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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

  母親叫住了我:「等等,到哪兒去了?」
  「跟倩彤吃午飯。」
  「你也算好運氣,這麼當時得令的人物,跟你合得來,誠是往你臉上貼金了。昨兒個晚上,我見倩彤出現在電視新聞裡頭,人是愈忙愈漂亮愈精神,我聽郁真說,她下一步要擠進立法局去了!」
  「媽,我要出門了,回來再談嘛!」
  「不,不,等著我—道走,先把我送到太古城去!」
  「媽!」
  我欲言又止,終於看了母親一眼,就催她說:「你快點好不好?我這就要遲到了!」
  「緊張些什麼?要真是多年老友,吃頓普通午飯就算遲那麼一兩分鐘,有什麼打緊!往來無白丁是好的,也犯不著拍人家的馬屁拍得過分響亮!」
  母親這究竟是什麼一回事?說話扭橫折曲,全部隨心所欲,想得出的就出口了.難怪人家都說,老年人最作興是三分顏色上大紅,我平日也真太過任母親為所欲為了。
  然,她今年七十有多了。還能剩下多少時光?難得她精神健旺,要罵要吵就隨她去吧!
  待母親打扮停當.差不多是揪著她下樓,趕快到停車場去,火速把車子駛向太古城!
  還未上東區走廊之前的行車狀況、實在擠迫得很。我幾度想開口請母親轉乘計程車、都總是准予啟齒。
  這真是我的老毛病.從小到大,分明只要開這麼一句聲,就能給自己老大的方便,卻從未試過成功。倒是自己周圍的人,隨隨便便拜託甚而招呼一下,我就忙不迭地奔走呼應,把件事辦妥當為止。
  我並非覺得開口求人難,只是自己能忍耐的,就多忍—點;能做的,就多做一些.樂得耳根清靜,口舌平和而已!
  把母親送到太古城雀友家之後,再踩踏油門,飛奔往沙田去。
  沙田的獅子山隧道,再多開三條,才能使出入新界的車輛暢順。步步維艱地出了隧道口再疾馳至麗豪酒店,眼看快要抵步了。車後競有巡警追上來,截停了我的汽車。
  我嚇得什麼似的。
  「什麼事呢?」
  「太太,你開快車呢,請給我牌照吧。」
  老天,因加得減,想快成慢!被那交通警察糾纏了好一會,才再走畢全程。
  踏進麗豪酒店時,已經是一點整。
  倩彤的面色難看至極,這當然可以理解。
  我匆匆忙忙坐下,連清水都沒喝—口,就給她道歉:「對不起,遲到了!」
  倩彤跟我既是情同姐妹,她也犯不著惺惺作態.於是把所有的不耐煩、不滿與不快,統統都寫在面上,並且很認真地對我說:「郁至,你不是到社會上做事的人,很多江湖上要守的規矩,真是要好好知道和學習的。自己的時間是時間.人家的時間也是時間。」
  「倩彤,你先聽我說……」
  「不用聽也知道是什麼—回事:不外乎是塞車、臨時有電話之類。你怎麼不可以多搖一個電話來,說要遲到半小時,不就乾淨利落,兩不拖欠了嗎?我們做事的人,最講究凡事有交代。不拖泥帶水!」
  我再不想回話,人累得要命。腹部的脹痛剛才因過度匆忙緊張,而拋諸腦後.現今又緩援的跑回來滋擾個夠。
  「算了!原本想給你講件開心的事.被你這樣子一遲.連情緒都低落了!」
  我很艱難地說了以下兩句話:「你這就說吧!我好歹已經來了了!」
  「不說,不說,你還要不要吃東西?要的話就給侍役關照一聲,我這就先行把帳結了!要趕回廠去,一萬件公事等著要做!」
  我的確想坐著休息—會.就由得倩彤先走了!
  不久,待役把—缽肉醬意粉放在我面前。其實我並不餓,拿起叉把意粉翻來覆去地攪拌著,一盤食物被折騰得面目模糊,不知所謂。
  我做人的遭遇大抵也是這副面貌。
  如果連我生活如此簡單、接觸面這般狹隘的人,都要慨歎處世艱難,人家還要不要活下去呢?
  每念至此,也就把心中的一切圈悶化解了一半!
  開車回家的路上,仍免不了不住她想倩彤的那句話:「自己的時間是時間,人家的時間也是時間。」
  然而,是不是人與人之間的時間就有貴賤高下之分呢?
  車子一直開回跑馬地去。
  我把車窗搖下了,讓外面的涼風吹散—下車內的鬱悶之氣。
  是涼快得多了,可不期然一陣寒意湧上心頭,連喉嚨都像突然之間地卡住了,有種要吐的感覺。
  我暗地裡叫句該死,一定是整個上午,奔波勞累,剛才空著肚子,吞了幾陣生風,便著涼了。早知如此,好歹把意粉塞進肚子裡去,或許舒服得多。
  衝回家去時,僅僅來得及吐到洗手間的抽水馬桶內!
  人才舒服得多!
  爬到床上去,和衣而睡。心想,能有個傭人真好,也許不該再管母親囉囌,就申請個菲傭算了。
  沛沛應該已經下課了,她通常自己乘公共汽車回家裡來,要不是下雨天,我是不去接她放學的,免得為了準時接送而限時限刻的困身。且我又得準備晚飯!
  如果這個時候,沛沛回到家來,看見母親疲累地蜷伏在床,能沖杯好茶相奉,就能解百病了。
  我轉了個身,微微聽見客廳外頭有聲響。這麼巧,一說曹操,曹操就到。定是沛沛無疑。
  過了好一陣,競又聽到她大力關起房門的聲音。好生奇怪,這個刁蠻小姐又不知在使什麼蠻勁了?
  披衣而起,我走過去輕輕叩門:「沛沛!」
  房門沒有關著,我推門進去:「沛沛,什麼事嗎?」
  沛沛縮起了雙腿,坐在床頭,拿眼怨毒地望住我。
  我真的有點吃驚:「究竟什麼事呢?」
  「你是我母親不是呢?」
  「怎麼?沛沛,這話從何說起?」
  「家都不像家了,我昨天說過想吃蛋撻,餅店就在街口,你老是忘記給我買回來!人家素芬的母親天天弄好各式餅食招呼一大班同學!」
  我真的動氣了,為了芝麻綠豆的事,一個小女孩竟用著如此無禮粗暴的態度對待母親,我是老媽子都不如了。
  我罵沛沛:「誰教你說話如此無上無下,請求母親做事,不好聲好氣,竟然呼呼喝喝。你自己不細心想想,我們有什麼虧待了你?活得公主似的,飯來張口,錢來伸手!我還欠你呢!」
  「當然欠,欠這一輩子,誰叫你把我生下來了!……」
  我嚇得膛目結舌,現代的孩子是怎麼—回事了?
  「你以為我好好過,年年月月功課一大堆,跟同學鬥個你死我活,下了課還有一連串的閒氣要受,我們家都要說供養得我稱心如意,小公主似的,那撮天天司機接送,放學載一車子同學回自己別墅去喫茶點的,又算什麼?算巫婆不成!人家要指哪個,踩哪個,認真悉隨尊便!生下來的窮人就得看有錢人的面色!」
  沛沛竟伏在床上,痛哭失聲起來。
  可想而知,小孩子在學校裡遇上些少人情挫折,回家來借題發揮,把一種怨毒之氣都吐到做母親的身上來!
  怎麼炎涼世態、冷暖人情這麼快就讓孩子們領受得到呢?人生數十寒暑,挨的日子還長呢,何必要縮短天真爛漫的時光,拖長明爭暗鬥的歲月?
  我走前去,坐在床沿,一時間不知如何安撫女兒!
  受的委屈可能很小,但對羽翼末豐的沛沛甚至一總十多歲的孩子,要承擔打擊挫折,是很吃力的一回事。
  我撫弄著沛沛的頭髮,她竟又拚命搖頭,擺脫我的手!
  哭得累極了,才深深回過氣來,慚漸靜止。
  一雙眼老早變得核桃般大。
  我正準備拿沛沛這個怪摸樣開玩笑,說一兩句輕鬆的解慰話,好讓她破涕為笑,撥開雲霧見青天。
  就在此時,門鈴聲響。只見錦昌用門匙開了大門進來,身後還跟著他的母親。
  「媽剛在中環逛街,跑上來跟我一起下班,她沒有見沛沛好幾天了!」
  我笑著迎上去,給我這家姑打招呼。每次我們婆熄相見,她劈頭必然是那句話:「哎呀,怎麼又胖了?大嫂你若是這樣子長肉,怎得了?」
  究竟是否真的加磅?我看未必.她明知我最怕發胖,老拿這個弄得我坐立不安。
  我幾次想對錦昌投訴:「你母親心腸不好!」
  都是話到唇邊就吞回肚子裡,免得錦昌說我小家子氣。
  反正也是一星期裡頭見那一次,每次讓她說我胖了一磅半磅.還有好幾年才攀得上沈殿霞的級數。她老人家圖得—時口快心涼,也就由著她算了!
  沛沛一看是最寵她的祖母出現,立即撲過去發嗲,才對喊一聲「奶奶」,剛收住的眼淚.又崩堤似的—瀉千里。
  這個女兒真是難纏之極!
  「怎麼了?沛沛,誰沒把你招呼得妥妥善善.要你受委屈呢?」
  沛沛只一昧地搖頭。老祖母卻只管拿眼盯我:哈!我活脫脫是沛沛的後娘不成?
  幸好母親不在家,否則這場戲就真夠瞧的了。
  反正今天並非吾日,我再忍多這幾小時,又是明天,希望明天會比今天好就算了。
  我回頭問錦昌:「是在家裡吃飯嗎?」
  錦昌還未表態,他母親就搶答:「沒有預備就不用張羅了!我這就攜了沛沛出去吃頓好的!誰不知好主婦不易為,一日三餐,累都累死,還幸老人家只這麼一個,否則更不得了!」
  話是出在人口,如問申析含義.分辨忠奸,那可悉隨尊便了!
  我一向念著家姑沒有跟兒媳住在一起,純是因為自己母親霸佔了這項權利,對她的說話,左耳入,右耳出,盡量地不上心!
  眼見她哄著沛沛入房換衣服.我拿眼看看錦昌.等候他的主意發落。
  「就跟他們—起起到外頭去吃晚飯吧!」
  「我們倆留在家隨便吃一頓,他們婆孫二人去,不就成了?」我試圖掙扎。
  「何必死爭這種可有可無的面子?人家一老一幼.都沒有你這麼不成熟!」
  我當然可以一扭屁股就走回房間去,讓他們同黨結盟去!但,這又如何?自己孤零零地躲在屋裡等天黑!回到家來的仍是丈夫和女兒.切肉不離皮.總是要相處下去的、這一口氣又咽定了。
  一頓晚飯,不能否認是在有講有笑的情況下用畢的。
  然,我情緒十分低落,完全處於賠笑狀態。
  究竟是不是我小家子氣?若問錦昌,他必會認定如此。
  在妻子和母親兩個角色之個,他通常選擇幫後者.我又不能說這種孝順是不對的。
  可是,家姑的話題,實在有意無意,甚或故意地在傷害我做人的志氣與尊嚴,我奇怪錦昌為何不曾覺察得到。
  不是嗎?她為何要在整頓晚飯過程中,偏偏要提起移民問題,並且說:「表嫂一家要在下月移居加拿大了。這個女人真了不起!是她申請丈夫跟兒女到溫哥華定居的。」
  我和錦昌都沒有答腔,由著家姑興致勃勃地說下去:「球表哥是中下級公務員,沒有獨立移民資格。球表嫂一直從商,別看她經營那小小的人造首飾廠,年中盈利不知多高,否則當年碧瑤灣一落成,她憑什麼買入好幾個單位呢?少說也要三五七百萬。現在豈只流行公—份、婆一份,誰對家庭前景收入有實際貢獻,誰的聲音就最響!我那年頭的女人,只曉得生兒育女,日煮三餐飯菜的,都變成老土,不中用了!」
  我如坐針氈之際,家姑卻笑瞇瞇地夾了一著好菜往我的碗上送。
  心有抑鬱,卻發作不得。
  「球表嫂是以小投資者身份申請移民的,文夫與小孩都成了她的家屬!女人呀,不但不成為男人的包袱,倒轉頭來,反而一把將個家從從容容地背起來,穿州過縣,越洋重建家園,怎不令人翹起大拇指讚好?將來我們沛沛也要做個女中豪傑才成!」
  沛沛不住地拿筷子挑碗裡的飯,說:「別對我的期望過高,令我心理壓力大!」
  「哎呀!你祖母總共只你一個孫子,算是女孫,也算男孫了,不指望你又指望誰呢?說實在話,男女都不相干,出人頭地就好!看你的郁真阿姨呢,還有孟倩彤……哎呀,數不勝數,人家都說近未者赤,除非你全無慧根,否則不應離譜呀!」
  回到家裡去後,我實在氣悶不過,終於忍不住給錦昌說:「你覺得你媽的話裡有刺嗎?」
  「作賊心虛,我老早想到你會有此一問!」
  「錦昌……」
  我的委屈更甚!
  「怎麼樣?你不能怪責老人家實話實說!」
  「我真的如此不中用嗎?」
  「是不是我親口讚你兩句,你會得安樂呢?」
  我無辭以對。
  「公司裡頭的人事糾紛,無日無之。如果聽上幾句不對自己胃口的話,就氣悶,就要人安慰,那還得了?沒有見過世面的人,才會—天到晚覺得自己最委屈。」
  「錦昌,這麼說,你工作上頗多困難?」
  「上刀山,下油鍋,還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你代替得了?」
  錦昌一個翻身,就表示要睡去了,我望住天花板.不知所措。
  再跑到社會上頭做事,是否太遲?誰會僱用一個在家裡呆了半輩子的女人擔當較重要的職務,要是閒職呢,做來也沒有意思!名符其實的高不成,低不就!
  又沛沛都已經十五歲了,還試生第二個娃娃嗎?要還是個女的,又如何?況且,怎麼啟齒去跟錦昌商量?
  原以為普普通通的一個家庭主婦,既不憂柴又不愁米,就可以活得舒適.誰知人們還是不放過你,是非挑剔老是無分彼此高下,總之人人有份,水不落空。
  輾轉反側之間,電話鈴聲響起來了。
  我慌忙伸手接聽。
  「郁至嗎?我是倩彤!」
  我立即說:「你且等一等,我到客廳的分機去給你講話!」
  錦昌明天要一早上班,他最恨我在半夜三更在他身邊講電話,偏就是倩彤,老在應酬完畢,就搖電話來.跟我談心。
  從前小時候,也總是如此。倩彤比我聰明,飛快地做完功課,就纏著我跟她玩,到頭來呢,我必是無卷可交.被老師責難。心腸過軟,十分害事?
  聽得出來,倩彤的聲音輕快得很,甚而可以想像她在眉飛色舞。
  「我剛自外頭回到家.換上睡衣,就搖電話給你了!」
  「怎麼還不睡呢?」這倩彤就是精力過人,一間廠房,每年生意額達數億元,工人上千,還有不知多少條生意副線需要兼顧,她總能不眠不休,應付得井井有條。女鐵人一名!
  「睡不成!郁至,我像個小女孩嗎?」
  都是望四之年的女人了,怎麼會像個小女孩呢?這倩彤.不知耍什麼花樣了!
  「今天下午見面時.你有發覺我跟以往有什麼分別嗎?」
  還好說呢?最大的不同是臉如玄壇,嚇死人!
  「我原本要趁午膳時候告訴你這事的,其後卻因你的遲到氣得興致全消了!」
  又是我的錯!
  「郁至,你怎麼不答腔?」
  我根本沒有機會插口,她只管自顧自地不住說話。
  我終於說:「我聽你的嘛!」
  從小,我就是個好的聆聽者。
  倩彤每有喜悅、煩憂,都必向我傾訴。其實,我絕少提供意見,倩彤也志不在此。她只要我在她開心時,陪著她笑,她傷心時,陪著她哭,那就夠了。這大概是一份無形而有用的支持力量吧!更多時,倩彤把自己的難題說了出來,我只懂擔心皺眉,一籌莫展,她卻就能自複述過程中,將問題的癥結,抽絲剝繭,尋個水落石出,到頭來,還得出了個可行的解決辦法。
  我從來都只是在她身邊搖旗吶喊的兵丁。
  然而,有將領.自然要有士卒,軍容才算完整。牡丹如無綠葉.又如何相得益彰呢?
  故此,我相信我之於倩彤,還是有用處的。「怎麼給你從頭說起呢?」倩彤問。
  我的肚子其實還在隱隱作痛,心情又不是怎麼樣的好。
  要是倩彤不知從何說起,要改期談心,我還是願意的。只是不好掃她的興,由她決定好了!
  「郁至,你有聽過施家驥這個名字嗎?」
  施家驥?
  「名字好熟嘛!」我答。
  「郁至,你真是的!」倩彤很有點不悅,「你別這麼孤陋寡聞好不好?也難怪錦昌在很多應酬場合,老是不願意把你帶在身邊!」
  我真是這般失禮嗎?
  「說到頭來,我還是大學生—名呢!」我很少抗議,在好朋友面前,也就禁不住發洩一兩句!
  「老天!倩彤在電話裡頭嚷,「大學生成打成打的在中環鑽來鑽去,設法出人頭地呢!念完四年大學就停止吸收知識,爭取閱歷,還能坐穩江山的時代,已然過去了!難怪連你的小女兒都在我面前埋怨,說你跟郁真阿姨相去何止千里,認真老土!」
  沛沛真要不得,幸好只是在情同骨肉的倩彤跟前數落我,尋且比較對像又是自己的親妹子!否則,這面子不知往哪兒放了!
  「連施家驥你都不認識,還有什麼話可說呢?」倩彤在歎氣。
  我竭力搜索枯腸,想那個叫施家驥的究竟是什麼人物。
  眼前觸著電視機,立即靈光—閃,我問:「是不是那個議員?」
  「什麼議員?現今通街都是議員了,是必要把女強人跟議員配成一對,足夠人數開一個餐舞會?」
  怎麼凡是工作上頭有光彩的人,就這麼挑剔難纏!要怎樣的對答,才能對他們的胃口呢?想來,我也必是笨的,環繞著我的人,有哪一個是善男信女?日子有功,多少能學到一招半招伎倆,我卻老不中用!
  「施家驥是行政立法兩局議員呢!」
  「很帥的頭號人物啊!」我算是答了一句很得倩彤歡心的話了吧?只聽到她在電話一頭不住地笑。
  「這施家驥有什麼事關連到你身上來了?」我得著鼓勵,也就放膽的問了。
  「我跟他……走在一起了!」
  「啊!」我茫然地應著。
  霎時間,有點不能適應。千百個問題同時出現腦際,叫我不知如何思考、對付。
  事出突然我確實有點迷糊,然而,第一個反應就是追問倩彤:「你開心嗎?」
  「開心。」答案是爽朗的。
  「那就好!」這是當然的。我很疼愛倩彤,把她一直視為自己妹妹,沒有別的事比自己親人快樂更值得我安慰。
  「他待我很好的。」倩彤繼續說,「我做夢也設想過,我會在這把年紀還鬧戀愛了,起初有點吃不消的樣子,現在好多了,人鎮靜下來,曉得品嚐戀愛的滋味。」
  戀愛的滋味真是再甜蜜不過的了,我想起跟錦昌約會的日子。那時,錦昌對我豈只千依白順,最使我自豪的是他每天都要見過我面才安心上作,生活上有什麼困阻,都會得在我的笑容裡瓦解。這份魁力,還是錦昌肯定地告訴我的。
  「倩彤,你跟他走在一起很久了嗎?」
  「三個月!已經到了離不開的地步了!三十九歲才鬧的戀愛!唉!」倩彤連歎息聲都有韻味。
  遲來的春天,總是春天。春天是春光明媚,是春暖花開,反正來了就好。
  於是一整晚我只默默地聽著倩彤講她的愛情故事,講她的施家驥!
  完完全全的興致勃勃,滔滔不絕!
  我兩隻手左右輪流地拿著電話筒,累個賊死!
  「改天待我有空,把你約出來,再給你詳細地說好了,如今夜深呢,再不睡,明早上個成班了。」
  倩彤打算鳴金收兵,我卻突然間躊躇起來。客廳裡漆黑一片,不知何解,突然感到自己的孤苦無援,大抵是倩彤太有情調太浪漫的複述,使我無端起了悵惘,頓覺好日子原已不再,好多年好多年,我和錦昌未曾試過手拉著手在清晨或夜裡散步了,更別說什麼燈下纏綿,月前眷戀,全部隨風而逝。最能讓我跟錦昌連成—體的時刻,又是少之又少,甚而,就那麼銷魂的一刻過後,彼此又像兩個不相干的人。活在一個屋簷下面已。殊不知世上還有男人可以對女人說:「生活有活力、有祈盼,原來都是為了你!」
  他們是孟倩彤與施家驥,不是錦昌和我!
  我重重的歎一口氣,想對倩彤吐一下苦水。
  「倩彤!」我欲言又止,心中的迷糊,一時間整理不出個頭緒來。「你會不會覺得我是不中用的人?」
  對方沉默了一陣子,答:「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什麼意思呢?」
  「我想你聽我講一些生活上的……不愜意!」
  倩彤笑了起來:「你算呢!別沾染那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德性了。在自己屋簷下生活的女人要講不愜意,也真過分了!我們這些在外頭頂著大風雨,依然孤軍作戰的女人豈非要乾脆自殺以謝一生了?」
  「倩彤,情況不是嚴重的,只是……」
  「別說了,我真的累.明天要上班.改天再談吧!」
  我拿著掛斷了線的電話,一直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有些微的恐懼,如果有天真有嚴重的事發生了,我會否如此的孤立無援,投訴無門?
  但願我是過慮!
  日子還是一天天如常地過,會有什麼大事發生呢?大事要發生,也未必會輪到我這等個人物的頭上來!
  最難纏的事故,也莫如今天一早.錦昌的母親來了個告急電話,說:「這怎麼得了?說走就走,把我們一家都害慘了!」
  我嚇得什麼似,忙問:「你別急躁.究竟發生什麼事?」
  「亞三要走了,今早跟錦玲吵了幾句,就連午飯都不要給我們弄,提起行李箱,走個沒影兒!」
  嗯,我噓—口氣,不過是女傭辭工罷了!
  然,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也曾經此苦,自然知道其中的狼狽。何況小姑錦玲的兩個孩子還小,長子才不過四歲,女兒還未滿週歲,一應家務真瑣碎繁多至不能置信的地步,非局中人不知其苦。一旦掉了個幫工,絕對可能是家庭主婦的危城告急!
  「郁至,你得要切切實實地幫個忙了!」
  很少聽家姑如此低聲下氣。可是,我怎麼幫忙呢?自己一頭家總共四個人,都要我服侍,難道要我撇下了一屋子人不管,卻管到小姑的領土上去了?
  我一時間語塞,不知如何應對。
  「郁至,你聽見沒有?趕快給你妹妹搖個電話求救呀!」
  我更莫名其妙:「郁真?」
  「不是嗎?郁真是移民局高官,她當然能管菲籍女傭進境的事。我們老早看亞三這人靠不住,三朝兩日地發臭脾氣,於是申請了個菲傭以備無患,已經近三個月,還沒報到,如今就出了事了。你看看郁真能否讓菲傭快些來港!」
  「好的,好的,我這就去問她。」原不過是舉手之勞,又是親人有難,自是義不容辭。
  「我聽那菲傭介紹行說,只要移民局肯催促駐菲律賓的英國領事館,辦妥簽證,就能立即來港了。」家姑再三囑咐,「郁至.你就認真點給你妹子說,且不看我的份上。也該念你小姑子代替錦昌照顧了我,讓你們添了方便,自己卻加多麻煩。」
  事必要說了叫人聽著難過的話.才肯收科的。如不畫蛇添足,惺惺作態,就不是家姑的正常行徑了。
  心情由和洽同情,一轉而為侷促氣悶,額外難受。
  做人新抱甚艱難.今時今日還有這些憂患,叫人啞口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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