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鬼竟說他殘忍!走進房躺臥在床上的李斯想了想,鐵拳捶落身側的床墊發出砰的一聲。他竟敢說他殘忍!不願意承認,同樣的話從別人嘴裡聽見是恭維,從那小鬼嘴裡說出卻讓他感到莫名憤怒,憤怒到——他抬手揚掌在自己眼前,想起剛才失去控制的舉動,該死!他的手還有從那小鬼身體傳來的微熱。
他不曾情緒動搖,冷漠陰邪的面具從未在人前卸下;然而,一次又次,他的情緒、他的面具,全在那雙貓兒眼面前崩解,甚至讓他——
「不,不可能!」李斯搖頭否決方纔所想,也提醒自己絕對不可能。
他——不可能對那小鬼有慾望,絕不可能!
但如果是呢?潛意識裡的反面情緒悄悄浮起問號,一個令他首次領略到呆愣為何物的問號。這個問號沒有解答,或者,該說是李斯在答案浮現之前已經先行扼殺答案的內容才更貼切,他不想知道也不要知道。
拉開床頭櫃的抽屜,一把呈現黑亮光澤的法制MAB·PA—5自動手槍安穩地躺在裡頭。李斯拿起槍、掂掂它在掌中的重量,取出彈夾,十五發子彈一粒也沒缺;將彈夾推回彈夾槽,扳動卡榫,聽見第一顆子彈被推進彈道的聲音,臥室門被從外頭敲響的叩叩聲也同時發出。
「佛藍多先生?」迪夫朝緊閉的門板說話。「您出來好嗎?我……我有話告訴您。」
門內的人連聲音都不出,讓迪夫站在門前好一會兒。
「佛藍多先生——」他真的生氣了,為什麼自己總是會惹他呢?明明白己一直很努力想報恩,為什麼每次都適得其反?「我不是故意要說那種話傷害您,承蒙您搭救我才能存活,沒有餓死在街頭,照理說我是該聽您安排,但是——您的黑帝斯城不是我這種不知天高地厚、沒有半點能力的平凡人可以進入的世界,我什麼都不會,進黑帝斯能做什麼?而且依我的個性——相信您也很清楚,我什麼都做不來,幫不了您什麼。」
門內還是沒有動靜。
「佛藍多先生,您聽見我說的話了嗎——赫!」臥室門突然大開,嚇了迪夫一跳,受到驚嚇的藍眼瞠大,眨也不眨地迎視李斯俯落的瞳眸和……
抵壓在左胸的槍口。
「您……」
「你無法說服我。」李斯淡漠的語氣和殺氣騰騰的目光倏然閃過一絲無可奈何的苦澀,讓危在旦夕仍然保有敏銳直覺的迪夫在到矛盾。
佛藍多先生的確要殺他,槍口緊緊貼右自己胸前告知這再明顯也不過的事實,但如果真要殺早該動手,不會只是將槍口壓在他身上遲遲不扣動扳機。好矛盾,他要殺他卻不動手。
"我為什麼要躲?」淡淡的視線掃過槍一眼,迪夫抬頭,毫無畏懼的眼神流露的不是不怕死的堅強,而是滿滿的問號。
「你不躲是因為我收容你?」如果只是為這個令人厭惡的報恩心態——
他會恨這小鬼、真真切切地恨這個介人他世界影響他至此的小鬼!
他向來殺人不眨眼,卻在這小鬼面前遲疑了……
迪夫搖頭,褐金色的發隨之輕揚。「我只是在想為什麼您還不動手。」
「你想死?」
「我不想。」他想活著,可是不想再一個人孤伶伶的活著,想有個人在身邊,而這個人也早就告訴自己一定要是當初救他一命的李斯,所以"如果是你,我可以。」若他不要自己活著,那就死吧!因為——如果陪在身邊的人不要他,活著與死無異!
李斯冷冽的藍眸因為他的話閃過強烈的錯愕,而迪夫卻給他一抹心滿意足的笑容。
「為什麼?」他想知道為什麼明知自己死期將至迪夫還能笑成這樣,而且,揚言殺他的是他這個當初收容他的人,他不恨不氣不惱不後悔嗎?
「我想活著,但是我受夠一個人孤獨存活的滋味。"回想起過去,即使記憶再遙遠,也只是事隔一年,餘悸猶存的恐懼令迪夫不自覺發鬥,並非寒冷,而是害怕那種乞食、孤獨寂寞的生活重新降臨。"我想有人陪我活下去,我好早以前就告訴自己如果這世上有個人能陪我,或者讓我陪他一起活下去,我會好好活著……""你找到那個人了?"所以想活下去。李斯的話帶酸味而不自知。
」「我以為我找到了……"迪夫抱著雙臂,涼硬的槍口仍然抵在他胸前,這種場面讓他發出苦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認定您就是那個人,哪怕不是自願陪在我身邊或願意讓我陪在身邊都好,那個能讓我想活著的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一定非得是您才行,其他人都不可以的這想法、我自己也是到剛才、到現在,才知道自己好早以前就抱著這樣的想法,甚至剛剛還想過如果沒有您,活著與死沒什麼兩樣,你說——我為什麼要躲?」
這算什麼?!」李斯瞇起眼,咬牙低吼:「你在向我示愛?」
"我不知道」迪夫搖頭,李斯凶怒的表情傷害了他。「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示愛,您是男人我也是,這些話算是示愛嗎?」
"這種想法難道不是?」除非他相伴否則活與死無異——這種話難道是平日閒聊就能出口的?
「我真的不知道它是不是,我只是想在死前說出自己想說的話,我不想傷害您,真的,我不是故意要說您殘忍,我只是……只是學不來,我相信在黑帝斯城做事需要一定的冷酷吧,所以您……對不起,我的意思是我學不會黑帝斯的行事作風。」
拉斯維加斯是著名的賭城,所有的消息都與賭有關,隸屬某某人的賭場出事,誰的賭場易主,誰又因為巨額賭債自盡等等消息不絕於耳。樹大招風、身為賭城龐大三勢力之一的黑帝斯城,想要不聽見有關它的消息都難,尤其是黑帝斯城易主的內幕和易主後的變革。
黑帝斯城易主才不過短短一兩個月的時間,這當中已有不少人因抵抗新主人而橫屍街頭的消息。迪夫本身並不想聽見這些消息,可是捂得了自己的耳朵也後不了別人的嘴。黑帝斯的新領導者冷酷殘忍的作風他能不知道嗎?除非他是聾子。
誰傷了誰還有待斟酌吧!李斯注視他留有血跡的唇暗忖。「你不滿意我的作風,所以不願進黑帝斯為我做事?」
「不是不滿意。」迪天言明自己從來沒不滿意他任何事,"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是您出現救了我,對您我只有感謝與敬重,沒有任何不滿,無論您做什麼,我都認為您是對的,但是我對您的事業沒有任何幫助,或許我可以處理您私人生活上的瑣事,但也僅止於此。"他後面說的話李斯沒有聽進去,李斯在意的是他一開始說的—無論您做了什麼,我都認為您是對的。他疑惑,甚至有些動怒,「即使我親手殺了你,你也認為我是對的?"迪夫毅然點了點頭,秀致的臉揚起了悟的笑容。「是的,即使您親手殺我。」
「你——」
「謝謝您這段時間的照顧,」迪夫閉上眼,等待銀彈射穿心窩的疼痛與死亡的來臨,這一生大概到今天為止算結束了吧……
執槍的手握緊了又鬆,鬆了又再接緊,反反覆覆好幾次,這種猶豫不決的陌生情緒把李斯氣得將槍甩丟到一旁。
金屬落地的聲音讓迪夫張眼,才剛一張開眼,黑影迅速壓下他,再次掠奪他不前才受傷的唇,排山倒海的暈眩感一波又一向他襲來。
「佛……」
「閉嘴」李斯氣吼,重新吻上他的唇。無法克制自己親近眼前擁有坦率單純靈魂的迪夫,就算心理明白他們倆都是男人,自己或他都不是同性戀,但他就是無法抑制掌握這抹靈魂主人的慾望。
「你是這麼對待你的寵物的?」故意挑這個時機闖入的是和李斯漸有間隙、企圖傚法他的作法讓自己登上王位的凱莉;當然,還有她僱用來除掉眼中釘的手下。「原來令人敬畏的黑帝斯之主是個同性戀。」她說,李斯迅速將迪夫拉到身後,這種保護意味濃厚的表態更讓凱莉妒火中燒。
"你就是李斯養的小貓?」她側首,越他的肩看向迪夫。「好久以前就想見見你。"「該閉嘴的是你!」雙眸掃過後頭一排傭兵,她回眸,巧笑依然。「不想死就把黑帝斯的權契交給我」。
「辦不到。」李斯想都沒想,一口回絕。
「佛藍多先生……」眼見面前一排高壯的男人,迪夫扯扯李斯衣袖,卻被李斯拉住手緊緊一握,好像在暗示他別害怕似的就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無法因為他是黑帝斯之主而害怕或討厭他,迪夫盯著包裹自己的大手暗忖。黑帝斯之的李斯或許殘酷冷血,對他卻有另一面的溫柔,這要他怎麼討厭他?
只有現在情勢並非李斯所能掌控,這一點迪夫心裡明白,而他唯一能做的是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他。
略矮的人影竄到身前,李斯皺眉盯視一年來只有長高卻仍然纖瘦的背影。
「你在做什麼?」
迪夫側首回視他一下,立刻又警戒地轉頭看著凱莉一夥人的動作。「您快走,這裡有我。」
「你能做什麼?」這麼小的身子就算要為他擋子彈,也擋不了幾顆,難道:「不要告訴我你寧願為我死,」李斯淡漠的語氣淨含著嘲諷,只是不知道嘲諷的對象是自己,還是準備為他擋子彈的迪夫。
「就算您覺得好笑我也要這麼做。」迪夫苦笑,因為背對李斯李斯並沒有看到。
"我不希望您受傷,我希望您活著。」
「就算你死也無所謂?」這話問出口,李斯覺得胸口突然一窒,一股莫名的刺痛輕泛,雖不難受,但他不喜歡這種從未有過的怪異感覺。
「反正您早打定主意要殺我了,所以——如果我因為這樣死去也算對您有所幫助了,對不?」迪夫抬起雙手,完全不考慮兩人體型的差距,執意將李斯護在身後,湛藍的貓兒眼直視凱莉,並道:「您快走。」
「只可惜我從不逃,也絕不站在人後。」李斯將他拉回到身後,揚唇輕笑「凱莉,想動手就快,別讓我等太久。」
「李斯你——」凱莉美艷的臉孔閃過複雜的情緒,眉筆潤飾的雙眉蹩起不解與痛苦。「為什麼?你為什麼寧可要一個少年也不要我?只要你愛我,我會叫他們收手,我會回到你身邊順從你的命令,做一個稱職的黑帝斯之後。只要你說你愛我,我會停手,絕對會停手,」她的叛變源起於他對她的漠視,她努力過,努力讓自己更有吸引力,卻還是無法挽回,到頭來,她只不過是他得到黑帝斯的工具之一,這樣的事實要她如何接受!
哀怨的心轉動著報復的念頭,愛他愛得愈深,報復的心態愈重,但只要他一句「我愛你」,這些都可以煙消雲散,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可是——他明白嗎?他懂她對他的愛有如此深切嗎?當她看見所愛的男人在吻一名少年。這要她如何接受?她愛的男人被一名少年奪走!一名少年!
李斯向來冰冷的薄唇揚起讓人聯想起死神的微笑的弧度,優雅唯美得讓人忽略他冷硬的藍眸掃向地上的匆匆一瞥。
衝著那抹笑,凱莉得到答案.「你不愛都沒有。」
「佛藍多先生……」來不及反應抗拒的迪夫怔仲地看著他,秀致白皙的臉龐誠實反應出緋紅的羞澀。
「李斯佛藍多!」凱莉失控尖叫,退到傭兵身後指揮:「開槍!我要你們殺了他,殺了他們兩個!」
就在同時,李斯抱住迪天往丟開的槍那頭斜倒在地迅速翻了幾圈,比傭兵開槍的時機還早一步,他拿到槍,將迪夫壓在身下一手護住,一手朝敵人扣扳機,並同時起身移動,護著迪夫退後。
「佛藍多先生!」一記子彈劃過李斯手臂,擦過迪夫的臉。「您!"「閉嘴!」又要保護人又要展開攻勢。
該死!他可以一個人離開任由這小鬼自生自來,就算死了也不干他的事!
但為什麼自己會笨到擋在他面前護住他?他一個人走是輕而易舉的事,為什麼要被這小鬼拖住腳步?
自從遇到迪夫之後,他愈來愈不像他自己。
「該死!」煩躁地暴吼一聲,李斯抓住時機連發四槍,擊中四名傭兵。還有兩個,他暗算,槍夾內剩六發子彈,對付他們還綽綽有餘。
這時,僅存的兩名傭兵手中槍枝子彈用盡,他們停下補充,而李斯抓住這時機從推倒用來擋子彈的沙發後頭站起,一顆子彈一隊,砰砰兩聲,前一秒還活生生的人後一秒已不支倒地,成為死屍。
「而主事者——李斯掃視四周,哼!早在槍戰開始時逃逸無蹤。
他走到倒臥不起的傭兵身邊,一個個用腳踢動確定死活。
很好,全都死了,正順他的意。
細細的啜泣聲在這時從沙發後頭傳來,想都不用想,現場唯二的活口中有可能哭出聲的只有——
「迪夫」第一次,李斯叫了他的名字,但是名字的主人似乎不稀罕,並沒有回應,李斯氣一沉,命令地喝道:「出來!」
緩緩的,沙發後頭的人慢慢站起身,露出脆弱的淚顏,「對……對不起……」
對不起?他又在抱歉什麼?「過來。」
迪夫順從地走到他面前,止不住的淚還是成串落下,他從沒經歷過這麼可怕的事情,砰然槍聲不絕於耳、人在他眼前一個個倒地,就像玻璃制的娃娃一樣易碎……好可怕!好可怕……
"你還覺得我做的事是對的?」李斯問出口,顯然這一場槍戰對他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突擊偷襲這檔事他已感到麻木,所以思緒還停在之前他們的談話裡,一點也不受影響。
「我……」迪夫不知道該作何反應,淚水模糊他的視線,他看不清李斯的表情,只聽得見他冷淡的聲音,抓得到聲音裡的一絲絲在意。
"說!」
「殺、殺人是不對的,但是……我怪不您……我並不覺得您做錯了什麼;
我明明知道殺人不對,但是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覺得您有錯,我……」
他的腦海混亂成一團.以往的價值觀在這一刻受到前所未有的衝擊。交擊出混沌的火花,炸得他顛三倒四而不自知。
李斯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被自己的矛盾夾擊正低垂著頭獨自掙扎的少年,沒有一絲心疼也沒有在意,若要說他臉上有什麼不一樣的,只能說——隱隱約約,他似乎是笑了,淡淡的微笑,沒有陰狠佐伴,是最純粹的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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