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人的指引下,原無涯見到了石氏夫婦。
大禮後,眾人盡在酒席間歡暢,也有一干人在捉弄新郎倌的。而石氏夫婦則因了了一樁心事,只和親家眾人喝過幾回酒,便藉故告退到園子裡逛逛。
傅秋練想到了從前就一直覺得這女婿太過老實,不怎麼令她滿意:不過既然女兒喜歡,也總算有個好歸宿,她這做娘的也放心地鬆了口氣。可她轉眼又想起她帶來的女娃兒不見蹤影的事,難免有些心不安。
就在這時,面向月形門的她首先看到了一個俊俏的男子正往他們這裡走來,而且身後還跟了一個——小丫頭!
她眼睛突地一亮,要丈夫也瞧瞧。
「石莊主、石夫人好。兩位怎會有如此閒情逸致在這裡賞花?」原無涯的笑容顯得十分迷人而且愉快。
「原來娃兒找到你了。」傅秋練恍然大悟地看著眼前的他和南蝶。他們當然知道南蝶來擎天堡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原無涯,只是沒想到在他們擔心她下落的同時,她已經先找到了他。
「原來真是兩位前輩救了這小丫頭。」其實原無涯在一開始接觸到他們的眼神時就知道了。
而南蝶也很歡喜能再見到他們,她軟軟甜甜地喊:「石大叔、石大嬸。」
傅秋練高興地拉著她在身邊坐下,而石獨堯也請原無涯坐;他知道他來此一定有事。
在婚禮間雙方交會的時間短暫,更無暇交談。其實原無涯對他們夫婦感興趣,而他們也同樣對原無涯的神醫、怪醫之名早有耳聞,只是一直無緣見上面而已。如今藉著這個婚禮,兩方總算正式會了面。
「沒見到大名鼎鼎的怪醫原無涯之前,我還以為這人會是個怪老頭呢,沒想到卻是你這麼個英俊瀟灑的年輕人……嘖!難怪娃兒再怎麼樣就是要找你。」骨子裡直爽的傳秋練見不慣兩個男人的客套,直接打斷他們。
兩個男人對望了一眼,同時默契十足地笑了笑。
「看來晚輩得為自己這模樣不符合夫人的期望向夫人您說聲抱歉了。」原無涯也輕鬆地對她回以調侃。
傅秋練輕笑出聲。「好,就這一點把你封『怪』也是理所當然了。」
才一會兒工夫,三人已頗有相見恨晚之憾了。
身畔全是熟悉的人,南蝶的情緒也隨之放鬆自在了很多。
剛才那個丫鬟不喜歡她,趁著原大哥不注意,故意重重拉她的辮子,扯得她頭皮生痛,幫她穿衣裳時還偷擰了她好幾下……她不知道原大哥是怎麼發現的,總之那個以偷偷欺負她為樂的丫鬟在被丟出門以前,還被警告以後不准再靠近她身邊半步。
呵呵,憶起原無涯保護她的行為,她的心就不由得發暖、發熱。
原無涯和石獨堯夫婦已經將話題轉到南蝶和綁架她的三個黑衣人身上。黑衣人原本寧死也不肯透露身份,於是石獨堯使上了分筋錯骨手,讓他們痛不欲生到求饒肯說為止,才知道原來他們是南天門的人。至於他們為何要綁走南蝶,他們的答案都是一概不知,只說是門主的意思。沒辦法再問出什麼,石獨堯最後廢了三人的武功才放他們離去:而這一切逼問他們的行動都是在南蝶的視線外進行,也難怪她告訴原無涯的事中並沒有包括這些。
「南天門?!」原無涯搜尋記憶,但並無這門派名號的印象。
「據我所知,它是位於大江上游的一個小幫派,沒啥名聲,不過作風卻有些神秘……」石獨堯必須掌握商場上瞬息萬變的信息,而愈瞭解江湖上各幫各派的消息,對他而言是愈有益而無害,所以他自然比原無涯懂得多。
靈光乍現,原無涯突然想起了不對勁的那一點——
「不對,你們被騙了,其實他們知道為何要綁走南蝶。」
石氏夫婦倆不由得驚訝地看著他。
於是原無涯說出了南蝶被綁時曾聽他們說的那句話。
而石獨堯、傅秋練自然也聽出了事有蹊蹺。
「我們上當了,那三個兔崽子果然知道什麼。」向來只有她騙人,沒想到這回她竟被三個兔崽子騙去,傅秋練恨得牙癢癢的。
三人先後把目光轉向一直安安靜靜坐著的南蝶身上。
原無涯首先發現南蝶臉蛋上泛起淺淺的紅潮,和一抹飄忽、動人的微笑。不知怎麼地,他的心跳竟加快了。
他忙收回心神。他怎麼可能對一個小女娃動心?更何況這個小女娃還是他撿回來的……
「小丫頭,你在想什麼?想你姊姊嗎?」失神似乎只是一瞬間,而後他又迅速恢復了常態,想瞭解她那小腦袋在想什麼。
突然驚見他們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南蝶眨眨眼,微赫她笑笑,老實對原無涯說:「不是。我在想……剛才那個丫鬟……被你丟出門的模樣……真好玩。」
那丫鬟?!原無涯不由得哼了聲。
南蝶和原無涯兩人的一笑一慍形成強烈對比,石獨堯夫婦都不禁感到好奇。
「怎麼了?好像剛才曾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傅秋練捕捉到了原無涯在看南蝶的一剎間奇特的眼神變化。她偷笑著,卻沒點破這一少一小。
瞥見了石夫人臉上的竊笑——說是神秘,倒不如形容為曖昧的笑。原無涯狐疑著。
「沒事。」他決定忽視她的笑,將心思轉了回來。「既然黑衣人提到了『那件東西』,那就表示他們是為了『那件東西』而綁走小丫頭的。可是連她也不知道他們說的東西是什麼……」現在的問題就卡在這裡。
三人探索的眼光瞧得南蝶渾身不自在。
「娃兒有沒有告訴過你,她從什麼時候開始和姊姊一起相依為命地生活?」石獨堯突然開口問原無涯。因為在他們帶南蝶來這兒的一路上,他們也沒想到要問。
原無涯搖頭。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小丫頭的背景竟如此的不單純;原以為只要安排好住處讓她等候她的親人來就行,所以在她沒主動開口的情況下,他也就沒問起有關她家人的事。
「小丫頭,你願不願意告訴我們這件事?」原無涯輕易地攫住南蝶飄移的視線。「告訴我們你的爹娘、你的家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南家只剩下你和你姊姊兩人?」他清楚地憶起第一次見到她時,說到了家人她流淚不止的悲痛模樣……他的心在微微抽搐,可是卻仍得問。
南蝶感受到他目光中充滿著憐惜;可那抹痛楚仍像電極般快速擊向她的胸口,讓她的胸口再度如刀割般的難受。爹爹、娘……鮮血、消失在火海中的家……
她驀地閉上眼睛,想抵抗腦子突如其來的刺痛與暈眩。
「娃兒!」
「小丫頭!」
驚呼聲同時響起。
三人一直汪意著南蝶條然發自的臉色;而當她突地閉上眼睛往前傾倒時,離她最近的傅秋練反應迅速地將她抱住。
原無涯的俊臉一寒,轉瞬間身形已移到了南蝶身邊,伸手搭住她的脈搏。
「娃兒,你沒事吧?快醒醒別嚇大嬸哪……喂,小兄弟,娃兒到底怎麼了?你到底看出來了沒有?」沒想到這小娃兒說昏倒就昏倒,傅秋練比他還激動、還急,頻頻催問眼前唯一背有大夫招牌的原無涯。
連石獨堯都忍不住接住嬌妻的肩,試圖安撫她:「有原兄弟在,你別急。」
此時原無涯臉上的表情放鬆了,吁了口氣,也解除了兩人的緊張。
「她只是一時郁氣攻心,突然適應不過來才會這樣,沒事的。」他在南蝶身畔坐下,像變戲法似的摸出幾根銀針,並且轉眼間已將針分別插上幾處穴道。
沒多久,南蝶輕逸出一聲低吟,動了一下。就在她睫毛顫動著要張開眼睛時,原無涯又將銀針從她身上收回;而他迅速俐落的動作讓石獨堯、傅秋練看得歎為觀止,也總算見識到了他的真功夫。
睜開眼睛後的南蝶意識還沒完全地清醒,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全圍在她身邊的他們。
「怎……怎麼了?你們……為什麼這樣看我?」她不解。
眾人全鬆了口氣。經由她激烈的反應,他們意識到了事情絕不單純;可發生了這種事,他們還該不該再繼續問下去?
就在三人的沉默下,南蝶已經恍憾地憶起之前的事——
傅秋練早有防備地將她摟緊,並且向丈夫和原無涯使了一個眼色。
「娃兒,你別想,我們也不問了。」柔聲安撫她,傅秋練可不願見她再昏過去一次。
原無涯和石獨堯見南蝶似乎隨時會昏倒的模樣都不由得同意她。
將記憶深藏在心底,並不代表遺忘。南蝶只是必須適應憶起那一夜依然痛徹心屍的感覺……她深呼吸一口,抬眸與原無涯的視線相遇。
「三個月前……晚上我睡到半夜……突然……突然被爹爹和娘搖醒……我……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我一出門……就看到我們家……我們家正在大火中……」她低低地、艱澀地說出那一夜可怕的記憶。
原無涯對她搖頭,但她卻堅持繼續說下去;她想讓他們知道。
南蝶被她爹娘搖醒,驚覺到爹娘一臉慌張的模樣不免奇怪。他們什麼也沒地說便將她帶出門,沖天的火光加上愈來愈清晰可聞的哀號聲、刀擊聲,使她的心莫名縮緊。爹娘將她交給隨後奔來的南蟬,要她聽姊姊的話後就一齊離開往前跑去。姊姊南蟬則拉著她走,而後將她藏在院子的假山堆裡,要她乖乖躲著等她回來。
愈來愈接近的哭號聲、咆哮聲令南蝶害怕。她捂著耳朵,不知道躲了多久,然後她被一個男人捉了出來;就在他對著她獰笑,那把沾滿鮮血的大刀晃向她眼前時,姊姊南蟬適時出現救了她。
打退那男人,姊姊帶著她迅速跑離那已經陷入火海的家。在她知道爹娘已不可能出現、家也失去的同時,她病了,整整病了好幾天。
而當她病好了以後,姊姊便帶著她東奔西走,並且不再對她說起那一夜的事。
南蝶水靈的眸裡早已泛滿迷濛的淚花。「我……我知道我們家……一定出了什麼樣的事,而且……姊姊也知道……可是……可是不管……我再怎麼問她,她就是……就是不肯說給我聽……」
想不到她的背後竟有這一段離奇感傷的身世。三人皆蹙著眉,同時也都疑心為什麼南家會遭此大禍?而「那個東西」跟南天門黑衣人之間究竟有沒有關係?
傅秋練摟了摟南蝶發涼顫抖的身子,滿是慈愛地開口了:「可憐的孩子,你姊姊準是疼你,不想讓你知道那些醜陋的事才不告訴你。若換作是我,肯定也會這麼做的。」聽得出商蟬很疼愛妹妹,而她自己卻一直承受著家變的巨痛,寧可讓妹妹什麼都不知道比較幸福。即使還不曾見過南蟬,傅秋練卻已由衷佩服、心憐起她的堅強了。
雖然她的天性怯生,眾人也一直將她呵護得好好的,但這可不代表她的思考能力比旁人差。對,她甚至是聰慧過人的,只是不善表達而已。對於那一夜的事,南蝶早就感到不對勁了。她會將疑問藏在心裡不再追問,是因為她明白姊姊愛護她的心。
南蝶咬了咬下唇。「不知道姊姊……現在什麼地方?」她好想她。
南蟬如今的下落也是原無涯、石氏夫婦三人所關心的:而且似乎只有找到她,他們才能知道三個月前的南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三人互望了一眼,而傅秋練眼中插手的意圖明顯,連石獨堯也不由得搖頭苦笑。沒錯,他是同情小女娃的遭遇,不過基本上他的同情心一向只付諸行動於己身及家人:可現今以愛妻喜歡小女娃的程度看來,這事他不想管都不行了。
果然,他的娘子開口了。她笑瞇瞇地對小女娃保證道:
「別怕,不管你姊姊現在在什麼地方,大叔、大嬸一定有辦法將她找到,放心吧。」
南蝶信任地對她綻出燦爛的笑靨。
明白石獨堯的能力,再加上有了他夫人的保證,原無涯對於找到南蟬的事也抱持了樂觀的態度。畢竟找人不是他的專長,有了他們的幫助,肯定比他守株待兔的方法好得多。
奇怪?看這石夫人比他還熱中小丫頭的事,竟會讓他有種不怎麼舒暢的感覺?!嗯,或許是被小丫頭依賴慣了,一時還不適應她賴在別人身上吧……原無涯滿意自己找到了解釋。
看著南蝶臉上的笑容,他也不禁揚起了嘴角。
「遇上你們真是丫頭的大幸。」
「不知道她遇上你是不是?」傅秋練也回了他,語帶玄機。
擎天堡的酒宴歡慶一直持續整夜。
南蝶原本就沒興趣加入那種既嘈雜、又陌生的場合:加上已經累了一天,所以她一被原無涯送回房,又得到他保證不會趁她睡著時偷溜後,她早早就上床休息了。而在清晨一醒來,她只想到原無涯,立刻就往他住的地方跑。
低頭避開了旁人投向她的眼光,也沒空欣賞沿途花開的美景:一會兒後,她終於站在他緊閉的房門前。正要敲門時,房門卻突然被打開。
抬頭看清了是他,南蝶安心地對他漾開了笑。「原大哥,早。」
睡了一夜好眠,一身神清氣爽正要出門的原無涯,沒想到一開門就看到南蝶已經站在門口了。
「早啊,丫頭。我還以為得過去叫你起床呢。」他含笑地看了眼她穿在身上俏麗合身的月白衣裙,不免在心裡讚賞石夫人的眼光。「你的氣色好看多了,昨晚睡得很好吧?」他的腳步往前移動。
南蝶跟著他,而且自然地牽住他衣袖的一角。
「好。」她燦然一笑,點點頭。
回頭睇了她一眼,原無涯似笑非笑的。「也不問問去哪兒,你就這樣拉著跟我走?我要去找姑娘,你也跟著來嗎?」他的話裡不無揶揄。
仰著充滿期盼的臉,她的眼睛又圓文亮地看著他,語出驚人:「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停頓了一下,她突然害羞笑道:「可是我現在餓了……原大哥,我們……能不能先吃完飯再去?」
被她天真未鑿的語句逗笑,原無涯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丫頭稚嫩無邪的臉蛋。
「行,當然行。人哪,就是要先吃飽喝足才有體力去做別的事。你和我一樣聰明,就算天塌下來也有其它人頂著,我們可不能餓著了自己。」
經過昨夜一整夜的喧鬧,除了必須起來的人會在大清早起床外,其餘人的幾乎都還在睡,所以原無涯和南蝶這頓早餐也樂得清靜沒人打擾。直到他們慢慢地享用完豐盛的早點時,這偌大的花園才見有除了下人以外的人經過。
「原大哥……」
「原來你們倆躲在這裡。」
兩個聲音突然從不同的方向一齊傳來;先是北面出現帶著丫鬟的范紫綃,接著東面的傅秋練也神情愉悅地向亭子走來。
步上亭子,范紫綃淺笑盈盈對傅秋練一福身。「夫人好。」
傅秋練微笑領首。
見是她們來,南蝶馬上停著。她的視線自然避過那令她不舒服的范紫綃,而轉向傅秋練,露出愉快卻有些緊張的笑。
「我說一大早呢,娃兒就急急忙忙跑出門準是來找你,果然。」傅秋練溫柔地對原無涯戲謔一笑。「你們倒懂得挑這鳥語花香的地方來享用早餐啊。」
「我們也差不多吃飽了,你們若是還沒用早餐,我不介意把這鳥語花香的地方讓給你們享用。」原無涯大方地出讓。
不待吩咐,范紫綃身邊的丫鬟已經伶俐地下去準備小姐和親家夫人的早膳;兩另一旁的僕人也將桌面上的東西撤下。
傅秋練其實是聽到隔壁房的南蝶出門,趁丈夫還在熟睡,也才跟了出來。剛才她遠遠地就看到原無涯、南蝶兩人坐在這亭子,可也湊巧地發現一旁的范紫絹正悄悄地躲著,一臉癡迷而又不悅地望向亭中的兩人。她怎會看不出這紫綃丫頭的女兒心思?
紫綃嬌俏美麗、原無涯瀟灑俊朗,兩人站在一起絕對是郎才女貌:況且紫綃又是昭兒的小姑,其實也形同她的女兒。照理來說,她該偏心向著她;可她的心卻奇異地傾向那惹人愛憐的小娃兒。傅秋練是打心底疼南蝶的:或許是昭兒從小就獨立,因此小娃兒對她的全然依賴,使她沒啥機會發揮的母愛轉移到她身上。總而言之,她樂見南蝶和原無涯在一起。
屬於女人特有的直覺吧,傅秋練感覺得出原無涯在漫不經心的神情下偶然出現的迷惑。或許他現在對於南蝶憐惜已多於最初的同情,或許他自己也不知道同情也會轉化成愛情。
有時候愛情就是在不知不覺中出現的,誰知道呢?
傅秋練笑得愉悅。她承認自己不安好心,在紫綃出現時她尾隨在後,而現在她又搶了原無涯身邊的椅子坐。
沒想到石夫人什麼位子不好坐,偏偏就挑她最想要的座位,而且還比她早一步。范紫綃不掩失望地微噘著嘴,只得在他對面,也是唯一的一張椅子坐下。
南蝶絕對猜不出傅秋練和范紫綃複雜曲折的心思,她只是在這裡快坐不住了。她當然喜歡石大嬸,可在她旁邊的姑娘卻是令她忐忑不安的主因。
「原大哥,我聽我娘說你今天就要離開,是真的嗎?」范紫綃一早從她娘那兒聽到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就急著要找原無涯證實:沒想到他不在房內,卻是在這裡和這丫頭一起用早膳,而且氣氛還溫馨親密得令人起疑。這莫名其妙出現在原無涯身邊的礙眼丫頭究竟是什麼身份?可惡,她竟然還查不出一點眉目。
「喜酒喝了、婚禮也結束了,我這客人還留在這裡做什麼?惹人嫌嗎?」原無涯笑得玩味。
范紫綃也沒細思他的語意,回答得又急又快:「你肯留在堡裡,我們高興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嫌棄你——」她稍頓了一下,對他露出懇求的笑。「原大哥,你為什麼非得今天就走?你難得來,真的不能再多留幾天嗎?」
原無涯笑著搖頭。「多留一天、少留一天,最後還不是都要離開。倒不如現在就走,我也可以早點把事情辦一辦。」
范紫綃立刻自告奮勇:「原大哥想辦什麼事,告訴我,或許我也可以幫得上你的忙。」
「你不會想幫的……」傅秋練突然說了句秘語,令范紫綃愣了一下:而此時下人也端來了一碟碟的早膳。「來來,丫頭,吃早飯嘍。」傅秋練對原無涯偷偷眨了下眼,便轉頭熱絡地幫范紫綃夾起菜來。
原無涯站了起來。「你們慢用吧,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南蝶也如影子般的跟著他走。
「原大哥……」范紫綃可還有滿腹的疑問呢。正要追去,卻有人按住了她。
她不耐煩地轉頭,卻遇上了石夫人溫柔淺笑的臉。
「丫頭,你是不是很喜歡原公子哪?」
向該告辭的人告辭後,正要離開擎天堡的原無涯剛好在這時接到拾老大派人傳來的消息。拾老大自那天弄丟了南蝶後,便一直急著要找回她,卻遲遲沒她的下落:於是才決定一邊派人通知他,一邊仍不放棄地繼續尋找。
原來拾老大還不知道南蝶已經被人救了,而且來了擎天堡。
原無涯寫了封信交給拾老大的手下送回,適時地免去他的自責與無意義的搜尋。
揮別了正新婚燕爾的范逍遙夫妻、微嗔幽怨又依依不拾的范紫綃,和知道秘密的石氏夫婦,原無涯與南蝶終於離開了擎天堡。
馬車向南方直駛。
掀開布簾,南蝶那張小巧可愛的臉龐露了出來,細白的小牙咬了咬下唇,她努力地爬了出來。
「喂,丫頭,你怎麼出來了?嫌裡面悶嗎?」正悠哉哼著調兒、輕鬆駕著馬車的原無涯察覺她的意圖,笑了笑沒阻止她,還乾脆伸臂將她抓出來,完成她的心願。
這一段要往南蝶家的路途遙遠,依照他的估計,起碼得花上半個月的時間才能到達;考慮了南蝶的體力問題,他才捨馬兒而就馬車。
在昨天和石氏夫婦的討論結果下,他們都認為有必要到南蝶的家去看看,或許可以找出南家會被毀的原因,和綁架南蝶有關的蛛絲馬跡。由於石獨堯有眾多的手下,要找南蟬的事也就容易多了:所以原無涯才決定親自走一趟南家,分頭進行。
不僅是他,連石獨堯夫婦也為南蝶蹚下這渾水了。
原無涯一向獨來獨往慣了,而且遠離麻煩是他的座右銘;沒想到自從隨手撿了個棄兒後,他不但得把她帶在身邊,還努力地向麻煩靠攏。嗯,原來他骨子裡也隱藏著悲天憫人的因子啊。看多了江湖上虛偽狡詐的面孔,久了,連他都以為自己的血是冷的呢。或許是這小丫頭身上有某種讓人血夜沸騰的奇妙氣息,才會使他改變了行事原則吧。
總而言之,他是決定攬這讓他血液沸騰的麻煩上身了。
南蝶得他之力順利地爬出車廂,與他並坐在駕駛座上。她心滿意足地抱著他的臂膀,緊挨著他:因為能看得見、觸得著他,對她來說相當心安。
「不悶……」她照實回答,卻又怕被他趕回裡面去,不由得抱緊他的臂膀。「我……我喜歡坐在這裡……」
身側柔軟馨香的觸感還不足以引起他的綺思,原無涯只是有些驚奇自己喜歡這丫頭接近的依賴感覺。
低頭掠過她緊抱的手臂和微微不安的模樣一眼,他又把視線投向前方。
「既然你喜歡就儘管坐吧,我只怕你坐一會兒就喊累了,這裡可不比裡面舒適。」范逍遙大方出借的馬車,外表雖然普通不起眼,可裡面的佈置卻屬一流享受,舒服得讓人不想出來。
南蝶笑逐顏開,輕輕的聲音夾在轆轆的馬車聲間卻顯得悅耳。
「只要你肯讓我坐在這裡……我絕對不會喊累……」
「丫頭,別太快下承諾。」原無涯溫馨笑道:「我可沒打算虐待你,我們不趕路,儘管把這行程當成是出遊。」
南蝶只是柔順地點點頭,心安地靠著他。一會兒後,卻見原無涯也低首凝視著她,一手食指勾著一件亮晃晃的東西到她眼前。
「咦?原大哥……」南蝶被它吸引,眸子明顯一燦。
「我可不想為了這個再跳進水裡。」原無涯將那條今早才拿到的精細金練子掛上她的頸子。「不准再弄掉了,丫頭。」
拈起練子,她見到那只珍珠耳環變成墜子——靜靜地躺在她的手心。
「真的是姊姊的耳環!」從原無涯為她下水找到它後,她都沒空憶起耳環的行蹤,而她也下意識地以為它已經回到自己身邊了:卻沒想到它竟被他做成了練子,然後出現在她眼前。
將它當成原無涯送的珍貴禮物,南蝶謹慎地將它藏進衣服裡;一手撫著領口,她抬頭對原無涯漾出快樂的笑容。
「謝謝原大哥。我保證……聽你的話……一定不會弄掉它……」
「很好。」
帶了個小丫頭在身邊,原無涯倒不覺得無趣。南蝶雖然天性內向羞靜,可她的天真未鑿和不時一鳴驚人之語卻常令得他的情緒處在驚奇和歡愉中。
愈往南行,氣候愈是溫暖宜人,彷彿連景致也跟著豐富起來。
這裡就是江南,是城外有名的賞景地點,所以不時有載著人們來郊外踏青的馬車交錯而過。照理說,這一輛正緩緩踱來、外表普通平凡的馬車應該不可能引人注意才是:可它,偏偏就是招人注目。
坐在馬車駕駛座上的,是名白衣賽雪、俊美無禱的男子。他神態自若,雖然臉上含著笑,卻仍有著旁若無人的不羈味道;而他,即是引人注目的焦點。
似乎早已習慣了旁人的注視,白衣男子視若無睹。他放慢了馬兒速度,然後轉頭向馬車裡說了一句什麼;沒多久,他身後的布簾掀開一角,一張如白瓷般可愛無瑕,卻也睡眼蒙隴的臉蛋露了出來。
「原大哥……」她揉了揉眼睛,表情十分迷茫。
「醒了?」原無涯莞爾地看著她染著嫣紅且迷糊的臉蛋。「要不要猜猜我們現在到了哪裡?」
原本她又想爬出來坐在他身邊,可在看到外面來往的行人後,南蝶決定還是乖乖待在裡面。她搖搖頭,清醒後認真地打量著外面的景色,漸漸皺起了眉頭。
原無涯將馬車停在面向扁舟點點、一望無際的湖畔邊。
原無涯帶著南蝶離開擎天堡往南行,時間已經過了半個月。而這一路除了遇上幾個不知死活打算搶錢,卻被他狠狠修理得可能會繼續躺上好幾個月的搶匪外,這半個月的行程大致上是順利無阻的。但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幾個惡形惡狀的傢伙嚇著,又勾起了她之前的回憶。南蝶由那日起便連續作了好幾天的惡夢,他也跟著熬了好幾天寧心養神的藥餵她。
對於南蝶,原無涯任由其憐愛心不受壓抑地釋放:這種前所未有的情感因子,他承認自己並不排斥。
「莫愁湖……」南蝶記起了這地方,臉色不由得蒼白了起來。
原無涯本是為了讓她自在些,所以才特地選了這處遊客較少的地點。
「過了這個莫愁湖,我們就可以看到你家了。」他伸臂將南蝶抱了下來。
面對著水波蕩漾的湖泊,視線沒有焦距地橫向遠遠的那一端……南蝶下意識用手壓著心口,想藉此抑下心口刀割般的疼痛;她的喉嚨又乾又渴,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我……我的家……」
站在她身後的原無涯,伸手按住了她顫抖的雙肩。
「我看我還是先把你安置在城裡好了,丫頭。」他的語音帶著歎息,認為她這狀況實在不適合再加重負擔了。
南蝶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想將腦海浮現的景象揮走,可她怎麼也控制不了仍打顫不已的身子。
掌下貼觸到的冷涼讓原無涯為丫頭的身心狀況迅速升起防備,他盡可能動作輕巧地將她單薄細瘦的身子轉過來。低首,見到她蒼白得近乎透明且淚流滿面的臉蛋,一種深切的溫柔憐惜霎地湧上了他的心。第一次,他想也未想她便主動將她攬進自己的懷裡。
「小蝶兒,別悶著,想哭就哭吧。」
彷彿在茫茫大海中攀著救生浮木,南蝶使勁抱住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所有的不安、痛苦、恐懼,似乎都隨著眼淚從身體裡被沖刷出來。
南蝶抱著他,就這樣渾渾噩噩地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哭到自己聲嘶力竭、頭昏眼花了,這才漸漸止住。
等到她終於停下讓人聞之心碎不忍的痛哭,原無涯胸前的衣襟也全濕了。
他鬆了口氣,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慰的低語聲溫柔得連他自己都驚訝。
「沒事了、沒事了,現在是不是舒暢多了?」稍微將她拉開了些,他一低頭就瞧見她哭得紅通通的眼睛和漲紅的臉蛋。他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手指愛撫地滑過她的下顎。「天哪,小丫頭,你這樣子連我都以為是我把你欺負得多慘哪……」
哭完後,南蝶只覺得全身乏力;也沒察覺他的玩味,竟認真地抗議:
「才……才不會……原大哥才……才不會欺……欺負我……」因為才剛大哭一場,她的聲音現在不僅沙啞虛軟,而且還帶著濃重的鼻音。
顧不得自己臉上還掛著淚,她卻急切地為他辯白起來。
唉,原無涯不禁又心憐、又好笑。
「丫頭,你就這麼信任我,你怎麼能肯定我不會欺負你?」他可不以為自己的臉屬於慈眉善目的好看種類,說是英俊瀟灑他還贊成。
原無涯不知道自己在這丫頭的心目中究竟佔著什麼樣的地位:不過至少可以想見的是,在沒找到南蟬之前,他是她最依賴的人。
彷彿他問的是多麼荒謬的問題,南蝶迅速地揚起睫毛直視著他。「你……你會欺負我?!」
「不會啦。」他的眼睛笑得閃閃發亮。
而南蝶的一抹笑容也在此時擴散,可霎時卻又凍結住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原無涯。
「怎麼了,丫頭?我以為得到我的保證會令你很開心才對。」原無涯以他不自覺的親暱動作用手指彈了彈飄落在她發上的白色花絮,故意輕鬆地問。
用力絞緊雙手,直到手指發痛,南蝶彷彿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終於說出:「我……我要回家。」
原無涯原本可以直接把她安頓在城裡的客棧,而後他再獨自到南宅去探查;可他也得考慮南蝶的意願。儘管遭逢巨變,但那裡畢竟警是她的家:再怎麼痛苦,或許她還是想回去看看。就算他想保護她免於傷害、恐懼,但也沒權利剝奪她的意願。所以他把馬車停在這裡,一方面是給她時間,一方面也是讓她作好心理準備,他不希望她一下子受到太大的刺激。
原無涯耐心地鬆開她硬梆梆的手指。「好,我帶你回家。但是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看著自己攤開的手在他掌中,南蝶有種微微異樣的心思。
「無論我說什麼你都要聽,可以做得到嗎?」他的表情有些肅然。
「乖乖聽你的話?」她的手心在發燙,還有她的臉頰也是。
「嗯。」沒注意到她臉蛋浮現的淡淡紅暈,原無涯的視線陡地越過她,凝向遠處某一點。
發現了他不尋常的舉動,南蝶直覺想轉過身,卻立刻被制止。
被原無涯按住肩頭,她就沒動了。直到他終於收回凝視,她才遲疑地開口:
「原大哥……」
有別於方纔的銳利深思,原無涯的眼神在低下頭的瞬間轉為柔和。
「丫頭,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沒讓她有機會起疑,他攬著她走向馬車。「我現在就帶你回去。」
堅決地將她安置在馬車內,原無涯穩穩地駕著馬車離開莫愁湖。
那傢伙裝得再怎麼若無其事,看起來還是一副鬼鬼祟崇的蠢樣。
監視!目標是他或小丫頭?
到處傾倒的樑柱、焦黑的斷壁、蔓生的雜草……連一塊完整的磚瓦也很難發現。這裡,就是南家。
南蝶呆呆地站在如今已成廢墟的家,全身的力氣彷彿在瞬間完全逝去。
原無涯及時抱住她往地面軟跌的身子。
南蝶被他扶著,感覺到如今她唯一可以靠著的懷抱是多麼地溫暖;可強烈的哀傷仍猛烈地襲向她,她閉上眼睛想抗拒暈眩。
「小蝶兒,你沒事吧?看來我應該把你留在車上才對。」原無涯手指搭上她的脈搏,探了探後放心地吁了口氣,卻仍擔心地搖著頭。
張開了眼睛,南蝶深呼吸了一下,勉強對他擠出一絲笑容。
「我……我沒事。真……真的。」她要證明似的努力在他懷裡站直了身子。「原大哥,你……你不是要四處看看嗎?我……我在這裡等你好了……」耳邊彷彿還迥蕩著那一夜淒厲的吶喊,而那一夜的記憶鮮明地在她腦海裡不斷地重複著……她怕再走向前一步,她會承受不了而成為原無涯的負擔。
儘管南蝶看起來像隨時會昏倒的模樣令原無涯提心吊膽:不過若將她帶在身邊四處偵察,他更擔心她會負荷不了憶及以往所帶來的刺激,所以他答應她留在這「我到後面瞧瞧立刻就來,你乖乖待在這裡別亂跑,有事就大聲地喊,懂嗎?」原無涯頗在意剛才在湖畔那鬼鬼祟祟的傢伙。
眼睛緊緊追隨著原無涯白色的身影,只見他時隱時現地在前轉了幾轉,然後終於消失在半傾的圍牆後……南蝶直盯著他消失的方向,儘管眼睛發酸了也不敢輕易眨眼。
陣陣帶著悲涼寒意的風在南蝶四周吹拂著。她將下巴頂在膝上,緊抱著自己,抵抗冷意也抵抗沖上心頭的劇痛。
她將視線緩緩移向身側——她認出自己正坐著的地方是大廳前的石階,而爹爹常用來招待賓客的大廳現在只剩下半面牆,裡面已經什麼也沒有了。
是誰?為什麼要毀了她的家?一直到現在,南蝶仍然無法理解。那一夜她倉皇地被姊姊帶著逃出來,而姊姊似乎知道什麼卻從不對她透露。如果真讓原大哥查出她家是被誰毀的,她有力量為家人報仇嗎?
報仇?!意謂著血債血償、意謂著殺人,就像那一夜……她機伶伶打了一個冷顫,忍住胃裡不舒服的翻攪。不,她不要再看到那樣的景象發生,她不要再看到有人被殺了。可是爹娘的仇……
不安、驚惶、悲傷的混亂情緒一下子全湧上心頭,南蝶被窒得幾乎無法呼吸,更無神去注意在她週遭發生的異常動靜,直到——
一種瀰漫著奇異香氣的物體突地覆蓋住南蝶的口鼻,在她還來不及思考、掙扎,意識陷入無邊的黑暗前,那個令她心安的聲音彷彿自遙遠的天際傳來——
「放開!不許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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