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世人敬仰的醫谷裡,傳來年輕男子的悲嚎聲,他無法相信眼前濺血的男女竟是他八拜之交的義兄、義妹。
他們已經避世到幽谷,為何蒼生仍視表相以盲心,汲汲掠奪。
相愛何其錯,原本是段武林佳話,如今卻成一件憾事,他心痛劇烈,難以接受眼前的一片紅艷。
「大哥,是小弟來遲了。」
一劍猶插在心口的柳玉佛,以慘淡笑容扶著氣若游絲的愛妻,他不怪任何人,能與心愛女子生死相隨,何嘗不是美事?
「憐……憐秋……不要自責……是我們夫……夫妻倆……命該……經歷此劫……」「大哥,你別再說話了,保留些元氣,我帶你們出谷找大夫。」杜憐秋哽咽的說。
身為醫谷之女的朱影心悲愴一笑。「二哥,連我都救不了……自己……天下……還有能人嗎……」
美麗果真是一種毒,穿人心肺。
一口血由她口中溢出,將懦花繡衫染成紅漬。如果她未曾出谷救人,一生終老醫谷內,或許就不會連累夫君同赴酆都。
是她的錯呵!一張勝雪絕麗的容貌毀了世間慈悲,人人貪之欲藏,而她卻只有一顆心,容不下眾多的寵愛。
「影心……」不知該說些什麼的杜憐秋流下男兒無力之淚。
他知道兩人已命在旦夕,可是……他真的無法承受失去摯親的痛,三人曾經如何意氣風發的闖蕩江湖,如今只剩他一人,教他情何以堪?
「幫……幫我們照顧……央兒……」
兩夫妻逐漸渙散的眼眸注視著一旁堅強的女兒,他們捨不下心呀!她才六歲。
「我會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一般養育,你們……安心吧。」可憐的小央兒。
他話一說完,兩雙放心的眼隨即靜靜的闔上,嘴角微帶遺憾的笑容,無法看著女兒成長實是人間一大憾事。
「二叔,我要報仇嗎?」小女孩清澈如湖的瞳孔中有著早熟的清冷。
杜憐秋任由淚水直徜的摟著她細小的肩頭。「不,你娘不會允許冤冤相報,從此刻起,忘記他們的容顏吧。」
「我也要忘了自己嗎?」無聲的淚水淌落小女孩清秀的臉龐,日後可見是傾城之姿。
「不能那麼殘忍,你是柳家唯一的血脈,你要牢牢記住自己是誰。」他要她忘卻的是仇恨。
望著一地的屍橫遍野,報不報仇已無所謂了,為了爭奪天下第一美女,付出生命值得嗎?終是一場空罷了。
「二叔,我要學武。」
看著她明亮的水眸,杜憐秋輕歎。「以後叫我義父,別再提起你的身世。」
「我要學武,義父。」小女孩堅決的說。
她要保護自己,也要保護所愛的人。
「你……好,義父教你。」他會將畢生所學全授與她。
塵土飛揚,金芒瑟瑟,一壞黃土濕味猶新。
墓碑上寥寥刻著:
佛手丹心柳玉佛
夫婦合葬於此
玉塵觀音朱影心
立碑人柳未央
天無眼,君無道,以致忠臣不存。
美麗果真是一種天譴。
母親如此命運,延至女兒亦是擺脫不了容貌所帶來的紛爭,即使貴為一朝將軍,也難敵上天的作弄,一道聖旨打得人傷痕纍纍。
如今,極力隱藏十年的小女娃長成絕世少女,為防悲劇再度上演,從不曾以女裝見外人,偏偏那一日無意的展露風華,竟惹來國舅爺的垂涎。
或許是命吧!
「義父,都是央兒不好,不該強出手。」但倘若重來一次,她一樣不後悔。
「不怪你,若是義父在場,同樣也會為保護市井百姓而略微懲戒。」杜憐秋歎了口氣。
「早知今日,我會殺了他。」一雙清冷美眸飽含淡淡恨意。
他苦笑的說:「殺了他拿你抵罪嗎?義父捨不得呀!」
為國效力疆場十餘年,一條命奉獻給黎民百姓,為此,杜憐秋來不及營救親如手足的義兄、義妹,愧疚之心比不上「征戰將軍」的頭銜。
皇上沉溺於儀妃的枕邊細語,不知抹殺了多少忠良的赤膽忠心,以後還有誰敢會為社稷安危而盡心呢?
那日,杜仲受了風寒,心急的柳未央忘了蒙面,僅以簡單素面的男兒裝扮出府抓藥,路經錦繡樓時,見一名男子當街淫辱一位賣花女,並命手下將其弱夫鞭打至死,她一時氣憤教訓了一番。
誰知一個不慎,懦巾掉落,散落的烏絲引起男子驚艷之色,便捨賣花女而欲強納她為妾。
但生性冷傲又富正義心的柳未央豈容他撒野,遂奪其劍廢其臂,一干侍從皆重傷,而招來今日之禍。
原來他敢如此囂張跋扈,全是仗著正得寵的儀妃姊姊,斷臂之恨傅至宮內已然變調,經儀妃的渲染、哭訴,不察其由的皇上為哄愛妃開心,於是下旨革職查辦。
罪名實屬可笑,征戰將軍縱女行兇行刺皇親國戚不可恕,命其入國舅府為侍妾,不得有誤。
但是柳未央性子太剛烈了,在一行熱熱鬧鬧的下聘官員前自毀容貌,無瑕的出塵玉容頓時多了兩道可怖刀痕,鮮血淋漓地嚇壞了一干文官。
此舉激怒了國舅爺,再次藉儀妃之口進讒言,指稱征戰將軍之女以此挑釁聖命,不將皇上旨意放在眼底,視同抗命,其罪可誅九族。
不過,杜憐秋畢竟是聲威遠播,有功於朝廷的征戰將軍,在大臣們的力保之下,皇上遲遲做不出決定,教將軍府上下百餘口人心惶惶,不得不心存最壞的打算。
「義父,都是央兒連累將軍府。」她一雙清冷水眸微漾著濕濕波光。
杜憐秋憐惜地撫著她右臉上的猙獰疤痕。「是義父無能,武夫成不了商賈。」
早該棄武從商,明知伴君如伴虎,是他眼光淺薄,放不下名利權欲。
「義父──」柳未央微微抽動肩膀,兩行清淚順流而下。
一位端麗少婦牽著幼子走出後堂。
「事到如今多說無益,將軍作何打算?」她的臉上有著堅毅的韌色。
「夫人,你怕嗎?」他迎上前,不忍地望著三歲大的幼子。
「怕。」她認真的說。
「夫人……」杜憐秋正想說幾句安撫的話,但見她驀然一笑而未續。
「怕你不讓我跟從,天上人間情不絕。」她說著令人心酸的誓言。
「巧月,我的好娘子,委屈你了。」他動容地握著妻子柔白的玉手。
蘇巧月深情地偎著丈夫。「今生有你相伴,樵婦漁妻亦甘願。」
「娶妻如你是為夫之幸,只有可憐這兩個孩子了。」他怕是無力保全。
輕歎了一口氣,心疼地看著他的一雙寶貝兒。
仲兒雖年幼但卻乖巧,總以無邪的天真帶給週遭人們歡笑,諸如咬字不甚清楚地背誦百家姓、三字經,那童稚的嗓音是最美的撫慰,每每讓他在戰場上牽掛不已,一心求勝仗好返回京城相聚,享受天倫之樂。
央兒懂事、好勝,十一、二歲起就幫著照料府內一切事宜,包含管家、算支帳簿、調派下人收租,打點裡裡外外的能力不下於他,絲毫不見椎氣。
閒暇時她習武、看醫書,琴、棋、書、畫略有涉獵,若為男兒身必是棟樑之材,可惜她是姑娘家。
十六歲的她出落得有如瑤池仙荷,清靈淨垢得不染一絲匠氣,一掀眉、一顰都美得令人屏住呼吸,往往教人忘了手中事地駐足失神,容貌猶勝當年令武林人士瘋狂爭奪的觀音女三分。
但美顏為她帶來的是禍不是幸,所以她狠心地毀了它,下刀毫不遲疑。
「義父,央兒和你同進退,絕不苟活。」人生何所歡,無愧天地矣!
「不許有這種傻念頭,你想讓義父無顏見你九泉之下的爹娘嗎?」杜憐秋嚴肅一斥,不准她有絲毫輕生的念頭。
「是呀!央兒,錯不在你,別說讓你義父傷心的話。」蘇巧月也趕忙勸說,只能怪造化弄人。
「嬸娘,你待我一向如母似姊,此恩此情央兒怕是難以報答。」
是劫,是災,是無盡的離。
淺笑的蘇巧月溫柔地撫著她。「笨丫頭,入府這些年是你照顧我的多,怎麼說起傻話了?」
「話傻人多情,終是緣淺。」為何避不開宿命的安排?徒使紅顏難帶笑。
「不管緣深緣淺,你這丫頭和仲兒一般,都是嬸娘的心頭肉。」一樣心疼。
記得五年前她剛嫁入府時,看見年僅十一歲的央兒一肩扛起將軍府的大小事務,那時她驚愕不已,還以為夫君凌虐結拜兄長之女。
可相處了一段時日才知是誤解,央兒天生的才能不下一般市賈,機智聰慧更鮮人能及,尤善於管理一干僕從,且給予絕對尊重,並知人善任。
想想她頁沒用,身為長輩的她反而得依賴央兒的瘦弱肩膀,不曾盡過一分心力即坐享其成,空負將軍夫人之名。
汗顏見愧呀!
「義父,這件事是因我引起,你和嬸娘逃走吧!帶著仲弟隱居山野,以後別再涉足官場。」反正她的命早該在十年前就隨爹娘長眠於地下。
杜憐秋臉色一沉,握緊佩劍。「武將豈有背離之心,你才該護著仲兒和你嬸娘逃走才是。」
「不,夫君不走,巧月也絕不貪生離棄,讓央兒和仲兒離開這是非之地,我陪你留下。」夫妻本是雙頭竹,花開白芒共存亡。
「巧月,你這是何必?孩子們需要你。」他不想她受苦。
「相公,巧月乃是綰髮婦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會成為央兒的負累,你忍心折磨她嗎?」她微帶哽音的說道,不願加重小侄女的負擔。
「我……」他無法反駁她的話,事實的確如她所言。「央兒,你帶仲兒走吧!愈遠愈好,永不回頭。」
「要走一起走,我們是一家人呀!」割捨不下的是彼此牽連的心。
「唉!杜家上下少說也有百來人,若是觸怒龍顏罪連九族,你讓義父怎捨得下?」他不能不為他們設想。
「去把行李收拾好漏夜出城,免得聖旨一下就走不了。」
「義父,我……」她惹的禍怎能由旁人替她背過,尤其是對她有教養之恩的杜家。
「誰都別想走,本舅爺這條胳臂要你們將軍府還個徹底。」
一隊禁衛軍持械闖入將軍府,隨後走出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輕男子,他眼神含恨的瞪著自毀容貌的佳人,一口氣硬是梗在胸口。
即使多了兩道駭人疤痕,她未受創的另一側容顏依然美得教人不想放手,他就是要她。
「鄭國舅,你未免欺人太甚,我真後悔沒一劍刺死你。」空有表相的畜生。
聞言,鄭禾青畏懼地退了一步。
其姊能入宮封妃必有過人之姿,身為胞弟自然不可能醜陋不堪,他的長相風流俊逸,惹得不少千金小姐傾心以待。
只是剛行過弱冠之禮的他,已是京城妓院的常客,狎玩的女子不知凡幾,輕佻的眼神給人猥邪之感,不復清明。
他仗著有個妃子姊姊作威作福,受其糟蹋的良家婦女無處訴冤,不是忍辱含悲的委身為妾為婢,便是一死以求周全,免得累及家人無顏見容於鄉里。
多少條血債、多少條幽魂就此沉入井底不見天日,夜半的淒涼哭聲有誰憐憫?百姓終究大不過皇親國戚。
「你……放肆,死到臨頭還敢對本舅爺不敬,不怕滿門抄斬嗎?」他還真有點怕她。
「把你的聖旨亮出來,我柳未央的頭在此,有本事來取。」她憤恨的抽出身側侍從的劍一比。
「你……大膽,就算沒聖旨,我也能治將軍府的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你敢欺天!」
他倏地躲在家將身後。「天是我姊夫,天之下是他所有,我要個女人有何難?」
「無恥,我殺了你!義父,你別攔我,我今日非斬了這禍根不可。」
「冷靜點,央兒,不許意氣用事!」杜憐秋飛快出手,阻止她的衝動之舉。
「他罪該萬死,不值得你維護。」她是在替蒼生除害。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豈能容你任性行事!」真是個莽撞的孩子。
她不甘地將劍一棄,冷然的忍住氣。
「還是將軍識大體,知道本舅爺的重要性。」揚著下顎的鄭禾青十分神氣地說。
杜憐秋環視他身後的禁衛軍。「敢問國舅爺,你這是在公報私怨嗎?」「明眼人不說暗話,你應該知道我要的是什麼。」他以勢凌人。
「小女容貌已毀,配不上國舅爺,無法成就神仙美眷。」杜憐秋虛應地避免正面衝突。
「少敷衍本舅爺,我今天就要帶她走,看誰敢阻攔!」他口氣蠻橫地使使眼色,命手下上前。
「你休想。」柳未央難忍氣憤地衝到他面前。
驟然一驚的鄭禾青連連退了好幾步,立即目無王法地下令禁衛軍封了將軍府,一人都不准漏掉。
之後,不知是誰先出了手,刀劍一起血光濺,將軍府的侍衛和禁衛軍各護其主地相互斯殺,鏗鏘聲不絕於耳,互不退讓。
半個時辰後,將軍府的侍衛已出現疲態,在寡不敵眾的情況下逐漸落敗。
「央兒,快帶你嬸娘和仲兒由後門走。」負傷在身的杜憐秋不斷地催促柳未央離開。
「不,義父,我來斷後,你和嬸娘及仲弟先走。」她不殺鄭禾青誓不甘休。
「你敢違逆義父之話?」他以長輩之名壓她。
「我……」
「央兒,義父從沒求過人,這會求你為我杜家保住這僅剩的血脈。」也保全義兄唯一的骨肉。
「義父。」淚流滿面的柳未央拒絕不了他的托付。
「快走,別讓我有後顧之憂。」他一劍揮去,正中一名禁衛軍胸口。
如此重罪,已無退路可言。
「我拚死也會保護仲兒脫險。」她給予堅決的允諾,很清楚嬸娘的性子──就算死也要和義父同進退,不可能隨她離開。
「央兒,記住義父的話,收起你的鋒芒和聰慧,當個平凡的小老百姓,別讓庸俗世人發現你的美好。」
噙著淚,她一手持劍,一手拉著驚慌不已的杜仲往後門奔去,解開馬韁環著杜仲輕盈地躍上。
待回首一望,她見嬸娘後背濺血的倒下,口中似喃喃地要她別報仇,快走。
「回來,不許走!」
不知死活的鄭禾青自以為佔了上風卻失了防備,高聲叫囂地追著她後頭跑,柳未央策馬冷笑地舉起劍一擲──
狂風呼嘯過劍身,那是死前的悲鳴聲。
難以置信的鄭禾青瞠大眼,無知地拔起胸口的劍,噴灑而出的血是報應的笑聲,沒人發覺他愚蠢的死狀,直到一把火燒了將軍府,才有人驚覺不對勁。
不報仇嗎?
天報。
「義父、嬸娘,央兒會聽話,寧當愚家婦,不做無雙女。」
從今日起,聰慧過人的柳未央已隨火舌成灰,她是醜姑娘──楊愚兒。
熙來人往的官道上,有一位衣衫襤褸的姑娘牽著個小男孩,細心地為他遮擋熾熱的烈陽,並不時擦拭他的汗水和被馬蹄揚起的灰塵。
兩人走得很慢,不似趕路亦非閒散,一步一步的往無止境的黃土路走去。
時光匆匆三年餘,無情地鞭策著已逝的記憶,人已非昨。
灰藍粗衣的姑娘披散著發遮住左臉,僅露出可怕的右臉見人,眼神無華地走著,令過往商旅皆同情的搖頭避開,生怕驚嚇到自家孩童。
「姊姊,仲兒肚子餓。」
清秀的六歲男孩一開口,身側的姑娘才有一絲浮動地低下頭,以關懷神色注視他。
「再忍一會兒,等進了城就買個包子給你吃。」也該幫他做件衣服,他又長高了。
「姊姊不餓嗎?」「姊姊是大人,不能喊餓。」她溫柔地揉揉他整齊的發。
馬車輥轍地從身旁經過,幾乎要蓋過她的低柔嗓音,華麗的廉穗綴著金絲銀珠,一看即知是大戶人家,非富即貴。
「還要走很久嗎?」小男孩仰著頭問。
「累了?」他撒嬌地拉搖著她的手。「我腳酸,走不動了。」「要姊姊背你嗎?」她縱容的擰擰他的鼻頭。
「不用了,姊姊也走得好辛苦,我們到樹下休息一會兒。」他長大了,不用人背。
「你不是直喊餓?若休息的話,可沒東西吃哦!」路,還很遠。
她望著他不減純真的小臉蛋,肩上的壓力不由得沉重,要到何時才能見他成家立業,為杜家血脈開枝散葉,不負義父的寄望?
一晃眼就是三個春秋,日子在走走停停中過去了,他們像無根浮萍般隨波逐流,找不到一處落腳地。
鄭禾青的死引起鄭國丈一家的憤怒,明著藉儀妃的口,慫恿皇上下逮捕令,死活不論;暗著買通殺手日夜追趕,無一日罷手。
他們藏著、躲著、逃著,一有風吹草動的跡象就得吊著心防著,不敢長居某地的一移再移。
她是無所謂,早年曾隨父母遊走過江湖,餐風露宿的生活倒也愜意,少卻繁複的人情世故,她過得反而比在將軍府輕鬆。
若非容貌限制,她早想一遊秀麗河山,體會人如沙芥的渺小,坐看風起雲湧的壯闊。
但是仲弟年歲太小了,他應該有個安樂窩待,並不適合這種漂泊無依的流浪方式,他從來沒吃過苦呀!理該是個受人疼寵的將軍之子,如今……
為了她一時少不經事鑄下的錯,此生怕是難以彌補,唯有平凡度日。
也許,是該為他著想的時候了。
「姊姊,我們可以到河裡抓魚,上回烤的香魚好好吃哦。」杜仲一副口饞的模樣。
她微微一笑。「笨仲兒,你看見河了嗎?」
「喔!」他失望地應了一聲,一路行來確實沒瞧見一水一溪。
忽然,一陣茶香由遠處飄至。
「前頭有座茶棚,咱們去歇歇腳,吃點糕餅吧!」
「可是我沒見到有茶棚呀!」他踞起腳尖地跳呀跳,希望能瞧遠些。
「在前方兩里處,這兒瞧不清楚。」他非習武者,自然無所覺。
既要當個平凡百姓,她便收斂起昔日的光華,不再舞刀弄劍,完全融入鄉婦的環境,因此未傅授他武藝。
無知才能擁有平靜,這是一種幸福吧!
「嘎!還要那麼遠呀!我的腳一定會走到斷掉。」難怪他看不到。
「小調皮,走走就到了。」還敢埋怨。
「唉!」他學大人般哀怨的歎了口氣。
「別像個小老頭,好運之神會被你嚇跑。」她取笑地拉拉他微蹶的唇肉。
「真的?!」信以為真的杜仲圓睜著虎般大眼。
「騙你的,小傻瓜。」她輕戳他天真的小腦袋。
「壞心姊姊。」他呼痛地摀住額頭。
就在嘻嘻鬧鬧間,茅草蓋頂的幽靜茶棚已在眼前。
柳未央收起柔光,愚色上了清冷臉孔上溴然地將醜陋一面見人,杜仲配合地握住她的手走入茶棚,兩人安靜地選個僻冷角落坐定,不聞四周紛起的嫌惡聲。
「呃,姑……姑娘要什麼茶?」
福態的老闆娘一臉提著銅壺,戰戰兢兢,不敢靠近地隔了兩張桌子問道。
「涼茶吧,再來些能填飽肚子的糕點。」
「好……馬……馬上來……」一回身,她輕吁的拍拍胸口。
好醜的邋遢姑娘,真嚇人。
她的心語正反映在茶棚內所有客人的臉上,每張表情都是眉頭深鎖,眼神有意無意地迴避不視,之後,便匆匆地飲完茶,放下銀兩走人。
外面的陽光濫農,如水波在空氣中蕩漾,炫耀出五彩光芒。
忽然,遠處傳來馬蹄聲,不一會兒,官道那方出現剛才擦身而過的華麗馬車,或許是禁不起奔波之故,回過頭來止止渴。
藍色綢紗廉一掀,走下兩位俏麗、活潑的黃衫少女,看那一身打扮應該是官夫人身邊的丫鬢,一人一邊地扶著一位中年美婦步下馬車。
四名輕簡的侍衛氣勢凜然地隨侍左右,腰間佩劍微泛寒光,腳步沉穩不急躁,應該受過長久的訓練,非一般人家的護院。
柳未央以發覆面的那眼輕瞄了下,判定無害才鬆了戒備,小口小口的飲著便宜的涼茶,故作笨拙地為杜仲拭著唇間細屑。
「哇!好醜的姑娘,她怎麼敢出來嚇人?」小絹一口上等龍井噴得老遠。
「小絹,不可無禮。」另一名較長的丫鬢責備地按按她的手背。
「真的嘛!你看她的臉好可怕,好長的疤……」惡!她忍不住想吐。
人醜也就算了,發亂不束地垂於面上如瘋婦,誰見了都害怕。
席兒順著她的視線一瞧也不禁倒抽了口氣。「傷得真嚴重,好像是被刀劃過。」
「很難看對不對?我猜她用發遮蓋的另一面一定更恐怖。」不然何必覆面。
「莫論人背後是非,也許是遇上了盜匪傷了臉,才會留下疤痕。」做人要厚道些,勿造口業。
兩人臆測的一言一句皆落入柳未央的耳中,她在心中淡然一笑,世人的眼光便是如此膚淺,好議論長。
走遍大小鄉鎮,見多了百姓的指指點點,各種斐語流長她已聽之麻木,不後悔毀了世間少見的容顏,因人心的醜惡更勝於肉體的傷痛。
「哎喲!席兒你瞧,那個小男孩好似咱們的逸倫小少爺。」起碼有七分相肖。
小絹話一起,第一個有反應的不是莊重的席兒,而是略微失神的中年美婦,她倏地抬頭一望,妍媚的鳳兒眼蓄滿激動的淚光,下意識地走向角落。
「倫……倫兒……」少婦忍不住伸出手。
柳未央杏眼半瞪的護著杜仲。「他是我弟弟,你別欺負他。」
「姊姊,我怕。」他聰明地佯裝恐懼。
三年來兩人養成絕佳的默契,在有外人的場合就表現出疑傻的模樣,行為舉止較常人笨拙了幾分,以掩飾其真實身份。
好人與壞人無分野,利字當頭會腐蝕仁善,他們不信任任何人。
秦觀雲忍住淚的收回手。「你們別怕,我不會傷害你們。」太像了。
那眉眼間的純真,薄削的小嘴巴,多像她七年前亡故的小兒,簡直是一模一樣。
「你叫什麼名字?」
杜仲望望姊姊眼中的暗示。「我叫楊仲。」
「今年幾歲了?」
「六……六歲。」他扳起手指頭天真地一算。
「六歲?!」那不就是……「你是庚子年幾月出生?」
「五月初七吧!」
五月初……七!
秦觀雲淚雨直下地想去摟他,她四歲大的兒子便是七年前五月初七因風寒而夭折,而他又恰巧在五月初七出世,莫非是兒子來轉世?
一股失而復得的母愛油然而生,這對姊弟的生活必是困苦,袖口的補丁明顯可見。
「你們的爹娘呢?」「死了。」拎著手絹拭淚,秦觀雲溫柔的說:「要不要來宮……府裡工作?工資十分優渥。」
柳未央疑笨的眼中閃過一絲黠光。「可是我們只會掃地和生火呀!」
「沒關係,教教就會了。」她的眼睛只盯著神似兒子的小男孩。
「我的臉很醜。」
秦觀雲分心地一瞥,隨即心口一抽地摀住嘴,臉也顯得蒼白。「無……無妨,你就待在後院掃地好了。」
她當真受了驚嚇,心頭還跳得不停。
「好,謝謝大嬸。」
「什麼大嬸,她是我家的夫人。」認為不妥的小絹低聲的勸阻主子。「夫人,你帶她回去不好吧!咱們不是尋常人家。」
「這……」她猶豫一下,是有些不方便。「可是他和倫兒好像,我捨不下心。」
席兒腦筋轉得快的說:「臨淄王府不是十分欠缺僕從,就讓他們去舅爺那不是更妥當?」「也好。」她輕喟著。
一句「也好」撥動了柳未央的命盤,推向既定的軌道行去,一則傳奇正要開啟。
落花墜地難回枝,風吹楊柳一聲春。
天地合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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