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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陋室之痛


  終於開學了!

  中學最後的一年,少數服從多數的最後一年!

  世華心裡在歡呼。

  翌日開班會,照例選社長和班社各部門部長。

  談到畢業晚會的表演,戲劇指導老師已經為她們選了個劇本。

  各同學提名誰演誰,當然是那群話劇好手擔綱。

  說到舞蹈項目,舞蹈老師說:

  「我編了個叫《蚌珠》的單人芭蕾舞,你們提議誰跳呢?」

  班中學芭蕾舞的不止盛世華一人,不管同學們是否最喜歡她,級夕表演會是接待家長、嘉賓和全中學同學的,同學們都想以最能見人的卡士上台,免不了第一個便提:

  「盛世華。」

  舞蹈老師滿意地微笑,盛世華本來就是她心目中的人選。

  盛世華向班主任舉手發言。

  「老師,我可不可以站在黑板面前說話?」

  「可以。」

  盛世華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面對所有同學和老師:

  「在暑假裡,我有一個構思,也做了整整三個月工夫。」

  她靜看同學們的反應,因為知道她這個計劃的,只有胖胖、水文君、高英英和方逸四個人。

  「很感謝老師的安排,但我不想只有我一個人表演蚌珠舞。」

  同學們嘩然,舞蹈老師亦猜不到她想怎樣。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今年是我們在校園最後的一年了,我希望在離別的前夕,所有同學都參加台前幕後的表演工作,同心合力地辦一件事,以為紀念。」

  胖胖、水文君和高英英都以支持的眼光看著她。

  方逸愛理不理地坐在椅子上,一副看你怎麼說下去的神態。

  「我編了個四十分鐘長的舞劇《睡美人》。」

  班中同學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因為懂得跳舞的不是太多。

  「我已經分了場,剪接好了音樂,編好了舞步,請到了人畫佈景。」

  「哪裡有這麼多人來跳啊?」

  同學們七嘴八舌地道。

  「我們還有八個月時間籌備,我兼做教練,下課後、週末,都可以在學校排練。」

  跟著,盛世華提出了縫製舞衣的一組同學和簡明地說了故事大綱、主角、配角、群舞等人數。

  社長說:

  「有沒有人附議?」

  胖胖第一個舉起了她的手。

  水文君則忙著慫恿同學們贊成。

  高英英有點緊張,臉都白了。

  方逸仍是在原地不動。

  「那請各位表決,贊成的舉手。」

  出乎意料地,大半人舉了手。

  方逸沒有舉。

  班主任說:

  「世華肯花時間負責這件事,很值得鼓勵。」

  舞蹈老師若有所思,雖然臉上保持和藹的笑容。

  班主任說:

  「但是別忘了兩點:第一,今年會考,唸書是最重要的事。我鼓勵你們的合作精神,但會考成績一定要好,本校有史以來沒有會考有一科不及格的學生。

  第二,《睡美人》舞劇一定要水準及格,要是不夠水準,到時不能批准演出,各位同學要先瞭解這一點。」

  社長說:

  「現在提名角色人選。幕後工作小組,由盛世華自己組織,願意參加的可以參加,不願意參加的可以不參加,小組組長要由班會通過,成員則不必。」

  散會後,舞蹈老師把盛世華悄悄拉到校園一角:

  「世華,為什麼不跳《蚌珠》舞?那是我特別為你編的,是個很美麗的單人舞。」

  「謝謝老師。」

  「世華,搞一個四十分鐘長的舞劇很麻煩的,有很多預料不到的問題會發生的。」

  老師教了整輩子舞蹈,免不了很多顧慮。

  「老師,我想我應付得來的。」

  老師是校內的老師,只教土風舞,盛世華雖然尊敬老師,到底不大把屬體育科教土風舞的老師放在眼內,老師亦不清楚她在芭蕾舞學校學到了多少,只好心裡歎句初生之犢。

  高英英果然當選了王子,水文君得其所願做女巫,統籌和睡公主當然是盛世華。

  方逸習芭蕾舞其實比盛世華還早了一年,但她拒絕做任何幕前或幕後的事。

  世華也不惱她,方逸一向是怪脾氣。

  負責縫紉的同學,很快便車好了畫佈景用的大帆布。

  「怎麼抬去給人家畫呀?二十英尺高四十英尺長!」同學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帆布捲成地毯似的一大筒。

  「阿水!」

  盛世華沒想過這問題,只好求救地喚著水文君。

  「有辦法有辦法,我叫男青年會的男孩子祖輛貨車來搬。」

  「搬到什麼地方?」

  盛世華問。

  「那我得問問李頎。」

  水文君說。

  李頎叫搬到他老師畫苑的天台上,那兒可以把畫布張開。

  盛世華好幾星期沒李頎的消息了,禁不住跟了貨車去。

  水文君當然嘩啦嘩啦地在指揮著那班男生。

  胖胖也想去,但盛世華說服了她不要去。

  方逸在一旁冷笑。

  又大又重的畫布搬到了畫苑的天台,李頎在等著,高高瘦瘦的站在遮了天台一半的荊杜鵑花棚下,荊杜鵑花開得正紅,茂盛地一條一條地垂了下來。

  水文君照例光陰勿浪費地向李頎勾了幾個秋波,媚語了幾句,便又忙著跟著還未要回家報到的男生們溜走了。

  天台上,只餘下捲起半袖白衣的李頎和盛世華。

  下午四時的四十五度陽光,把李頎的眼神照得很柔和,高鋌而微勾的鼻子像個遺世而獨立的山峰,方方的中凹下巴微微翹起,在杜鵑棚下光影交錯中,他有少年的英挺和藝術家的悠然。

  穿著淺藍布旗袍校服的盛世華,長髮編成兩條小辮子,烈紅的杜鵑把她雪白的臉兒映得吹彈可破的粉紅。

  「你就像幀粉彩畫,」李頎像看模特兒地打量她,「粉藍、粉紅、粉白。」

  李頎用手輕輕揩揩她的臉:

  「感覺上你此刻是粉彩做的,我幾乎可以在你臉上揩出粉紅來。」

  「這是隨時,還是永不?」

  盛世華溫柔地問。

  李頎哈哈一笑:

  「天有不測風雲,水文君跟我聯絡,不曉得你也會來。」

  「我也有隨時,也有永不。」

  盛世華說。

  「拆開你的小辮子,我喜歡你散著頭髮。」

  「你要我拆我便要拆麼?」

  「我不喜歡女人頭上有橡皮圈、髮夾。」

  李頎一邊說,一邊動手打開她的辮子,過肩的直髮在太陽下閃著一縷金光。

  「把頭髮留到腰際吧,愈長愈好。」

  李頎輕輕地掃著她柔軟的秀髮。

  「沒見過摸上去像幼絲那麼軟的頭髮,給我一根。」

  李頎細心地在她頭頂拔了根如絲秀髮,對著陽光照,一根柔絲,發出五色幻彩。

  「送給我。」

  李頎把盛世華那根長長的髮絲放進他的白斜紋布褲袋中。

  到底是九月的下午,天台的大紅階磚被曬得滾燙,盛世華雖然冰肌玉骨,日常清涼無汗,但這一回,卻熱得汗流浹背。

  汗水沾濕了她緊扣著的旗袍領子,汗水在她日漸隆起的雙峰乳溝間,濕了一條小溪。

  在寬鬆的藍布旗袍裡,汗水把她勾畫得像裸體。

  李頎的眼睛離不開這小姑娘,他的心離不開這小姑娘,露西她們是一群美麗的孔雀,但盛世華是朵嬌嫩的花,她的根芽應在雲端上。

  女孩子他見得多了,就是不曉得怎麼處置這個盛世華。

  貼得在心中,捧不在手中。

  李頎發怔了一會。

  「李頎,我把那天你給我那朵小白花,夾了在我新的國文書裡頭。」

  「在書裡面,你還夾什麼?」

  「我夾過各種不同的葉子、蝴蝶。」

  「什麼最好看?」

  「蝴蝶最不好看。」

  「為什麼?」

  「蝴蝶只在活著時好看,只有翅膀好看。」

  「男孩子不把蝴蝶夾在書中的。」

  「你知道嗎,蝴蝶的身子是一條蟲,一夾扁了,便變成一團漿,醜怪得很。可是,又不能單把蝴蝶的翅膀撕下來,撕了下來,蝴蝶便不是蝴蝶了。」

  「所以,我不再喜歡蝴蝶了,它是美麗和噁心的醜陋同在一身的。」

  盛世華娓娓而談,李頎只覺暖玉生香,他幻想著她跳芭蕾舞時是如何的美麗。

  「太熱了,」李頎說,「花棚裡面有一叢花葉特別密、特別陰涼的地方,我們進去躺躺去。」

  李頎把帆布圈展開了幾英尺,疊了兩層,和盛世華面對面地側身躺著。

  李頎一手支著頭,凝視著熱得微微嬌喘的盛世華。

  「嗨,陌生人,怎麼我好像認識了你一輩子,跟你在一塊這麼舒服。」

  「你不是跟任何人一塊兒都很自在的嗎?」

  「不,那不同的,」李頎搖著頭,「你好像是我的家。」

  「家?」

  「你不明白的。你有家,我一直沒有家。」

  「遺憾嗎?」

  「不,一直沒有,便不知道沒有家有什麼不好。自從遇見你,便有一種很欣喜的感覺,好像得到了一樣我從未有過的東西。」

  「今天我是特地上來找你的。」

  「我還以為你很拘謹。」

  「我不拘謹,只是有很多束縛。」

  「我沒有束縛,倒想有點。」

  「你不會喜歡的,束縛我的也是束縛你的,假如……」

  「假如什麼?」

  「你這麼笨,不跟你說了,我也要走了。」

  「假如什麼?」

  李頎追問著。

  「如果你到今天還不知道,那我也無謂說了。」

  「小盛,我不是個很複雜的人,不要叫我猜。」

  「不是叫你猜,只是叫你做。」

  「小盛,我不想傷害你。」

  「你不會傷害我的。」

  盛世華愛嬌地嘟起她的小嘴,他們面對面地躺著,兩張臉孔是那麼接近。

  李頎想起自己有過的女人,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數不清的那麼多個,都是隨便的女孩。

  他根本是半個街童,男女之間的關係他覺得像雲雨一般自然,當然,雲雨之後便沒什麼特別要銘記的,他亦沒有特別愛過誰,他根本沒想過這個問題。

  然而盛世華好像只剛啄破蛋殼的小雞,她似乎以為愛情一定是純真的。

  濃密的杜鵑花把世華微嘟著的小嘴映得艷紅,澄清無邪的眼睛蓄著夢似地等待,李頎把身子翻在她身上,柔情蜜意地深深吻了她。

  那是她的初吻。

  李頎知道。

  吻下去,她的嘴像個空空的洞,舌頭呆呆著不動的。

  不過,她的口很香。

  有一陣他未聞過的清香。

  盛世華雙臂繞著李頎的背,陶然欲醉。

  「你的口很香,讓我嘗嘗是否舌頭也香。」

  世華微張著她的雙唇。

  「讓你的舌尖,也嘗嘗我的舌尖。」李頎極其溫柔地一步一步導引她。

  世華的舌尖一伸出來,便被李頎吮吸著,那是比剛才熱烈得太多的感覺,有兩個人融為一體的感覺。

  世華本能地也吮吸著李頎的唇和舌,直至她不知應該幾時停止時才放鬆了嘴唇。

  李頎臉上一片憐借,放開了她翻轉身平躺在地上。

  「你一定在笑我了。」

  「笑你什麼?」

  「笑我不懂得接吻。」

  「你方才是不懂的,現在懂了,而且很好。」

  世華像得了進步生獎似地抿著嘴笑了一下。

  李頎歎了口氣:

  「我怎能傷害你?」

  「你沒有傷害我。」

  「我此生此世都不會,也不能。」

  「我沒想過你會。」

  世華理所當然地說。

  天漸暗了,李頎內心有澎湃的衝動,他最好立時離開她。

  但是,他又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家。

  「我送你回去。」

  「來我家吃飯。」

  李頎已餓得飢腸轆轆,二十二歲的青年,很少時間不覺得餓。

  「媽媽,我請了李頎來吃晚飯。」

  盛太太雖然不大願意,也勉強點頭了,沒人飯開了而攆人出去的理由。

  近來畫苑的生意不好,老師的學生不多,收一百幾十一個月的,自己的環境也不好,也沒可能招呼李頎吃頓好的了。

  李頎吃了四大碗飯,盛家都吃完了,他還在吃。

  世華有點心驚膽跳。

  菜都吃光了,李頎乾脆拿起碟子,把汁倒在飯裡。

  世華沒見過他的吃相,倒被他弄得有點尷尬。

  吃完飯,李頎走了。

  盛爸爸沒說什麼,只是奇怪地看了看女兒。

  盛太太一臉的不高興:

  「怎麼他吃飯像餓鬼似的?從沒見人拿起碟子把汁倒進飯裡的。」

  盛家子女吃飯,手臂要貼身,手肘不可以支在桌子上。肉只可以夾對正自己那一塊,別人向一盤菜舉筷時不能同時舉,要等人夾完才可以伸筷子出去,筷子不可以搭橋似的越過別人的筷子,也不可以鑽在別人的筷子底下,喝湯嚼東西不許出聲。

  這一切,李頎全做了。

  「這李頎沒什麼家教,難為你看得順眼。」

  世華避開母親,跑回房間去。

  盛太太覺察到女兒已墮入愛河,她決意軟好硬好,遲早要終止他們的來往。

  世華也很忙,舞劇的事令她心力交瘁。

  司機整天地跟著她,她只能在偷得出的時間中去跟李頎約定個地方見面一會兒。

  有時就在學校附近不遠的街角邊,大樹下。

  有一天方逸跟她說:

  「你和李頎摟摟抱抱,全世界人都看到了,肉麻死了。」

  「不要告訴我媽!」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方逸惱了。

  「方逸,別惱,我煩死了。」

  「你是自尋煩惱。」

  方逸說。

  「連你也不喜歡李頎?」

  「我喜歡他,這人吊兒郎當的,沒什麼不好,但你遲早會厭倦他。」

  「方逸,他是我的男朋友!」

  「會傷害你的不是他,會傷害他的是你。」

  「怎麼你老當我是壞人?無論我做什麼,你都當我不懷好意?」

  「我瞭解你比你瞭解你自己多。世華,別忘了我們是一塊兒長大的。」

  「我不會令李頎傷心。」

  「你會的,你會的。」方逸說,「早早放他走吧。」

  這時水文君走了過來。

  「小盛,李頎變了。」

  「變了?怎麼變了?」盛世華問。

  「真奇怪,從前他女朋友一大堆,這一陣子,他都不見她們了,只是癡癡地等你一個。」

  「有什麼奇怪?」方逸一向認為水文君是沒腦袋的。

  「他連其他的女朋友都統統不要了啊!」

  「小盛也不會覺得奇怪的。」方逸說,「她幾時把一般女人放在眼內?」

  方逸的語氣中包括了水文君的意思,水文君自是不明弦外之音,盛世華卻怕方逸再尖刻下去了。

  事實上她也有點心煩,她本著一股好奇去愛上李頎,她以為他是複雜的,有挑戰性的,料不到他居然是那麼單純。

  「我不是個複雜的人。」李頎說得對。

  他根本不大感覺到盛太太對他的厭惡,他仍會當回家似的,偶爾去盛家吃四大碗飯。

  世華像個新出道的冒險家,本準備碰上驚險重重,料不到卻如履平地,令她毫無征服感。

  有時她覺得李頎纏得她好煩,但胖胖說:

  「這世上除了你,他便沒有別人了。」

  世華覺得肩上的擔子很重,排舞、應付會考、對抗媽媽的壓力,還有,李頎的癡。

  但李頎是善良的,他是那麼地呵護著她,從不侵犯她。

  佈景畫好了,想起李頎在畫苑天台上汗流浹背,在風風雨雨中拿著大膠布包著畫布,她好感激。

  綵排的日子到了,平日是一段一段地排,各人都表現得很好。

  但盛世華忘了,開錄音帶的是她,關錄音帶的也是她,叫人出場的是她,教人化裝的又是她。

  所有舞衣在綵排前不久才全部縫好,那天綵排,其實只是第一回在台上,有佈景、有間場、有開幕閉幕的第一次。

  這就亂了起來,第一場和第二場間,幕整整下了二十分鐘還開不了,世華要換的衣服帶子老綁不牢,同學們的裙子、褲子、鞋子、髮型,在後台弄得一團糟,急得負責拉幕的胖胖不知如何是好。

  翌日,班主任神態嚴肅地說:

  「所有老師昨晚都看過你們的綵排了,決定是明天不能上演,一部四十分鐘的三幕舞劇,落幕的時間比跳的時間還長,太亂了。」

  身為男主角的高英英呆住了,伏在桌子上把臉埋在雙臂中。

  水文君哇一聲哭了出來。

  負責做戲服的同學夜以繼日地密密縫,霎時間一切努力付諸東流水。

  「這是沒有經驗的結果,幕後工作組織不好。分開來看,倒是每場都好看的,可惜組織不起來。」班主任說。

  盛世華是統籌,組織不好,不用說是她的疏忽,同學們在各自傷心之際,一聽見「組織不好」這四個字,心裡即有意無意地遷怒於盛世華,是她要搞好,搞成這樣子又是她一手造成的。

  胖胖關心地頻頻望盛世華,但盛世華仍然冷靜地坐在那裡。

  在水文君嗚哇大哭、部分同學的飲咽聲中,和一些同學的幸災樂禍表情中,胖胖不知世華如何應付這四方八面飛來的亂箭。

  「明天,不能完全沒有舞蹈節目,世華,你再排宮廷舞那場,校方只批准演那一場。」

  世華如萬箭穿心,整年的努力不但得個失敗收場;還要面對同學們的埋怨和冷嘲熱諷。

  「是,老師。」世華的聲音和平時無異,她決不肯哭。

  同學們對她的態度變了,十分冷淡,有些甚至有慶幸的表情。

  小憩的時候,水文君、高英英和胖胖三個拉著世華去她們慣常談心的花圃,那是在校園偏僻的地方。

  水文君仍是哭個不停,高英英輕輕拭淚,胖胖想說點什麼安慰世華,但又想不出說什麼才好。

  水文君大哭了半天,回頭看滴淚未流、默默坐在草地上的盛世華,驚訝地說:

  「我都哭成這樣子,為什麼你不哭?」

  盛世華堅決地搖搖頭。

  「要是你哭我還放心點,這麼憋住怎行呢?」

  水文君很擔心盛世華,只見她昂首不哭,水文君免不了繼續涕淚交流,捶胸頓足地代盛世華哭了她的一份。

  下課時,舞蹈老師經過教室,看見同學們都散去了,似乎沒有什麼人特別理會盛世華,只見她若有所思地坐在窗子旁邊她的位置上。舞蹈老師輕輕敲敲窗戶。

  「世華,我想告訴你,你是很有天才的,到底你才十六歲。」

  「謝謝老師。」世華很冷靜,但很感激,她看得出老師心疼她,而這位老師,就是世華起初拒絕她的好意的人。

  「宮廷舞」是群舞,世華本是公主,當然也有份兒演出,那晚整個舞都跳得富麗堂皇。

  「世華,你剛才在舞台上美得像伊莉莎白泰萊呢!」胖胖說。

  會考前幾星期,世華都有眾叛親離的感覺,水文君見盛世華受重視的程度已大不如前,雖然對她還挺親熱的,但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跟其他風頭同學交際上去了。

  方逸對世華說:「對水文君失望了?交易不公平是不是?」

  只有胖胖還亦步亦趨地伴著她。

  會考的日子近了,同學們都忙於溫習。有些成組成堆的,就是沒有什麼人理會盛世華。

  她不曉得怎麼去贏回同學們的心,天天回校,她只有沉默、沉默,同學們離她愈來愈遠,她也離同學們愈來愈遠。

  她恨不得快點畢業,快點離開學校。

  她受到的只是教訓、教訓,沒有一點溫柔的聲音。

  李頎仍常找她,他倒是若無其事似的,畫了許多個月的佈景沒有全用得上,他一點也不在乎。

  在畫苑的天台裡,堆著那疊亂七八糟折起的厚厚帆布油畫佈景,他倒不覺白費心機,好像他沒有汗流浹背、冒熱捱冷地畫過似的。

  《睡美人》的成敗,他都不大關心。

  他關心的,只是幾時世華可以偷空見他。

  「你一點也不懊悔白費心機?」世華忍不住問他。

  李頎搖搖頭。

  他連問也沒問過世華失敗後的感受,世華亦無從說起。

  世華吞了這泡眼淚,實在有個淚不知灑在何方的苦悶。

  「有什麼大不了?悶什麼?」李頎完全不明白。

  「十七年來我從沒有失敗過。」世華倚在李頎懷中,「我也只是對你說而已,要是對別人說,人家還以為我很自大呢。」

  「哈,這十六年來你很成功嗎?」李頎覺得很可笑,「你只不過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罷了。」

  「你一點也不覺得我出色嗎?」世華有點出乎意料。

  「你們在中學裡搞的小玩意,做個壁報排場舞的,不是人生大事吧?」

  「在你眼中什麼都不是大事?」

  「如果你像我這麼長大,三餐不繼,自生自滅,你便不會覺得有什麼是大事。」

  「人家看不起你你不知道,前途茫茫你又不知道,李頎,你太習慣認命了。」

  「有什麼好緊張的?你什麼都緊張。」

  「你是個天生失敗者的性格!」盛世華衝口而出,說了之後覺得,這正是她對李頎潛在的不滿。

  李頎居然不介意。

  「怎麼激你不惱的?」世華但願他有點脾氣。

  「有什麼好惱的?你說什麼也好,我愛你。」

  「我不愛你!」世華忿忿地說。

  「我不信,你是愛我的,你是愛我的。」

  「我快要走了,九月我要到美國唸書去了。」

  李頎頓然沉默了下來,摟著世華良久不放,眼眶紅了。

  「李頎,我是必須要去唸書的。」

  李頎歎了口氣:

  「那我能怎樣?我不能沒有你。」

  「忘記我吧,李頎。」

  「不能。」李頎像溺水的孩子抱著浮泡不放,緊緊捏著世華的手:「除了你,我什麼都沒有了。」

  盛世華有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李頎,我承擔不起這一切,學業、家裡的壓力和你。我們不要再見面了。」

  「小盛,不要這樣對我。」李頎像個孤兒快要失去收留他的家庭一樣。

  世華硬起心腸,飛奔下樓梯,跳上部的士走了。

  她本想找尋一棵她可以倚仗的大樹,而長得像大樹一樣的李頎居然比她還脆弱,她實在不勝負荷。

  一輪衝鋒陷陣,會考總算過去了,這星期,她沒空想及李頎,李頎也沒找她。

  母親已打點她的行李,美國那邊的通知書一出,世華便可以入學了。

  世華一邊想念李頎,一邊又強忍住不要找他。

  李頎兩三星期都沒消息,她倒心如鹿撞起來了。

  難道他把她說的話當真,從此不見面?

  盛大太見女兒近來沒有偷偷去和李頎會面,李頎也沒有來,倒是鬆了一口氣。

  倒是水文君打電話來了,

  「小盛,畫苑說李頎兩星期沒上去,只聽他打過電話去說身體不舒服,之後便不見了人,他的老師打電話去他家,電話卻不通了,不知道他出了什麼事呢?」

  「連你也不知道?」

  「小盛,你有他家地址嗎?」水文君問。

  「沒有。」

  「我有,我給你,你去看看他吧。」水文君說,「我不能陪你去,我在拍拖。」

  盛世華抄下了李頎在筲箕灣的地址,乘媽媽出了門,一溜煙地去了。

  以他什麼都不在乎的性格,他不會去自殺,也不會不找她,她倒擔心起來了。

  到了一條髒舊的小街,盛世華依址摸了上四層灰暗的樓梯,階梯都殘缺得凹凹凸凸了,她敲了敲門,沒有人應。

  站了一會,她試試扭動門鈕,原來是沒上鎖的,她推門進去,只見一片凌亂,畫本、畫具、髒衣服堆在一個小室中,裡面有兩張雙層鐵床。

  在其中一張床的下格,李頎靠在枕上,一張臉孔瘦得乾癟,連眼都陷下去了,圍著兩個大黑眼圈,跟平日風神俊朗的他判若兩人。

  他正在艱苦地嘗試轉身,伸手往床頭小几那包不曉得放了多少天的自麵包,拿起一塊,抖顫著撕著塞進嘴巴裡。

  世華心都酸了,衝過去抱著李頎。

  他渾身發燙,看他虛弱的樣子,顯然病了好久。

  世華一句「你怎麼了?」還沒問完,已經哽咽得語不成聲。

  「喂,別哭,我還沒有死。」李頎輕輕地撫著她的長髮。

  「怎麼你吃這個?」世華看著他手上的白麵包,都干了,硬了。

  她在那斗室中找開水,找茶,什麼都沒有。

  「你喝什麼?」

  「水喉水。」

  「那不能喝啊、我替你燒點水。」

  世華找到個沒蓋的小鐵堡,在一塌糊塗的單頭火水爐上手忙腳亂地燒水。那是她這輩子都沒做過的事。

  「病成這個樣子,怎麼不去看醫生?」

  「有去看過,醫生說是肺炎,後來見我太辛苦,叫我別去醫務所了,他來看我。我也實在動不了。」

  「那醫生倒蠻好心的。」世華說。

  「是街坊醫生呢,他看著我自小長大,知道我是沒人理會的,不然我死了也沒有人知道。」

  「這兒是四樓吧?」世華都沒到過這麼小的地方。

  「這兒是天台搭出來的一間房。」李頎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但是還笑著,「你還罵我是天生失敗者?見過我居住的環境,我出來見人總不算失禮吧?」

  「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你沒見過你的世界之外的世界。」

  李頎嘗了多少孤苦,多少冤屈,他都沒訴過苦,一個小孩這麼的長大,二十二個年頭,世華忍不住抱著他嚎啕大哭起來。

  「別哭,別哭,這兒嚇著了你?」

  「雖然醫生來看你,但你不能沒吃沒喝地乾熬著。」世華揩了揩眼淚,想了想,「我打電話給胖胖,叫她叫傭人弄點粥呀什麼的來,我也不曉得怎麼辦。」

  「電話給截線了,我沒有交電話費。」

  「我去借個電話打,什麼地方有?」

  「街頭的雜貨店有。」

  世華滿頭大汗地跑下樓梯,搖了個電話給胖胖:

  「我不知道病人應該吃什麼,你問你家傭人。」

  隔了幾小時,胖胖氣吁吁地挽著些稀飯和湯來了。

  兩個女孩子伺候著李頎吃湯吃稀飯。

  「你們回家吧,這地方又悶又熱,倒怕把你們悶病了。」

  「不,我不走。」世華摸著李頎燒得火燙似的額頭。

  胖胖望著世華,臉上一連串的問號。

  「你不走?」

  「我要陪他到他走得動才行,他這樣子,我怎放心得下?」世華堅持著說。

  胖胖望望李頎,一片大難當前的惶恐說:

  「她媽管得她好凶。」

  李頎聲音微弱地對世華說:

  「世華,你還是走吧。」

  「是啊,不然她媽媽跑了上來揪她回去,我便不敢想像了。」

  「胖胖,你給我媽打個電話,告訴她這幾天我不回家,叫她不用擔心,不要找我,過幾天我會回去。」

  「那我告訴她你在哪兒啊?」

  「幫我這一次,她怎麼問你也不要說。」

  「我不會說謊啊!」

  「不是叫你說謊,只是叫你什麼也不說。」

  胖胖怕得心驚膽跳,盛伯母可不是易應付的,但還是毅然點頭承當了:

  「小盛,我會天天拿吃的來,你又不會燒飯。」

  世華感動地擁抱著胖胖,兩個女孩子淚眼盈盈,一切盡在不言中。

  胖胖去了,世華歎口氣說:

  「她比我勇敢。」

  「這兒不是你住得的。」李頎疲累地說。

  「不要管我,你安心養好身體。」

  「小盛,你好好照顧你自己,我沒氣力招呼你了。」

  世華坐在床沿,把臉貼在李頎的臉上,柔聲地說著:

  「我和你,共同面對世界。」

  「你和我,共同面對世界。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句話。」李頎愴然。

  盛世華慢慢地把身子挪上狹窄的床,柔軟的指頭輕輕地掃著李頎的眼皮:

  「合上眼睛,你累了,睡一會,睡一會,我陪著你。」

  李頎讓盛世華摟著,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世華摸摸他的額,仍在發著燒,卻也睡得安安穩穩的。

  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撿起丟滿一地的髒衣服,拿去浴室洗。

  那浴室,根本沒有浴缸,只有個抽水馬桶,一個蓮蓬頭和一個舊塑膠盆子,牆上掛了塊碎掉一角的方鏡,雖然狹小得幾乎轉身不得,倒是乾淨的。

  她躡手躡腳地去找洗衣粉,找了半天,在灶頭附近找到。

  她盡量不發出聲音悄悄地洗,恐怕驚醒李頎。

  洗衣粉下得太多,整個塑膠盆滿是泡沫,過了好多次水才不滑脫脫的。

  絞乾了衣服,沒地方晾,只看見朝街打開的窗戶,有幾個鐵絲拗成的衣架,想來李頎平日便是把衣服晾在那兒了。

  探頭往窗外一望,整條街的窗外都是花花綠綠的晾滿了衣服,像萬國旗。

  夜裡,李頎迷迷糊糊地醒來,她餵他吃藥,吃稀飯,直到他又迷迷糊糊地睡了,她才跑到另外一張鐵架床的下格,和衣睡下。

  天亮了,太陽照得光猛,熱得要命,但是她聞到曬乾了的衣服的一陣清香,很有滿足感。

  第一次洗衣服,第一次聞到乾淨衣服的肥皂香。

  李頎醒來了,盛世華喜孜孜地拿著他常穿的白襯衫白西褲給他看。

  「你嗅嗅,好香。」

  「你替我洗了衣服?」

  「是,全洗了,是不是很香?」

  「傻瓜,洗衣粉放得太多了,怪不得那麼香。」

  「應該放多少?」

  「一小撮,是濃縮的洗潔精啊。」李頎吻吻她的臉,「你親手洗過的,我這輩子也不捨得再洗了。」

  「傻瓜,穿完我再替你洗嘛。」

  「我很臭,是不是?既臭且丑。」

  「唔,比平時臭了一點,快把汗衫脫下來,換洗乾淨的。」

  盛世華半扶著他把汗衫過頭脫下。

  「多少天沒洗澡?」

  「忘了,病得糊里糊塗。」

  李頎不好意思地說。

  「我替你揩揩身子。」

  盛世華用那唯一的塑膠盆端了些水出來,用濕毛巾替他揩頭臉身手。

  一揩到褲頭,她便臉都紅了。

  「我自己揩,沒見過男人嗎?」

  李頎從她手上拉過了絞得半干的濕毛巾。

  「游泳時見過,但是都穿褲子的。」

  說著臉又紅了:

  「我……我去熨衣服,你自己揩。」

  「會不會熨?」

  「你別管,怎麼不會?」

  「別灼著了手。」

  世華拉開了熨板,背過身去熨衣服。

  第一次,但是看見皺皺的衣服變得平了,也就開心得像個小主婦。

  「熨衣服原來很好玩啊。」

  「好玩?」

  李頎心下一沉。

  這個天真未鑿、嬌生慣養的富家女兒,為他做這麼多。

  「你可以轉身了,給我條褲子。」

  世華把褲子拋給他。

  「穿好了,轉過身來。」

  世華轉過身來,李頎用手指梳撥了一下頭髮,看上去比昨天好多了。

  「你知道我怎麼游泳嗎?」李頎說,「有時深夜裡,我脫光了便跳進海水裡,嘿,你沒見過不穿泳褲的男人。」

  世華不好答什麼。

  醫生上來了,看李頎,給他藥:

  「今天燒退了點,精神也好了點,有女朋友在,特別好得快。」

  「醫生,他可以吃什麼?」世華關心地問。

  「什麼都可以吃,他吃得下的都可以吃。」醫生說,「不用擔心,小伙子,好得快。多休息幾天吧。」

  李頎往案頭摸,醫生按住他的手說:

  「阿頎,不用忙著付醫藥費,好了再說。」

  「我有。」世華掏掏裙子口袋。

  「小盛,不用你付,我自己改天付。」李頎制止著她。

  醫生注視了這如花的少女一會,沒說什麼走了。

  近中午,胖胖又氣吁吁地拿著食物上來了,一夜間,胖胖倒憔悴了不少。

  看見胖胖,世華才想起家。

  「小盛,你回家去,我吃不消。」

  「你沒告訴我媽在哪兒吧?」世華吃了一驚。

  「我死也不說,她跟我媽說,我媽罵了我整晚。」胖胖顯然很委屈。

  「你有沒有說?」世華追問。

  「我當然沒說,我被你媽我媽審了半天,我只說收過你的電話,不曉得你在哪兒打來的。」胖胖說,「今天這些吃的,是從街上買回來的,不敢叫傭人弄了,我好不容易溜了出來,我要走了。」

  「胖胖,他病還未好,我不能走。」

  「你媽那麼精明,我想她老早猜到你和李頎在一起了,只是不知道你們在哪兒而已。」

  那邊廂,盛太太正在和伍家伯母通電話。

  「由得她跑掉幾天。」伍家伯母說,「小孩子不可以迫,一迫,他們以為自己是羅蜜歐和榮麗葉,一時激動起來,上演個殉情記可不是玩的。」

  「那幾時抓她回來啊?」

  盛太太忐忑不安。

  「過幾天她自然會回來。」伍家伯母說。「世華口袋裡有沒有錢?」伍家伯母問。

  「我沒給她很多現款的,溜掉了,口袋裡也不會多過一百幾十。」盛太太說,「只怕那李頎還有錢捱日子。世華都未戀愛過,我怕她……我想她不會的,她都不懂的。」

  「她怎麼是戀愛?好奇而已,多過幾天,那窮小子怎伺候她?」伍家伯母說,「抓回來了,馬上押她到美國去。」

  這邊廂,世華時刻擔心母親出現。

  她匆匆出門,口袋裡只有幾十塊錢,又不敢回家拿,她知道一回去了便不能再出來,只是她不忍告訴李頎。

  黃昏到了,世華去開燈,燈卻開不著。

  「截電了,我好幾個月沒交電費。」李頎說,「我只餘下幾塊錢,老師的環境也很窘迫。」

  「你不是開過畫展嗎?」世華問。

  「無名畫家,有人讚,沒人買的。」李頎說,「我去拿根蠟燭來,隨時有準備。」

  簡陋的斗室,點起蠟燭,暗暗中一點光,射在天花板上,勾出了個小圈圈。

  世華拉著李頎還微燙的手,凝視著天花板。

  「這就是你和我的世界,我永不會忘記。」世華道,「你快點好起來。」

  李頎雖是虛弱一點,但在燭光下,那張清瘦了的臉仍是雙眉飛揚,鼻子英挺的,方方的中間有凹痕的下巴,仍是那麼地動人。

  「小盛,不要對我失望,不要擔心我,你到美國唸書去。」

  「你怎麼辦?」

  「傻瓜,都活了二十三年了。」

  「我還未走。」世華說,「陪得你一天是一天。」

  李頎不想說什麼,只是哀傷地摟著她。

  兩個人依偎到天亮,堆著一塊睡了。

  翌日,李頎燒幾乎全退了,世華跑下街裡買了點面飯。

  下午街上響起咚咚鑼聲,也聽見小孩子們的吱咕集合聲。

  「什麼事?」世華問。

  「耍猴戲的江西老頭來了,每隔幾天都來一次的。沒看過嗎?」

  「沒有,」世華孩子氣地說,「我下去看看好嗎?」

  「我陪你去。」李頎的身子有點晃蕩,頭暈了一陣,扶牆定了定神,「我們下去。」

  「你支持得住嗎?」世華抱著他的腰,李頎揮開她的手。

  「當然支持得住,不要扶我,手牽手不是很好嗎?」

  李頎掙扎著走下樓。

  江西老頭一面打鑼,一面嚷著些不知什麼話,猴兒熟練地從殘舊的戲箱裡戴面具,一時扮孫悟空,一時扮大花臉。

  那頭黑狗也會演戲,會打轉,會讓猴兒騎著當大將軍策馬。

  世華看得手舞足蹈。

  老頭兒很賣力,猴兒和黑狗也出盡渾身本領。

  看了半個鐘頭,老頭兒反著銅鑼向觀眾討賞,大人小孩都一哄而散了,擲角子入銅鑼的沒幾個。

  世華自動跑到老頭臉前,細看那張滄桑的臉,在零落的一角硬幣中,世華放下了五塊錢,老頭兒受寵若驚地謝完又謝,彷彿從沒見過那麼大的賞賜。

  李頎也摸了口袋裡僅餘的幾元出來,放進了銅鑼。

  「怎麼那些人看完不給錢的?」世華驚奇地問。

  「通常都沒幾個給的,這兒是窮區嘛,誰有什麼餘錢?」李頎說。

  「那為什麼老頭又常來?」世華不解。

  「他還懂得去什麼地方?去山頂,你住的華宅?怕老早給警察鎖起來了。」李頎說。「路遠迢迢,老頭兒從江西把猴兒狗兒帶到個人生路不熟的地方……」世華難過得想哭。

  「每天撈幾塊錢,老頭兒已經很滿足了。」李頎說。

  「那不是比做乞丐還苦嗎?賣力半天,賠笑臉,人家不給賞還要笑。」

  「那是他人生的最後尊嚴。」李頎說,「我們上去吧,我累了。」

  上得到四樓,門口赫然站著個凶巴巴的老婦,穿著唐衫褲,剪齊到耳珠的白髮全往後梳。

  「不交租便別進去!」老婦用手擋著門。

  「下個月吧,李嬸,你知我有錢不欠你的。」

  「三個月了,下月又下月,你有錢自己花了,不交租!」

  「我真的沒有錢,我又生病了,最近沒收入。」

  「沒收入還陪女朋友上街呢,病什麼?」

  「別吵,別吵,」世華將口袋裡餘下的幾十塊錢塞給她,「先拿這些去,讓我們進去,過兩天把租還清給你。」

  李頎阻止她也來不及,老婦忙不迭地接了錢,世華半推半趕地把她送下樓梯。

  李頎一陣天旋地轉,腳步虛浮,世華把他扶入房間。

  「你怎麼辦?」世華急了,「我沒有錢,你又沒有錢……我找胖胖來。」

  「小盛你走吧。」

  「我怎能走?」

  「你不走有什麼用?」

  「你身體未復元,什麼都沒有。」

  「你走吧,我活得下來的。」

  「李頎,我就陪你坐在這兒。」

  「小盛……」

  李頎吻著她的前額。

  這時門一推開,盛太太和司機出現了。

  「世華,跟我走。」

  「媽媽!」

  「閉嘴,跟我走。」盛太太正視李頎,「你若不放她走,我報警去。」

  「媽媽,他沒做錯什麼,他病著。」

  「跟著這個像野狗般的人幹什麼?他游手好閒,只等女孩子請他看電影,請他吃飯,世華,你盲了!」盛太太說。

  「媽媽,不要侮辱他!」

  「盛太太,」李頎抓著床架起來,「莫欺少年窮,將來你會沒臉見我,我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你現在便沒有臉見我,沒有臉見我女兒,」盛太太看見李頎那有氣無力的樣子,對司機說:「下去,五分鐘後再上來。」

  「世華,司機在時我不方便說,為了替你們兩個留個面子。」盛太太銳利的目光直視李頎,「李先生,不要說任何人扯謊,這一分鐘我對著你,對著我的女兒,說幾句話。」

  一時間熱騰騰的空氣似乎變了煉獄的爐。盛太太的雙緄邊名貴絲質旗袍,在家裡涼快,在這兒她抽出把精緻的檀香扇來扇涼,也想扇開些汗臭。

  「李先生,你四處睡過很多女孩子,當然不是在這裡,是我女兒這麼笨才自己摸上來這骯髒地方,對不對?」盛太太的視線沒離開過李頎的眼睛,不讓他有垂目的機會。

  「媽媽!」世華驚叫著。

  盛太太不理她,只繼續問李頎:

  「是不是?」

  「是。」李頎坦然地答。

  「李頎!」世華再度驚叫。

  「是。」李頎毅然地望著盛世華,「小盛,我不會騙你一句,以前我的確是這樣。」

  「世華,聽見了?人家當你是什麼?」盛太太說。

  「盛太太,不用你說,我自己跟小盛說。小盛,過來,牽著我的手。」

  盛世華心裡開始有千百個疑問,她不是他唯一的女朋友,他甚至承認他跟別的女人不曉得在什麼地方上過床,她有嫉妒和被傷害的混亂感覺,但還是走到李頎身邊,讓他牽著手。

  「小盛,那些女孩子不像你般純得像白紙一張。不錯,我和她們睡到哪兒去便哪兒去,我沒有爸媽教我,也沒叫過人來這地方,你上來了,不嫌棄這破舊斗室,你不曉得我有多感動,原來除了尋歡作樂外,是有人豁出一切關心我的。那些事情我沒跟你說,因為你不懂。」

  「盛太太,」李頎指著世華說,「這幾天來她沒換過衣服,我沒有碰過她。我絕對有臉見你。」

  「但你必須明白世華要回家。」盛太太語氣強硬。

  「媽媽,不行啊,他還病著,他沒錢交租,連電都截了……」世華哀求著。

  「小盛,這是我自己的事,我會應付。」李頎蒼白的臉,沒令他懦弱。

  盛太太從皮包拿出五萬元鈔票遞給李頎:

  「世華是個心地很好的女孩子,我要她放心離開你,五萬元不算多,但這一年你可夠用了吧?」

  李頎接過那五萬元鈔票,側著頭輕輕笑著,把那五十張千元鈔票撕得粉碎:

  「盛太太,我說過我的事我會應付。」

  盛太太羞惱交集:

  「對著我的女兒表演?很精彩的戲,可惜我不會為你鼓掌。」

  這時司機帶著幾個警察上來了。

  「什麼事?」其中一個警員問。

  盛太太可以看到李頎眼中噴出火來的憤怒,搖著檀香扇說:

  「沒什麼,一場誤會而已,勞煩各位了。」

  「小姐,車子在下面。」司機對盛世華說。

  「世華,走。」盛太太用威脅的眼光命令著女兒,回頭又對幾位警察說:

  「小女還沒到十七歲,我怕她迷路而已,幸而這兒的李先生幫忙找著了她,不然我真的會以為她被人拐帶了,謝謝你啦,李先生。」

  「是的,世上的奸徒很多。」李頎語帶雙關地針對著盛太太。

  「世華!」母親最後通牒地喚著。

  世華依依地望住李頎。

  「別忘了猴戲。」李頎笑著說。

  世華只覺他這一笑間有無限淒苦。

  眾人擁簇著世華下樓去,李頎沒有送,也沒關門,只是勝華頻頻回頭,每次都見到李頎癡癡地看著她。

  回到家後,盛太太沒花多餘時間,翌日便帶她上美國領事館簽證,一簽好了便告訴她後天上機。

  世華在母親的嚴密監視下,一顆心只記掛著李頎。

  明天便上機了,無論如何,她都要見李頎一次。

  母親下午茶有個應酬,母親一出去了她便趕的士到筲箕灣找李頎。

  跑上李頎住的四樓,門居然緊鎖著,敲了半天門,沒人應。

  「李頎,你在嗎?小盛啊!」敲了半個鐘頭,裡面人聲寂寂。

  那個包租的李嬸掛著一串鎖匙跑上來:

  「那姓李的走了。」

  「怎麼你把他攆走了?我不是說過兩天清還租金的嗎?」世華又驚又怒。

  「我沒攆他走,他自己倒走了。」李嬸大為不滿地說,「租當然沒付清。」

  「他到哪兒去了?」

  「你問我我問誰?我也想找他呢!」

  「他還欠你多少祖金?」

  「一百八十塊。」

  「我現在就給你,要是他回來,便讓他住吧。」世華說,「請你開開門,讓我看看他的屋子。」

  李嬸收了錢,勉強地把門鎖開了。

  果真是人去樓空,他的畫具、白襯衫白長褲都不見了。

  「讓我在這兒坐一會。」世華對李嬸說。

  「只許坐一會,我要鎖門的。」李嬸就蹲在大門口守著。

  世華輕撫著每一樣留下來的東西,那殘舊的塑膠水盆,那沒有蓋的舊鐵鍋子,熨衫板和熨斗還在她替他熨衣服時的同一地方,窗沿還掛著那幾個鐵線拗成的衣架。

  世華拿了衣架,呆坐在李頎睡的雙層鐵床下格,撫摸著李頎睡過的枕頭和床單。

  「李嬸,我可以把這幾個衣架拿走嗎?」

  蹲在門口的李嬸回頭望望,咄了一聲:「又不是我的,你喜歡拿便拿。」

  叮咚喳喳,窗外傳來鑼鼓聲,耍猴戲的江西老頭來了。

  「別忘了猴戲。」李頎說過的。

  世華像抓著一線希望,抱著衣架跑下街裡。

  是的,江西老漢耍猴戲來了,仍是差不多的表演,猴子和黑狗的戲服似乎又殘舊了點。

  江西老漢用只有他的猴子和黑狗才聽得懂的土話發號施令,猴子不停地敏捷探頭往戲箱裡換面具,找帽子,以它們有限的技藝,以求溫飽。

  世華遠近地探頭,希望看見李頎。

  小孩群中沒有他的那高高的身影。

  啊,在那街角身長玉立站著的好像是他,世華不禁往那邊跑了幾步。

  那不是李頎,只不過是個身材較高的白衣男子,根本沒一處和李頎相像。

  世華唏噓地回頭,江西老漢正翻轉了銅鑼向眾人討賞,小孩照例一哄而散,只有幾個好心的小男童小女童和一兩個大人在掏角子。

  但角子還未掏出來,世華已看見皺紋深長的江西老漢臉露惶恐之色,錢也不討了,只趕忙抽起戲箱沒命似地往街尾的黃泥山坡跑,猴子和黑狗隨著他狂奔,原來警察追來了,這小小江湖賣藝猴子一味跑一味躲,顯然那不是第一次。

  流了半天汗水,一個賞錢也拿不到便又要亡命天涯地逃,世華驚驚地夾在他們和警察中間跑,似乎那樣可以保護他們。

  那條黑狗笨一點,跟了一會追不上,急得團團轉,世華那時已跑不過警察,老漢和猴子已逃得不知所終了,黑狗還在彷惶地東跑西跑。

  黑狗黑狗,你不能讓警察捉住啊,你們三個相依為命的。沒有了你,老漢和猴子怎麼表演呢?

  沒有了你,老漢和猴子不是更孤單了麼?

  只見警察在追追趕趕,再轉得幾轉,連黑狗都不見了。

  他們三個會團圓的,世華心裡在祈禱。

  回頭,街上已空無一人,只有她在夕陽煎熬著的水泥地上抱著衣架站著。

  她再跑到畫苑,連招牌都拆了,在街上仰頭望,她還可以隱約看見她初次讓李頎吻她的荊杜鵑花架。

  世華茫然地回家。

  出奇地,母親沒有責備她,也由得她把那幾個鐵絲衣架放進她的那套名貴的英國衣箱裡。

  晚上,母親替她掛上了條新項鏈,細細的白金鏈子中間有幾顆小鑽石,下面吊著顆小指頭大小的珍珠。

  「世華,他日你長大了,你便知道媽媽是對的。」

  「媽媽,誰告訴你李頎住在那兒?」

  「沒有誰,媽媽不是笨到那個地步。」

  「那你怎麼找到?」

  「我不告訴你。世華,沒有同學出賣你。」

  「媽媽,是我背叛了李頎。我答應過他兩個人共同面對世界,而我,卻跟你回家了。」

  盛太太不禁笑了起來:

  「你們兩人,共同面對世界?在那地方?你們只不過是互相拖累而已。」

  「媽媽我恨你,恨你把他迫得走投無路。」世華摟著媽媽,「但是媽媽,我是多麼的愛你,從小就愛你。媽媽,不要讓我再恨你。」

  盛太太把這小姑娘摟在懷裡,心中一陣難過。

  要不是冥冥中注定她要碰上李頎,她的生活,應是風調雨順的。

  「明天,法松與你同機先去紐約。」盛太太說。

  世華跟法松自小玩到大的,法松是張家大少爺,比她年長三四歲,她一直當他是哥哥。

  「法松一聽見你要去美國升學,老早把他大學一年級時的舊筆記本子找了出來,給你參考,他倒是蠻緊張的。」

  世華聽得出母親弦外之音,法松的父親是御用大律師,幾代世家,這輩的兄弟姐妹每個都出色。

  「我要跟他一塊坐嗎?」世華不是不喜歡法松,法松長得也好看,但她只當他是哥哥,在飛機上坐在一塊十幾二十個小時,她倒不大願意距離得那麼近。

  至少,她不會倚著他的肩頭睡。

  翌日上機,胖胖、水文君、高英英和好些同學都來送機了,其中不乏遲些要出國的,誰都知道世華為什麼要這麼早被送出國,離開學還有個多月呢。

  女孩子們看見慇勤伺候著世華的法松,一股登樣正氣,都有點羨慕,也覺得他們很登對,只有世華傷感那麼快便被人遺忘了的李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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