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浮漾在晦暗半明的潮浪裡,直到某種尖銳的痛感切進——彷彿在催促著她開始「感覺」……那愈來愈擴大的光亮和愈來愈真實的痛楚,終於逼使她回到現實。
曲弄鷹醒了。
一睜開眼睛,腦子還來不及湧上任何思緒,那股緊抓著她不放的灼痛立刻侵佔住她;她不由又閉上眼,呻吟出聲。
「咦?小姐醒了嗎?」突然地,一個清清脆脆的聲音接在她的呻吟聲後,遲疑地響起。
曲弄鷹聽得仔細,立刻又張開眼——一個陌生、甜美的小丫鬟,正出現在她面前。
小丫鬟一看,果真床上的人已經醒來!她馬上放下手邊的藥,俐落迅速地將床帷向兩旁掛起。「太好了!小姐,你可終於醒了!小婢要趕緊通知殿下和大夫去!」好似遇上了天大喜事,小丫鬟匆匆忙地跑出去了。
偏過頭,看著她消失的方向,曲弄鷹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渾身使不上一點力道。
這是怎麼回事?
她疑惑地蹙眉。猛然地,身上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陣抽疼令她再度怔然,她將視線往下移,裹在薄被下的自己似乎並無差異;而當她意識到病源自左胸時,記憶——在電光火石間被挑起。
「啊!」她抑不住低呼出聲。
她不是……她不是在水龍王廟裡嗎?怎麼……咦?對了!後來李璋惡行暴露,他們開始打了起來……然後一陣漫天白粉,她——中劍受傷!
曲弄鷹全想起來了!
她竟然沒死!
咬著牙,重又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發現仍動也動不了,除了頭可以稍微轉動外,她全身上下竟無一處能受她的意識控制。
該死!她虛弱得像個鬼!
曲弄鷹總覺得似乎有哪兒不對勁,卻又奇怪得說不上來……
就在她努力不懈要讓自己動一下,卻扯得傷口更痛時,前面突然傳來開門聲。
一個滿頭白髮、看來形象普通的老人跟著原先的小丫鬟走了進來,並且一下子就大跨步到曲弄鷹躺著的床前。
「你早該醒了!小姑娘,還好吧?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黃老滿臉微笑地坐在床邊的小椅上,立刻就為她把起脈。
總算知道是哪裡不對勁了——曲弄鷹迅速溜了自己一眼,便立刻把視線定在他臉上。
「你……你們已經知道……」她又驚、又惱、又不知所措。
天哪!剛才她一醒來,那丫鬟就直喊她「小姐」,難怪她覺得有些刺耳,卻又下知道哪裡怪了!這下再被人稱「小姑娘」,她想不注意到都難!
「已經知道什麼?哦,你是說你是女娃兒的事?」似要捉弄她,黃老還故意裝糊塗哩!
曲弄鷹一眼就瞧出他的戲謔,紅潮霎時滿佈嬌顏……她這一受傷,小心翼翼掩飾的身份不曝光才怪!該死!她到底昏睡了多久?
「嗯,能醒來就代表沒事了。幸好閻王不收你,否則我這把老骨頭真要被一群人拆下來重組了……」嘖!就說她會醒來嘛!天天面對那群對他虎視眈眈的兔崽子,他早厭煩了。
「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瞧他肯定地點了頭,她不禁歎了口氣。想到鐵奔雷他們和……祁堯天知道她是女兒身的事,是有些頭疼。
「其實早知道、晚知道,到最後還不是都要知道!你總不可能隱瞞大家一輩子吧?」黃老可沒說他幾乎一眼就拆穿了她是女兒身的事實,而且也不贊成好好一個姑娘家,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的模樣,那多不健康!
「起碼不是現在就知道。」問題是她根本就沒有心理準備!呵!原本威風凜凜的曲護衛,突然在他們面前變成一名嬌弱憐質的曲姑娘……天!還不如讓她繼續昏睡算了!
她的傷口又在痛了!
黃老立刻要丫鬟喂曲弄鷹喝藥。
由他口中,曲弄鷹才知道在自己受傷昏迷了五天的這段時間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由於關連鎮平王密謀不軌,以及被貶為庶民的李璋,連同意圖逃脫的王為都已被秘密看管著。至於李璋的一干妻妾、獨子李居仁和僕眾,則被遣出府,而新的縣官才剛被殿下親點上任……
由於才剛自長久的昏迷中清醒,曲弄鷹的身子仍虛弱得很,耐不住長時間的交談;沒多久,她又倦累地昏睡過去。當她再度醒來,坐在她房裡的人換成了——祁堯天。
曲弄鷹一張開眼睛,看見的就是坐在圓桌前、專注看著手中冊子的祁堯天。
燦爛的陽光透過敞開的窗子,明晃晃照進屋內;而坐在明亮處的他,也彷彿是一個發光體——一貫優雅從容的氣態,蘊藏著永遠攫人目光的威儀神采。微垂首,陰影在他俊挺的側面形成,增添一分令人肅然的氣息。
曲弄鷹發現,跟在他身邊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有機會這樣仔細地看他。
祁堯天是個好太子,未來想必也會是個好帝王。跟隨在他身邊愈久,曲弄鷹就愈深信這一點——即使他時而玩世不恭、愜意爛漫,可他縝密犀利的心思,與寬大包容的胸襟實非常人能及。她佩服他,卻也時常驚懾於他洞悉人心思似的觀察力;而她也很難不發現到自己對他不再尋常的心境……
不由歎了口氣,而待她陡然驚覺要閉氣,也已來不及了。
祁堯天翻書的動作突地一停,同時偏頭,將視線投向床上。
及時閉上眼睛,曲弄鷹卻能奇異地感到那兩道緊盯著她的灼烈眸光;而更令她緊張的是——一陣沉穩的腳步聲緩緩直至床畔,然後停住。之後久久有一段時間未聞任何聲響,空氣中有股詭譎的氣氛。
還不想被他知道她其實已醒來,更赧於被他察覺她其實已偷看了他好一會兒的事,她只得開上眼,繼續假裝昏睡,不敢稍動半分,而她的心臟早緊揪成一團。
直到許久,她才聽到一聲幽重的歎息吐出口,接著她感到床側一陣輕輕震動……
有人在床畔坐了下來!
又是一陣沉默。
曲弄鷹從沒有這麼緊張不安過……他就在離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屬於他的男性氣息撩擾人地盡悉侵襲入她的鼻間,而被他深深凝注的感覺,強烈得令她心驚膽跳……
終於耐不住折磨地,她張開了眼。
祁堯天那對黝深的黑瞳正靜靜地與她對視,而大受驚震的曲弄鷹並沒有看出他眼中另一抹溫柔。
「你終於醒了!」他彷彿也鬆了口氣。
曲弄鷹眨眨眼,決定自行招供,老實承認:「其實……我已經醒來一會兒了。」
祁堯天臉上浮現一抹微笑。「那麼方纔的歎息聲顯然不是我的錯覺。」
要不是她現在還渾身虛弱得根本使不上一絲氣力,她會讓自己離他遠遠的,她真不喜歡自己在他面前像只無助、軟弱的小羔羊。
「殿下不是應該在忙著處理李璋的事?殿下在這裡多久了?」曲弄鷹突然感到彆扭,天!她終於憶起自己身份早已曝光的事……
瞧出她蒼白病容陡然出現的兩抹嫣紅,和力持鎮定的神情顯然為何,祁堯天的心霎時湧上一股憐惜的情潮。「稍早和新縣官逡巡附近回來,黃老才跟我說你會清醒過來的事……看來你並沒有遵守你的諾言。」末了,她的語鋒一轉為深沉。
曲弄鷹因他突如其來的指責,一時瞠目不知以對。
「之前你不是向我保證,絕不會議自己受到傷害?結果此行任務,你不但受傷,還差點送了命,你叫我以後如何再相信你的保證?」祁堯天的問話是犀利而令人感到無情的。
他逼人的視線讓曲弄鷹不安地垂下眼,當初確實是她信誓旦旦地保證……可是誰又能預料到會有這種意外發生?
「我沒想到李璋那小人會使陰,所以才會著他的道。嗯……嘿,受傷了就受傷了,我現在不是沒事了嗎?」為了證明她的話,她樂觀地企圖翻身而起,可她才輕輕動了一下,就被人制止。
察覺她的意圖,祁堯天已經伸出掌按在她肩上。「如果你不想一直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現在就別亂來。」
不用他警告,才那麼一下,曲弄鷹已經被傷口處傳來的抽疼痛得倒吸一口氣,慘白了臉。「嗯……」她悶哼了一聲。
她陡然作疼的表情自然全入祁堯天的眼,他的心跟著一緊。
「你……你竟然……竟然……你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她屏住氣息。
「我們第一次在荒野見面時。」他沒隱瞞。
「什麼?!」他的答案令曲弄鷹又驚又惱。「你怎麼可能那時就發現了?」
祁堯天暖和的視線與她相纏,「事實上你的喬裝無懈可擊,只是因為我有機會接近你,才隱約猜測出來你的身份,而且我當時也沒想到我們那麼快就又碰面了。」
難怪!難怪她之前就有種似乎被他識破身份的直覺,卻沒料到他竟是一開始就知道了——曲弄鷹突然有股被戲弄的羞辱感。
一咬牙,她的雙頰漲得火紅,因為忿怒。「既然我不是男人的事實你早就知道,為什麼還要我當你的護衛?或者從頭到尾,你根本就不知道綠石的下落。卻故意以此戲耍我!」
「你當真這麼想?」瞬也不瞬地凝睨著她,祁堯天截住她的話。
「難道你不是?」她霸氣十足地回瞪他。
祁堯天眼中的笑意更深了。「我要你當我的貼身護衛,除了是相信你的能力外,對你的好奇也是真的。我想知道依你的力量能做到什麼地步……而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你一直令我感到佩服。」
趕緊制止自已被他的讚許挑起的得意情緒,曲弄鷹板著臉。「那麼綠石呢?」
「不假。」她臉上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都沒逃過他的眼,笑意擴散到他的嘴角。
看著他舒泰自然的表情,某種說不出的茫然與疲憊忽地襲上來——曲弄鷹倏然閉嘴不語。
「我已經把你當成如同御風他們一樣優秀的護衛,儘管我知道你是個女子。如果我不是看重你,也不會把這次重大的任務交到你手上,可是現在竟讓你身受重創……我倒寧願我沒那麼信任你。」凝視著她堅強美麗的臉龐乍現無助,祁堯天心憐意動。
身為一個必須時時以大局為重的人,他一向明白事前的詳細計劃比事後的彌補失策來得有用,所以他從不做會讓自己後悔的錯事,可如今,他卻後悔了!
他的話猛將她自無助中拉出。原本她就不是愛鑽牛角尖之人,如今心思一放鬆,她反倒想通了。
「你不是說我的傷口只要半個月就能好嗎?你放心,我一定會很快恢復健康……」她粲然的笑裡掩不住一絲赧意,「其實我該高興你這麼信任我。我想,我只是一時還不習慣不用再掩飾身份……」
看著她,祁堯天那雙黑眸因為愛戀和笑意而閃閃發亮。他驀地伸出修長的手指,輕經撥開落在她頸項上的髮絲。
「那麼請你快快好起來吧!我正期待著一個恢復健康、恢復女兒身的曲護衛回來。」
因著他細膩輕柔的觸碰,她的心再度翻起波濤;回視他那雙令人神魂顛倒的眼睛,她竟呆了!
☆ ☆ ☆
經眾人這些天來細心的照顧,而被限制在床上、已經不耐煩到直想殺人的曲弄鷹,總算等到大夫解除禁令,可以下床到門外透透氣的這一天。
曲弄鷹傷口的癒合情形十分良好,身子也一天比一天強健,但是為了讓自己好得更快,當她的傷不再劇烈地作疼時,她就會趁夜裡沒人看顧她時,自己溜下床每天偷偷地、一點一點地練習走路。於是她由第一次踏下床虛弱得根本站不住腳,到現在已經可以不靠椅子扶持走到門邊……她對於自己這樣的成績感到驕傲。當然,這是她的秘密。
一早,黃老來看過她,再開過藥帖後,終於決定她可以出房舒舒氣了,所以這會兒用過丫鬟端來的早膳,喝下一碗同樣苦死人的湯藥,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出門了。
「這是什麼?」讓丫鬟替她梳好發,用絲帶鬆鬆地挽著。丫鬟巧手為她弄出她自下忘憂山以來,第一個姑娘的髮髻後,曲弄鷹自銅鏡中見她轉身從衣櫃裡取出一套鵝黃衫來,不由得好奇地問。
小丫鬟噗嗤一笑,將它展了開來——是一套嬌柔淡雅的衫裙。
「小姐的衣服啊!」她邊說著,邊動作俐落熟巧地伺候曲弄鷹穿上。
及時拉住丫鬟為她整裝的手,曲弄鷹不能不問:「我怎麼會有這件衣服?」
丫鬟回答得理所當然:「小姐本來就該有這些衣服,有什麼不對嗎?」她反覺得她伺候的小姐可真奇怪。
看來這丫鬟根本不會知道別的了。曲弄鷹微蹙眉,想了想,決定暫別追究衣服的來歷,終於放手讓她幫忙穿好這套別緻的黃衫裙。
從離家以來,曲弄鷹一向以男兒身示人,自然不曾再穿上女裝,現在穿起曳地長裙,她竟有些彆扭不自在!瞪著鏡中嬌態媚人的黃衫女子,她有些不敢相信,那竟是她自己!
這些天來,鐵奔雷他們只要逮到機會就會進來探望她,而面對她是女子的事實。鐵奔雷表現得很平常;倒是耿御風、莫留火兩人不改調侃本色,一搭一唱直把她這女扮男裝的「曲護衛」消遣個夠本,藉機吐吐被她騙這麼人的怨氣。雖然他們表面上是嬉鬧,她卻看得出來,他們其實是想盡辦法要讓她開朗起來。也由於此,對於這次受傷而讓她暴露身份的事,她反倒有種因禍得福、鬆了口氣的感覺——至少她從此不用再遮遮掩掩了。
雖說她的身份算是公開了,可要在眾人面前恢復女兒身、穿上女裝,卻還是頭一遭。
☆ ☆ ☆
平日不過兩三步即已經輕鬆跨到的小園,今日卻是足讓她花費不少時間才到。而這一趟短短的路程,已耗去她所有心力。
坐在池畔的大石上,曲弄鷹撫著心口直喘息。
「小姐,你沒事吧?」丫鬟早在房門外廊子那兒就想勸她別再繼續走,無奈反激起她不服輸的脾氣,硬是撐著身子走到園子裡來——喝!她真是服了小姐,卻也不免擔心她。
她真的變成不折不扣的「弱女子」了!曲弄鷹讓自己靠著柳樹,不由自嘲。「我沒事。」呼出一口長長的氣息,她抬眸看了身邊的丫鬟一眼,直言道:「我想一個人待在這裡,你要忙別的事儘管去吧!」
丫鬟還想留下,卻被她再次揮退。
支開丫髻,曲弄鷹感到自由多了。
從小到大,她凡事一向自己動手,根本不習慣被人這樣伺候,更不習慣被人跟上跟下。說她沒千金小姐的命也好,反正她就是慶幸自己不是「真小姐」,否則一定受不了束縛,三天兩頭逃家。
望著眼前一池的荷葉點點、碧波蕩漾,曲弄鷹不由想起遠在忘憂山的爺爺和師父。她出來了這麼久,一直沒機會梢信回去,如果爺知道為了要找回綠石,她竟陰錯陽差當起太子殿下的護衛,會有何反應?當初他和師父非要她下山找綠石不可,雖說綠石很重要,可放她獨自闖蕩,他們竟也放心?該不會一向神機妙算的師父已經替她算出她此行會多災多難,所以才真要她下山「歷練」?如果真是如此,不知道他有沒有算到她這回差點小命不保的事?
曲弄鷹搖搖頭,不由伸手輕按傷口處,她的命是保住了,除了留下一道醜陋的刀疤。而她現在的處境也是一團亂,眾人的行程、計劃,因她的受傷而整個耽擱了,她的身份引發她能否繼續當殿下貼身護衛的問題考驗……
其實當不當護衛對她來說並不重要,她在意的只是——對祁堯天的承諾。
既然他早知道她的身份,卻仍以護衛為名交換綠石,他能對她的能力投以信任,那麼她也該盡全力完成這個任務;就算不為約定好了,能護衛太子殿下的安全,能和一群人共同打擊惡人,她做的不也是快意人心的大事!
一股衝動沸騰了她的血脈,她一急著站起來,卻忘了自己的身子狀況,於是一陣頭暈目眩猛地襲向她,才一站起,便虛軟地往地面跌跤;而更糟糕的是——迎接她的是一片水泱泱的池塘!
「小心!」警告聲伴著一抹快速衝來的人影同時響起。
曲弄鷹耳邊聽到了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無奈她實在力不從心!在那驚震聲中,她妄想攀勾一旁的柳樹以維持身體的平衡,卻在撲空之下仍直往水面栽。忍不住低呼出聲要閉上眼——就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她的手及時被捉住,而另一股力量也托住她的腰,同時阻住了她的墜勢,並且迅速將她安全地抱回大石上。
她被救了!
曲弄鷹安穩地重坐在石上,驚魂未定地看著半俯身在她身前的祁堯天。
「你沒事吧?」幸而及時救下她,祁堯天一顆幾乎要躍出胸口的心才重又平穩下來。而隨在他身後的鐵奔雷、耿御風,也看到方才驚險的一幕,見她沒事,此時也不由鬆了口氣。
「我……我沒事!」不知怎麼地,她的喉嚨突地一陣難忍的哽咽,盯著靠得她如此近的祁堯天,那種說不出安全溫暖的感覺猛地衝擊她的心。
祁堯天沒將攬在她肩頭的手放開,仔細巡視著她蒼白得嚇人的臉龐,他的下顎繃緊。「我以為你該好好待在房裡休息……」他注意到她終於換上一身女裝,呈現出一番別於男兒身的美麗風情;只是他現在更在意的是,她竟險些在他眼前出事的意外,這令他心有餘悸!
總算注意到他冷硬凍人的表情。眨了眨眼,曲弄鷹慌忙地要阻絕自己莫名氾濫的脆弱情潮,卻反被他惱人的詰問逼得心頭一酸,眼眶一陣刺痛,她趕緊垂下眼,不願被他看見淚水。天!她不過是身體受了傷,怎麼連她的心也跟著變得脆弱易感了?該死!
「黃老已經准許我可以出來走走,殿下,我好像還沒謝謝你的救命之恩。」她刻意冷漠的聲音顯著反抗的火藥味。
沒有人聽不出來她語中的不快。
祁堯天以某種奇異的眼神定定凝住她的臉龐;而耿御風才張口想說什麼,就已經被鐵奔雷一把拉到園外。
此處,除了流水沖刷過假石的淙淙聲外,再沒其它聲響;而存在兩人之間的氣氛也變得詭譎。
沉默的氣流令曲弄鷹不舒服極了,可她不準備收回她的話。也拒絕抬眼看他;而方才泛在眼中的一顆熱淚,卻在此時承載不住重力地奪出眼眶。
「鷹,你是一個好護衛,卻實在不是一個令人放心的好病人。」祁堯天驀地歎息,同時一手移至她臉上,以指節溫柔地揩去那顆晶瑩的淚珠。
被他的舉動乍然觸動心扉,曲弄鷹身子一陣輕微的顫悸,她迅速揚起睫毛來,直視著他。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像棵植物一樣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讓人餵著吃、餵著喝?」她的惱意來得快、去得也快。動容於他真實、毫不掩藏的關懷。她卻突起頑心故意曲解他的話。
「我是希望你可以這麼做,不過你若真能這樣,就不叫曲弄鷹了,不是嗎?」她眸中閃耀的精彩光芒,不由令他的嘴角彎出淡笑。
曲弄鷹笑了,笑容燦爛了她的臉龐,更直接攫去祁堯天的視線。
「沒錯,看來殿下可真瞭解我了!」
她的笑聲引得鐵奔雷、耿御風兩人重返園來,見殿下和曲弄鷹原本之間的緊張氣氛轉為和諧,他們也不由鬆下了心。
第一次見曲弄鷹恢復女兒身的打扮,耿御風終於逮到機會、毫步吝惜他的稱讚:「嘿,你變回女孩子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我敢說仙女下凡也沒有你美……」他打量著眼前同樣是那張「俊美」的臉龐,卻明顯多出一股柔媚氣息的黃衫女子,幾乎不敢相信她會是跟著他們一路跋山涉水、英勇過人的曲護衛!
接受眾人嶄新、奇特的關注目光,原本羞赧的曲弄鷹倒也漸漸習慣。
「哼哼!說不定仙女摔下凡也成了醜八怪,你敢說仙女一定美嗎?你這不是在咒我?」狡黠一笑,她存心抬槓。
絕少對女人發出讚美的耿御風,沒想到一出言就被將了一軍。他怔了怔,然後忍不住大笑了開:「你說的對、說的對!誰規定仙女一定是美的?不過說你是個世間少見的大美人,我們可是一致贊同!對不對,殿下?」他轉向祁堯天。
祁堯天回以戲謔的微笑:「這回你總算可以光明正大地稱讚她是大美人,而不用怕被捉起來、摔出去了吧?」
想起之前的事,所有人不覺莞爾。耿御風再度佩服地望向曲弄鷹。她回他一個皺皺鼻、不好意思的俏皮表情。
說笑之間,曲弄鷹突然想到——
「咦?留火呢?」
「他已經先行離開,我有事情交給他處理……」回答她的是祁堯天。
瞧三人神情驀地嚴肅了下來,曲弄鷹也知道一定有重要的事發生了。
曲弄鷹正想開口問,卻見祁堯天突地彎了身,二話不說將她整個人自大石上抱起——她嚇了一跳!
「殿……殿下!」猝不及防之下,曲弄鷹又驚、又羞,直覺耍推開他跳下。
祁堯天的臂彎宛如鋼鐵,沒讓她有機會掙脫,抱著她彷若無物地邁開大步向前,而鐵、耿兩人則略感驚奇地跟在後面。
「你不適含在外面吹太久的風,我們先進去再說。」他的神情恬淡如風,毫不覺這舉動有何異樣。
曲弄鷹臉頰發燙,心也不聽使喚她亂跳。避開後面兩人偷笑的表情,她慌促、彆扭地把視線投向祁堯天:「我……我可以自己走,殿下,放……放我下來……」第一次這麼貼近他男性的軀體,彷彿被火焚著般,她只想逃。
他那對炯然的眼睛裡亮著懾人心魂的光彩,溫柔地凝睨她。「等你真正恢復健康,有了足夠的力氣再跟我爭吧!」
誰叫她現在「手無縛雞之力」!反抗不成,只得閉嘴,乖乖地任人一路抱進屋。幸而這只是一小段的路程,沿途又沒人,否則她可糗大了!
回到屋裡,鐵奔雷就將正在整理房間、一臉驚訝的丫鬟請出去。祁堯天抱著曲弄鷹直步至床前,將她放在床上,這才撤開兩人之間委實親密的接觸。
「李璋欲加害我反失手被擒的事,郭永已經得到了消息;同時他多番失手,大約也已知道我這次出宮的真正目的。據我們潛在王府密探傳來最新的報告,郭永已經暗中增加兵力,只待時機一到,就會毫不猶豫地舉兵反叛……」之前的事彷彿只是一段小小的、不相關的插曲。祁堯天退後,隱去眼底翻湧的深切溫情;再看她,只餘一片坦蕩、冷靜的眸海,幾句話就將話題導入正題。
看他毫不在意的表現,曲弄鷹強壓下心底深處那一抹——失望;不准自己胡思亂想,更強迫自己立刻將注意力放在正事上。
「殿下指的時機是……」她總算意識到一個不對勁。
「東日國每年此時都會派特使前來我國,邀請我王族成員參加他們的國家慶典,而今年也不例外。現在王宮已經發出正式回應給特使,父王將會親自前往東日國。」祁堯天語氣平靜。
曲弄鷹馬上察覺出了什麼,她鎖深了眉頭。「這可是一個給鎮平王反叛的時機。」她眨一眨眼,亮著靈黠的眸光看著他。「難道王是特意答應前往東日國?」
祁堯天點頭,讚賞地回視她。「你猜的沒錯!」他坐回椅子,耿御風隨即倒上一杯茶到他面前。接過喝了一口,祁堯天沒對她隱瞞整個計劃——而這個計劃已經醞釀好一段時間了。
原來早在出宮前,王和堯殿下的一串連環策略便已將東日國的例行邀請包含在內。堯殿下的出宮使鎮平王更加強對他的暗殺計劃,而當他的計劃失敗了,一向沉不住氣的他肯定會急切地尋找盡快成功的捷徑。此時王決定出國的消息適時地傳出,他必定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瞧曲弄鷹仍一臉迷惑,鐵奔雷自動為她解除疑問:「王答應東日國的邀請是假不了的事,只不過那日出宮的不是王。」
曲弄鷹總算明白了。
「所以現在只等待那一日的到來……」她吁了口氣,事情似乎快可以告一段落——「留火已經先押李璋回京,而我和御風明日也會起程。」祁堯天突然地接口說道。
曲弄鷹盯住他氣閒神定的表情,首先沉不住氣,挑眉問:「還有鐵大哥和我呢?」
他們顯然早就計劃好了。
「你的傷勢還未完全復原,不適宜在路上顛簸,我要你繼續留在這裡養傷,黃老和奔雷也會留下來照顧你……」這是對她最好的安排。祁堯天儘管不想讓她離開他的視線,卻又不得不顧慮到她如今的身體狀況。
聽到他的安排,她只覺心一沉。她明白他說的沒錯,以她現在的情況,確實不適宜上路;可……她不想被留下來,不想離開他。
見她低首默然無語,祁堯天的嘴角浮上一個溫柔的淺笑。「黃老說你復原狀況很好,大約再幾天就可以做些長時間的活動,到時你再同奔雷上來與我們會合啊!」
曲弄鷹倏地抬頭,看了鐵奔雷一眼,再把視線調向祁堯天,美麗的臉龐凝聚令人動容的堅決。「我可以留下,但鐵大哥必須跟你們走。」
此言一出,眾人都怔愣住了!
即使曲弄鷹再渴望能和他們一道走、再渴望繼續留在祁堯天身邊,但理智卻提醒她;她現在只會成為眾人的負擔,而她痛恨成為旁人的負擔,她更明白一項事實。
「鐵大哥的責任是保護你的安全而不是照顧我,我不贊成他留下來。」他會比她更需要鐵奔雷,因為他比她重要得多了。
聞言,祁堯天英俊的臉龐驀地柔化了下來——從她閃爍不定的眼神中看出了緊張與不安,他的心再度被牽動。
「把你留下是情非得已的決定,而奔雷主要的責任就是盡快讓你歸隊;至於我的安全,該安排、該注意的,他們不會漏掉一項。」他在間接解除她的擔心。
「可是——」她就是擺脫不掉心裡某種不祥的陰影,彷彿……有什麼事會發生?
耿御風終於忍不住咧了咧嘴。「別可是了!我看你『可是』擺明了不信任我的能力足夠保護殿下的安全,是不是?」他半開玩笑。
曲弄鷹睨他。「你要我答是嗎?」她抿唇,不快的情緒,化為一道銳芒賞給他。
耿御風嘿笑著,毫不在意。「算了、算了!我說你呢,先讓自己恢復健康要緊,殿下的事現在全交給我們煩惱就行,好嗎?」
似乎也由不得曲弄鷹了。
第二天,祁堯天一行人整裝起程,快馬往京城方向奔馳;而在離開前,他留給曲弄鷹一段耐人尋味的話:「鷹,等這件事了了,我會依照約定將東西交給你。雖然從此你不再是我的護衛,可你還有別的……」
不解地看著祁堯天,他卻只是輕輕一笑,便轉身上馬離去;留給曲弄鷹的,是滿腹的疑惑和詭異。
瞧著眾人遠去的背影。曲弄鷹最後頹然歎了口氣。
「鷹,想趕上他們,就讓自己快快好起來吧!」鐵奔雷鼓勵她。
她從來就不是容易被打倒的人。迅速為自己振作了精神,她轉頭對鐵奔雷燦然一笑。「鐵大哥,相信我,我們不久後就可以上路了!」
鐵奔電對她倒是信心十足,要丫鬟扶著她往屋裡走,邊道:「我相信你,不過,你得先把該喝的藥喝了。」
☆ ☆ ☆
在黃老的妙手和曲弄鷹努力的練習下,她的恢復狀況堪稱神速,於是就在短短的三天內,她已經由原來的短距離散步,到現在可以揮拳、跑步的程度,除了還不適宜跟人打架,她甚至可以說已經完全復原了——連黃老、鐵奔雷兩人也為她的進展快速感到驚喜。
「我不用再吃藥了吧?」雖是問話,卻含著無比堅決的聲音,出自坐在欄杆上美絕無瑕、英氣勃發得令人不敢逼視的黃衫女子之口。
「不用、不用!你現在的身子好得很。還吃藥做啥?」老頭子涎著表情,打從昨夜起就像跟屁蟲一樣跟在她身邊團團轉。清了清喉嚨,他笑得都看不見眼珠子了。「嗯,嘿嘿……我說曲護衛、曲大小姐啊!你再多說些忘憂前輩的事嘛!你才說那麼一點點怎麼夠呢?忘憂前輩可是找最尊敬、最崇拜的人,二十年前他突然退隱江湖、失去蹤跡,天下從此少了一位活神醫,我還以為前輩他已經……哈哈!想不到、想不到你竟是她的弟子……」
黃衫女子——曲弄鷹也想不到昨夜無意中透露出她師父的名號,竟會讓嗜醫如命的黃老興奮到現在。
她知道師父以一身神醫奇術救人無數,當時人幾乎無不知曉「忘憂子」之名。只是在雲遊行醫數十載後,厭煩了世俗庸擾,他才會選擇隱居。沒想到二十年來未再踏足江湖,只在興之所來時,偶爾下山替小鎮的人看看診、抓抓藥的師父,「忘憂子」的名號一提出來依然嚇人哪!
「也許我在騙你,我根本就不認識什麼忘憂子。」被他纏著直追問師父的事,曲弄鷹不耐煩了,恨不得收回昨晚的話。
黃老搓了搓手掌,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上堆著可親的笑容。「我不過是想知道忘憂前輩的行蹤,好向他請教請教些醫理,好歹你也看在我們有緣的分上……」
曲弄鷹猛地跳下欄杆,大步往鐵奔雷來的方向走去,完全將後頭的人拋下。
「鐵大哥,是不是有什麼消息?」她立刻接近鐵奔雷急問。
鐵奔雷在她面前停下,點頭,方形古銅色的臉龐有著滿意的微笑。「一切順利。他們現在抵達青松鎮,沿途狀況良好。我已經派人傳消息給殿下,告訴他,我們明天可以起程了。」
曲弄鷹總算笑了。
「黃老,你也在這裡?」猛看到她身後的人,鐵奔雷驚訝!因為他一直想找他替曲弄鷹再診一次,以確定沒事。
「在、在、在!」黃老心不在焉地對他點頭,繼續盯著曲弄鷹。「就算你不看在我們還算有緣,你好歹也看在我曾救了你一命的分上!這是我此生最大的願望,幫老人家完成心願可是功德一件,你就這麼狠心當真不幫我嗎?」他鍥而不捨。
一旁的鐵奔雷莫名其妙地看著兩人。
眨眨眼,曲弄鷹實在不得不欣賞他的毅力了,況且……嘿!她師父又沒說不准人去找他,而且就算讓他知道地方,師父見不見他也是個問題。
瞧黃老在聽完曲弄鷹指點的一些地名後喜孜孜地離開,鐵奔雷不由疑團滿腹地看著她……
「沒事、沒事,他不過是想找人!」回首看到鐵奔雷奇怪的表情,曲弄鷹搖搖頭,眼睛霎亮。「鐵大哥,我們明天就可以趕去和他們會合了,是下是?」她已經厭倦了等待的日子,被綁在這裡動彈不得,她早已手癢了。
得知他們安然無事繼續朝京城前進,她稍鬆了口氣……因為他們都知道,即使鎮平王的目標已經轉向王宮,可沒人能料到他對太子殿下的不利行動是否已停止。
雖明知祁堯天身邊明裡暗地有不少高手隨護,她仍然不能安心……
對祁堯天的關心早超越了正常界限,曲弄鷹知道,一種她再也控制不住的情感正慢慢氾濫,莫名其妙的不捨和眷戀愈加箍緊她的心。一直以為,對他的守護全出於約定和責任,到現在她才驀然明瞭——她竟也把心一點一點投進了。呵!她簡直是自找苦吃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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