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花葉上的露珠在陽光的反射下閃閃發光。
玉劍山莊,清晨後院的庭園一角,一抹纖細的影子正蹲踞在一團錦簇花葉前,似乎正對著它們動什麼手腳。
日頭漸漸上移,輻射出炙人的熱力。
這時,一道潔白的身影宛若閒雲般飄移到那抹仍蹲踞在地上的纖影旁。
忽有所覺,纖影驀地偏頭,順著那雙白緞鞋面、長衫下擺往上溜,最後視線在接觸到那張儒雅含笑的俊顏時,面色登地一黯。轉回頭又繼續做自己的事。
「哈啾!」一聲輕嚏乍地響起,同時也打破了原有的沉悶氣氛。
皺眉,地上的纖影倏地抬頭,看到了原本笑著的男人此時正苦著張瞼,用手搗住嘴鼻。想當然耳,剛才的噪音製造者就是他。
低頭,男人略帶霧氣的黑瞳對上了少女煞氣畢現的眼睛。
「對不起!我對花粉沒轍……」溫玉立即投降。
段小憐動手翻動地上那些開著碩大的紅色花朵時,他一時忍不住。
段小憐,從剛才到現在正是在對地上這排盛開的紅花,小心翼翼地用著奇特的小巧工具取花蜜、抽葉汁。
她將辛苦取得,卻也少得可憐的花蜜和葉汁分裝進兩個小瓶子裡。
對於工作被打斷,段小憐怫然不悅;尤其發現這個不識相的竟是害得她昨天一夜沒睡好的男人時,她的瞼更臭了。
「既然如此就別擋在這裡!閃開!」惱瞪了他一眼,她轉回頭繼續。
這男人,竟然能讓她睡不著?見鬼了!
剛才她還不自覺瞟向他身上那一處刀傷……淡淡一道粉紅色刀痕令她懸吊的心稍稍鬆了點。之後,她又毫無顧忌地對他開火。
「你在忙什麼?採花當早膳麼?」
對她的逐客令充耳不聞,不過為了不虐待自己的呼息,溫玉只好讓步地稍退一點。
他就在她身後,段小憐全身每一寸肌膚似乎因為感受到他不容忽視的強烈存在而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怪了!
她一甩頭。欲報復他所引發的一切不痛快似的,她看也不看他地開口道:
「要我吃了這些花沒問題!不過要是別人吃了,我可就不知道有沒有問題了。」
溫玉領悟力極高。
突然,他移身跟著蹲在她身邊,眼睛直盯著她汲取的花葉。
「你的意思是說……這花有毒?」一不小心嗅進飄浮在空氣中的微粉,他忍不住又要打噴嚏。忙不迭地,他再次搗住了嘴鼻。
聽出他含混著怪腔的鼻聲,段小憐暫放下手,偏頭看到他皺眉搗鼻,一臉受挫的模樣。她的心情登時大好。
「沒錯!不過你只猜對了一半……」汁蜜已收集得差不多了,她乾脆收工。
「這種花因為花瓣如綢又只開紅朵,所以叫「紅綢」。紅綢極不易長,而且只在水氣充足的地方才活得好。玉劍山莊位在湖島中,確實很符合它生長的條件……」她邊把瓶蓋旋上,邊漫不在意地繼續說:「你剛才說對了一半。事實上是,紅綢的花蜜原本沒毒,有毒的是它花葉內的乳汁;不過如果將沒毒的花蜜與葉汁混在一起,它們的毒性卻可以立刻提升一倍。
在《毒鑒》上所記載的「紅綢」花,她也是第一次見到。所以兩天前在玉劍山莊的園子見到時,她就一直想「染指」了。
「我知道許多在我們身邊常見的花葉,事實上都有常人未知的毒性。不過這「紅綢」花。似乎很少見?」溫玉涉獵的知識範圍也十分廣泛。
段小憐拍拍身上的塵土站起來。
「我看也很少人知道,它幾乎可以去掉人半條命。」
溫玉也直起了身。突然,他將一樣東西遞上前。
警戒地瞪著他突如其來的舉動,段小憐沒接下他攤向她的一隻小黑瓶。
「你做什麼?」黑瓶平凡無奇,她卻興起了一絲絲好奇。
溫玉離開了令他不適的花叢一點,面色總算又恢復了正常,神態也從容許多。
「我想,以你對毒物的瞭解,或許你有辦法替這瓶裡的東西找出解答。
「興致又被提起了一點點,不過段小憐仍一臉的漠無表情。
「裡面是什麼鬼東西?」
「一粒藥丸。」
「有毒?」
「也許有,也許沒有。」
環臂在前,段小憐的眸光流轉著狡黠。
「你的意思是……其實連你也不知道這粒藥丸究竟有沒有問題,所以你才要我幫忙,沒錯吧?」
「答對了!」溫玉讚許地點頭。
段小憐驀地對他惡意一笑。
「我為什麼要幫你?」刁難他,是她的樂趣。
「我以為你會對這東西很有興趣,難不成是我弄錯了……」他的笑容和煦優雅,真是令人感覺不到一絲企圖不軌。
只要解開這疑點,溫玉就等於得到了所有解答——關於武當前任掌門玉虛道長死於非命的答案。
其實,他這次出堡的其中一個計劃目標就是玉劍山莊。所以,就算沒有朱氏姊弟的邀請,他還是會來玉劍山莊一趟。
近一兩年來,整個武林表面上看來平靜無事,不過事實上,一種能令武林失序的黑暗力量卻在悄悄生成、茁壯。根據溫家堡收集的大量資料顯示,在這一連串異常暗中收納武林人士及搜集天下玄兵利器的活動中,許許多多的來源方向都直指一個地方——武當山。
震驚於這些事件的發現,溫家堡又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暗中追查,結果卻追蹤到一項更驚人的事實一股來自於朝廷的勢力似乎才是策動這一切活動的根源。而因多年前溫家堡暗助朝廷對抗外敵,自此與他們私交甚篤的四王爺也證實了這股勢力來源……
☆ ☆ ☆
就在溫家堡得到這些消息的三個月前,一向剛正不阿,卻鮮少干涉俗世的玉虛道長突然無故病死,於是玉虛道長的師弟玉清道長,在眾人毫無異議下成為新任的掌門繼承人。
對於原本就懷疑玉清道長可能就是暗中串連朝廷那股勢力,再加上之前曾有人對前掌門之死對玉清道長大表不滿……等種種蛛絲馬跡的串連,終於令他們將目標鎖定在即將正式繼位武當掌門的玉清道長身上。
玉劍山莊莊主朱睦豪與武當前掌門玉虛道長,是武林公認的生死至交。
當時面對玉虛道長無故病死出面呼冤的人正是他。
溫玉來拜訪玉劍山莊就是為了此事。
朱睦豪一得知溫玉的真正來意,並從他口中,獲知溫家堡這一兩年來所追查的事也與玉虛道長之死有關,便立刻遞給他兩樣東西兩張書信和一粒藥丸。
這兩樣東西,就在玉虛道長傳出死訊的十天前,由他一名忠心弟子護送至朱睦豪手中。
這兩張書信和藥丸令朱睦豪在玉虛道長的死訊傳出之後,立刻奔上武當山要親驗他的遺體,確定其真正死因。不過待他奔上武當山時,不但乍聞遺體早已火化的消息,更被阻擋在外而無法與涉嫌重大的玉清當面對質。
沒錯!
玉虛送給他的兩張書信裡,一張是玉虛親筆書寫其師弟玉清近來乖張詭秘的行徑;而另一張書信,則是玉虛無意中在玉清房中找到,而他一字不漏抄寫了一份附上。這信其實正確說來應該是一張名單,裡面列舉了十數位在江湖上喊得出名號的正派,甚至黑道人物的名字,後面還附註著這些人的門派、武功、專長。
這張名單,當時連玉虛道長也不知有何作用,只是隱約覺得不對勁才隨信附上。直到溫玉說到武當可能暗中替朝廷一股黑暗勢力招兵買馬的事,朱睦豪才恍然大悟這張名單的用處。
至於那用黑色小瓶盛裝起來的玄色藥九,則是幾月前玉虛道長意外練功走岔氣時,其師弟玉清派人替他調服的丹藥。
初期,這丹藥確實立即發揮了良效,可是到了後來,他卻發現自己體內隱約潛藏了一股驅之不去的寒氣。基於對近日來師弟某些一行徑的遲疑,他決定將這藥丸送到好友手中。不過,至今朱睦豪從那粒藥丸上仍查不出絲毫不對勁。
溫玉倒是對這藥丸子感興趣起來。幾乎立即地,他腦中浮現了一抹俏生生、毒辣辣的影子……
☆ ☆ ☆
對於他的引誘加激將,段小憐酷酷地一挑眉。
「其實你又何必這麼麻煩,你只要找個人吃下去不就知道有沒有問題了。」她反替他出餿主意。
「如果說,我比較信任你呢?」
他開始把玩著手上黑瓶,視線卻未稍離開她。
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好一會兒,段小憐讓自己的情緒慢慢緩和下來。終於,她用著一種罕見凝重的語氣開口了。
「為什麼……我竟然會相信你這句話?」
驀地,溫玉差點滑掉手中瓶子。
他的神情先是一緊,接著他放鬆了面部肌肉,而他的嘴角也緩緩露出一絲細膩的、憐惜的微笑。
「為什麼你不能相信我?因為我是束縛住你的人?因為我是你要殺的人?」他不動聲色地欺近她。「如果我說,我很高興你的未婚夫是我;如果我再說,就算你的未婚夫不是我,我也會想盡辦法讓它變成我,你會怎麼想?」
一剎那間弄明白他的意思,段小憐的心猝不及防一頓。
「你瘋了!」重整呼息頻率,她咬牙似地吐出一句。
溫玉輕笑出聲。
「你很明白我患的不是瘋病……」抬手,他手指輕柔地替她拂掉肩上落葉。「我怕天打雷劈,所以你可以相信我說的話。」
他輕觸的肩頭在瞬間彷彿有種火焚烙過的燒炙感,段小憐差點失控得跳開。可她卻沒克制自己一把捉住他胸前衣襟的舉動。
「別以為你說這些話我就會放過你!不要忘了,你的命還在我手裡!」
她冷絕地逼近他,撂下威脅。
一眨眸,柔和的眼底霎時燃起了灼熱焰火。溫玉突地伸臂……
段小憐話聲才落,還來不及解讀眼前這雙瞳眸的驟變,即感到自己的腰背乍地一緊。
她一時忘了抗拒,之後整個身子完全陷進一具充滿男性和藥香氣息的胸懷裡……
可惡!這該死的、大膽的男人!
段小憐猛地明白他正在對她做什麼,她又怒又急地想推開他昨夜的記憶在瞬間湧向腦海,當然也包括了對這男人莫名其妙的悸動與慌亂……
「啊!對……對不起!打擾了……」這時,一個受驚的女音突然在園子裡響起。
彷彿被人捉到姦情似的,段小憐身子不自自主一僵。
「哇!我們好像來得不是時候。」另一個充滿挪揄年輕男子的聲音。
她不該臉紅,可她就是瞼紅了!
段小憐一咬牙,卻不肯洩露自己的狼狽尤其是在溫玉面前。
先不掙開溫玉在她身上的鉗制,她驀地在他懷裡微微側身,冷絕的視線掠過了剛踏進圍的朱水艷、朱炎烈身上,她將指尖對準她們——
「小憐,別!」
就在這時,她欲彈出迷香的手突然被輕輕截握住,同時一個低如歎息的聲音在她耳畔傳出。
段小憐迅速地轉過頭,惱怒又不可置信的眼立刻對上了溫玉。
「你……」
他怎麼知道她要出手?他又怎敢阻止她出手?
他回以她悠然一笑,接著鬆開放在她腰間的手,另一手則巧妙地施力旋過她的身子,兩人立時與朱家姊弟倆面對面。
「對不起,讓你們見笑了,我們只是在溝通一點意見。」溫玉臉不紅、氣不喘地對他們說。
絲毫不知剛剛幸運地逃脫一劫惡運的朱炎烈仍不改捉弄人的本性。
「沒關係、沒關係!你和段姑娘繼續溝通,我們等會兒再上場好了!」
他嘻笑的視線在溫玉仍擱在段小憐腰際的手上溜了一圈,同時作勢拉了朱水艷就要退場。
他怎會看不出未炎烈的戲謔?溫玉的神態優雅自若,含笑睨了他一眼。
「是麼?不過,我想我們之間的溝通可能不只需要一會兒時間,你確定你要等?」
段小憐原本該拿刀剁掉溫玉放在她身上的手,可當她的眼睛瞄到朱水艷臉上的表情時,一種連她也說不上來的痛快感讓她暫時打住了這個念頭。
她早發現朱水艷面對溫玉的異常反應。只要有他在的場合,朱水艷的眼睛就特別亮,臉上的笑容也特別嬌甜……
哼!當她是瞎子看不見麼?
別說他早已被她標下所有權,就算他不屬於任何人,她也不會讓別的女人得到他……溫玉是她的,猛地,段小憐被心底這股突然冒上來的強烈念頭嚇了一跳。
嚇!溫玉這病癆子什麼時候變成了她非搶到不可的狗骨頭了?
被溫玉將了一記,朱炎烈嘿嘿兩聲,之後笑著對他拱拱手。
「對不起!小弟知錯了!」朱炎烈知錯能改地稍斂起了不正經神色。「我們只是聽說,溫二哥你們決定今日就要起程離開山莊,所以才想來問問你。」
說真的,溫玉雖然不會武功,可是他卻有著更令人折服的神態氣質。
朱炎烈一向討厭那些而嘴仁義道德,卻滿腦子豆腐渣的書生。沒聽過有句名言這麼說麼——百無一用是書生。
不過,為了溫玉,現在他可以對書生稍微通融點。
他喜歡溫玉。而看來,連他姊姊也是。
呵!他又不是呆子,他當然看得出來姊姊對溫玉的特別關照。
唉!可惜她手腳比人家慢了一步,這無緣的姊夫早被人家訂定了;而且看來,溫公子眼中除了他這行徑古怪的未婚妻之外,根本也沒其他人存在。
他老姊真慘!
對於他的疑問,溫玉點頭確定。
「打擾了你們這麼多日,我們的確是該離開了……」
「溫公子打算直接上武當山麼?」一直沒開口的朱水艷,此時終於坦蕩蕩地看向二人.溫玉的來由,已經從爹那兒聽說了。當然她也知道他的下一步去向。
段小憐對上朱水艷的黑瞳大眼,突地閃過一道快不可解的火花。她菱唇一句。
「你想跟?」清冷的字句,搶在溫玉回答之前響起。
眾人反應不一。
朱水艷征愣,朱炎烈則驚歎於段小憐的大膽直接,至於溫玉……
身邊佳人對其他女子明顯敵意的無理表現,他不知該歎息、該笑。
不想令朱水艷尷尬,溫玉的指在段小憐腰際輕按了一下。
「小憐……」他低歎。
一聲漫哼,嬌俏的影子如鬼魅脫出溫玉的掌臂。只一瞬間,段小惜已站在離溫玉數步之遙的地方。
她不高興,而且是大大地不高興!因為她聽出了溫玉要她放過朱水艷的意思。
怕她欺負朱水艷麼?
段小憐頭一偏,甩開心底乍然湧上的莫名不安與刺痛感。她凌厲詭譎的明眸直射向溫玉,唇畔卻漾出一朵燦爛的笑。
「朱姊姊,你們想不想知道玉劍山莊失竊的寶劍現在在哪?」
朱水艷和朱炎烈同時一驚,溫玉卻突然明白她要做什麼。
「什麼?!你知道「封劍」在哪裡?!」朱炎烈首先不信地喊出聲。
雖然段小憐說話的對象是朱家姊弟,可她視線的焦點卻是溫玉。
「我不知道。不過……溫二公子知道。而且說不定,他跟偷劍的人有關係……」她把目標全指向他。
溫玉看著她惟恐天下不亂的模樣,不由得在心裡搖頭歎氣……
沒錯!他是知道。
沒錯!他也同偷劍的人脫不了「關係」。唉!誰教他霸著人家乘龍怏婿的位子不放。
原本,他有意找機會從她口中探出「封劍」被亦天宮帶走的真相和現況,順便看能不能替玉劍山莊「贖」回寶劍……直到現在,玉劍山莊還沒人知道她便是來自他們眼中正邪難辨的亦夭宮。
這下,他可有得解釋了。
☆ ☆ ☆
熱鬧的城鎮。
正午時分,一輛馬車、兩匹駿馬一前一後地進了城。
此城位於水陸交通要道,所以這裡繁華的程度簡直可比擬京城。而進入了熙來攘往的城裡,馬兒都不自覺放慢了腳步。
稍顯寬大的馬車,因為駕車座上那尊高巨的馬車伕而顯得引入側目。不過就在離馬車身後不遠不近,不知是同路抑或湊巧地跟在後頭的兩匹駿馬上的小姑娘,倒是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騎在前方的青衣少女清甜可人,至於那後方的紫衫少女,雖然只能稱得上清秀,不過她一身透散出的邪異氣息,卻令她比起前方的嬌俏少女更形引人注目。
前面,巨漢駕著的馬車慢慢在一間大客棧前停下,在門口招呼的店小二立刻迎上前去。
巨漢將馬車裡一名翩翩公子扶下來。白衣公子含笑地對店小二指了指後面,低聲吩咐幾句便與巨漢踏進了客棧。
就在兩人進入這家客棧之後,一直跟在馬車身後的兩匹馬兒也停了下來,兩名少女俐落地下馬。
「兩位姑娘,用膳麼?這邊請!」店小二馬上勤快地將兩個小姑娘帶進裡面。
正值用飯時間,客棧裡似乎早已高朋滿座。
掠過一張明顯的空位,店小二轉而將兩個小姑娘帶到一張已經坐著人的桌位前。
「兩位姑娘,對不起已經客滿了,能不能麻煩你們和這兩位客人共用一桌?」店小二哈著腰。
紫衫少女眉一挑。
「是麼?明明門邊還有一張沒人坐,你當我瞎了?」
「對不起!那個桌子今早就被一位爺訂了,他人就快來了!」店小二暗地對座位上的白衣公子偷眨眼,反應迅捷地為自己賺得了小費。
段小憐,怎會不知道是誰搞的鬼?
放過了店小二,她對溫玉一瞪眼。
溫玉回她柔滑一笑,指指對面的位置。
「好吧!我承認是我指使的。你不覺得多點人一起吃飯,心情會此較愉快麼?」
又讓他得逞!
其實段小憐已經習慣了,並不特別在乎,只是存心跟他作對的反應還根深柢固罷了。
她輕哼一聲,坐下。
☆ ☆ ☆
離開玉劍山莊已經十天,這一路上,她仍想和他保持距離,只不過這距離往往會被他惡意破壞,這次的戲碼也同這幾天上演的大致相同。總結歸納下來,她早已發現,她和阿鳥能自個兒悠閒一邊吃飯的機會其實少得可憐……
好吧!她是已經習慣了和他一起行動、在他身邊,但那又如何,客棧內熱鬧吵雜,而且似乎聚集了三教九流,當然更包括了帶劍提刀的江湖人。
看來,此次武當新掌門的就任,武當派廣發了邀請帖,所以這時在客棧裡喝酒聊天的,話題裡都免不了提及這事。
此地已接近武當山方圓五百里,所以看這情況,這裡有許多人正是要專程上武當山的。
幾朵青脆蔬菜挾進了段小憐的碗裡。
「這兩天你的氣色似乎不太好,多吃點!」
溫玉渾然未覺週遭動靜,他只注意著眼前把白飯當鳥食一粒粒啄食的段小憐。
沒抗拒因他的體貼而從心底湧上的暖流騷動,段小憐突然放下了碗。
「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我看氣色差的人是你才對……」沒胃口,她索性不吃了,直盯著溫玉。「你對我好,以為我就會對你手下留情麼?」
一旁的單九依舊默不吭聲地扒他的飯,而阿鳥想出聲聲援卻被單九投來暗示一眼,阻止下了。
果然!溫玉好整以暇地。
「對我留不留情在你,至於對你好不好在我。況且我樂於對你好,喜歡對你好,你要怎麼辦?」
「行!」段小憐紅唇一撇,大眼流轉。「你真要對我好,那我現在要你把隔壁桌那個老人礙眼的長鬍子全給我剃光,你去不去?」她存心刁難他。
「而且不能派單九,我要你親自去!」
笑笑,溫玉二話不說地就起身走向隔壁桌。
就在他右邊桌上,坐著兩個穿著一身酸裡酸氣的老頭子,其中一個老頭就蓄了一大把長白鬍子。
段小憐三人就這麼看著溫玉走到隔壁桌,對著莫名其妙的兩個老頭有禮地一揖,之後,他低首在兩個老頭子耳邊不知嘀咕了什麼。很快地,兩個老頭子半信半疑地對望一眼後,突然動作一致地推開椅子往客棧的廚房沖。
「喂喂!你們酒飯錢還沒給……」店小二也立刻追了過去。
溫玉慢慢蜇回自己的位子坐好。
阿鳥不掩一臉的好奇,而段小憐則是譏誚地嗤笑。
「我記得是要你把老頭子的鬍子剃光,不是要你叫他們跑光。」
溫玉淡笑如風,舉杯輕啜了一口茶。
「剃光鬍子的老頭是吧?有!就快回來了。」
三人中,大概只有單九對溫玉的能力最為深信不疑。
就在溫玉悠哉的神情、段小憐狐疑的冷眼中,沒多久,兩團人影真的又衝回客棧,而且是直接衝到溫玉面前。
段小憐抬眼一看——嚇,不就是剛才那兩個老頭,而且真的是沒鬍子的老頭!
不過仔細看來,老頭子剃了鬍子的下巴不但表面上鬍渣子參差不齊,有些地方還添了幾道泌著血絲的刀痕……顯而易見的,老頭子這把長胡剃得倉促狼狽。
沒了鬍子的老頭和另一個老頭卻同樣一副撿到黃金的緊張興奮表情。
段小憐突然猜到了什麼似地挑挑眉。
「公子!我的動作夠快了吧?」仍泌著血絲的老頭子到溫玉伸出了手。
「公子!我也有幫他忙……」另一個老頭也垂涎得伸出了手。
客棧裡,不少人注意到這奇特有趣的一幕。一時間,溫玉這桌倒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
面對兩人的索求,溫玉大方地各在兩人手上放了兩錠和一錠銀兩。
謝過溫玉,兩個老頭付了酒飯錢便歡天喜地地肩搭著肩離開。
轉頭對上段小憐晶燦的眼睛,溫玉不待她開口便自個兒吐實。
「剛才我只是走過去,問他要鬍子還是要錢?很湊巧地,他正缺錢用,所以——」
「所以你又贏了!」段小憐吐了一口氣。
服了他了!真虧他一下子就能想到「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是這樣用的。
溫玉謙遜地微笑。
「嗚……官爺、官爺……求求你們大發慈悲……求求你們別帶走我家相公……」
突然,從外面傳來了一陣淒厲的哭喊聲。
夾雜在鬧街中女人的尖慘求救聲,清楚地掩蓋過所有吵雜喧囂,直直撼動人心。幾乎所有人都忍不往往聲音來源處瞧去——連客棧裡的食客也不例外。
☆ ☆ ☆
鬧街上,四五名身著官服的捕快,手中正拘提著一名披頭散髮的年輕人。而在他們身後,一名手捧著嬰孩的少婦則緊捉著其中一名捕快的衣袂不放;也因她的腳步跟不上大男人的腳步,以致有好幾次她都差點要摔倒跌跤。
少婦哭喊著,連她懷抱中的嬰孩也跟著放聲大哭。此番淒涼的景況立刻勾動了眾人的惻隱之心。
不過,除了外地人,當地人似乎早對這種場面司空見慣;別說是這可憐的少婦,恐怕連他們自個有一天都有可能會面臨眼前這一幕景況。
街上,懷抱幼兒的少婦仍試圖救回自己的丈夫。
「可憐哪!這一定又是納不出稅錢來的人……」一旁有人唏噓歎道。
「那不是東街角賣餅的小張麼?唉!連他都被抓了,他一家老小怎麼過活……」
「說不定下一回就輪到咱們了……」
「那死要我們百姓錢的狗官!一定會不得好死……」
低低的、充滿同情和怨恨的耳語在四周竊竊私語著。
「喂!小二!你過來!」客棧內,一名背著大刀的孔武大漢吆喝著店小二。
「客倌,請問有什麼事?」店小二立刻笑容滿臉地移到客人身邊。
「你知不知道外面是怎麼回事?他們在說的狗官又是誰?」
孔武大漢聲若洪鐘,別說是站在他身邊的店小二了,整座客棧的人都將他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
店小二明顯地嚇了一跳,對於他的問題,店小二表情立刻緊張了起來。
「客……客倌,您別害了小的!小的……實在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店小二吞了吞口水,迅速看了四週一眼。
客棧裡,所有不知情的來客且一實都想聽聽是怎麼回事,當然眾人也將店小二的反應看在眼裡。
一根直腸子通到底的孔武大漢最恨人說話吞吞吐吐。
濃眉一擰,他索性用蒲扇般的大掌一把將店小二揪起。
「我要你說就說!你囉嗦什麼?!將店小二抓到跟前,孔武大漢直接對他呼喝。
苦皺著一張瞼,店小二終於決定投降。
「這位客倌,您……您先放小的下來……小的說……」
孔武大漢也乾脆地當場放開他。
「快說!」
店小二先是喘了口氣,有些不安地看了週遭幾眼,這才清了清喉嚨,壓低著聲音。
「這位客倌,您是外地來的有所不知,自從近兩年我們這地方來了新縣官大爺之後,我們一些雜役賦稅都逐漸加重,許多人賺來的錢光是繳稅就快不夠,有些人甚至還欠下官府錢。最近幾個月情況更嚴重了!縣太爺又下令加稅,很多人繳不出錢來只好賣田的賣田,甚至賣掉兒女來抵錢,唉……」
店小二雖然壓低了聲音,不過在場稍具功力的人大約都聽得一字不漏。「像客倌您剛才看到的,也是因為繳不出錢來被官府抓走的。我想他一定是被帶去為縣太爺蓋房子……」
「蓋房子?格老子的!那狗官要蓋什麼狗屁房子!」孔武大漢橫眉怒目,一點也沒打算減低他的音量。
客棧裡一些百姓聽到大漢直言不諱地吐出「狗官」二字,不由得全倒吸了一口氣。雖然他們心裡老早將這詞與那縣太爺連在一起,不遇害怕被官府的人聽到拿了治罪,他們大抵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店小二的面色更是一慘。
客……客倌……您別害了小的……」
「你繼續說!」大漢兩眼一瞪。
吁了口氣,店小二隻好咬牙繼續說了。
「其實,縣太爺要蓋的房子不是他要住的,聽說是要給一位朝廷貴人住的別館。大家都在傳說,縣太爺因為跟那位貴人交情好,所以他才敢這麼肆無忌憚地向我們老百姓加稅。現在他要巴結那個朝廷貴人替他蓋一座別館,所以很多繳不出稅來的就被抓去蓋那房子……」
大漢一哼。
「什麼朝廷貴人!全是一堆狗屁!」
店小二的臉色更加青白,連忙低聲噓道:
「客倌!那位朝廷貴人聽說是皇帝跟前的大紅人平定王,您要是讓人聽兒了這話可是會被砍腦袋的……」怕再說下去連自己也有事,店小二這回也管不著許多,趕緊低頭溜走。
心不在焉地輕啜杯中茶,溫玉微斂的眸光顯出深沉的思慮。
突然,一聲輕哼傳出。他抬頭望進了段小憐迸出寒光的瞳底,同時,一抹青影疾閃而出……
他驚詫,視線立時順著那抹青影轉出了客棧外。很快地,青影追上了街上仍未遠去的那一群人。湊巧就在此時,追喊著被官府捉走丈夫的少婦終至體力不支,腳下一絆,眼看著她就要抱著孩子摔倒……
千鈞一髮之際,阿鳥伸出了手扶住她。
少婦一驚一呆,抬頭看向救命恩人,她的淚水猛地又迸出。
雖然聽不到阿鳥和少婦在說什麼,不過看兩人的動作大概也猜得出來。
少婦正流著淚在對阿烏道謝,卻仍掩不住滿心的焦急相想趕上被帶走的丈夫,但阿鳥阻止了她。
「你想要阿鳥做什麼?」溫玉直接問道。
段小憐卻是悠閒地用筷子撥弄著桌上一盤菜。
「我沒空當大善人!」意即,那是阿鳥自個兒看不過去,主動自發的單獨行動。
溫玉卻意味深長地對段小憐柔淡一笑……
她自是沒空當大善人,不過幸好她有空指揮別人當大善人這嘴硬的娃兒!
遠處,阿鳥阻止了少婦再追上,而她不知在少婦耳邊說了些什麼。接著,阿鳥扶著少婦慢慢往另一頭走去。隨即,兩人的身影被人群淹沒……
「小憐,找那個縣太爺算帳,還不能根本解決問題……」溫玉突地對她開口。
被他神機妙算似地點著了下一步行動,段小憐心裡一陣驚愕。
「是麼?要是你,你會怎麼做?」沒裝傻,她倒是想聽聽這溫二公子又有什麼高見。
溫玉露齒一笑,清明的深眸中自有睿智迫人的神采。
「既然他為官不義、當官不仁,就算有人一時教訓得令他收斂,不過恐怕日後他若故態復萌,百姓反而受害更大——」
「乾脆殺了他!」段小憐眼睛眨也不眨地接口。
溫玉搖頭,早預料到她會出這主意。
唉!誰教他活生生就是她這種乾淨俐落卻也血腥暴力主意下的受害者。
「不,其實我們只要有方法讓他當不成官就行了。」
「哼!你倒成了「溫青天」了!」
段小憐,這回竟沒反對他的意見。
現在,她倒想瞧瞧他有什麼方法能讓那狗官當不成官——不過,他的方法肯未比不上她的快狠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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