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推開重重的柚木雙門.顯現眼前的就是段氏食品企業的主席室。
我穩步走進去,讓雙門在我背後敞開著。
沒有我的示意,連兩位最得力的助理米高福特與周鈺城.亦在辦公室門口止了步。他們是懂規矩的的。
主席室寬敞至極,先是—個八百多尺的會客廳,一色墨綠真皮沙發配襯深咖啡柚木傢俬,英國十九世紀款式、訂購自倫敦的HARRLDS。全部坐落在乳內色的純羊毛地毯之上。
會客廳盡頭,又是一扇雙掩的柚木門,帶至主席辦公室、觸眼就是那張喬治六世年代、邱吉爾曾用過、自英國拍賣行以四萬八千英鎊投得的書桌。
英國佬用過的一床一席、一杯—墊,在加拿大人眼中都額外價值連城。故此,我並沒有堅持要把辦公里裝修成故宮博物院似的。
這叫入鄉隨俗。
書桌上放了以我為封面的加拿大通國風行的財經雜誌題目是:《四十四歲的香港家庭主婦搖身變成加國企業鉅子,她的眼中心上除了名利,還有什麼?》答案是:沒有。
我拉開椅子,緩緩地坐下來,抬眼直望,連穿兩扇高大宏偉的房門,還能遙見我的兩位助手,恭謹地在等著我簽完一份緊急文件,就啟程飛往滿地可,參加文化部部長舉行的晚宴。座上嘉賓包括莫朗尼總理。其他客人的身份,當然等級齊量,非富則貴。
我把文件翻幾翻,簽了字,按動請秘書進來的電鈴。
夏利嘉福,我的男秘書,就恭恭敬敬地走進來.接過了我簽妥的文件,再溫文而喜悅地說:「交易所剛收市,今天段氏股票又連升三個價位,明天是週末,暗盤以三元八角在活動。」
我點點頭,禮貌地說:「謝謝!請備車!」
自溫哥華飛滿地可,航程只不過四個多鐘頭。
我把身邊的那兩個頭等座位包下來,獨坐。讓隨行下屬隔幾行坐在後頭。
除非有事跟他們相議,否則,我對下屬保持一段頗為遙遠的距離。
根本上,我與任何人都保持距離。
自從段氏食品企業在溫哥華創立,以至出品風行北美,訪問我的傳媒不斷。
其中,加拿大最負盛名的專欄作家蓮黛史丹福,在訪問我之後,曾寄來一張短柬,寫道:「我們全知道你的過去,也知道你的昨日造就了你的今日。可想而知,你的今天必會孕育你的明天,可否在不久將來再給我作另一個訪問,讓我們有機會探索明天?」
明天?我的明天當然必須更勝今天!可是,群眾的明天,我並不太關心,除非他們的明天對我構成影響力,始當別論!
昨天,今天,明天。我苦笑。
我從機窗外望出去,浮雲片片,眼前是一片的白,腦海裡欲顛覆翻騰著,五彩繽紛,風起雲湧,太多太多的舊事了。
☆ ☆ ☆
多年以前……
我自十二歲開始,每逢月事,就定必要抱著肚子痛那三五天。像有柄小刀在腹下穿來插去,讓我叫苦連天。
最嚴重的一次,竟在學校上課時,突然痛至滿頭大汗,俄頃,就暈倒在地。
醒來已躺在家中床上,房間內靜默一片,母親固然不在身旁,連跟我同房的妹妹,都不知跑到哪兒去。
我腹部仍隱隱作痛.整個人虛脫得不能動。
那年,我大概十五歲吧,我已曉得自我安慰:「咬緊牙關,挨過兩三天,就會沒事人一樣了了!」
妹妹郁真比我幸運.她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日都活潑健康,從沒有受過這種女性獨有的苦楚。
母親曾對我說:「郁至,你別大驚小怪的,將來結婚生子之後,就不必受這番煎熬了!」
可是.我現在何只結了婚,連女兒都十五歲了!每個月還是老樣子!
命生不辰,奈何!
真不想爬起床,實在腰酸骨痺兼肚痛,要是職業女性,還能請那麼一兩天病假,哪個上司會不明白做女人的苦處?
然而,當上司是自己的家人時,可又當作別論。
我習慣不用鬧鐘.因為錦昌被它一鬧醒了,便無法再入睡。而我又得比他早起個半小時。平日我肚子裡像安裝了鬧鐘似的,每到早上六時.就曉得催我起床。這叫習慣成自然。
今天大概是肚子因月事而脹痛,竟然失靈,—直昏昏沉沉睡至六時四十分,才驚醒過來。
我慌忙衝進廚房去.煮粥是來不及的了.燒碗麵也得配菜切肉,於是我從冰箱中翻出了三塊剩下的麵包放進多士爐內烤熱了,塗上牛油,再煎幾隻「荷包」蛋,也就能交差了!
只供錦昌與沛沛兩父女用應該是足夠的。母親通常不會早起!
談起他們兩父女真好笑!何只長相一摸一樣,連個性和生活習慣都無異。我對他們.自是無分彼此地愛著,深深地愛著。
每天我都得站在他們的床前,三催四請,力竭聲嘶地拚命要他們起床,氣極之餘會得會心微笑,真是的,連這賴床的毛病都同出一轍!
早餐桌前,沛沛托著腮幫發她的小姐脾氣,把那碟多士雞蛋推得遠遠。
錦昌最心疼女兒,一看她的表情,就怪罪於我:「為什麼不煮粥?」
「遲了!今天我起得不夠早!」
「昨天晚上就應該熬一鍋,早上放入微波爐熱了便成!」
我原本要解釋,昨天晚上家務直把我拖至十時多,平日如此勞累,也吃不消,到底是四十開外的人了,何況……
何必多說話呢?夫妻上頭,一兩句責備的說話還能認真?大家又都是為著女兒開心!
錦昌一邊換西服,一邊認真地對我說:「我看你就別胡亂逞強,在家裡一把抓,也不外乎省那二三千元,你少穿件衣服,不是一條數了!趕快去申請個菲傭是正經,免得沛沛有一餐沒一餐的,人不知瘦了多少?」
我的肚子仍在隱隱作痛,像把刀子一下一下地戳下來,不只腹部.連整個胸腔都痛,不知何解?
一年多前,女傭彩姐決定告老歸田,一應家務就落在我肩上。彩姐其實是不必退休回鄉的,才六十多一點,在女傭行業上仍能算得上黃金時代,只是她跟母親一直相處不來。
三朝兩日,家中的兩個老人就起衝突,母親不知吵了多少次,磨著要我把她辭退,連獨居的妹妹郁真,都打電話來跟我說:「姐姐,你好歹解決了彩姐的事好不好?免得母親不住搖電話到我辦公室來吐苦水!我這兒是要交差找食的!」
妹妹不錯是脾氣大—點,但她能在大學畢業後,一考上政府政務官的職位,十年內就扶搖直上.今天當上移民局的副處長,豈是容易的事,必是認真地工作,一絲不苟所致,難怪她的精神額外緊張!
總之,彩姐在王家多年,真是有利有弊.利當然是助我一臂之力,把家弄得井井有條。另一方面,多個人多個鬼,多個女人尤其家無寧日,單是處理她跟母親的爭執,就虛耗極大精神。
彩姐也深知長此以往,不是辦法,因此趁她侄子在鄉成婚,就決定辭職,回老家去安享晚年。
到底是多年賓主,我心上甚是捨不得,只是不敢強留。
更怕惹母親不快,於是暗地裡塞了一條三兩重的足金頸鏈給彩姐,就送她上道了。
錦昌在本城著名的永成建築公司任工程管理部經理,月薪四萬多元,還有外快。房子又是在他出身後不久就買下來的,連房租都不需負擔:故此家境不算差了,僱用一個女傭,當然不成問題,只是……
我對錦昌說「媽不大喜歡菲傭,她不懂英文,雞同鴨講,誤會更多。
我正在物色廣東姨娘……」
錦昌沒讓我講完,就披起外衣,說:「誰不知你是個二十四孝女兒,只顧兩母女的齊全!」
「錦昌……」
我實在難過,每逢聽到丈夫這麼提高嗓子給我說話,我就知道其實他在怪我!因為母親要跟我住,弄至錦昌的母親反而要跟著我小姑子錦玲過日子,一個房簷下實難容得下兩位老人家,所謂一山不能藏二虎、母親尤其是吊睛白額虎,犀利非常!
妹妹有政府分配的宿舍,在麥當奴道,近二千尺,但母親說,現存時代不同了,郁真小姑獨處,又官高職重,多少有些應酬,家裡擱著個老人家,總不比我們這等小家庭來得方便。母親都如此這般的開了聲.我這個做大女兒的,當然不便多說,更免得以為父親一旦撤手火寰,就沒有人願意照顧這個末亡人!
人在困苦之時,額外敏感。
錦昌跟丈母娘一向河水不犯井水,礙著我的情面,都算很能互相忍讓,和平相處了。夾在中間的我,久不久就要受一肚子閒氣,也只有在所不計了。
今天便是一例。
我把要申辯的話,都吞回肚子裡,慌忙取過車鑰.跟著錦昌出門。
我們住在跑馬地,每天習慣由我開車.先把沛沛送至麥當奴道的聖保羅男女中學上課,再繞至堅尼地道,落花園道,送錦昌到中環上班。
平日在車上,一家三口總還有些話題,今日為了早餐,把小事弄大了.我的肚子又仍在作怪.於是母女、夫婦全都緘默著,不發—言。
我心想,錦昌發我的脾氣,也還罷了,他到底是一家之主!女兒卻是愈來愈過分嬌縱了!一餐半餐的不如意.就弄得天塌下來似的,將來還不知是何結局?
女孩兒家不懂溫柔婉順,怎麼成氣候呢?
正要訓女兒一頓,回心想起自己親妹子郁真,以及老同學孟倩彤、就又改變了初衷。也許今時今日的女人,是要培養成那麼凶巴巴的樣子,才能出人頭地、受人尊重的。像我這類溫吞水的性格,就是贏得了老好人的美名,也自知是沒中用的虛名而已!
沛沛從小就聰明伶俐,別說郁真疼愛姨甥女,就是孟倩彤這個未婚的商界女強人,也口口聲說要認沛沛為於女兒,讓我們受寵若驚!可見沛沛雖是小巴辣,卻正正對了當時得令的女人口昧,想來前程無量。
我們把的沛放下在校門之後,車子就直往前走,只因麥當奴道是條單程路.無時回頭。
每天路過、我會不期然地想,如果重新讓我選擇自己要走的路,會不會回頭?會不會自中文大學兩管系一畢業,才工作了兩三年,在機構裡碰上了王錦昌,就一下子結婚了?
抑或,我會像妹妹。甚至孟倩彤,在官府或商界發展,如今要不是貴不可當,就能富甲一方?
別說我不是這塊料子,不能胡亂羨慕人家所有,況且……我悄悄望了旁坐的文夫一眼,過盡悠悠十數裁,錦昌仍然令我心醉。那年頭.我在永成建築公司當行政練習生,被人事部安排到各部門去學師。輪到了工程管理部,一抬眼,望見了相貌端正、昂藏七尺的王錦昌,就那—剎那.便知道自己的前途放在什麼人的手裡了!
我們很順利的戀愛,人家說頭一個戀人就成配偶是最最幸福的,我一直同意這個講法,且因對方是錦昌之故,我更覺得我是最最最最最幸福的了。
想想,我也會抿著嘴笑,臉燒著了似的發燙,真是的,女兒都快要上大學了。
「郁真究競住麥當奴道幾號?」
錦昌這一問,把我從迷惘中喚醒過來!
丈夫的生辰八字大概跟我們段家的二小姐不配合!
郁真自從升了副處長職位,搬到半山的高尚住宅後.她未曾正式邀請過我們一家去探望她。只我不時上她家去,陪母親去小坐,或給她買些山珍海昧去、教那菲傭如何調味燒菜等等。
我答:「剛駛過了,在麥當奴道頭段!」
錦昌好奇地望我一眼。
為什麼呢?
他竟笑道:「是真一樣米養百樣人!」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跟郁真是親妹妹嗎?」
「當然!」
「截然不同!」
「幸好不同,不然你要兩個都愛在一起,據為己有了?」
我哈哈大笑,沒有再留意錦昌的表情。
他常常批評我言語沒有幽默感.也不見得呢!我間有佳作!
我總讓錦昌在中建行門前下車,他寫字樓就在皇后大道中。
錦昌通常在下車前吻在我的臉上,今早匆匆地開了車門,就跳下去了。
我不明所以,聳聳肩,把汽車開走。
人家說女人心如海底針,其實又何只女人。在我生活圈子內,差不多人人都是如此,情緒上永遠的三更窮二更富吹捧得不合時宜,就只會贏回一面屁!
有時我也覺得母親、錦昌、郁真、倩彤,甚至是沛沛,都活得過分地緊張了,時常執著一句半句說話,就會得惱半天,何必呢?很多時是言者無心,只是聽者有意,這種一廂情願的被逼害與不如意,其實十分的划不來,只害慘了自己!
我不是樂觀派,也許只是隨和,得過且過,但求心安理得,溫飽兩餐,就好了,其他的有什麼打緊呢?
我趁便到菜市場去,就這麼兜了一圈,買下了林林總總的瓜菜,買齊了,下午便無須再動身外出,奔波了好一個早上,真想回家去躺一躺。
挽了大包小包,才踏腳入門,電話鈴聲就響.我讓菜蔬包裹都散了一地,慌忙抓起電話,那邊就傳來母親打鑼似的聲響:「怎麼送沛沛上學一轉車,會去足兩小時?」
「媽,你在哪兒呢?不是還在睡覺嗎?」
「真是的!我晨早醒過來,廚房半點吃的都沒有,我跑出中環,跟郁真到文華吃早餐去,你開車來接我好了!」
「現在嗎?」我拿手按著勝子,那隱隱的痛楚還在作怪。
「怎麼呢?你會有什麼緊要事做?」母親顯然的不悅。
算了,這就去吧!多走一轉.息事寧人,免她老人家回家來還要嚕囌一整天。
才走至停車場,猛然省起郁真喜歡喝蓮藕章魚湯,很難得今早在菜市場買到多肉而實心的粉藕,好歹帶去給她。
上回我給她的菲傭寫好了簡單煮法,應該曉得熬一鍋讓妹妹下班後有靚湯水可飲了。
於是又急急跑回家去.胡亂拿個膠袋。把枝粉藕裝進去。才再度出門。
香港的交通,說多塞便有多塞,應該是十分鐘的路程,可以折騰半小時,才把車子開到文華門口。
郁真陪著玄壇似的母親,等在正門。
母親上了車,使勁地把車門關上。
我還不及向她解釋車塞。先喜孜孜地把個紅彤彤裝著粉藕的膠袋,遞給郁真。
郁真驚問:「這是什麼?」
我給她氣死,這麼的大驚小怪,於是笑答:「蓮藕嘛,拿回家麼熬湯……」
「姐姐,你真是的!」
郁真厭棄地揮動著她那只仙奴的招牌手袋,掉頭就走了!
我望住妹妹苗條的身形,走遠了,那恰到好處的背和腰。勻淨的美腿,叫人看得好舒服。連我這老姐都被她吸引著.競忘了叫住她問,為什麼不願意把粉藕拿回家去,還一臉的不高興?
母親待我—開車.就說:「郁至,你是真要自己妹妹學習一下得體的禮數了!
人家上班的高級官員,打扮得如此登樣,把個裝瓜菜的膠袋挽在手上,也虧你才想得到!是否多見世面,明眼人到底看得出來的!別怪我這做母親的不提點你.運氣不會跟著你一輩子,從小到大。你總是出半分力,就有十足的收成,若不給自己多點歷練,只怕將來連個安穩的家都散了!」
我吃吃笑:「媽,你別危言聳聽!」
「我?哼,我提你要居安思危呢!四十開外的男人正是鬧婚外情的全盛時期。」
「我們都老夫老妻了!」
「講笑!你自己老了是真的.你試試拿自己跟郁真,甚至你老同學孟倩彤比一比。服飾形相不知差多遠!幾個女人一齊站在跟前,誰個男人會挑你!」
真不要跟母親磨下去.今時今日,自己都等著當丈母娘了,還要緊張有沒有男人挑選,什麼話了?
再認真地給自己檢討一下,實在還很過得去呢,生養過的女人,一般腰肢較粗.腹部又屯積了一點多餘脂肪.在所難免,整體上還是合格的。
做人,過得去就算了。
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要事事斤斤計較,還不累死!現今單是要理好一頭家,我就窮於應付,家內老、中、青三代,全都要我侍候.時常弄得烏煙瘴氣,他們也不願對我的裝扮將就點嗎?
況且,母親並不知道,其實錦昌不喜歡我打扮。
試過一次我跟孟倩彤去逛名店,倩彤死命要我買下一套過萬元的套裝。試穿在身上,又的確相當好看,比起我平日那一套套的港產貨式,連氣氛都不同了。只是多出十倍價錢,很是肉刺!
倩彤就說我:「寧可少穿九套,也要有一套得體的才登樣!我教你的準沒錯!」
這也是對的,我跟倩彤從中學到大學是同窗,不論人情功課運動,全都是她比我棒,她義務當我的各科補習老師經年了,老是指點我的迷津。除了郁真,我跟她最親近。郁真可從不跟我多說話,姐妹多有情誼,少有溝通,反而這老同學,二者兼備。
於是我把心一橫,買了套名牌服裝回家來,準備陪錦昌出席什麼公司的重要宴會時派用場。
誰知套裝一在錦昌面前亮相,他就拉下了臉。
「穿一萬三干多元一套服裝的女人,要不是大亨夫人,就應該是孟倩彤這種白手興家、自己掘錢自己花的職業女性。」
這其實是相當傷害我自尊心的話。
難道所有伸手向人要錢的人,都得看對方的眉頭眼額!
只不過當年沛沛出生,夫婦倆商量著還是由做母親的親手把女兒帶太好,於是辭退工作,專心一致地做了家庭主婦。否則,在大公司裡頭掙扎到十年八載之後的今天,也不至於連偶然買件像樣點的衣服,都匹配不起!
然,我也許是太小器了。錦昌只是實話實說而巳。
他自知不是大亨,所以老婆才沒資格揮霍,難道他也故意看扁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不成!
凡事從好的一方面想,才易寬心。
於是我訥訥地向錦昌解釋:「只這麼一套,萬一永成建築有宴會……」
「你別幼稚好不好!永成的董事夫人一大堆,人家豈只穿得好,戴的都是翡翠巨鑽,你能充撐到什麼地步去?若跟我那些女同事相比,又除了服飾,還有談吐風度,你要有樣學樣,真真會弄得人疲馬倦,所謂人比人,比死人,多餘之至!」
每件事、每句話的輕重.都不外乎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
我並不相信丈夫對我輕蔑.他只不過是開解我,恐防我作無益之事。做人但求心安理得,充撐場面是的確犯不著的。
其實,我本無虛榮之意,只是表達得不好,害錦昌氣惱了一陣子,以後記著別亂說話,就省卻不必要的誤會了。
自此以後,每次我陪倩彤逛街,都只有看的分兒。那些名店的售貨員,跟倩彤相熟得不得了,她只一腳踏進去,便有前呼後擁的架勢。全部人等對我,則視若無睹,我活像個透明人,隨便在店內或立或坐,無人干涉,亦乏人過問,簡直自生自滅。
當然啦,商業社會,誰不先顧了生意飯碗,怎能執怪!
這種種的經歷,我都沒有跟母親稍提。自己固然是成熟的人了,斷不能仍像做小女兒時的階段,事無大小都向父母投訴。好女兩頭瞞的伎倆經常都得在日常生活上使出來。
事實上,當父親還未去世時,我向他訴哀情的機會還比母親多。父親是個非常耐心的聆聽者,每逢有事件發生,他必教我選擇喜悅而善良的角度去審視。譬如說,蹲在路旁的一個跛足乞兒,向自己搖尾乞憐,父親就會教我:「且別管這要飯的是否裝跛,他既肯如此委屈,為求一毛幾分,就施捨給他好了,又是自己能力所及。」
於是,我半生都記牢著,一件事發生了,有十個可能的成因與後果,就挑最隨和的一個去予以信任和進行。
母親老說我性格像父親,要不得!
她口裡說的,未必是心頭話。要不得的人.已然共處一世。
故而,我相信她老人家嘴裡雖罵,還是頂愛自己女兒的。既如是,我就一直沒有把母親經常有意無意裁折我的說話.放在心上,或者,我只把它們看成有激勵的作用、那敢情更好!
把母親送回家去後。自己終於有機會躺一躺了。
一睡到床上去.那份舒適,真是難以形容。我瞬即入睡了。
床頭的電話鈴聲響起來,我掙扎著去聽。
是盂倩彤的聲音:「怎麼?少奶奶,仍在睡!你真是好命!」
都已經幾回征戰了.老友還說風涼話,真給她氣死!
「出來吃個午飯嘛!」
從倩彤的聲音,可見她的眉飛色舞。
這女人真了不起。跟我那年頭大學畢業,赴英再多念了兩年書,回港來起步後就馬不停蹄,二五年問在商場上把同輩的人都拋離幾個馬位。再十年後的今天,誰個在工業界幹活的人不曉得孟倩彤女士,她主持下的雅式成衣,銷路之廣與勁.不在話下,最難得的是她具備極精明的商業頭腦、肯以雅式的盈利投資在地產上頭,近這十年,地產經得起風險的,現今都已否極泰來.風生水起。
倩彤把雅式的業務打理得如此有聲有色,當然也很懂得照顧自己。她跟老闆訂明將花紅投資在雅式上頭,搖身一變而為如假包換的董事身份,跟雅式的關係進一步密切化,正式唇齒相依,榮辱與共。
趁自己有討價還價的能力,去爭取最優惠的合作條件,當然是聰明之至,正如倩彤說過:「何必把我的青春浪擲在培養人家富貴上頭?終有一日,飛鳥盡良弓藏,就悔之已晚!」
倩彤很曉得保障自己,很曉得運用自己手上的所有,不論是機會.人情、資金.能力甚至是時間。
因此之故.她除了正職,最近還開始「執政」了,在她的工廠區,當選了區議員,聽說就要扶搖直上。
也許我們投緣,她視我為摯友,時常都抓著我跟我喫茶談心。她連心底裡的隱秘,都毫不遮掩地向我一一訴說。
她就曾吐苦水:「孤軍作戰,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我不斷告戒自己,花無百日紅.我必不放過任何一個爭取成功的機會,不放過任何一份幫助我進步的人際關係,我務須把握—分一毫可以運用的資金,—點一滴能夠發揮功能的力量,當然更珍惜我的每分每秒,不容許它們白白地消逝過去。」
我真的覺得倩彤本事而可愛。
能赤手空拳在江湖上屢屢交鋒較量,不是容易之事。
我對那些能我之不能的人,額外敬佩。誰不會燒飯生仔,鋪床疊被呢?只要願意,住家工夫之於女人.一定學得來,做得好。無可表揚。
況且,以倩彤目前的成就身份地位,肯如此接納於我,連錦昌都認為她在紆尊降貴!
倩彤非常珍惜—分一秒,卻很多時跟我聊天至深夜,才放我回家來,可見我們的相敘,於倩彤是有意義的。
故而每次她的約見,我都絕不推搪,加上她每日都忙個天翻地覆,難得有空騰出來,故又是我遷就著她,總由她定時間和地點。
今天,情況可有點特別,月事煩人,多動更傷元氣,於是我少有的提出建議:「我還想多睡一會呢!好不好改遲一點?我下午跟你吃頓茶如何?」
「真是的!你這種少奶奶真難纏!」倩彤拔直喉嚨喊,「快,快,快,遲不得,我就這個小時有空,跟你吃完午飯、之後,我還要趕回廠去,有位美國來的客戶,要跟我商議下一季的訂單,他若不是想趁午膳時間到尖沙咀去購物,我還不能撈到這麼輕鬆的一小時呢!」
我尚未回答,房門就被母親推開,囑咐我說:「你是有完沒完,抓著電話睡在床上講天方夜潭似的,連你女兒那把年紀都沒有這種陋習,我要用電話呢!」
競忘了接近中午,正是母親一天裡頭最重要的時刻,她老人家要周圍聯絡,籌組牌局。
於是我慌忙對倩彤說:「好吧!就十二點半,你在哪兒吃飯?」
「你到沙田來吧!」
「沙田?」我驚叫,「頂塞車的!到尖沙咀去吃吧!」
「太陽底下的時間全歸於你呢,我若到尖沙咀去。就趕不及回廠了,會壞大事!」
也沒說錯,到底是應該沒正經事在身的人多遷就一點的!
收了線,看看手錶,都己過十一時了,連洗個澡也未必來得及呢!於是,快手快腳,再洗過—把臉.重新換上適才卸下的西褲恤衫,抓起手袋,就要出門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