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時,我人躺在床上。
四周圍很安靜,天花板和被褥是一片雪白。一種聞起來很衛生、安全,但是刺鼻得有違自然的消毒水氣味,讓我確定身處在醫院裡。
我生病了嗎?
「你昏睡了三個小時。醫生說你營養失調、貧血、抵抗力差、身體太弱,所以得住院三天打點滴。」盧永霖的聲音從我身旁傳來,適時回答我心中的疑問。
喔!原來我暈了,是他送我來醫院的?我胸口一熱,這才想起不久前似乎曾倒在他懷裡……
我咳了一聲以求鎮定:「謝謝。三天的住院費加上醫療費總共多少?我出院給你。「一偏頭便看到盧永霖佈滿陰鬱的臉,傳達的訊息是——你欠扁!
奇怪了,我頂多是欠他錢吧,幹嘛給我欠扁的臉色看?我微窘的心情略微被心中的不解給沖淡了。
「這不重要!我沒想到在台灣居然還可以看見伊拉克的難民!」他的臉孔看起來非但不同情,而且氣急敗壞的厲害:「我問你,你是怎麼過日子的?這麼不會照顧自己?」
「還好啦!我這樣過日子好幾年了。」言下之意是:今天純屬意外,可見得你盧永霖是楣星大掃把,但我沒敢說出心裡的話。
「好幾年?弄到現在連曬幾分鐘十月的太陽都會暈倒,說出去誰相信?你到底衰弱到什麼程度?」盧永霖惡狠狠道。
看著他焦急而帶怒的臉,我差點忍俊不住。怪了!我自己都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吊個兩三天點滴,出了醫院又是活崩亂跳的禍害一個,他發什麼火?
我定定看著盧永霖,面無表情,他卻忽然很用力地握了我的手,我與他四目相對,感覺到他那雙深沉的黑眸似乎想向我傳遞些什麼,我無奈地將之截斷,並且瞬間於空中消失,毀屍滅跡。
「盧先生,你不要握我的手,就算要握,也麻煩不要握著我打點滴那手,我怕會妨礙藥物循環,你可以握另外一隻手,不過不要那麼用力就是。」我的聲音像是消毒水一樣,可以掃去所有曖昧的雜質。
盧永霖一臉難堪,旋即凝住困愕的表情,果真不動聲色地搬了椅子,繞過床尾來到我的右側——只為了握我的右手。
瘋子!我胡言亂語,他也跟著照做,不是瘋子是什麼?
我瞪著盧永霖的時候,醫生來了,開口就是問我生活作息和三餐飲食狀況等等。忌憚盧永霖在一旁虎視眈眈,我內心掙扎著是否要說實話、做一個合作的病人。
「只是很久沒出門曬太陽而已,沒什麼大不了。」我淡淡敘述著。
那醫生一臉懷疑:「多久?」
多久?我看了盧永霖一眼,回想我們上回在保齡球俱樂部是多久以前。「大概一個月前吧?」我有些心虛,算整數應該過得去吧?
盧永霖冷冷插嘴:「該不會是自我們上回碰面過後,你一直沒出門?一個月又『二十二』天沒出門?」他強調著『二十二』這個數字。
「有那麼久?」我和醫生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
「你說呢?」盧永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他記這麼清楚做什麼?我相信醫生一定跟我有同樣的疑問,搞不好已經在懷疑我們的關係了。我別過頭不去看他,情願乖乖接受醫生的數落:
「那你吃什麼?該不會是餅乾、泡麵、糖果、披薩一些垃圾食物吧?」經驗豐富的醫生一下就猜出我飲食的毛病。
「還有乖乖……」我低頭怯怯道。
醫生將我罵得頭越來越低深深讓我覺得自己若活的不夠健康就對不起祖宗十八代似的。
轟炸了許久後,醫生寫下病歷,臨走前殷殷囑咐著盧永霖,別忘了出院後替我補身,並且盯著我多運動、要常出門曬太陽、三餐要正常……云云。
有沒有搞錯?生病的人是我耶!盧永霖是我什麼人,要他替我記這些、做這些?嘖!好像他是我老公似的,我這輩子應該不會這麼倒楣吧?我瞪著他死命握著我右手不放的手。
醫生走後,我以為暴風雨已過,正是彩虹燦爛時,暗自鬆了口氣,盧永霖那雙火眼金睛此刻射出原子光熱線,活像要將我活活燒死!
「一個月又二十二天不出門,你不是意志力過人,就是瘋子!」他自牙縫間迸出這句話。
聽他這麼罵,我非但不生氣,反而忍不住沉吟又沉思:我是屬於前者還是後者?我想是後者居多,前者也可能有一點點吧!不出門也是逼自己交稿的一種方法,確實需要一點意志力。
其實,作家有哪個不是瘋子?自以為是地寫出一本本書,自以為是的鄙視讀者程度,怨天尢人,自命懷才不遇,自以為是的痛呼曲高清寡……
作家,哪個不是自以為是的瘋子?
「我按你的意思不去敲你的門,但是……」盧永霖將聲音壓低,不想驚動由布幔隔住的鄰床病人,只驚動了沉思中的我,「一個月又二十二天……凌雅雁,你真夠狠!」他喃喃地指控聽起來威脅力十足。
「狠?」說實在我不太懂他的意思,只能挺直上半身,無謂地迎向他的怒氣。
「為什麼?想躲我吧?你告訴我啊!說啊!」他挑釁的看著我,握著的手更用力了。
我搖頭。認識他之前,我平常就很少出門了,無所謂躲不躲的。
四週一片靜,沒有人開口,布幔的那一邊此刻傳來均勻的呼吸聲,顯然鄰床的病人已經睡了,盧永霖與我對視當場,點火線似乎已經點燃,只待一觸即發的轟然。
最終還是我先受不了這樣的精神仗,畢竟我是不病人,戰鬥力正弱著我氣虛地卸走全身盔甲,將爆炸前的點火線澆熄,緩緩躺了下來:「我有點累,想睡了。」
盧永霖冰冷的臉滑過一絲歉疚,立即軟化。「你快睡,想吃什麼,我去幫你買。」他的聲音透著關懷與焦躁。
他握著我右手的手傳來暖流不止,我的心窩也漲滿暖意,嘴唇掀了又停,刻意忽視他的表情後,我搖了搖頭才迸出虛幻的聲音:
「我想喝水。」
盧永霖不發一語地鬆了我的手,他小心翼翼先倒了半杯冷水,再添上熱水,仔細地測著溫度,然後才遞給我。
我伸手接了過來,一口氣喝個精光。水溫溫的,杯上留有他手的暖暖餘溫,吞下的溫水一路滑下食道,熨的我全身發熱,不煮即沸。
「今日真謝謝你,我出院後再請你吃冰。」我低頭玩弄手上的空杯子,不敢看他,聲音像個標準的病人一樣,安分而虛弱。
「天氣越來越涼,吃冰對你身體有害。」他悶哼。
「那就不請了。」我也少個麻煩。
「說出口的話不要耍賴。」他堵我一名句。
「那你說呢?想要我怎麼謝你?」我抬頭看他。要我任他宰割?
「每個星期陪我打一次保齡球,外加一頓晚餐。」盧永霖豎起食指示意著「一次」,亮出我睜眼後的第一個笑容,又是致命的吸引力。
他的回答之快,我幾乎來不及後悔,也忘了反悔。
稿子沒送到出版社,被盧永霖扔在床邊,白白陪我住了三天院。
期間,我閒來無事翻來看一看。交稿時間雖到,我也不急於一時,細細讀著。越讀越不滿意,瓶頸階段寫的東西,原來是這副德行?我幾乎想撕了它。
罷了!這也是我第一回拖稿,但還是重寫吧!美其名為了口碑保持水準,實則……連我自己都看不下去的稿子,實在沒有勇氣交出去找罵捱。
趁著換瓶點滴的空檔,我來到走廊,掛個電話給編輯,報告這個噩耗。
編輯大人是很善良的,當我支支吾吾地說出「十月曬太陽昏倒住院」這個狗屁不通的理由,他很好心地沒再追問,只要我好好保重,便催促我去休息,讓我感動的想偷偷爬出醫院把電腦搬來——住院上工。
但那是不可能的。我歎息著掛上電話,轉身,盧永霖又像七月半的鬼魂,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面前。
「咦?你今天不用上班?」我奇道。
「我已經下班了?」他雙手抱胸瞪著我。
我低頭看看腕表,已經是五點半了,的確是下班時間,但是……下班時間的塞車路程就這樣省去,而在准五點半就出現在我面前,除非他用飛的。
「哦。」但我沒去質問他,他的生活作息我無權過問。
「生病也不忘工作,我真該把你挖到我公司來。」他雖是笑著,眼裡卻不帶笑意,而是怒氣:「你該躺在床上休息的,還是,你現在想在我的懷裡再昏倒一次?」
他兩臂敞開,作勢要逼近我,嚇得我溜煙衝進病房,爬上床鑽進被窩裡。
三天來,盧永霖來看了我三次,下了班就來陪我,連出院也是他來辦手續和接送。我不敢告訴家人,否則,我親愛的姐姐若來探病,見著盧永霖也沒有這個危險。
之後,每到了禮拜天中午。也不再理會我的禁令,照樣大搖大擺地來敲我的門,將我拖到保齡球俱樂部去。名義上是陪他打球,其實目的是強迫我運動,他用以退為進的手法掩飾他的善意,好教不願受人恩惠的我能夠安然接受。
這樣的體貼我受之有愧,他對於我越來越強烈的吸引力,引得我頻頻抗拒,不知所措,而他卻該死的不知情。
「連續五次洗溝!天才!」盧永霖幸災樂禍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重死了!沒有比八磅更輕的球嗎?」我的右手臂在抗議。
「你的姿勢不對,手肘不能彎曲,我再說一次……」盧永上前抓了我的手腕,第一百零一次地指導著。
他貼在我身後的軀體飄散著他獨有的乾淨氣息,握著我的手腕攬著腰部的手聯合著他慣有的高熱體溫,我左躲右閃數次,他像牛皮糖一樣黏在我身後,氣的我差點要回頭罵人。
看看四周,好像沒什麼人在注意我們,在場的人似乎也不認得盧永霖,我與他的姿態雖然親密如情侶,實則不然,但既然沒人認識我們,我可以放心點。
「你退後好不好?不然我怎麼打球?」我略帶惡性循環氣地朝他道。
盧永霖不以為然,含笑走入休息區坐下。我鬆了口氣,腦子裡努力模擬著剛才他的動作,然後右手一甩——
碰!咚咚——
球在我尚未完全推出時就已落地,「咚咚」兩聲彈跳,在我腳邊滾著,連進球道洗溝的機會都沒有。
我垂頭喪氣地步入休息區,甩甩酸疼的手,意興闌散地倒在座位上,拿起可樂就灌。
「不打了!」我吐出聲。盧永霖一副忍笑模樣,看了就氣。
他抓過我的右手臂捏了起來:「受傷沒?你錯誤的姿勢很容易受傷的。」
我習慣他每回的按摩服務。「連續六個零分,唉!再打下去,我說不定會忍不住衝上前,一一把球瓶踢倒,然後被Sandy趕出門去」我歎口氣。
這是我們第七次一同打球,我的成績依然貫徹始終的爛!實在不是個運動的料。
「你要不要試試看,看剩下扔幾局你可以拿幾分?」盧永霖每回都被迫收我的爛攤子,早已習慣從殘局中求勝。
「每次都要我一個人打雙人份,太操了吧?不想打的話就休息一下吧!」他笑聲手電筒過我的肩膀,正確無誤地讓我來不及躲。
「怎麼大老闆上班也操、下班也操,已經燈枯了嗎?」我嘿嘿而笑,肩膀一聳,滑溜地從縫隙間逃離他的掌握,向旁挪了挪。
「不要叫我大老闆。」他的聲音慵慵懶懶地,像是醉人的麻藥:「我精力旺盛,身體健康,才不像你這只弱雞,弱的連八磅的球都拿不好。」他也跟著挪動身軀,這回攻擊的是我的腰。
「可是我用力捍人很喔!你要不要再試?」我威脅他,手指已經對準放在我腰上的手,還不放開?
「我今天沒帶撒隆巴斯,饒了我!」他苦著臉藏有笑意,將手收了回去。
這是每回打球都要重複的遊戲,他攻擊我閃躲,互有勝敗,剛開始我死命逃避,到頭來漸漸習慣,甚至喜歡上了這種碰觸,除了他臉皮夠厚,最重要的還是我的姑息。
是我偶爾不小心所冒出的驚慌失措與窘態取悅了他,真要命!我的安全距離一向比一般人大,他超過了界,我卻未能及時阻擋,偶爾幾次的抗拒不夠正氣凜然,恐怕也被當成欲迎還拒了吧?
我心裡清楚,如果換做別人,大概容不得對方碰我半根頭髮就已破口大罵,盧永霖能步步進逼,主要是他已經開始侵佔了我的心,我們互相默許了對方跨越彼此的安全距離,只是我沒有他來的乾脆,他跨的俐落,我在掙扎才有這一次次的攻防戰上演。
與他相遇,不在我預期當中,與他牽扯,也不是我所能招架得住的;生命中若留了個位置給他,他將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更是我不願多做臆測的遙遠事。
「在想什麼?」盧永霖打破沉靜,望進我呆滯住的眼裡。
「沒什麼。」我不自在地乾笑著,將身子往後挪動,因為他的臉已經逼近我面前不到二十公分了,「只是想,我下本書的男主角中女主角這麼對望時,該說些什麼話。」
「作家都像你一樣,隨時隨地腦子裡想的都是稿子,就連生病也是?」盧永霖的聲音有點納悶。
「不知道,起碼我是這樣的。」
「那我告訴你,男女主角這樣對望時,根本不會想講話。」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打算證實什麼。
「哦?」氣氛有點危險,我警戒地看著他。
「這樣的距離對看,男女主角這一刻應該要接吻才對。」盧永霖微笑著湊近,我狼狽地猛然側身往椅背上靠去,他並沒有繼續進逼,笑容持續著,顯然我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
「我知道就好,不用示範,謝謝!」我伸手擋在身前,是不是要與發展這樣的關係,我尚未決定,也沒有心理準備。
盧永霖長長歎了口氣,表情是無奈地苦笑。
「喀喀」的高跟鞋聲音與一個人影捉走了我片刻的注意。透過盧永霖,我看見他的身後出現了個可以說視我為仇的不速之客——林琪珊。
早在我第二次踏進這裡時就想過,也許有一天又會和她或者岳馨蓮在此不期而遇,但我沒想到會是在這種狀況下——
盧永霖與我相互對視不過咫尺之遙,氣氛曖昧地十足會讓旁人想歪,我看見林琪珊的臉色青綠,顯然正往最糟糕的想去。
我迅速將視線調回盧永霖的臉上,視她而不見。
從沒仔細地這麼與他對望,當然不曾體會他那張瀟灑的俊臉若是直視一個人,尤其是女人時,會造成對方多大的震撼。我的心跳在胸腔骨骼間撞擊出聲,勉強保持呼吸像是走在鋼索間搖搖欲附,稍不小心便要洩漏心情。
我故作不經意地又偷偷瞄了林琪珊,看見她死命咬著下唇,一臉氣急敗壞,我不禁有種邪惡的快感。再裝嘛!明明是她自己喜歡盧永霖,偏偏假裝為了岳馨蓮而出頭,我看她能撐到幾時。
通常不小說中,清純善良的女主角為了不願當第三者,會在此時刻立即遠離男主角,並且鼓勵男主角追上前去,親自向他的女友解釋,只有邪惡的第三者會適時製造和男主角親密的機會,故意讓女主角當場撞見,好造成完美的誤會。
但此時此刻,林琪珊不是盧永霖的女友,我的角色其實也很難定義是女主角或者第三者,再加上我這個邪惡女人一向當不得乖乖牌,過過壞女人的癮,便閉眼靠了上去——
盧永霖受了我的暗示,輕柔地以吻封緘,遂了我的願。剛開始我心裡還惦著林琪珊此刻的表情,但卻忽略了盧永霖的存在感會隨著吻越來越深入而大到奪走我的理智,溫熱的唇吮吻著我的唇、柔軟且甜蜜,教人一吻上癮便越陷越深,但願長醉不醒。
睜開眼時,我與他臉龐相距不過幾寸,近的連毛孔都看的一清二楚,我的身軀也全陷進他的兩臂之間,渾然不知剛才是怎樣落入他的懷抱的,只知道呆呆地看著眼前盧永霖帶著溫柔微笑的臉。
又一陣陣的「喀喀」聲喚醒我的視線。高跟鞋急促而憤怒的聲音敲著我,提醒我及時目送林琪珊的遠去,也許是因為我頻頻朝同一方向望去,盧永霖此刻也發覺了不對勁,跟著加頭。
「原來是這樣?」盧永霖對著林琪珊的背影問我。
「嗯?」我不解他的意思。
「我是不是托了她的福,才得你投懷送抱?」他回過頭,溫柔的笑不見了。他知我對林琪珊的心結?
「啊……」我既羞愧又恐懼。
「這個遊戲一點也不好玩。」他的眼神冷淡的封了冰。
我的心也跟著封了冰。
這算是什麼樣的發展呢?忐忑地過了一個星期,盧永霖照樣準時來敲我的大門,更顯得我這星期以來的有不安與多疑,有多麼可笑!
平靜的生活從此於我成奢侈。
盧永霖變,變得陌生,不!變得讓我更覺得熟悉。這麼說吧,盧永霖變得比以前更熱情,見了面就來個熱情擁抱,再加一個熱吻,手更是無一刻離開過我,或牽手、或搭肩、或攬腰,找到空檔便要索吻,他變得極具侵略性,笑容更加邪魅,好似多數同行筆下那種壞壞的男主角,更印證了我對他的第一印象——那個壞的讓人想拿鑽戒砸死他的男人。
讓我覺得熟悉的原因是他回復了初相遇時的面目,霸道而邪氣,與之後幾次來往,溫柔而貼心的他相悖離,所以又讓我覺得陌生。
如果他以前是用鯨吞蠢食的手段追求……他對我如果算是追求的話,他身經百戰地,現在改採速戰速決的方式想攻城掠奪了。
等了一個星期,在疑懼與期待中等到了一個熱烈的情人——是情人吧?事到如今,我不想承認也不行——我懸空的心感受到踏實,卻又低蕩著一絲陌生。我自他如火的擁抱中滑軒脫逃,笑著將他送我的……
「這是什麼花?」花癡的我不恥下問。
「繡球花。」他在我頰邊偷了個吻。
我紅著臉逃開,找個塵封的瓶子洗了洗,將他頭一回送我的花插上。牛皮糖盧永霖亦步亦趨,在我洗瓶子時候猛嗅我脖子,弄得我差點將之摔碎,在我插花時研究著我的頭髮,一絲絲、一綹綹地玩弄,吊得一顆心七上八下。
「你去坐著好不好?不要動手動腳的。」我警告他。
他故意一甩頭,搞笑地擺個酷酷的Pose,然後找個位置坐下,我才得片刻喘息。今天他緊迫的攻勢與往日大不相同,以前就算想碰我一下也是不著痕跡地,等著我發覺後才給他一個白眼,今天,是哪裡不一樣了?
自從出院之後,因為有著星期天他會出現的預期心理,所以我寒傖的狗窩整理的比以前稍稍乾淨了些,衣服也乖乖地吊到陽台去了,小床上的毯子疊得整整齊齊的,只是東西依然有些凌亂。
盧永霖會挑剔我作息時間與飲食習慣,倒是不會對我的生活習慣有什麼意見;他重視我的健康,但不會管束到我私人空間,這也是他現在得以坐在我沙發床上的原因。
若非如此,他早就被我趕出門了。
「雅雁,今天不要打保齡球好不好?」他叫著我的名字。我對他下的禁令許久前就無效了。
「好啊!那你說去哪裡好?」
「去游泳怎樣?」他的聲音裡有些濃濃的賊笑。
「我游泳容易感冒。」我才不上當,依他今天這種不良色狼的行徑,游泳?我全身上下的豆腐都會被他吃光的。
「哦!」他的聲音裡透著失望,隨即又興致昂揚道:「帶你去一個地方好了。」
「哪裡?」我滿臉戒備。
「去了就知道了。」他朝我眨眨眼,一臉神秘。
我幾乎在半推半拉間被他黏上了車,我懷疑自己真正走的路究竟是幾步!見過黏蠅紙沒?盧永霖就像是個大型的黏蠅紙,而我就像是黏蠅紙上的老鼠,被他一路黏著,只能偶爾掙扎著四肢,象徵性地動個手腳。天啊!我們有必要這麼親密宣告世人我們之間的關係?而我們之間,真的已經親密地到了這個地步?
但是不可諱言地,我陷進迷惘了。
坐上車,照例由盧永霖為我繫上安全帶,他抓住機會又是一個長吻,我連抗議的機會都沒有。車子駛上高架橋,可惜我是個路癡,不知往哪個方向,如果他此刻真要把我載去賣掉,我也無力抵抗。
車子最後駛進一處相當寧靜的住宅區,盧永霖拉著我的手朝警衛打個招呼,帶我上了六樓,一具有著天台的小閣樓。
這處住宅區的地勢偏高,又與喧囂雜吵的市區有段距離,六樓的天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黃昏五點的天空,和稀稀落落地點點燈火,盧永霖不發一語地看著天,漫不經心地玩弄我的手。
遺世而獨立的天台上,落霞景致醉人,我們同時忘了自己的聲音。
「這裡是哪裡?」當我想起自己原來還可以說說話,不知是多久以後的事。
「我天母的住處,你是第一個女客人。」他摸著我的臉頰。
我推掉他的手:「少來,你這種行為應該不少吧?等會兒不要讓我發覺留有不該留的東西。」我斜睨著他。
「沒有,這處真的沒有別的女人沒有來過,就連我媽都沒來過。」他又來手又攬上我的腰:「還有,我的凱迪拉克自從讓你的屁股蓋了章之後,就不曾載過別的女客了。」
「哦!」說實在的我不太相信,他八成是說著讓我高興的。
「還有個東西也讓你蓋個章。」他的眼睛在夕陽余暈中閃著紅色的火焰,似笑非笑的嘴角漾出慣有的邪魅微笑。
「什麼東西?啊……」
我在驚愕中發覺自己已騰空,盧永霖抱著我走入閣樓房間裡,將我放置在床上。
「這裡,我的床也讓你蓋個章。」他在我耳邊呢喃。
難抑一股戰慄與羞澀爬上心頭,他想做什麼?
「今天晚上,留下來。」他的笑容不見了。
「不要。」我的聲音雖小,但是很清楚。
「嗯?」他皺起眉。
「我說不要。」我站起身,才剛走一步,又被他從身後環抱住。
「你確定?」他的聲音邪的可惡。
我心裡有著不解的怒氣:「盧永霖,放開我,我說『不』就是『不』!別跟我說些女人說『NO』就等於『YES』的屁話,如果你不曾被拒絕過,從現在起,你最好把這個經驗牢牢記住。」
我一口氣拒絕到底。理智有時是扼殺浪漫的兇手,但也是阻止錯誤的良丹。
盧永霖鬆開了我,隨手拿起桌上的一包煙,抽了根點燃,無言地坐倒床上。
在我印象中,盧永霖是沒有煙癮的,我不曾聞到他身上帶過煙味,連男人常用的古龍水和發油也沒聞到過,他給我的印象是清淡的,氣味是清新乾淨的,如今他吐著煙圈,眼神迷離而深奧,眉頭緊皺,不論是輕鬆愉快或者是邪魅的笑全都不見了,這是我認識的盧永霖嗎?
「你今天很奇怪,有什麼心事嗎?」我平緩地問。
「沒什麼心事,只是需要一個女人。」他嘲諷的又吐了口煙圈,姿態慵懶。
我的面色沉了下來,連關心他都懶得問了。今天的盧永霖是我不曾見過的,也是難以讓我接受的,如果他持續是這副德行,我無權干涉,但是可以選擇遠離。
「那我該回家了。也許幾個小時內,你可以找到另一個女人來替補,我不妨礙你,再見。」我氣的不想再多看他一眼,轉身便要離開。
「等等,雅雁,我送你回去。」盧永霖的聲音不再漫不經心,急切地想追上我。
我回頭,朝他搖搖頭:「你不用送我了,你讓我覺得很陌生,多待在你身邊一刻,我覺得多一分危險,很遺憾,你給我的安全感,沒了。」我抱持著與他分手的準備,將心中的話一次吐出。
他沒有立刻出聲,我繼續走著,下電梯前,才隱隱聽到他的聲音:「你知道路嗎?要怎麼回去?」
不論用什麼方法回去,都比讓他跟著來得安全,我頭也不回地出了社區,在叉路口猶豫著,選擇了下坡的路,走著、走著,摸摸口袋,想掏出錢包,卻摸了個空。
我愣住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習慣以他的車代步?只要有他在,我吃他的、坐他的,習慣連錢包也不帶就出門?我除了依賴著他的體貼與照顧,漸漸將心交付予他之外,一切花費也全看他的帳,他支配著我的雙腿、我的肚子,還讓我幸福的連荷包也廢了?
將心交給他,真的會讓我幸福的連獨立的人格也拋去了?
看情形,我得有心理準備,習慣從不再有他的生活中,找回自己。
走了長長一段路,終於來到一處圓環,看見公共汽車的影子。
沒有錢包,不能坐計程車,我絕望地掏掏牛仔褲四個口袋,當摸到了數個硬硬的銅板時,不禁又驚又喜。
偶爾我也會塞幾個銅板在褲口袋裡,今天卻成了我的救命符。我在昏暗的燈光下找著一個個站牌,找到了回家的路,心定了。
跳上車,坐上了最前排的位置,有種心安的感覺,心安的讓我覺得心痛,心痛為何要遠離他才會感覺心安。我無意識地隨著公車搖晃,我看著車窗外,來往的車輛穿行著,我視而不見。
但是,公車右前方的後照鏡裡,那輛緊追而至的凱迪拉克,我不能視而不見!那車牌……是他!
為什麼?他還追來做什麼?他依戀的是什麼?
到家了,我頭也不回地迅速下車,直奔入小巷,唯恐他跟上來,我衝進門內便上鎖,不開燈,任性地寧願室內漆黑一片。
我走到窗邊掀起窗簾的一角,見到他和他的車子孤立在夜色中,正朝我的窗口望著。
我還是沒開燈,怕一開燈,他會來敲我的門。
他坐立不安地看了半個小時,拿起行動電話。糟了!
果然,我房內的電話響了,刺耳的電話聲空前的討人厭。
我猶豫著,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
電話停了,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為什麼?他為什麼不肯走?
莫名地,今天不想再與他碰面,我期待著他離去,他卻抱持著我難以理解的堅持,仍然留在原地,我氣極了。
忿忿拿起電話,我終於撥了他的行動電話號碼。
「喂?」他的聲音相當急切。
「你走吧!我今天不想再看到你。」我冷冷道。
「把燈打開,我要確定你到家了。」這是他的目的?
我依言開了燈。「可以了吧?」
他停頓了一下,「不要忘了我留在你冰箱裡的東西,記得熱來吃,別吃泡麵。」沒有道歉,溫柔而略帶霸道的關心,這是我所熟悉的盧永霖。
我咬著唇,心跳了一下,沒有開口。
「晚安。」他說。這是讓我心安的聲音。
「……晚安。」我收了線。
走至窗邊,正來得及看見他駕車離開,我的淚水被飛速離去的凱迪拉克給牽引出來。然後,我撲上床,試圖將所有不安,用淚水排遣而出。
不安?心安?陌生?熟悉?心情的大鍋菜,炒著我對他所有疑慮,火候正旺,五味雜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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