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地方,我去了又去,只是美國,闊別多年,我仍然提不起勇敢回去。那是我度過四年大學時光的地方,我在那兒取得太多,也留下太多,在那四年內,事情發生得那麼多又那麼快,如果我是小說家,那麼該是一本很厚很厚的書,只是我認為記憶是世界上唯一絕對私人的東西,我很樂意將它下鎖。
有時在《明報》海外書裡看到柏克萊的消息,心裡是一陣懷念一陣酸楚,我並不愛柏克萊,只是,我似乎留下了那麼一大截在那裡。校園內我最愛的韋勒大樓被火燒掉了,學生會側面噴水池也塞滿了紙屑廢物,我已經和它脫了節。
有時我想像,回到美國去找舊同學,面對著那群從前本來的瘋瘋癲癲的小伙子和他們陌生的太太,客客氣氣地寒暄,我就不願意回去。
我很自私,譬如我在某一個時期認識那一個人,我便希望他永遠是那個樣子。有一位朋友現在已經是香港街知巷聞的人物,但是在我眼中,他的成功沒有使我對他增加一分好感,我還是喜歡從前那個一無是處的他。
有一位朋友在我認識他的時候,是一個浪浪蕩蕩、凡是長輩看見都要皺眉頭的人。夜間熱起來睡不著,他把宿舍裡的衣櫃門拆下來,抬到海邊去睡覺,再熱了,他便赤條條地跳下海裡。如今,他在別人眼中是事業有成,在我眼中,我覺得他死了。他是那麼的循規蹈矩,做什麼也戰戰兢兢,跟我說話也得顧及公司的公共關係原則,我但願我沒有再見到他。
當然,世界上唯一不會變的東西就是變,我們都長大了,人沒有留得住的階段,和過去道別的時候到了,人總得跟著現在走。我想,如果我再到美國,也許會省下了訪舊這一個步驟,只做一個逍遙的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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