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別有洞天。
幽谷。景勝桃源。
石樓。一幢美麗石樓半隱在幽谷的山壁中。
石樓。不是幽谷中唯一的建築。
石樓。卻是幽谷中最壯觀的建築。
幽谷裡,有男有女。
打掃、擦洗、整理,各司其職的男男女女。
男男女女,井然有序。
幽谷裡。有人。有這許多人。
可是幽谷裡,卻聽不到一點笑語聲。
幽谷裡。有冷冷的溪流聲、有啾啾的鳥嗚聲,就是沒有人聲。
一座沒有人聲的幽谷,不稀奇。
可是一座明明有著許多人都沒有一點人聲的幽谷,卻很怪異。
沒有人感到怪異。
幽谷裡沒有人會感到怪異。
因為二十年來的幽谷,就是這麼過去的。
她也是這麼過去的。
她沒有在那群男男女女之中。
她在屋裡。
黑衣女子,在幽谷中最僻遠的竹屋裡。
黑衣女子,正在竹屋裡的石床上打坐。
黑衣女子,沉靜若石。
黑衣女子。原本沉靜若石。可是又如同最近的幾次,她原本沉靜無波的心再次被干擾。
也如同最近的幾次,一旦那個影子出現,她再怎麼努力地想壓下它也沒用。
那個影子,已經像生了根似的在她心底盤踞著不走。
那個影子。那個少年。
那個說話時總是在笑著、不說話時也總是在笑著的少年。
她在想著那個少年,她竟然在想著那個總是在笑著的少年。
心,又漸漸騷動……黑衣女子突地睜開眼睛。
一個紅衣丫鬟正來到門口。
她在門外對黑衣女子恭謹地福身。
「小姐,少爺要見您。」
☆ ☆ ☆
男子。俊美、冷傲。
男子。坐在四周百花齊放的亭子裡。
男子,偏執而又狂熱地凝視著站在他眼前的黑衣女子。
「夜色,你已經回來了!你竟然已經回來了兩天,為什麼不來找我?我一直在等你……」
黑衣女子。程夜色。神色平淡。
「你下令不准任何人打擾。」
「可是你知道我的命令一向對你是例外的……你明知道我在等你回來,你不該讓我等!」男子的語氣開始蠻橫了起來。
程夜色看著他,不語。
男子的脾氣來得快、去得地快。一下子他又恢復了常態。
他要程夜色坐下。
「夜色,你出去那麼久。我一直在擔心你會不會出意外。看樣子,你沒事。」
他總算鬆了一口氣。
他要夜色平安。
他要他最愛的夜色平安。
他最愛的夜色。姐姐。
夜色,是他的姐姐,也是他最愛的女人。
他,程日光,一直愛著程夜色。
打從他五歲那一年,她被收養她的姥姥帶到他面前、用那雙澄澈如水的眼睛看著他的那時候起,他就愛上她了。
他一直愛著她。
就算他和她名義土是姐弟,卻還是阻止不了他愛她。
他愛她,他也從不想掩飾。
姥姥知道,所有人知道,卻只有程夜色不知道。
不……夜色一定是知道的。
或許她早就知道,可是她卻還是不變的程夜色。
一直是這樣。
夜色對他說話的態度、看他的眼神,一直沒把他當少主、弟弟身份以外的人。
對她來說,程日光,是她要效忠的少主、是她要保護的弟弟,卻絕不是她要愛的男人。
程日光痛恨這一點。
打從他知道自己愛的是程夜色後,他就開始痛恨他的身份、痛恨他們的關係。
程夜色,沒避開他燃著特別光彩的眼睛。
「我沒事。」
她知道他對她超乎尋常的態度。
她卻情願不知道。她當作不知道。
「你找我,還有其它的事嗎?」
「我要聽你說說這次出去一路上發生的事、遇到什麼人……你沒有遇上危險吧?夜色?」
他等了兩個月,等得焦急不安,恨不得能出谷去找她。好不容易她回來了,她卻一點也沒想到他。
他該對她怎麼辦?懲罰她的無心無情嗎?
不!他根本沒辦法對她狠下心。
程夜色,古井無波的眼睛迅速閃過一抹異光。
這一剎的變化。快得連她自己也沒察覺,可是程日光卻捕捉到了。
他捕促到了她一向淡淡靜靜的眸子,竟出現了他從沒見過的一絲熱度……今他嫉妒的直覺乍起。
「有事。也都過去了。沒什麼好說的。」
「可是你從來沒出過谷、沒到外面行走過,難道……你不覺得外面的世界很新奇?
你也沒遇到什麼特別的人……特別得讓你難忘的人?」
他試探地直視著程夜色。
這回,她的眼睛裡清楚地迸出一抹火花。
程日光看見了。
他的臉色突然陰沉下來。
程夜色沒說話。
「你為什麼不說話?是我猜到什麼了?」他的眼睛閃出偏執狂般的光。「夜色,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所以我知道你從不說謊,你也不會說謊。你現在說,我要聽你說,你是不是遇上了什麼人?
你對他動心了、你喜歡上他了是不是?你說!」
程夜色的面色一冷。她突然站了起來。
「這是我的事。」
「我不准!」他大叫。
一層急遽湧上來的痛楚使程日光忿怒了。他站起來就要拉住她。
程夜色倏地退後。
「少主,別忘了姥姥對你的訓誡。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該失去冷靜。」
「去它的訓誡!去它的少主!我已經受夠了訓誡!受夠了我的身份!夜色,你明知道我對你……」
她的迴避,終於使他的怒氣與怨氣不顧一切地爆發開來了。
對她的愛與猜忌狠狠地揪痛他的心,他今天一定要讓她明白他對她的感情。
程夜色的身形一下子退出亭子。
她不能聽。
她知道,只要他一說出口,他們的關係就會立刻失去平衡。
她不能破壞這個平衡。
程日光追上來了。
程日光的武功不亞於她,所以他輕而易舉地追上來了。
程日光發狂地就要抓住她。
他沒抓住。
他突然停住不動。
因為有一個人影突然出現。
因為有一個人影突然出現擋在他和程夜色之間。
人影,是一名老嫗。是一名鶴發蒼蒼的老嫗。
老嫗,雖然駝著背、柱著杖,可是她眼神的銳利、她氣勢的非凡,還有她剛才那一身靈魅的輕功,足以使人心生敬畏。
因為她的乍然出現,使得程日光硬生生地住了手。
因為她的乍然出現,也使得程日光忿狂的神態一轉為驚緊。
「姥姥!」
「姥……姥姥!」
程夜色與程日光一前一後地喊出聲。
姥姥。
金龍門主程霸天的親娘。金龍門少主程日光的祖母。
姥姥。尤姥姥。現今金龍門、絕心谷最有資格發號施令的人物。
當年程霸天一戰敗、金龍門被圍剿,若不是尤姥姥當機立斷,帶著門中菁英退回他們最後的這一處基地,恐怕金龍門早已在二十年前滅絕,哪何來今日的東山即將再起?
尤姥姥不僅要報當年武林正派殺她兒子之仇,她更要完成她兒子未完成的霸業;所以她一手儲蓄金龍門的實力,一手培養金龍門的接掌人。
金龍門復出的時機正在成熟。
二十年。為了儲備力量、為了復出江湖,他們完全封閉與外界的聯繫,等待了二十年。
二十年來,隱身在江湖上的門人和她親手培植出來的新秀,就是金龍門復出的棋子。
她不容任何人破壞。
就連她的孫兒——未來金龍門的接掌人也不行。
原本她要調教出來的,是能喜怒不形於色,深謀遠慮的接掌人,而偏偏程日光太易喜易怒、個性偏浮;更致命的是,他的喜怒全牽繫在一個女人的身上。
程夜色。當年他憐心大發自強盜手中救回來的孤女。
程夜色。也是她最得意的孫子之一。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程夜色竟會讓他如此癡迷。
剛開始她不以為意。而等到她驚覺日光對夜色孤注一擲的感情後,再想阻止已來不及了。
可是她還是必須阻止。就算他們沒有血緣關係,她還是必須阻止。
「光兒,你在做什麼?」
尤姥姥一頓龍頭柺杖,犀利地看著程日光。
被姥姥的目光一盯住,程日光就忍不住心慌。
他怕姥姥。
他從小就怕姥姥。
因為她的威嚴。因為她的嚴厲。
「姥姥。我……」瞄了瞄她身後的程夜色,他把心一橫,決定要說出口。
尤姥姥的眼光一銳。
「夜色,你替我下去吩咐廚子,弄兩樣點心上來。」她突然回頭對程夜色說。
她在支開程夜色。
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在支開程夜色。
程日光留戀地看著程夜色。
程夜色下去了。
她甚至看也沒看程日光一眼。
尤姥姥直接走到亭子坐下。程日光也只得快步跟上。
「光兒,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可以直截了當地告訴你答案:不行!」
她開門見山地不但說出他想說的話,也回答了他。
「姥姥,您甚至還沒讓我開口就拒絕了我……」
程日光明明知道他幾乎什麼事都瞞不過她那雙目光如炬的眼睛,可是他還是忍不住要試。
尤姥姥那滿是皺紋,卻只能讓人心生尊敬的臉上浮起了洞燭先機的智慧。
「如果你要說的不是夜色,也好。不過光兒,我現在也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就算我死了,夜色和你的關係也永遠不會改變,以後在我面前不准再提起這事。」她用的是決斷而讓人反駁不了的語氣。「別再讓兒女私情影響了你的心。我要你從現在起,只專心想著我們要做的事;而你,是我們所有人希望的寄托。清楚了嗎?」
就是這種責任!就是這種壓力!
程日光根本對報仇、對復興的事沒興趣。
程日光既痛恨自己的身份,卻又無力改變。他想逃避,卻又逃避不了。
從小到大,他就一直被訓誡著必須合乎身份該做的事、不該做的事。他已經煩了。
煩透了。
他只想掙脫這些,他只想去看看外面的新奇世界。
他只想與夜色相伴,一起去看看外面的新奇世界。
可是現在,他卻不能想。
他只能想報仇的事,只能想復興的事。
他痛恨這一切。
只因為他是程霸天的兒子。
只因為他是程日光。
☆ ☆ ☆
銀簪。一枝銀簪。一枝普通的銀簪。
一枝普通的銀簪在程夜色手中。
銀簪。就只是一枝普通的銀簪,可是程夜色看著它的眼光卻絕不普通。
程夜色看著它的眼光,就好像它是這世上唯一值得看的東西。
她丟不掉宮無敵給的這枝銀簪。
只要看到這枝銀暫,她的心就會奇異地一暖。
是因為宮無敵。
宮無敵的無賴。宮無敵的鬼靈精怪。宮無敵的笑……只要看到銀簪。她就完全克制不住地想起宮無敵。
即使他是宮家人;即使宮家是金龍門的對頭,她還是無法不想他。
她甚至完全隱去他的存在。她甚至在姥姥面前完全隱去他的存在。
不知道為什麼,她下意識隱去宮無敵的人、宮無敵的事。她不去想為什麼。
她只知道,她就是沒提。
「嗡……嗡……」
一陣輕微的聲音在響。
程夜色抬眼。
蜜蜂。只是一隻蜜蜂。
只是一隻尋常的蜜蜂闖進屋子來。
程夜色的視線又轉回手中的簪子。
因為那只蜜蜂。
因為那只蜜蜂在她屋裡轉了轉,最後竟飛來停在簪子上。
蜜蜂不動了。
蜜蜂在簪子上伏著不動了。
輕輕把簪子拿近眼前。程夜色盯著伏在簪子上不動的蜜蜂。
怎麼回事?死了。
它死了。程夜色發現,突然飛來伏在簪於上的蜜蜂已經死了。
她微微擰眉。靜靜地凝視著手中的銀簪和蜜蜂。
☆ ☆ ☆
鼓聲。低沉的鼓聲。
低沉的鼓聲突然在谷中大作。
谷中所有的人,在鼓聲響起時,立刻放下手邊的事住同一個地方跑。
時間很短。
在很短的時間裡,石樓前的廣場已經聚來了數以百計的男男女女。
鼓聲停止。
鼓聲停止,整個廣場鴉雀無聲。
所有人肅穆沉靜地看著緩緩從石樓大門走出來的人。
一名青衣婦人沉著臉走出來。
「剛才我們抓到一個偷闖進谷的人。現在姥姥對大家的警戒能力很不滿意。所以下令從此刻起。要大家加強谷中防守。若一經查到有怠慢者,立刻以門規處置。」
青衣婦人的命令一傳達完畢,所有門人立即下去執行。
有人偷闖進谷。
竟有人能在機關層層、戒備重重下偷闖進谷。
而此刻。那個偷闖進谷的人已經被抓到。
被抓到石樓的大堂裡。
被抓到姥姥的面前。
那個人,是個男人。
是個少年。是個濃眉大眼的少年。
少年在笑。
少年不該笑。可是少年卻在笑。
即使身上狼狽得很,少年卻也絕不苦著臉。
少年的笑,又狡黠又燦爛。
少年的笑,有種要命的吸引力。
少年,即使在他以前最開心的時候,也沒像此刻笑得這麼要命過。
少年的笑,讓他眼前的人驚訝了。
「小子!擅入我絕心谷,你不怕死還笑得出來!?」
神色一厲,尤姥姥的聲音透著煞氣。
「我怕死!我又不是專程來送死的,我當然怕得要死。可是一想起我進來這裡以後看到的數不清美麗的花呀、草呀,我覺得簡直就像來到一個人間仙境一樣,而我長這麼大還沒看過這麼美的人間仙境呢!想一想,我如果能死在這麼美的人間仙境裡倒也值得,所以我本來怕得要死,現在好像也沒那麼怕了……」
彷彿沒感受到她明顯的殺意,少年感歎似的搖頭晃腦著。
即使閱歷無數,尤姥姥竟還是一時看不出這小子真真假假的態度。
尤姥姥微微瞇起了眼。
「這裡確實是人間仙境,你能死在人間仙境確實很值得。不過你要是不說出你是誰?你是怎麼闖進來的?闖進這裡來的企圖?那我就會讓你死得很不值得。」她一頓龍杖:「說!」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著坐在地上的少年。被綁著的少年。
她也是。程夜色也是。
在一看清楚被抓的人是這個少年後。程夜色的眼睛就沒離開他身上過。
她知道他是誰。她當然知道他是誰。
所以她怔了。她完完全全地怔了。
怎麼會?怎麼會是他?
怎麼會闖進這裡?怎麼會是他闖進這裡?
沒想到是在這裡、這種情況下再見他,程夜色完完全全地怔了。
他會死。他會被姥姥處死。
這個念頭突然衝進她的腦子,突然使她一醒。
她的面色更加蒼白。
宮無敵……她的心,跳得好快。
她的心,從沒跳得這樣快過。
宮無敵看到她了。宮無敵一進來就看到她了。
可是宮無敵的眼睛卻不曾在她身上駐留過。
程夜色知道宮無敵看到她了。
程夜色也知道宮無敵故意不看她。
宮無敵究竟想做什麼?
宮無敵的眼睛還是賊亮。他對尤姥姥露出漂亮得過分的牙齒笑。
「老婆婆,您要說我是闖進來的未免也太嚴重了。我只是很不小心、很不湊巧地「走」進來而已。我就在外面東轉轉、西轉轉。哪裡知道就轉進人家的家裡來。老婆婆,你們家對待客人的方式還真是特別……」
尤姥姥不相信他的話。尤姥姥壓根兒就不相信他的話。
絕心谷的入口很隱密。隱密得就算有人對著它瞧半天也絕對瞧下出任何玄機。
只這一步,絕心谷就維持了二十年的秘密。
再進一步,入了谷還有十處八轉的機關。機關,是三十年前號稱天下第一機關手——鬼神機所設計,除了谷裡的人,沒有人——幾乎沒有人能在找到隱密的入口後,再闖過十處八轉的機關走進絕心谷來。二十年來,這小子是第一人。
這小子以為他在唱催眠曲嗎?
這小子不但可疑,而且可怕。
尤姥姥一領首,立刻有兩個人將宮無敵從地上架起來。
尤姥姥緩步走近他身前。
她站在他面前。氣勢如千鈞萬鼎。
「沒有人可以在我面前說謊。小子,你信不信我有辦法讓你再也不敢說謊,甚至,開不了口說話?」
她不是在威脅,她只是在陳述事實。
宮無敵沒被這老太婆的氣勢壓倒。即使這老太婆真的滿嚇人的。
他對她撇了撇嘴。而他撇嘴的樣子還是像在偷笑。
「老婆婆,我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平常一定不怎麼信任人。我說實話,你就非得懷疑我說謊話。我看我得說謊話,你才能相信我說的是實話……」
尤姥姥倏地瞇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盯著少年一臉的輕佻不馴。
這小子不是不怕死,就是另有所恃。
而她並不相信世上有不怕死的人。
尤其是年輕人。
那麼是什麼讓他不怕死?
他憑什麼以為他死不了?
「好,小子!既然你不說真話,那麼姥姥我就聽你說兩句謊話。或者,姥姥我真的比較相信說謊話的人。」
她突然開口。她突然莫測高深地開口。
宮無敵笑了。宮無敵狡狡猾猾地笑了。
「老婆婆總算開竅了。那麼我說了。不過我說的是謊話,老婆婆還是不要相信比較好……我說,我剛才所說的一切都是假的。老婆婆你最清楚了,你們這個人間仙境就是把我變成蒼蠅。我也飛不進來,那到底我是怎麼進來的呢?這當然是有人幫我,我才進得來嘛!老婆婆你說是不是?」
「胡說!」尤姥姥一聲怒斥。
「對呀、對呀!老婆婆剛才不是說要聽我說謊,我當然就是在胡說啦。所以就是那個幫我的人,我也是會胡亂說的。」
老太婆愈生氣,他就愈開心。
而且他不會掩飾他的開心。
因為對付一個多疑的老太婆,你必須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尤姥姥很快地沉住氣。
「你可以再說。」
「真的?唉!你這老婆婆還真是個怪人。你真的喜歡聽人說謊啊?好吧,我就讓你享受一下聽人說謊的樂趣,我繼續說下去嘍……」他笑出了深深的酒窩:「我到這個山附近玩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大大的有名,連我也很崇拜他呢!他就問我,願不願意幫他做一件事。我當然很樂意。接著他就把我推進一個樹洞裡,我一掉進樹洞後就聽到有一個聲音叫我怎麼做……那個人之前就要我聽裡面的人的話做,所以後來。我就莫名其妙來到這裡了……」
他大氣也不喘一下。他說謊時連大氣也不會喘一下。
「那個人是誰?」尤姥姥的眼神,精銳得足夠讓膽大的人喪膽。
宮無敵都還敢笑瞇瞇地直視著她。
就這一點,竟不禁讓尤姥姥對這小子刮目相看了起來。
不過即使她對這小子有一絲絲的佩服,她也絕不會表現在臉上。
這小子的話,簡直一派胡言不可信。可是她竟然還是由著他說下去,而且漸漸地被他的胡言亂語吸引。
「那個人哪,那個人可是個大大大英雄哩!全天下的人沒有不認識他的……我這麼說,老婆婆還猜不出那個人是誰嗎?」
「哼!英雄!?在我眼裡還沒有哪個人配稱做英雄。我說全是一堆屎還差不多。」
要不是雙手被綁,宮無敵肯定為她這「一堆屎」鼓掌起來。
「好哇!老婆婆果然高見。可是我還是認為那個人是個大大英雄。」
尤姥姥瞪了他一眼。
「少廢話!說!」
「大義莊主孟崇義。」
尤姥姥的目光一銳。
「孟崇義?你說要你進來的人是孟崇義!?」
宮無敵笑嘻嘻地眨眨眼。
尤姥姥。突然轉頭向一旁。
她看向一個人。
她看向程夜色。
「你不是說孟崇義已經死了?」
程夜色的視線似有若無地在宮無敵臉上掠過。
「是。」她看著姥姥確定地答。
宮無敵對她挑了一下眉,他在笑。
程夜色都還是完全不明白他想做什麼。
她只知道她的心一直懸著。一直為他懸著。
尤姥姥已經又轉過去面對那小子。
「看來你真的不會說謊……」她冷冷地說。
「哼哼!如果老婆婆也像我一樣以為自己活見鬼了。我敢打賭你會嚇得連話也說不出來。」這回宮無敵大搖其頭。
尤姥姥的疑心終究被點燃了。
她用精炯而寒厲的眼神盯著他良久。
久到宮無敵有些發悶。
久到程夜色開始心驚。
終於,尤姥姥開口了。她陰陰冷冷地開口了。
「小子,我只問你一句。只要你讓我看出來你沒老實回答,我就立刻劈死你,聽懂了嗎?」
宮無敵懂。
宮無敵不僅懂,而且也猜得出這老太婆要問什麼。
「你剛才說的。究竟是真是假?」
尤姥姥問這一句。尤姥姥問的果然是這一句。
宮無敵等的就是她這一句。
「假的。」宮無敵和她冷硬的眼睛對望。他眨了一下眼。「有一句是假的……」
「哪一句?」
「其實我不是到這山裡來玩……」他霎時皺下了臉,哀聲歎氣了起來:「我是來找心愛的人。
她丟下我跑走,我就東遊游、西漾漾地走到這裡來。唉!誰知道……」
「夠了!」尤姥姥喝聲阻止了他的長吁短歎。她的老臉上出現深沉的思慮。
這小子的話雖非全然可信,不過孟崇義的事她也一直有疑心。
孟崇義死得太可疑。
她比誰都清楚夜色不是殺他的兇手。
這小子真見過死而復生的孟崇義?
莫非,真是孟崇義在搞鬼?
如果不是,那麼這小子為何要提出孟崇義?
二十年前,孟崇義就是金龍門一員最得力的大將,不過同時也是心機最深沉的一個。
他很忠心。
他是很忠心。不過他對自己更忠心。
早在二十年前,她就看出了這一點。
她的眼睛看著面前又恢復了嘻皮笑臉的渾小子。
突然,她懷疑起這小子的來歷:「小子,你叫什麼名字?」
「宮無敵。」他的眼睛明亮得像燒著的火種。
「宮……」尤姥姥敏銳地瞇起眼。「江南宮家跟你有沒有關係?」
「我是來自江南,不過老婆婆,江南那麼大,難道只有一家姓宮嗎?」
「是不止一家姓宮,不過十大門派中卻只有一家是姓宮的……」
尤姥姥的眼神很嚇人。尤姥姥的眼神凌厲得很嚇人。
不過宮無敵長這麼大。又不是第一次看到會嚇人的老太婆。
嘖!他家那老祖宗就比她還喜歡嚇人咧!
「喔!老婆婆說的就是十大門派之一的宮家……呵呵!好巧喔!那正是我家耶……」
他不怕死地洩出底細。
他不怕死的洩出底細後,一根龍杖也倏地向他身上的死穴擊去。
「慢著……」
「姥姥!別殺他!」
宮無敵還好整以暇的聲音和另一個低急的女聲同時響起。
一道人影突然閃出。一道人影突然閃出護在宮無敵身前。
人影,是個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是程夜色。
程夜色的出現,讓所有人驚駭了。
尤其是宮無敵。尤其是尤姥姥。
「老婆婆!想不到你們這裡還有人捨不得我被打死呢!……不過你幹嘛下手麼快。
我話都還沒說完哩!」
宮無敵的目的是揪出那隻老狐狸,可不是牽連他心愛的女人。
他沒想到程夜色會不顧危險地出手要救他。
他沒想到程夜色會出手這麼快。
宮無敵又激動又感動。
他恨不得上前狠狠地、用力地抱住她。
可是不行。
現在可不是能做這事的好時刻。
現在最要緊的,是把他心愛的夜色拉離老太婆的魔掌。
尤姥姥的注意力,卻已經放在程夜色身上。
她利箭般的目光直射向程夜色。
「你,竟然阻止我殺這個小子。說!你是不是認識他!?」
「喂!我可不認識這姑娘……」
「是。」
宮無敵的否認和程夜色的承認同時響起。
尤姥姥此時的臉色擰惡得像鬼。
「你竟然敢為這姓宮的小子反抗我,可見你不但認識他,而且還喜歡上他了。是不是?難不成這小子是為你而來?難不成你就是那個幫這小子闖進谷來的人?說!」
她重重地一頓手中龍杖。
心痛、心疑、心驚,幾乎要動搖她向來無可摧毀的鎮靜。
程夜色,她一手拉拔長大的娃子。
儘管對她的嚴格要求不下於自己親生的孫兒。可是對她的疼愛卻也不比任何人少。
她會為了一個小子背叛她?尤其這小子還是仇家之後……程夜色的眼神堅定冷靜得讓尤姥姥大皺其眉。
「外人擅闖進谷只有死,我不會讓他這麼做。」
「不是你?難道他真的是受孟崇義的幫助進來的……不過照他這麼說來,我們谷裡還有一個奸細……或者,孟崇義已經跟十大門派連成一氣,而這個小子就是證據?」
尤姥姥的腦筋轉得飛快。
她的視線在程夜色與宮無敵之間來回看過。
「小子,如果你不想現在就死在我的龍頭柺下,就馬上給我一五一十地招出所有事。你是不是清楚孟崇義在玩什麼把戲?是不是孟崇義派你混進來的?快說!」
程夜色依然直挺挺地站在宮無敵身前。
宮無敵現在想不牽連她都不行了。
啊!夜色……「反正我說不說你都要打死我,乾脆我們來個條件交換如何?」
宮無敵的字典裡可沒有「絕望」這兩個字眼。
「你只有兩個選擇:現在死、關進牢裡慢慢等死。」尤姥姥冷酷地拒絕他的耍賴。
只要有可能危害到金龍門,就算是一點小事,她也不容許。
「沒有更好的選擇嗎?」
「沒有。」
「奇怪,你怎麼一直對孟莊主的事耿耿於懷?難不成他跟你有什麼不清不楚的關係……」
宮無敵的臉上泛起了笑。泛起了不懷好意的笑。
尤姥姥二話不說便舉起了龍頭柺。
程夜色的神色一緊,而宮無敵則彷彿真怕了似的縮了縮肩。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了。不過你要我說,我也只能回答你——不知道。」
「不知道!?」
「孟莊主跟江湖上所有人都關係良好。他突然被殺死的消息還驚動了整個江湖。每個人都當他真死了,連我也是。誰知道他會突然活生生地出現在我面前……老實說,我哪算得出這位大英雄在搞什麼把戲?也許……他是想嚇嚇大家,給大家一個驚喜也說不一定……」最後,宮無敵還裝出正經八百的神情提出他聰明的結論。
尤姥姥定定看著他。她在估量這小子的話有多少真實性。
這小子,滑溜得像泥鰍。
這滑溜得像泥鰍的小子,竟然就是宮家的人。
她承認。她不能不佩服這小子面對她的勇氣、闖進這裡的勇氣。
只是很可惜她不能讓他活著走出這裡。
尤姥姥的殺機已起。
程夜色看出來了。
她突然跪下。她突然朝尤姥姥跪下。
所有人一陣錯愕。
「夜色……」宮無敵知道她要做什麼了。
如果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他就不是宮無敵了。他就不是喜歡她喜歡得要命的宮無敵了。
「姥姥,我只求你這件事……」
程夜色看著尤姥姥。程夜色用一雙湛射奇異光彩的眼眸看著尤姥姥。
「你要我放過他?」尤姥姥一字一頓清楚地、冷厲地說。
她從沒見過這種光彩出現在這孩子眼中。
這孩子的眼中總是冷靜冷然,總是無慾無求。
而今,為了這小子,這孩子竟然燃起了像一個女人喜歡一個男人才有的光彩。
為了這小子,這孩子竟然開口求她……尤姥姥只覺又悲傷又忿怒。
「是。夜色求姥姥放過他。」
程夜色毫不遲疑。為了救宮無敵,程夜色毫不遲疑。
「夜色,你是我門中人,你比誰都清楚背叛我門的下場……」尤姥姥低頭看著她,不露感情地說:「你知不知道你要我放了他,就等於背叛師門?夜色。念在你一直對我門忠心耿耿,我給你一次機會收回你說的話。」
程夜色望向她的眸光裡有著淡淡傷悲的複雜情緒,可是她開口,聲音卻是清晰而堅定。
「姥姥,別殺他。」
尤姥姥一股氣上心來,她舉起手幾乎就要一掌劈下……程夜色靜靜地閉上眼睛。
而宮無敵立刻就要衝上前……那一掌沒打下。尤姥姥那一掌沒打下。
她突然收回掌,同時轉過身,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
「把他們兩個都給我關進地牢,不准讓他們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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