為什麼。
  她要說給我聽,早晚會開口的。
  我只問:「要不要放水讓你洗個澡?」
  倩彤搖頭:「我想靜一靜。」
  「那我先出去,讓你躺躺!」
  「不!你陪我,成嗎?」
  我點點頭。
  被欺負了的小孩,最恐懼是獨個兒站著。嚎陶大哭,也沒有個人上前來慰問,是愈顯淒涼的。只要能有個人在身邊出現,表示支持,不論用什麼有效無效的方式支持,也是好的!
  孤獨十分難受,在落難時孤獨更加恐懼。
  「施家驥今天跟我攤牌了!」
  唉!今天在通勝上是什麼日子?宜攤牌?怎麼男子都揀今天行事?
  「他怎麼說?」
  「他要在我和政治前途中擇一。」
  「這有關係?」
  「他太太告訴他,會有,且是密切關係。」
  「於是他選擇對太太投信任一票。」
  倩彤眼內又有淚光。我不知是否措辭過重了,其實我從來不是個言語厲害獨到的人,這些天來,大抵太多練習機會!
  倩彤倒抽一口氣「他不敢冒險,如果施太大真個撕破臉,大庭廣眾把我們的私情抖出來,准敢擔保社會輿論會怎樣?」
  「施家驥是委任議員,是不是?」
  倩彤拿眼看我,半分的驚駭與佩服一閃而過。
  自從那天知悉了孟倩彤有了這個施家驥,又在傅玉書的婚宴上無端端迫上梁山,跟施太太交手,我已開始注意敵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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