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三在她那裝著舊筆記本子的大盒子裡,翻出了一些舊書信和舊聖誕卡。其中一張是影印的。那是她寄給范斌的聖誕卡,自己影印了一份留為紀念。那是個她親手畫的卡,上邊畫著個直髮及肩的女學生,—手捧著一疊書,一手拿著筆在牆上面了很多個「正」字,上面寫著:「送你很多個祝福,你可知道,有多少個?」「正」字是老式店子用來點貨時用的記號,每一劃代表一件,正字五劃,一個「正」字便代表五件了。范斌也回了個聖誕卡給她,寫著:「我數過了,一共是三百七十個祝福,每天用一個,一年也用不完。也許,在倒楣那一天,需要一口氣用光三百七十個祝福,到時你肯不肯多給我寄幾個來?」寧三一時興起,又劃了一堆正字寄給他,還寫著:「存貨甚多,什麼時候倒楣,請叫『救命!』那我會馬上再送一些來!」
這本是鬧著玩的,但范斌本是個愛開玩笑的人,有時拍戲不順利,便真的寫了個「救命!」字條寄去,寧三便又劃幾十個「正」字寄回去給他,這樣來回了幾次,免不了會在信中說上幾句話。寧三告訴他成績如何,范斌告訴她工作如何。
寧三一張又一張信紙的翻著:
「今天脾氣不好,胃不好,在片場罵了人,救命!」
「昨晚玩得太高興,喝醉了,今早頭痛得像被斧劈著,還要開早班,救命!」
「很擔心這部戲的票房不好,我又是扮大英雄,觀眾不膩我也膩了,救命!」
「票房居然破了紀錄,下回又得扮大英雄了,我再也想不到第十八次扮大英雄的新演法了,救命!」
「這回演大情人了,要跟我最討厭的女明星談情說愛,要命!救命!」
「糊里糊塗的,原來今天放假,一個朋友也找不著,想起你這小頑童——可惜,你極其量只能寫『正』字寄給我!」
那時接近復活節,大學有近三星期的假期,寧三心念一動,馬上寄了封快信給范斌:范斌,
復活節假期我要突擊回港,我沒通知家人,想令他們驚喜一下,你肯不肯接我機?我不想下機後排隊擠的土!快覆!
寧三
她附了宿舍電話號碼,范斌果然打來:
「小頑童,又弄什麼把戲?」
「接不接我機?」
「接!接!你送了我一千零二十個祝福,我不接便不夠朋友了,對不對?」
「對!」寧三哈哈地笑著。
在從美國回香港那十多小時的漫長航程中,寧三一點倦意也沒有,窗外每朵雲都特別可愛,像浮在藍天上的棉花糖,寧三歪在座位上,彷彿自己也變成一團開心的棉花糖,當飛機著陸的時候,她簡直興奮得混身酸軟了!
寧三三步並作兩腳的第一個搶到移民局關卡辦例行手續,為了節省等行李的時間,她只隨身攜了只小箱子,放了幾件衣服,海關人員見她是學生,也只打開她的箱子望了兩眼,便讓她出去。
「范斌會在嗎?」寧三擔心自己出閘太快了,快得范斌仍末到。
一踏出接機處的自動門,寧三耳邊便響起天使歌聲——范斌已在人群中伸手向她打招呼,好事的接機群眾,不禁都打量著寧三,看看最紅的男星范斌接的是誰。
范斌接了寧三的小箱子,一手搭著她的肩頭,兩個人都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彷彿在茫茫人海中見到了親人。寧三雖然不習慣群眾的眼光,但是她反正不管,所以也沒多大不自在。范斌向影迷慢邊微笑邊點頭邊簽了幾個名,擁著寧三離去。
「我料不到見到你會這麼高興!」范斌邊駕車邊說:「陌生人,我們現在是老朋友了!」
「原來我是陌生人嗎?」寧三有點失望:「我倒沒當你是陌生人!」
「我本來以為是。誰知再見你,原來有說不出的親切!」范斌不信地搖著頭:「人的緣份,真是很奇怪。寧三,我很高興再見到你!」
「打從第一天起,我就沒覺得你是陌生人!」寧三無法形容她心中的感覺:「你不怪我要你接機吧?」
「我很少接機,也沒什麼朋友可接。」范斌說:「現在到哪兒去?送你回家?也許你累了!」
「現在是幾點鐘?」寧三的表仍是美國時間。
「晚上十一時四十五分。」
「我不回家了,太晚了,又沒早通知他們。」寧三不知如何告訴范斌,她這次回來,其實只是想見他,她根本不想回家。一旦見到了范斌,繃緊了的弓弦一下子都鬆了,她開始有點累,然而,她不想回家。
「那末,我陪你宵夜,再游游車河,天亮送你回家。」
「我不餓,」寧三怕被親友碰見:「游游車河好了,你累嗎?」
「我?我不累,日夜對我,沒什麼大分別。」范斌說。
寧三本有千言萬語,只是不知從何說起。范斌跟她閒聊著,她說大學生活,他說他對大學的嚮往。
「只念過五年書,說出來也不好聽。」范斌喟歎著。
「你的中文很好,英文也說得幾句呀!」
「幸而,我自小喜歡看書。」范斌說:「小時拿著掃帚,抬著佈景,我便對自己說:范斌,你不能一輩子這樣!你知道嗎?我會聽會說的一點點英文,都是只有聲音的,那些字,十個我有八個素末謀面!我多羨慕你們,有爸爸媽媽供你們唸書!」
「你現在也不錯了!有書念的人未必行,有些同學,連一封信也寫不來!」寧三說:「怎麼你小時沒人找你當童星?」
「當童星?」
「你小時一定很漂亮,很惹人喜愛!」寧三望著范斌那張輪廓分明的臉。
「嘿!是呀!我小時胖鼕鼕的,漂亮得很,逢人見到我都摟著說:「小弟弟,你真可愛!」范斌想起童年歷受的白眼與輕蔑,聲音都激動了起來:「誰都一看見我便喜歡,爭著帶我上茶樓!」
寧三聽得出他聲音中的激動。
「范斌,是我問錯了?」
「不!只是,你們這些嬌生慣養的小姐,一想起童年,便:想起美麗的故事。」范斌笑了一下:「我小時又黃又瘦又矮,一點也不起眼,半點也不惹人喜歡。大人的呼喝,我習慣了,最受不了的,是大人做錯了事賴在我頭上,我跟誰說去?誰替我出頭?我到現在還不明白,成年人怎做得出來?去委屈個無親無故的小孩子?也許因為我無親無故吧,所以委屈我最好,我毫無還手之力!」
「你小時孤苦零丁的,也真可憐!」
「想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還不是自生自滅的長大了?看見人家嬌慣著孩子,我會一邊羨慕一邊心裡咒罵:死不了的,緊張什麼?」范斌說著笑了起來:「我又沒吃過什麼維他命丸魚肝油九,現在還不是變了個大個兒?」
「你什麼時候開始長高的?」
「很遲,十六、七歲吧!一下子高到六□歎。」范斌說:「喂,你也好像高了一點?」
「好像是,沒量過。」
范斌把車泊在路旁,仔細地看了寧三一會,發覺寧三再不是小女孩了,她的雙眸,開始有似水柔情,一顰一笑問,開始有綽約的風儀。范斌一向只當她是個小朋友,料不到,小別八個月,寧三已變成個動人的女郎。
「學校裡是不是你最漂亮!」范斌的聲音中有讚歎。
「我怎知道?」
「你知道自己是漂亮的,是不是?」
「本來知道一點點。」寧三靦腆地說:「但是你面前,就不知道了。」
「女人是不是一定要人告訴她才相信的?」
寧三第一次聽見范斌歸她入「女人」之列,不再叫她做「小頑童」,心裡甜絲絲的:
「是。」
「既然你要聽,我便說。寧三,你漂亮得令我吃了一驚!我一直沒發覺你長大了!」
「我以前跟你說的,也不是孩子話。」寧三希望范斌明白她的意思,
「謝謝你的一千二百個祝福!」
「你每次寫信叫我用功唸書,我都用功了一點。」
「你每次給我的祝福,都支持著我度過了一些不如意的日子!」
「那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寧三的眼中,透著誠摯的關懷與歡欣。范斌看得出,她有很多話想說。
「你這次回來……」范斌開始明白。
「要是你還不知道,我也無謂說了!」寧三閃閃的星眸,殷殷地凝望著范斌。
范斌有說不出的感動,拿起她的雙手,低頭深深地吻了一下。寧三的雙手一緊,握著范斌的手,又馬上羞赧地放開。她
想投進范斌懷裡,但是她又不敢。
范斌的臉上掠過一絲哀愁,開動了車的馬達:
「我送你回家去!!」
「我不回家!」寧三急急地說。
『范斌不作聲,駛了一段路。
「范斌,半夜三更的,我不想吵醒全屋於的人!」
范斌沉默地駕著車,似乎在想著些什麼,沒聽見她說話。
寧三覺得自己被拒絕了,又羞又生氣:
「要是你不想陪我,你就在這兒放下我!我……我自己去咖啡室坐到天亮才回家!」
范斌側過頭來,看見她又急又惱的樣子,不禁笑了笑:
「回家?誰說回家?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車子左彎右拐,天色漸漸由一片黑沉沉變成透著微光的灰,車子在一條狹窄的泥徑前停下,范斌下了車,繞過去替寧三開車門,伸手拖著她。寧三跟著他走了一段下坡的路,到了個小沙灘,灘上有幾棵亂生的樹,還有些大大小小的石頭,一點也不體面,十足像個沒人要沒人理的醜陋鄉童。
「這是什麼地方?」
「這個叫珍珠灘。」
「珍珠灘?」寧三不禁失笑。
「一點也不像吧?我倒覺得它像我小時,沒半點討人喜歡的地方。然而,我對它有種親切感,我常常獨個兒到這裡來。」
「沒帶過人來嗎??」
「沒有。大概沒有什麼人會想來。」
「為什麼帶我來?」
「為了感謝你!」范斌把寧三另一隻手也抓著:「我在想,感謝你的最好方法,便是介紹你認識個我心愛的朋友——這個只有我欣賞的小沙灘。」
「我喜歡這沙灘,真的,我喜歡!」
「寧三,我是不值得你的[」范斌的淒苦眼神又復出現,寧三知道他是想起她的家庭背景。
「范斌,我是個倔強的人!」晨曦的風拂在寧三臉上,吹開她那一頭直髮,范斌看見她一臉的堅貞。
「你認識我有多少?」范斌說:「也許你後悔這次回來。」
「也許我認識你不多,但是我感受得你多。范斌,那是種感覺,我不會後悔。」
「你只當這是個復活節假期好了。之後,你可以忘記。」
「你認為你是個可以被人忘記的人嗎?」
「我不是沒被人忘記過。」
「不要這麼苦澀!文宓只不過是你生命中的一件事!」寧三一語說中了范斌的心事。
「她不只是我生命中的一……」范斌阻止不了自然的反應,到發覺時馬上收口。
寧三歎一口氣說:
「我永遠是你忠實的朋友,范斌,你記住了!」
「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分別只在,你有往事,我沒有往事而已!我叫過文宓嫁給你!」
「是嗎?」
「是。我認為你們在一起會快樂。」
「她現在也很快樂。」
「這個我不清楚。」
「你們沒通訊嗎?」
「沒有。」
「為什麼?她不是把你當作親妹妹一樣嗎?」
「現在不是了。」
「為什麼?」
「她認為我喜歡你。」
「女人很敏感。」
「她仍是愛你的,我知道。」
「不要再提這些好嗎?」
「你仍然掛念著她?」
范斌聳聳肩頭,踢了一些石子進海中:
「我不是帶你到這兒來談她的。」
「好,那未談談你新片的女主角——你挺討厭那個!她落了妝好看嗎?」
「我很少看她,從來沒看清楚。」
「你們一同演戲的呀!」
「那就只是演戲時看。」
「聽人家說,演員要培養感情,甚至會戲假情真的!!」
「那我是戲真情假!嘿,想來我也是個不壞的演員,看毛片,倒真像對她死心塌地,這回我佩服我自己!」
「拍完了沒有?」
「還沒有,明天,不,今天還得開工。」
「什麼時候?」
「六時出外景。」
「六時?現在快六時了!」
「讓她等好了!雖然我一向是不遲到的,不過這個女人,不論廠景外景也要找些影迷來送花送水果的,老是擾嚷半天,煩死了!」
「那我們不如走了!」
「我先送你回家,看你怎麼解釋這麼早到的班機!」
車子到了寧家大門口,屋子仍是一片清晨未醒的寧靜。范斌識趣地說:
「你到了家門,我可放心了,我不想你的家人看見我,把你又審又問。我先走了。這是我家的電話,我不在時,留言給電話錄音機或者傭人好了,我一定會跟你聯絡!」
「一定?」
「一定!謝謝你,寧三!」
范斌的車子開走了,寧三才按門鈴。開門的是花王,嚇了一跳。
「三公子!怎麼你回來了!老爺還沒起床哩!」
「不要吵醒他們!」寧三說。
寧三躡手躡腳地走上房間,洗了個花灑浴,打算去睡覺,寫了張字條,貼在父母房間門外:「爸爸媽媽,我回來了,現在先睡覺!寧三」
貼好了字條,才回轉身,便碰見大哥寧國起從房間出來。
「寧三!怎麼你……怎麼回來了也不告訴我們?」
「格」的一聲,寧先生和寧太太的房門也開了,都跑了出來。
「怎麼回來了?」寧先生詫異地問。
「很多朋友都回來了,比利也回來了!」寧三為了不想家人起疑,特意提了比利的名字。
「哦1原來這樣!」寧先生作個會心微笑。
寧三總算交代了,跑回房間睡覺,一邊想著范斌和珍珠灘,一邊想著要約約比利掩掩家人的眼。
寧三睡飽了醒來,已經是黃昏。寧三故意當著父母面前,打電話給比利和其他回港度假的男同學,令父母深信不疑,她是為了這些男同學而回來的。
比利跟幾個男孩子一同來接寧三出去玩,比利很興奮,因為他以為寧三回來後第一個便找他,而寧三又出落得越來越漂亮,比利有心在朋友面前炫耀一番。
「你想去哪裡玩?」比利問。
「找個熱鬧的地方,大夥兒興奮一下!」寧三在盤算著,去人多熱鬧的地方,一來可以避免跟比利談心,二來越多人看見她跟比利和其他男孩子一塊越好,那樣便沒有人會疑心地是為誰而回來了!
寧三最怕大哥寧國起知道她跟范斌來往,所以她打定主意,以後約別的男孩子,必定要選寧國起常到的地方,讓他碰見一兩次,大哥便會不疑有他了!
寧三對自己的聲東擊西計劃十分滿意,心情一放鬆,便對比利特別和顏悅色起來了。
在談天說地間,寧三發覺有個格外沉默的男孩子,她不認得他,於是便悄悄問比利:
「這是誰?老不大說話?」
「這是威廉的弟弟,」比利低聲說:「同性戀的,跟我們當然格格不入!不過,威廉說要帶他出來,讓他看看你,對女孩子動動心!我看威廉是白費心機了,他的弟弟只喜歡男人,我見了他便混身不自在!」
「人家喜歡男人,又不是看上你,你緊張什麼?」寧三說:「他叫什麼名字?」
「威廉叫他阿弟,我們都叫他做阿弟。才滿十七歲,比你還小半年!」
寧三不高興別的男孩子都冷落阿弟,於是便走過去坐在他身旁。
「阿弟,我叫寧三,你是威廉的弟弟?」
「是。我知道你的名字,他們都叫你寧三公子」阿弟腦腆地說。
「你很害羞的嗎?」寧三友善地逗著他。
「不是。我很喜歡聊天的。」
「我也是啊!跟好明友聊天最舒服不過了!」
「你的華倫天奴夾克很有型!」阿弟欣賞地說。
「你喜歡華倫天奴?」
「我喜歡所有美麗的東西。」阿弟說。
「你是說表面美麗還是內面美麗?」
「很貪心,」阿弟笑了:「我喜歡美麗的衣服,美麗的人,美麗的心。」
「你是個唯美主義者?」
「是。我喜歡美麗的世界。」
「你認為這世界美麗不?」
阿弟搖搖頭。
「為什麼?」寧三問。
阿弟反問:
「你認為呢?」
「我認為,」寧三側著頭想了想:「假使所有人都讓別人快樂,那未這世界便很美麗了!」
「那你便明白我為什麼搖頭了。」
「人是應該讓別人追尋自己的快樂的!」
「可惜人都很喜歡干涉別人。」阿弟說:「他們本身不覺得那樣東西美麗,便不許別人覺得那樣東西美麗。」
「其實,」寧三說:「是他們不懂得領略那種美麗!」
阿弟讚歎地點頭同意著。
「喂,你們什麼美麗不美麗的,談什麼哲學?」威廉說;「寧三公子你真本事,我這個弟弟是難得跟人聊天的!」
「我們談得很投機!」寧三說。
「是呀,美麗呀美麗!」威廉說:「我就不曉得你們在談什麼!寧三公子,就是你肯陪他胡扯這些孩子話!」
「不!」寧三抗議著:「阿弟很有思想,依我看來,比你成熟哩,威廉!」
阿弟感激地對寧三微笑著,這個哥哥,一向只會取笑他。
「威廉的腦袋,」比利說:「是著名的交通空白地帶!說話不經大腦,思想不經大腦!」
「什麼不經?」威廉理直氣壯地說:「我是想得快,說得快!」
在大夥兒胡扯閒聊間,寧三出去搖了個電話給范斌。范斌不在家,她留下了幾句話。她渴望快點再見到范斌,這群十幾二十幾歲的男孩的閒聊,聽在她耳中只落得個無味,只有阿弟與她投緣點。寧三很喜歡阿弟,同性戀不同性戀,她倒不在乎。寧三天性自由不羈,在她跟中,天下間無階無級無界無限,任何人都有權追求自己的夢想,任何人都無權干涉別人。
回家等了一晚,范斌都沒有消息,她是叫范斌叫司機或傭人回她電話的,她明白,范斌不可以直接打來。
一連幾天,寧三一聽見電話響便搶著去聽,但每次都是失望,總沒一個電話是范斌那邊打來的,找她的不是比利便是別的男孩子,寧先生不明就裡,看見寧三天天緊張的守在電話旁,還以為女兒跟比利在鬧戀愛。
又等了幾天,范斌仍是音訊全無,打電話,又總是說范先生拍片去了,寧三有種失戀的落寞,或許是范斌對自己根本無意吧!!然而,珍珠灘那番話又怎麼解釋?范斌又不像對自己沒有感情……寧三泡在浴缸裡,一時幻想范斌再攜自己的手在珍珠灘上走,一時幻想范斌獨個兒在珍珠灘徘徊,一時幻想著范斌摟著另外一個漂亮女人的腰在珍珠灘上散步……
房間的電話突然鈴鈴地響,寧三忙爬出浴缸,濕漉漉地,滴了一地毯水,
「喂!」
「請問寧三小姐在家嗎?」是個陌生中年女人的聲音。
「我是!」寧三急切地說。
「請等一等!」中年女人的聲音說。
「寧三!」是范斌的聲音。
范斌說了個時間和地點,寧三披了件襯衣牛仔褲便忙衝出去。
「趕去哪裡?」
寧國起問。
「約了比利!」寧三撒了個方便的謊。
的士把寧三載到了范斌約定的地方——其實那只是個路邊,范斌的車泊在那兒等她。
寧三跳進了范斌的車,按著心口喘著氣。
「別這個樣子,好像通緝犯似的!」范斌笑她。
寧三自己也不禁笑了。
「這幾天熱鬧嗎?」
「噢!節目多得很,」寧三裝作很輕鬆地說:「很多男同學都回來了!」
范斌邊開車邊說:
「沒見女同學嗎?」
「女同學都拍拖去了!」寧三在暗示著自己也拍拖去了,到底,范斌冷落了她好多天。
「你打過幾次電話給我。」
「是,你都沒有回。」
「我一直要拍戲。」
「人要是想打電話絡一個人,再忙也抽得出時間的!」寧三說。
「你剛才說你節目很多,那一定常常出去了,怎知我沒打過?」』
「我當然知道!」寧三直覺地說。
「你等過?」
寧三鼓著腮子不答他。
「別生氣,對不起!」
「為什麼要我等?」
「我本來想不再見你。」范斌說:「何苦來?不過,終於還是想見你。你還想見我嗎?」
「我沒有試過,」寧三想起多天來等他電話的彷徨與委屈:「這麼的等人電話!」
「我本來希望你不要等。」范斌說。
寧三有種失敗的感覺,在她那十幾年的生命中,只有男孩子等她,她從來不需要等任何人,只有男孩子爭著向她獻慇勤,她從來不需要討好誰,范斌根本沒有追求過她,沒有主動地約過她,游泳上范斌的船,十萬八千里的寄信給范斌,叫范斌接機,都是她主動的,然而范斌卻是那麼的不緊不松,她實在受不了,
范斌多少看得出她的委屈,到底,他是個久經世故的二十九歲男人。
「寧三,你明白我的話嗎?」
寧三不理睬他。
「你才十七歲,你應該有你自己的朋友。」
「你很老嗎?」寧三負氣地說:「你只是不想見我而已!我知道,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歡你,多得你見也見不完!」
「很多女人喜歡我;不等於我喜歡很多女人。」范斌笑著說:「我只喜歡過很少很少女人。你以為我每晚都跟女人上床嗎?」
「別說得這麼難聽。」
「我是想告訴你,我只喜歡我尊重的女人。我很尊重你。」
「尊重得不回我電話?」
「我是在想,」范斌歎了口氣:「假使你愛上了一位大學生,你的生命會簡單愉快得多。」
「你不是我的主宰,你無權決定我應該愛什麼人,更無權決定我什麼令我愉快!」
「我當然不是你的主宰,我只是不希望要你面對太多問題而已。你的家庭會反對你見我,你的朋友不會支持你!」
「他們也不是我的主宰!我才是我自己的主宰!我喜歡誰、喜歡什麼,不需要任何人許可,更不需要任何人支持!」
「你不會後悔?」
「人的一生,能遇到多少個自己真正所愛的人?我只會後悔沒有去愛!」
「寧三……」
「你還要我說什麼?你們……你們這些婆婆媽媽的男人!」
寧三哽咽著想哭,第一次向異性示愛,令她感到很羞赧,很氣惱。
范斌嘎地停了車,雙手捧著她的臉龐,寧三大大的眼睛蓄著倔強地不肯流的淚,把長長的睫毛根染濕了一點兒,范斌禁不住俯首吻她,寧三又是喜說又是余惱末息,一邊吻,一邊哭。
范斌把她摟在懷中,溫柔地說:
「來,我們到珍珠灘去!」
珍珠灘上,暮色四合,夕陽那憂鬱的橘紅,勾劃出范斌蒼涼濃美的輪廓,寧三凝視著他,一顆心溶在那張臉上。那個身體上。
「你的樣子,」寧三像在吟著一首詩:「一重又一重,眼睛裡面藏著眼睛,心裡面藏著心,我什麼時候才看得清楚你?」
「寧三,誰也不用看清楚誰,互相感謝大家的一點誠意就是了。」
「你不相信天長地久?」
「我的生活,我的職業,沒有一樣是天長地久的,我當然不相信。」
「我相信天長地久。我說過,人一生中,自己真正喜歡的東西實在不多,所以我寧願相信天長地久。」
「你很樂觀。」
「不,我只是頑固。范斌,你相信我嗎?」
范斌搖搖頭,跟著又說,
「不是不相信你頑固,而是人有很多時候,自已交了也無能為力。他日你長大了,變了,連你自己也不會覺察。寧三,人不是刻意想變,而是自然而然會變。我甚至不知道,變是有罪還是無罪。」
「你在說什麼?」
「我在想起一個人。
寧三的眼睛亮了一亮,想起了文宓,范斌馬上搖搖頭,
「不是她!」
「你很知道別人在想什麼。」
「我自小需要如是。不察言辨色,我便不能生存。」
「那你是在說哪一個人?」寧三努力搜索腦袋:「唔……我又不認識多少個你認識的人。……變是有罪還是無罪……你是想起方璧君?」
「你根聰明。」
「你有歉意?」
「有。永遠都有。」
「永遠都有?那即是說你不會再愛她?方璧君很可憐。我雖然只見過她兩次,但是我知道她瘋狂地愛你。」』
「她一直很愛我,這個我從不懷疑。她會愛我,直到永遠。」
「為什麼你離棄她?」
「我不能接受她愛我的方法。」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我們一向生活過幾年。」
「她也很美麗啊!」
「當然,我知道她是美麗的,可惜,我對她的樣貌已經麻木。當情感死去時,一切都沒有了,面貌,只是一片你不想再看的空白。你對那張面孔,不能再有任何反應,不美,不醜……那是種最不愉快的感覺。」
「她很難相處嗎?」
「她愛的方法很奇怪,她太敏感,一丁點兒事都會令她大哭大鬧、打人、打自己、自殺……我數不清她當眾跟我鬧過多少次,用過多少種方法自殺……也許,不停的擾攘,令我對她的感情麻木了。愛可以快樂,也可以痛苦,但不可以討厭。」
「你討厭她?」
「說討厭這兩個字,是令我痛苦的。有時,你會明知一個人全心愛你,你也努力繼續愛她,可惜,兩廂情願也沒有用。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我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反應。所以我說,變到底是有罪還是無罪?」
「也許我們應該說,變是件不理有罪無罪的事。正如生與死,怎能分有罪還是無罪?」
「寧三,有時你像個老哲學家!」
「我常常想那些事情。我有一百歲老,我不是個只會看電影和混鬧的十七歲大孩子!其實,過幾個月我便十八歲了!」
「哦,那你很老啦!」范斌打趣地說、
「所以,別以為你很滄桑,我也很滄桑!」寧三指指腦袋:「這裡滄桑。我很容易代入別人的處境。所以,只是看,我也似乎經歷了很多。」
「我相信你。」
「文宓嫁石建國,我比你還難過。……不,當然不是,我只是代入了你,也難過得很。」
「你是個好心的女孩。」
「不,只因為我覺得你太吸引人。范斌,不要笑我,第一次在遊艇上看見你和文宓拍拖,我已經神為之往。」寧三自己忍不住笑自己:「我很傻的,范斌。」
「不,你是個很真的人。」
「你還懷念文宓嗎?……呀,我又傻了,當然你會懷念她,連方璧君你也耿耿於懷。」
「什麼叫做懷念不懷念呢?一切事情,在我們身邊掠過,有些停留,有些不停留,我們不能說它們沒經過,那些人我們沒相識過。」
「你有知已朋友嗎?」
「有。」范斌突然有了個主意:「我們去看她!介紹她認識!」
「誰?」
「朱麗莉。」
「你是說那個演肉彈戲的?范斌,你在跟我開玩笑!」
「寧三,不要侮辱我最好的朋友!」范斌毫無保留地讓寧三知道他不高興:「朱麗莉不是你想像中那類人!」
「我又不認識她,怎知道她是怎樣的人?」寧三不服氣地說。
「不認識便不要亂發表意見!」范斌不客氣地說。
寧三見他一連兩句話維護朱麗莉,心裡有點酸溜溜的不是味兒:
「她對你很重要嗎?」
「至少她覺得我很重要!」范斌說:「我說過,她是我的知已。沒有事她會不肯為我做——世上沒有第二個人像她這樣對我!」
寧三想說,我也什麼都肯為你做,但是想想,范斌一定不會相信,所以便不說了。
「她很能幹嗎?」寧三問。
范斌笑著搖頭:
「麗莉一點也不能幹。她不聰明,也不理智,只不過,她心地很好,很善良。寧三,聰明能幹的人不一定對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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