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的路途上,馬蹄聲達達響。
風從虎騎著馬在前方開路,後頭跟著一群同樣騎著馬的侍從部下,以及兩輛馬車。
他寬闊的肩膀永不傾斜,昂首挺直的馬上英姿穩若泰山,風颯颯地拍打他的臉龐,吹不合他一雙精光四射的利眼。
對征戰沙場慣了的繼威將軍而言,這風簡直比棉絮還柔。
達達的馬蹄聲稍嫌吵,但仍沒能混淆他的意志。真正影響他的,是那端坐車內的女子。
那紅顏禍水啊!皇上疼寵何敘君也太過火了些。這一路上將她藏在車內,沒讓她露過幾回面,宛若珍藏了什麼寶物,緊張疼惜的神態教人詫異不已。從沒聽說皇上偏寵過哪名妃嬪,文皇后一向是寵冠後宮的,這女子的媚功也太強了些,竟將皇上迷得暈頭轉向。要讓皇后娘娘知道了,如何是好?
風從虎一向憂心社稷,忠君愛國,無法坐視歷朝歷代上演過千百回的禍水亡國戲碼,發生在他效忠的君主身上,只願皇上早日清醒!
馬蹄聲持續達達響。
何敘君坐在車內,想像著幽居深宮內院,眼看皇上有了新人忘舊人,她卻只能癡癡等待君王臨幸的淒涼情狀。
不要!她不要過這種日子!她更不能負了謙哥哥!
「敘君,朕賜你住金雀宮,封你為貴妃,如何?」一旁,陽廷煜笑看美人,頓感意氣風發。
擁有一名寵妃的感覺似乎不賴,他迫不及待想回宮裡,與何敘君名正言順地風流快活,這種雀躍的心情,就是愛了吧?宮妃們沒有一個能讓他有這樣的心情與感受呢!陽廷煜笑得合不攏嘴。
「皇上,請恕民女沒這個福份伺候皇上。」何敘君的話拉下了陽廷煜上揚的嘴角。「民女肩負家計,上有老母,下有三名妹妹,離不開家!求皇上放了民女吧!」她哀求。
陽廷煜恢復笑容,「這簡單,回頭朕要崎憐縣令安排,好好照顧你家人,並賜你何家千兩黃金、華捨一棟,如此你便可以安心入宮了吧?」
何敘君慌忙搖頭,「不!皇上,民女只想待在崎憐縣照顧家人,並不是要皇上的賞賜。」
陽廷煜忍耐著道:「那好吧!朕將你家人接來京裡,允許你時時前去探望,雖然這不合後宮規矩,朕還是可以破例安排,可以了吧?」這是很大的恩惠了。
何敘君再度搖頭,「皇上,民女的意思,是想留在崎憐縣照顧家人,而不是入宮照顧家人!民女過慣平淡的日子,享不慣榮華富貴,才是不願入宮的原因。皇上,求求您放了民女!」
陽廷煜被她開口閉口的請求釋放,忍耐到達極限。
「朕已經讓步許多了,你還要怎樣?」他僵硬道。
和所有的君王一樣,陽廷煜難以忍受忤逆。天下的女人盡可為他所有,好不容易有合他意的,他更不必客氣。
「民女什麼都不要,只想一切恢復原狀,回到崎憐縣。」何敘君不放棄地一再請願。
陽廷煜閉口不語,仔細凝視著她,思索她的話帶有多少真心。他從未見過這種女人,什麼都不要的女人,令他有一瞬間難以適應。他的愛後要權力,就算暗地裡耍把戲,表面可還是恭敬的很;他的宮妃們圖的是他的人,或者貪榮華富貴,更是對他唯命是從。而何敘君,卻是什麼都不要?
「不可能,朕要定你了!」陽廷煜語氣堅定,一臉沒得商量。
「皇上……」
「別多說了!跟著朕,朕會好好待你。」陽廷煜閉上眼睛,不想聽她的哀求。
為什麼?為什麼他有興趣的女人總是這麼難纏?天底下唯有一個文彤輝可以令他讓步,因為她是他的妻,他的後,他最重視的女人,所以何敘君的忤逆格外令他不悅;偏偏他想要的寵妃,又是這等不馴的性子,這算自討苦吃嗎?
不可以!他不允許何敘君反抗!
「皇上,京城到了。」車外風從虎恭敬道。
「嗯。」
一直到了京城,風從虎依舊難以相信那女子就這麼要入宮了。皇上從不是個貪好美色的君王,而那何敘君……依他看,也不是個絕色女子,她性子也非馴良,皇上反倒對她百依百順,加上她還有個看來不怎麼守婦道的妹妹……
這一切條件,令忠君的風從虎難以認同何敘君,但他的忠誠壓下了對她的不認同。既然是皇上要的女人,他無權多言。
顛簸的車駕雖停止震動,車內的何敘君一顆心並未停止忐忑。謙哥哥正在京裡準備應試,大考未到,可以去找他嗎?會不會害他分了心?
「皇上,要不要通知皇后娘娘前來迎接聖駕?」一旁的太監湊上前問道。
陽廷煜沉默了會,瞄了一眼身旁的何敘君,同太監附耳:「先別通知皇后。朕低調回宮,就是不想太早見她,過幾天,朕再找個機會同她解釋,小常子,你可別多事!」
陽廷煜低聲警告,又交代了一些事情,才讓太監退了下去。
佇立一旁的風從虎微感不安。皇上竟然已對她著迷至這等地步,連皇后娘娘也要瞞!這樣下去,恐怕非國家社稷之福。他悄悄瞥了車駕一眼,擔憂那何敘君若是個狐媚妖女,該如何是好?
但她看起來……似乎還不夠格稱得上狐媚妖女。風從虎嚴苛地想。
何敘君也依稀聽到這段話,心裡有了個念頭。看樣子皇上有些顧忌皇后,既然如此,她的存在自然是尷尬的,皇后娘娘若知道了她的處境,可會同情她?或者欲除之而後快?不論皇后娘娘態度為何,想必會是最樂見她「消失」的一個……何敘君牢牢惦記此事。
恍惚間,接收到身旁皇上熱切的目光,何敘君低頭迴避,車內小小的空間裡,流竄著她的侷促不安,車外則瀰漫著風從虛的疑問,良久良久
「下來吧!朕帶你逛逛御花園,等會兒再送你去金雀宮,往後你就住在那兒,需要什麼,就差人說一聲,別客氣。」陽廷煜笑吟吟她朝她伸出手。
已經入了宮了?
何敘君假裝未見到那隻手,獨自搖晃著下了車梯,刻意忽視陽廷煜那鐵青的臉色。
皇上也太過於迷戀她了!忍了許久,風從虎鬥膽勸諫:「皇上,這一個月來舟車勞頓,請皇上保重龍體,既已回宮就趁早安歇吧!」
「沒關係!朕精神好的很。」陽廷煜有美人在旁萬事足,好心情地根本忽略風從虎的提議。
何敘君置身事外,偷空悄悄打量了四周陌生的環境。她實在沒有歸屬感,可惜她說再多也沒用,皇上是不會聽的。她無奈而沉默地低著頭迴避一旁,刻意隱藏自己的存在。
「皇上。」小常子湊上前來稟告,「奴才聽侍衛傳報,明熙公主正朝御花園而來,就快到了。」
明熙公主擅長惹麻煩,宮內人盡皆知,要是讓她見著了何敘君,天下可要大亂了!
陽廷煜想起了何敘君還在身後,回頭望了望她瑟縮一旁的窘迫模樣,朝小常子吩咐道:「快!快送何姑娘進金雀宮,路途上則讓任何人打擾!」
小常子不安地問道:「皇上,要是碰上皇后娘娘問起……」他可不敢保證路途中遇上皇后,或者太后、公主等,自己有膽子面對她們的質問,甚至阻止她們見車內的人。
陽廷煜瞥了一旁的風從虎,沉聲道:「風將軍聽令。」
風從虎敏捷地跪下接旨。
「現在,朕命你護送朕的愛妃至金雀宮,直到今晚朕駕臨金雀宮為止,才准離去。途中,不許任何人接近車駕,入金雀宮後,不許任何人入內打擾。朕相信以你對朕的忠誠,不至於受人脅迫而抗旨。記住!不准任何人接近朕的愛妃!任何人!知道嗎?」陽廷煜鄭重下了一連串的指令。
「是!末將遵旨。」風從虎頷命。
愛妃?
皇上的偏寵來得太突兀,進展也快得驚人!風從虎雖覺得這道聖旨來得突然,但他服從命令慣了,並沒有多間,便接旨照辦。
何敘君無語地轉身上車,默默接受陽廷煜的安排。
要脫身,似乎並不容易!
坐在顛簸的車駕內,何敘君悄悄掀起簾幔一角,朝外偷望了望。
風從虎面色凜然,高大的身形緊跟著車駕,以防止閒雜人等接近,銳利而精光四射的眼神教人心生懼意。途中遇上幾名宮女、太監,也只向他行了禮,好奇地看了車駕一眼,便退下不敢多間。顯然他嚇人的軍威的確有效,怪不得皇上要他護送她。
何敘君瞄了瞄那張稜角分明的側面。從乍見風將軍起,就知他不是個容易說服的人,欲求他放她,恐怕是妄想了,若是不成功,反然會讓皇上增添戒備。是否該試試呢?
「風將軍……」路途上,隨行的小常子囁嚅地打破沉悶,
「嗯?」風從虎示意他說下去。
小常子考慮了會兒,說道:「可否請將軍千萬別將何姑娘的事傳揚出去,免得引起皇后娘娘的誤會?」他代皇上注意到這一點。
風從虎偏頭看了小常子一眼。「常公公,風某豈是個多舌之人?」
也對!風將軍素來不愛與人打交道,謹言且慎行,他該注意的反倒是這些隨行的侍衛車伕們。
小常子又道:「那就謝過風將軍。何姑娘是皇上新寵,可不能出差錯,否則,皇上怪罪下來,我們做奴才的可擔待不起。」
一路上風從虎親眼所見,自然再清楚不過!他隨口答腔,敷衍過去。
對風從虎而言,女人是麻煩,尤其是何敘君這等迷惑聖主的禍水。從見著她起,他就對她存了偏見。他若有所思地掃了密閉的車駕簾幔一眼,毫不知已對上車內何敘君打量的視線,嚇了她老大一跳。
風從虎那雙凜冽利眼,比起他腰間的那把刀,更令她膽寒。
小常子領路,繼威將軍護行,果真順利到達金雀宮而無人阻撓。
「娘娘請下車。」初次改口,風從虎喚得生硬。
車內沒有動靜。
「何姑娘,請下車吧!」小常子打開車門,迎下慢吞吞又怯生生的何敘君。
「呃,風將軍?」何敘君低著頭,思索該如何開口。
「屬下在。」以屬下身份向她低頭,風從虛的恭敬相當勉強。
「民女……並未封妃,不是什麼娘娘,請稱呼民女何姑娘即可。」何敘君戰戰兢兢地把話說完。
風從虎不知該如何答腔,小常子已經搶道:「何姑娘,皇上口頭上已經要封您為貴妃了,以後您便是貴妃娘娘,風將軍這麼稱呼您,其實也沒有錯啦!」
「可是……」
何敘君還待辯說,小常子連忙推著她入內。
「不管是何貴妃還是何姑娘,奴才求您快點入金雀宮裡吧!免得讓不該見著的人見著,皇上怪罪下來可就糟了。」
將何敘君安頓好,小常子回去覆命。有風將軍在,他不擔心有誰能進得了金雀宮一步,當務之急是盡快選些人過來伺候著,免得怠慢了嬌客。
金雀宮內無人居住,卻打掃得相當乾淨,華麗不因塵埃而減色。何敘君像個走錯地方的外人,毫無頭緒地四顧瀏覽,當她望向風從虎豎立在門外的背影,心中又是一陣交戰。
目前金雀宮內僅只他們兩人,這是個好機會,但要說服風將軍又談何容易?
「風將軍?風將軍?」想了半天,何敘君終於鼓起勇氣上前。
「娘娘有何吩咐?」風從虎聞聲,回過頭,恭敬地行禮。
「請不要叫我娘娘!」何敘君再度聲明。
「是,娘娘有何吩咐?」風從虎生硬道。皇上親口稱她為愛妃,他決定還是聽皇上的。
何敘君氣悶地咬著下唇,終於決定不與他爭論。
「可否請將軍助民女一臂之力?」
「請娘娘吩咐。」
「呃……」何敘君滿懷著不安,斟酌著詞彙,終於道:「民女家有老母,下有三名妹妹要照顧,離不開家,所以無法入宮伺候皇上。可否請將軍網開一面,放民女出宮吧!」
又是同樣的借口,但風從虎卻是首次聽說。
他彎著行禮的腰桿挺直起來,錯愕地抬頭面對何敘君。同行一個月,她多半被皇上藏於車內,偶爾幾次見著她的面,也礙著她是皇上新寵,他對女人一向又敬而遠之,沒想過多看一眼,方至這一刻他才正眼仔細打量她。
說她是個狐媚女子,絕對不正確。要是沒見過她,沒親眼見著皇上要她入宮的經過,恐怕會因乍見她出乎意料之外的平凡,疑心她的得寵來自何處。
即使是從頭到尾,全程見了皇上寵她的經過,但皇上寵她的原因為何,風從虎至今依然難以摸透。
面容蒼白,身子骨瘦小,身長不及他的下顎,若說有什麼引人注意的特色,大概便是那股清新的氣質吧!但確實稱不上傾國之姿,不曉得又是哪點吸引了眼高於頂的皇上?她的不馴嗎?怎麼可能!
「皇上應會安頓娘娘的家人吧?」風從虎問道。
「是安排了,但……民女無意入宮為妃,民女過不慣宮廷生活,可否求將軍助民女離開這個地方,放民女回鄉?」
迎上何敘君一臉企盼,風從虎頓覺奇詭異常。看這情況,她不但想違抗聖旨逃出宮去,還煽動他充作幫兇?她真不願意入宮?
忠心耿耿的風從虎,實在難以容忍任何人違抗聖旨,還想拖他下水,更不相信她有如自己所說的那般不慕富貴。
也許不能低估眼前這貌不驚人的女子,他警戒地想。能迷惑皇上的女人又豈是簡單的角色?若這是她編出來的謊言,那麼,不曉得她又有何目的?
「皇上待娘娘情深義重,娘娘不該負了皇上的厚愛。」風從虎淡淡勸說。既然是皇上所愛,他還是盡量維持禮貌。
「不!就算皇上情深義重,民女生於鄉野,長於鄉野,早已過慣平民百姓的日子,華富不是民女歸所,請將軍伸出援手吧!」她低著姿態懇求。
風從虎滿腹疑惑,無法體會何敘君的用意。多少人慕著榮華富貴,偏有她如此淡泊的女人?或者,這是她以退為進的手法?所以,皇上才會喜愛這樣的她?
難以置信。
「娘娘,請恕屬下難以從命!」風從虛的聲音本就低沉,義正言辭說來更是嚴肅。「屬下奉皇上旨意保護娘娘,不能有虧職守,而娘娘更不該背叛皇上,連念頭都不該有!能蒙皇上寵幸乃是娘娘之幸,不論是運是命,請娘娘牢記在心!」
風從虎一向沉默寡言,但說起道理來,卻是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模樣,不愧是個將軍。這番勸說帶著警告意味,教何敘君徹底死了求他之心。
這是個死命忠於皇上的男人,要打他的主意太難了!
「我明白了。」何敘君平下語氣不再哀求,轉道:「方纔民女所言,就請將軍忘了吧!還望將軍別轉告給皇上知曉,以免讓皇上操心,可以嗎?」
想抹去言行,毀屍滅跡?風從虎心生譏誚與厭惡感,凝視了何敘君半晌。
「屬下不是個多舌的人,只要娘娘往後一心一意伺候皇上,沒有貳心,屬下便什麼也不說。」他提高姿態,順勢與她談條件。
蠱惑明君的女人,雖想咒她不得善終,偏偏她是皇上所愛,只能看緊她,願她永遠忠誠便罷,否則……風從虎一雙利眼盲射精光。
「謝過將軍。」何敘君淡淡道,然後偏過頭去,迥身坐下,避開他威脅般的逼視。
風從虎見她安分了,也跨出門檻,繼續抖擻著精神,站在門邊守著。
何敘君放棄了嗎?當然沒那麼容易。求人不如求己吧!
日落了,金雀宮裡依然寂靜,可比空城。
風從虎寬闊的肩膀不會傾斜任一邊,虎背熊腰也絲毫不露疲態,垚立在門邊那背影,宛若門神,對外阻擋邪魔,但對內也封住了何敘君的逃生之路。
見他動也不動,就這樣背對著她許久,何敘君覽顧四處,觀察了一下午,終於打算行動。她悄悄脫下鞋,將一雙鞋提在左手,右手則小心翼翼撩起裙擺,緩緩起身,然後躡手躡腳地朝內室走去。
溜進內室前,她回頭瞥見門口那依舊文風不動的高大背影,暗喜對方沒發覺,然後毫不留懋地往內而去……
內室不小,何敘君奔到盡頭,發現了偏門,心中大喜;只可惜上了鎖。
摸索半天,何敘君打不開鎖,她一心急,竟想越窗逃走,只可惜連試了幾扇窗,才發現連窗也密閉,她不禁失望至極,低聲歎了口氣。
「啊!」
一回頭便對上風從虎龐然身軀阻路,何敘君大叫一聲,嚇得魂飛魄散。這風從虎無聲無息,又是幾時來到她身後的?
拍了拍胸口順氣,往後退上一大步,卻踢到一旁礙事的小凳,何敘君右腳吃痛,眼看便要滑倒。
「小心!」
聲音與人同步,風從虎飛速攔截她的纖腰,阻住她免於滑倒。何敘君身子被定在半空,手腳不知置於何地,面容又與風從虎相距不過寥寥幾寸,四目這一相對,驚得兩顆心猛然震動,扣住腰肢那鐵臂因而灼熱異常,燒得何敘君纖腰發燙,燙得沸熟。
還是風從虎較為年長老練。何敘君生嫩的少女心猶在驚駭中掙扎,風從虎已平復如常,若無其事地用力一攬,將何敘君身子穩住後,立即鬆開這燙手山芋。
「娘娘,密閉的金雀宮除了正門,沒有其它出路,這是防人出入,您不必找了,請回前廳去吧!」風從虎冷冷道。
「我……」
「才說了屬下不是多舌之人,娘娘如果真希望屬下少說些話,就不要讓屬下改變主意。請吧!」他伸手領路,語氣中不忘警告她安分些。
明著是喊她娘娘,實際上根本將她當作了階下囚,滿口譏諷,哪有一絲尊敬?何敘君羞怒地咬著牙,心裡塞滿挫敗,也不多做無謂掙扎,一挪動卻發覺舉步微艱。
「嗯……」她蒼白的臉蛋冒出汗珠,好痛!扭傷右腳了。
風從虎見她不動,交疊著雙手冷眼旁觀,看她還想耍什麼把戲。
何敘君忍著不肯開口求助。那譏誚與懷疑的神色,促使她不想再開口求他,免得多招侮辱。
痛死了!她倔強地勉強跨出一步,卻再度失去重心,風從虎熟練地攔住她,又一次的解救她免於跌倒的命運,不過這回她是向前仆倒,所以跌進了他寬大的懷裡。
時間靜止了,兩人的呼吸也停頓了。
錯愕在兩人接觸的肌膚間,隨著上升的體溫交錯流竄,向全身渲染。
這是怎麼回事?
初次碰觸除了心上人以外的胸懷,何敘君未能及時清醒,所以這回又是身經百戰的沙場老將風從虎率先清醒過來。
「請娘娘自重。」風從虎聲音低而嚴厲,還帶著莫名的怒氣,憤而將懷中人推開。
何敘君顛簸幾步,站得勉強,但她努力忽視腳痛,一心只想質問他。
「將軍這話什麼意思?」她仰起紅潮末褪的小臉問道。
迎風揚柳之姿,楚楚堪憐,帶怒的蒼白面頰上,桃紅泛雙腮,這揪人心腸的荏弱,令風從虎那堅硬如鐵石般的心腸,也不免起了絲絲絞痛。
「英明如我主,便是如此為了你而神魂顛倒?」他喃喃而問,難得低沉有力的聲音像是次絮般溫柔。
「什麼?」何敘君沒聽清楚。
風從虎閃過一瞬心虛,怒而自責!他在幹什麼?為了皇上的女人而迷惑?
「屬下一介武夫,比起皇上知書達禮的翩翩風範,可是遠遠不及,娘娘投錯懷抱了!」風從虎回過神,立刻射了只冷箭,以防衛他心虛的城池。
「你……」何敘君氣得結巴,「你這是指控我,對你……投懷送抱?」光說完這四個字就夠羞人了。
「請娘娘下回小心。」風從虎若無其事地勸誡。
她從未受過這等侮辱!何敘君的胸脯因劇烈呼吸而起伏。
雖是寒微出身,承繼了父親讀書人的傲氣,何敘君固然脾氣溫婉,骨子裡其實很高傲。全崎憐縣人仰慕她,全家人倚賴她,走到哪處她都受人尊敬。傅謙愛她疼她,皇上憐她惜她,崎憐縣再無賴的男子見了她也要裝斯文。只有這個魯男子,不愧是一介武夫,竟然恬不知恥地指控她投懷送抱?他以為他是誰?皇上都不能動搖她了,他又是個什麼東西!
「謝謝將軍提醒。」何敘君昂起下巴,冷冷道:「下回,我會相個比較像樣的懷抱去投靠,免得被人得了便宜又嫌棄。」他譏諷她,她也來嫌棄他!
「請娘娘注意身份,切莫做出有辱皇上的事。」風從虎警告她,心中默默為主子而不平。她休想去投靠除了皇上以外的男人的懷抱!
「哼!」何敘君偏過頭,不想理他。
扭傷的腳,動也不能動,心高氣傲的何敘君,頭一次如此痛恨一個人,她寧願眼睜睜見他回到前廳去,也不願開口向他求助,便直直定在那裡。直到小常子頷了幾名宮女和太監前來,得知她扭傷了腳才為她上藥療傷。
這晚,陽廷煜愉悅地駕臨金雀宮,風從虎不慌不忙地卸下重擔而告退。
何敘君偷瞥著他剛硬的面容平板如常,彷彿交差了般,輕鬆而不帶任何情緒地離去,似乎從頭到尾沒當她是回事過,令她難以輕鬆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自始至終,風從虎不曾得知她受了傷,當然對她也就談不上印象改觀。
他仍當她是個隨意投懷送抱的無恥女人吧?
不知為何,何敘君竟為了他的誤解而感到難過,難過多於不平。
陽廷煜沒放棄過說服她心甘情願為妃,何敘君也沒放棄過說服他放了她。幽幽坐在深宮數天,直到傳聞中寵冠後宮的文皇后駕臨,終於給了何敘君一絲逃生的曙光。
皇后娘娘駕到?
接獲宮女傳報,她匆忙整裝。但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樸素,轉了心思一想,就算失禮,也要先削減皇后娘娘的敵意,此刻最忌爭妍鬥艷,更何況她也比不過母儀天下的文皇后。
她原本就不美,何敘君有此自知。
戰戰兢兢一出內室,何敘君便瞥見一容色清盛的絕色女子,尊貴而端莊地坐在那兒,身旁侍立了數名宮女。她閒適的姿態,雍容的氣度,與她身上華美的禮服,同時呼應這金碧輝煌的宮殿,天生傲視群倫的態勢儼然最是適合宮廷的,不愧是皇后。
哪像她,永遠是與這兒格格不入的小家碧玉。
「民女何敘君,叩見皇后娘娘。」何敘君跪地行禮,知道娘娘正在打量她,她動都不敢動。
「平身。」她的聲音聽來穩而輕柔。
皇后娘娘對於她的名字,似乎也很感興趣,喃喃重複了一遍。
「敘君,敘君,與君相敘?看來,自你出生起,已經注定要是皇上的人了。」文彤輝親切地笑道。
「字是敘君,但意非如此。」
皇后和皇上不約而同地做了同樣的解釋,這對帝后夫妻的見解,還真相近呢!加上她又如此貌美,皇上豈能忍心負她半分?何敘君想。
「但依今日的情況看來,令尊相當有遠見。」
「名字並非家父所取,是家母。」雖然皇后娘娘是笑著的,何敘君依舊小心翼翼。
「喔?令堂也是風雅之人。抬起頭來說話。」文彤輝展眉。
何敘君應聲是。至今不見皇后娘娘帶有一絲一毫敵意,可是好的開始?
「你入主金雀宮,皇上卻沒賜予你封號,本宮倒替你不平了,再看看你這一身,本宮幾乎懷疑,皇上虧待了你。」文彤輝眼中閃著權謀。
皇后娘娘似乎話中有話,這令何敘君心中一凜。
「不!娘娘。皇上並未虧待民女,是民女無意受封。」她乾脆跪地,邊磕頭邊哀求:「求娘娘成全,放民女出宮!」
「你說什麼?放你出宮?」文彤輝的聲音驚愕不已,權謀頓時無處使力。
同是女人,皇后娘娘應能體會她的苦衷吧!面對皇上和風將軍時的有口難言,此刻略微順口些,何況事已至此,同敘君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
她咬牙道:「是的,娘娘!民女不想入宮,民女在家鄉已有未婚夫,但是皇上強擄了民女,求娘娘伸手救民女一把,放民女出宮吧!」
「強擄……這麼說皇上,可是大不敬。」文彤輝皺眉,聲音聽來很具威脅力。
何敘君平穩著聲音,「娘娘恕罪。民女一時心急,口不擇言,請娘娘恕罪。」
「把話說清楚。」她命令道。
何敘君抓緊機會,詳述了她與皇上相識至入宮的經過。
「皇上難道不知你已婚配?」文彤輝詫異地問。
「民女沒說。因為……民女與他……僅是私訂終身,口頭相約,並未正式有媒妁見證。要不是事情緊急,民女也不敢告知皇后娘娘。」何敘君羞慚地低頭。
事關名節,面對皇上的咄咄逼人,她有膽惹怒聖顏卻沒膽承認,是她迂腐,是她膽小,但願皇后娘娘能體會她的難處。
文彤輝略略點頭,又問道:「那麼……你與他,可有私情?」
皇后娘娘問得露骨,探問意味很重,令何敘君陡地嚇了一跳。
文彤輝笑得狡獪。「如果有,皇上就奈何不了你了。」問話切中要害!不愧是玩慣權謀的宮廷中人。
「沒有……」何敘君羞赧低頭。一瞬間,竟也為此感到遺憾,立刻又因這大膽的想法而汗顏。
「那麼……你與皇上……」文彤輝變臉。
何敘君急忙表態,「沒有!娘娘,皇上並未碰過民女!」幸虧皇上沒勉強她。皇后娘娘的妒意好明顯!
「那麼,還有救。」文彤輝的語氣鬆動了些。
何敘君偷偷瞧了瞧皇后娘娘。不論皇上有多少妃嬪,親耳聽說他又與新人有染,皇后娘娘依然會感到痛苦吧?換作是她,她也受不了,莫怪今日駕臨金雀宮檢視她這「新妃」。
「謝娘娘成全!」出宮終於有望了!何敘君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你確定要出宮?真的不願待在皇上身邊?」文彤輝怎麼看也不太相信的模樣。
何敘君也鄭重回復:「是的。民女只求平靜過一生,不敢妄想榮華富貴,又已有了心上人,所以無論是誰,都不能讓民女改變初衷,民女只能敬謝皇上厚愛!」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能讓你……連皇上都看不上?」皇上確是人中之龍,難怪文彤輝不信。
「他與民女是青梅竹馬,相戀多年,感情已深,所以,不是民女看不上皇上,他其實遠遠不如皇上,只是,民女心意已決,難以動搖了。」何敘君瞧見皇后娘娘起身踱步,不知在打算些什麼,她靜待著。
文彤輝似乎想到了什麼。「你那位未婚夫人在哪?他可知道這件事?」
「他並不知道民女如今身在宮廷。他是個讀書人,目前人正在京城,準備應試,他承諾過,若是有了功名,便立刻回何家提親。」何敘君低頭。傅謙是她今生的希望。
「他叫什麼名字?」文彤輝問道。
「傅謙。太傅之傅,謙虛之謙。」何敘君詳細道。
文彤輝笑道:「伴在皇上的身邊,會比伴在這個傅公子身邊差嗎?要是這位傅公子落第,你豈不就空等了?還是,你打算等到他下回應試?再等三年?想想看,一旦成了皇上的人,封妃封嬪,說多風光就多風光,入了後宮有什麼不好?」
對皇后娘娘來說,權力才是一切?她以為,皇上和皇后是天作之合呢!
何敘君抬頭。「娘娘真心愛著皇上嗎?」
「呃?」這字對她很陌生。
「娘娘如果真的愛過一個男人,就會知道,無論那個男人是什麼身份,什麼外貌,販夫走卒還是王公貴族,一文不名還是聲名顯赫,都是一樣的。」仰望那張瑞麗容顏,何敘君看出皇后娘娘略有幾分不自在。
文彤輝反笑道:「但是,你的未婚夫,似乎和你理念不同吧!否則,他也不會上京求取功名了,是不是?」
何敘君渾身一震,對皇后娘娘犀利敏銳的判斷而感到惶恐。
文彤輝的聲音轉來愉快。「如果,本宮小小助這位傅公子一臂之力,讓他金榜題名,甚至飛黃騰達,到時候,各世家貴胄搶著招他為婿,甚至皇上,他也有好幾名待字閨中的皇妹公主……你認為,到那時你的傅公子,還會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嗎?」
不要!千萬不要!文彤輝的話將何敘君打入十八層地獄,那張端麗容顏,如今在何敘君眼裡,竟是猙獰不堪。她在威脅她!
「如果他不是那麼出色的話,你就不必擔心了。」文彤輝虛偽地笑著安慰她。
傅謙不出色嗎?他是崎憐縣的姑娘們最傾慕的對象!一旦他有了功名,京裡的姑娘們……何敘君心冷了。
「看來,他應該是個不錯的男人了?瞧你緊張的。」文彤輝笑著挪揄。
「娘娘,求娘娘放了他一馬,也放了民女一馬吧!」何敘君淚如雨下,磕了個響頭。
「原來你不相信他?」她玩笑的面容轉而嚴肅。
「並非民女不相信他,而是……人性如此,貪慕榮華富貴,他要是見異思遷,也不是沒有可能。」傅謙自幼便從不掩飾追求榮華富貴的決心,何敘君也隱隱不安了多年。
文彤輝柔聲安慰:「那倒也不一定。像你,就對榮華富貴不怎麼有興趣,也許,你該相信他。」
何敘君搖搖頭:「民女自幼淡泊,生活刻苦,但是樂在其中,所以不慕名利。民女沒有嘗過名利滋味,不懂名利好處,不敢說自己淡泊名利,只能說自己沒有這個福氣。然而,誰也難保民女有朝一日,如果作了狀元夫人,甚至……」她打量皇后娘娘溫婉的臉色,決定照實說:「甚至后妃,不會像娘娘一樣,也樂在其中……」
文彤輝僵直身子,忘了聲音。
「娘娘恕罪,恕民女直言,有口無心。」是否說得太過火了?何敘君後悔不已。
「你膽子真不小……」文彤輝震懾地喃喃自語。
「請皇后娘娘原諒民女,民女不知分寸,胡言亂語,若有得罪娘娘之處,還請娘娘恕罪!」
何敘君挺身而跪,卑微地乞憐,希望發怒的皇后娘娘不要收回成命。
「罷了!恕你無罪。你起來,坐下吧!」文彤輝看起來消氣不少。「如果你這也算胡言亂語,滿朝文武說的話,就全成了諂媚屁話了!」
得到開釋,同敘君本該高興,但皇后娘娘竟然……口出穢言?她有沒有聽錯?
文彤輝喚她坐下。「既然不是與君王相敘,敘君,敘的又是誰呢?」
皇后娘娘願助她出宮了!何敘君喜道:「有緣人,但偏不是皇上。何敘君,何必敘君王!」
「哈哈哈——好一個何必敘君王!」文彤輝大笑。那神態,像極了皇上意氣風發時。
這已經不知是第幾回了,何敘君愈看愈覺得他們相似,合該他們是夫妻,真像!
「就憑這句話,本宮就承天意,教你不必敘君王。本宮會想法子讓你安然出宮。至於你的姻緣,就順其自然吧!本宮也不會特意去提拔傅謙,話說回來,他要是沒本事,本宮也無權令他金榜題名;就算他榮登金榜,本宮也會視而不見,就看他對你——有多少真心了,你好自為之。」
「謝娘娘大恩大德。」何敘君跪地謝恩。
「有緣人,也可以包括本宮吧?」她扶何敘君起身。
「娘娘不棄,這是民女的福氣。」皇后娘娘的氣量不小,算是她運氣好。
文彤輝遞了一樣東西給她。「這你拿著,有什麼困難,可以托人拿著來見本宮,本宮能力所及,都會為你做到。」
何敘君見是只紫玉鐲,不敢收。「娘娘,這太貴重了……」
文彤輝硬塞進她的懷裡,「一生中能有幾個知交?能有幾次暢談?遇著你,本宮一時興起,我——挺喜歡你,算是我一點心意,只可惜你這一走,咱們注定不能再相見了,你要多保重。」
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瞬間降低了姿態,那真摯的語氣,令何敘君心動。她歡喜地含淚點頭,「娘娘保重。」
「保重。我也很想嘗嘗——淡泊的滋味,能淡泊也是種福氣。只可惜,這輩子這頂后冠壓著我,是不可能了……」文彤輝感傷的笑僅一閃而逝,便疾聲做了安排。「等會兒你換上宮女的衣服,跟著本宮出去,在皇上沒發現之前趕緊出宮,本宮會安排人接應。嬌釆,你去和何姑娘對換衣服,快!」
「皇上那裡……」何敘君有點擔心。皇上可會責怪娘娘?
「自有本宮擔待。本宮得寵可不是空穴來風。快去換衣服!」文彤輝看來極有自信。
那名喚嬌采的宮女與何敘君應聲稱是,一同入內換衣。
何敘君安了心。早知道皇上應該待娘娘不薄,當初帶她入宮也最顧忌娘娘,皇上能見得寵待了娘娘,顯示娘娘在他心中的地位確實不輕,但他們的感情……
那艷冠群芳的天人之姿,開闊的胸襟氣度,與聰明俐落的手腕,確是最適合皇上的,但皇上既擁有如此完美的妻子,怎還看得上她?何敘君感到不可思議。
可是,皇后娘娘對權力眷戀,似乎猶勝過對皇上的感情。這是他們夫妻之間的問題?還是古來帝后皆如此?他們是如此相配的一對啊!
一樁樁疑問擱在何敘君心裡。隨著她即將出宮,答案恐怕也深埋在宮中,永無頭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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