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動的旋律
他是音樂界的奇葩,是鋼琴界卓然不拔的天才,無論是凝患作曲、演奏詮釋、指揮樂團,他都能展現出超完美無瑕的成績。
但是事實上,他卻恨死音樂了!他擁有傲人天賦,一種在樂音中展現出最豐沛深刻的感情,令世界上最鐵石心腸的人也要感動得雙眼濕潤的天賦。
該死!他寧願自己是個大白癡!
他出身知名音樂世家,父親是名指揮家,母親是名聲樂家,大哥是名作曲家,大姐是名小提琴家,但是最為名聞遐爾、享譽國際的還是他。從他六歲時得到布達佩斯的李斯特鋼琴大賽首獎開始,同年接著是華沙國際蕭邦鋼琴比賽,翌年比利時的伊莉莎白皇后鋼琴比賽、日內瓦國際鋼琴比賽……除了音樂獎,他不曾抱回其它獎項。九歲時;他已是聲名大噪的天才神童了。
上帝,他真是厭惡極了做為一個出名的公眾人物。
他住豪宅、用美食,出人勞斯萊斯,崇拜仰慕者如雲,眾多美女環繞。他是天之驕子,他一無所缺,獨缺……自由。
他想要做自己。
他想要過一點自由自在的生活。
只要一點點就好。他不貪心,只要一點點就好。該死!他要過自己的生活!
在座無虛席的紐約卡內基音樂廳中,滿臉落腮鬍、馬尾垂背的倫特尼·安在震耳欲聾的掌聲?從容優雅地在鋼琴前坐了下來。他的手才剛舉到一半,整個音樂廳所有的聲響便戛然而止,在所有聽眾期盼的靜默中,如輕蝶般飛舞在鍵盤上的修長十指開始流暢地將清晰柔美的琴音傳人每隻如癡如醉的耳朵裡。
倫特尼·安的魔力再度震懾全場!
從充滿拉威爾特異灰暗,浪漫熱情與幻想的「加斯巴之夜」,到最優雅的蕭邦「馬厝卡舞曲」,甜美又感傷的貝多芬「降A大調第三二號鋼琴奏鳴曲」,在夢幻一般的優美旋律中湧現了無限憧憬的佛瑞「第一號降E大調」,洋溢激烈熱情與表現力的「安達魯亞幻想曲」……
曼妙的手指在琴鍵上飛旋起舞,倫特尼·安以高超細膩的技巧完美自然的詮釋各種豐富的感情。無與倫比的敏捷快速,那麼輕鬆自然又敏銳確實的解放感,恣意的表情毫無做作,他的琴音可以說是直接由他體內散發出來的,充滿了極為官能性和感性的音樂。
在貝多芬的奏鳴曲中,他不但表現出充實的境界,更增加了詩情函內涵。在抒情的曲目裡,他以無比優美、晶瑩的琴聲表現出柔美細膩而溫暖的演奏。他更以無限的憧憬表現「安達魯亞幻想曲」,而他的熱情卻是隱藏在樂音的內涵,如同在深谷中低吼的漩渦。
整整兩個小時的獨奏過程中,所有聽眾都身不由己地與彈奏者融合成一體,每個人都深深沉侵在琴音中,陶醉迷惑在由他那雙優雅神奇的手從鋼琴中牽引出的感情,降服在他那沸騰著耀眼光芒及令人癡狂的感性演奏之下,隨之時而歡欣愉悅,時而潸然淚下。
如同往常一般,當最後一個音符消散在寬廣的樂廳中,倫特尼·安緩緩起身,台下卻仍舊是一片寂靜,所有觀眾依然沉醉不可自拔。直到他站到舞台中心略一點頭,全場才突然爆出驚人的掌聲與喝采,全體觀眾一致起立狂呼「安可」,整個音樂廳似乎都在震動。
一如往例,倫特尼安毫無反應、面無表情地進人後台。
倫特尼·安從不做安可加奏,即使在英女王面前獻奏時也一樣。
遠在太平洋彼端的福爾摩沙島上,另一場小型表演也同時在進行當中。
鼓手、電子琴手、貝斯手和兩位女性電子吉他手在不大的舞台上揮汗演奏,女主唱以磁性沙啞的嗓音緩緩吟唱出瑪丹娜的「Fasen」,接著是貝斯手的「男人與公狗」。而當惠妮休斯頓的「I have nothing」悠揚清越地滿室締繞時,中型舞池中已有不少雙雙對對的人兒隨著樂聲柔緩地搖擺著。
半個小時眨眼而逝,另一組樂團準時到達,舞台上的表演者立刻結束演奏下台,不一會兒,喧囂熱鬧的搖滾樂立刻帶動起狂舞熱鈕的氣氛。
而裡間的辦公室中,PUB年輕老闆正逐一打量辦公桌前五個更年輕的樂手。
"你們都是學生?"他問。
似乎是帶頭的貝斯手抬手指著最有方的鼓手一一介紹過來。
「鼓手江亦雷大三,我是貝斯手廖如凱大二,電子琴手裘時彥大三,何希玉和喬以欣都是大二,她們倆是電子吉他手。」
老闆點點頭。「你們表現的不錯,以前曾經正式表演過嗎?」
廖如凱聳聳肩。「只是校內的表演而已。」
老闆靠向椅背。「嗯,你們真的是很不錯,但是我們的時段都排滿了,恐怕沒有辦法安插你們的空檔。」
廖如凱立刻上前一步。
「就剛剛那個半小時空檔就可以了。老闆,拜託請給我們一個機會吧!第一個了。」
老闆有趣地笑笑。「第一個月不要薪水,嗯?」
「不要,不要!」主唱喬以欣猛搖頭,不算頂長的馬尾在腦後甩來甩去,大大的黑眼睛期盼地瞅著他,就跟其他四人一樣。
老闆微微一曬。「好吧,先試試一個月好了,如果反應不錯的話,或許我可以設法撥一個時段給你們。」
「哇!萬歲!」
"帥!」
「酷!」
五個人在歡呼聲中向笑咪咪的老闆又敬禮又道謝的,直到出了PUB後,忍不住再次歡欣地互相擁
抱道賀,兩個同樣活潑率性的女孩子更是興奮地又跳又叫,引來不少路人好奇的視線。
「OK,第一關過了,再來就是盡量表現,把我們最好的一面呈現在老闆和客人面前。」喬以欣咧著大大的笑容,「非讓他們喜歡我們不可!」
何希玉挽著她的手臂。「我保證會!」她自信滿滿地說。
廖如凱寵溺地搔搔何希玉短短的娃娃頭。「你以為你是誰啊?你保證會就會?」
何希玉雙眸剛一瞪眼,江亦雷便笑嘻嘻地說:「會、會,一個是咱們團裡的幸運星,一個是公認的小辣椒,她們既然說出口了,老天爺就要趕緊附和,免得兩位小姐發捆!」
何希玉立刻一拳送出去。「你才辣椒呢!」
江亦雷悶哼一聲,苦著臉摀住肚子哼哼哎哎的。眾人生笑聲中,他抱怨地嘟嚷著:「還說不是辣椒呢,我看還是特辣的朝天椒哩!」
一片笑鬧聲中,只有白皙斯文的裘時彥沉靜地在一旁默默仁立。他是團員中唯一的正科音樂系學生,也只有他是為了money才委屈「下海賣藝」。如果他想畢業後繼順到茉麗亞音樂學院深造,現在就必須開始儲備費用了,因為他家沒有能力送他出國。
而其他四人則完全是基於興趣使然,對音樂同樣熱切的愛好使他們湊在一塊兒,也使他們期待在這一方面能有所成就,並不一定要名場四海,只想有機會能讓大家都聽到他們的樂音,分享他們對優美旋律的感受與喜悅,也肯定他們在這一方面的能力。
初春的暖陽下,五個滿懷希望的年輕人昂首闊步邁向可期待的未來。
在俗稱「暴風雨」的貝多芬「d小調第一七號鋼琴奏鳴曲」中,第三樂章在十六分音符的常動曲風奔馳中,織人6小調與a小調的兩個主題,形成一個特殊的奏鳴曲式終樂章之後,倫特尼·安再次在聲隆震耳的「安可」聲中傲然轉身離去。
一回到私人休息室後,倫特尼立即以尿遁方式溜到後門與表兄傑夫會台。人不知鬼不覺的,一輛特地借來掩人耳目的破爛小轎車便悄悄地載走這位天之驕子。
十五分鐘後,格林威治村克裡斯多佛街二十號的倫布爾咖啡館後面的洗手間裡,倫特尼正迅速刮去滿面鬍鬚,而傑夫則忙著替表弟剪短頭髮。
「記住,我可是同情你才幫你的,如果事情敗露了,你要記住我跟這件事完全無關。」傑夫揮揮剪刀。「你可不能害我啊!」
倫特尼翻翻白眼。「知道了,知道了!」
傑夫一面往後退兩步觀察自己的手藝,一面嘀咕:「老實說,我真佩服你的恆心,居然為了這一次出走,從十八歲開始足足準備了七年,讓自己以魯賓遜的邋遢模樣出現在大眾面前那麼久。」
倫特尼撇撇嘴。
「沒辦法,否則無論我走到哪兒都會有人認得我。只有以那種模樣讓大家對我的印象定型之後,才能以我本來面目自由生活在群眾裡。」
傑夫轉到倫特尼前方,歪頭打量一會兒後——「你最好留點瀏海。」他建議。
「隨便,只要不讓人認出來,叫我穿裙子都可以。」
傑夫抬起剪刀開始細心修剪瀏海。
「所有的證件和錢都在旅行袋裡,你不能用信用卡、提款卡,因為……算了,我想你也不會用……老實說,我還真懷疑你自己能不能生活哩!」
倫特尼聞言眉頭立刻皺起來。
「我當然會,用錢買東西、租房子住、找工作。這些你都教過我了,聽起來都很容易嘛,有什麼難的!」他抗議。
傑夫看他一眼。
「是喔,到時候我們看著好了,一個從來不曾自已動豐做過任何一件事的人到底會鬧出怎樣的糗事,還真讓人期待呢!」他大大惋惜。「可惜我都看不到……"
「喂,你講話客氣一點好不好?」倫特尼再一次抗議。「至少我會自己穿衣服、洗澡、吃飯吧,這些還不夠嗎?」
傑夫以奇怪的眼光盯了倫特尼半晌,而後喟歎道:「我已經開始後悔幫你的忙了!」
「為什麼?」
傑夫搖頭。
「瞧你的樣子就知道啦。我看打小在眾人服侍下成長的你,只要一走人人群中,你就會變成一個白癡了,可以料想得到一個連鈔票都不曾使用過的人,肯定要鬧出一大籮筐購笑話。」
「白癡?」倫特尼噬一聲。「別忘了人家叫我什麼,天才中的天才耶!你居然說我是白癡?」
「是啊,音樂界的天才,」傑夫點點頭。「卻肯定會是個百分之百的生活白癡。我敢跟你打賭,你只要單獨生活不到一個月,你就會打電話回來求救啦!」他想了想又說:「也許連半個月都不用。」
「賭了!」倫特尼不假思索地說。「你要是輸了怎麼辦?」
「你到我的髮廊理發修面一律免費。」傑夫立刻回答。「你呢?要是你輸了怎麼辦?」
「下一場演奏的收人全歸你,OK?」
「十分之一吧?」傑夫撇撇嘴。「也OK啦!」
傑夫再次退後打量精心修剪過的時髦髮型和倫特尼光潔滑溜的臉龐。他在車上先行換好T恤、牛仔褲和運動夾克,除了隱藏不住的藝術氣息之外,倫特尼已經成為十足的普通人了。傑夫滿意地看著。
「可以了。」他拍拍倫特尼的肩膀。「還記得吧?巴拿馬貨輪愛瑪號,我已經跟船長說好了,你直接去找船長就是了,偷渡是很危險,但只有這樣才不會讓人找到你的行蹤。」
「明白了,所有的危險我自己承擔。」
倫特尼說著,同時提起旅行袋偕同傑夫一塊往外走。
「你為什麼把目的地訂在那兒?」傑夫好奇地問。「既然是偷渡,哪兒你都可以去啊。」
「既然我是中國人,當然要藏在中國人之間才不容易被發現,而那又是個連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國家,當然更不會受人注意嘍。」
「是嗎?」傑夫懷疑地瞥他一眼。「但那兒也是你父親的故鄉,他就不會想到嗎?」
「我祖父,是我祖父的故鄉。」倫特尼更。「如果不是我祖父堅持不能拋棄中國人的身份,爸爸根本不會替我申請中華民國的身份證,而又如果不是祖父去世向,爸爸將全家人的中華民國身份證都放在祖父的長袍裡陪葬,我也沒有機會偷到手。」他聳聳肩。"所以爸爸不會想到我會去那兒,因為他不知道我把身份證偷來了,而沒有身份證,是無法在那兒逗留太久的。」
「好像也是你祖父堅持你們都要學中文的?」
「沒錯,連他的媳婦……我媽,他都堅持非學會中文不可。結果我媽辛辛苦苦學了兩年,還是老被他罵說得不夠道地。」
兩人走出咖啡館來到車邊,傑夫一邊掏鑰匙開車門,一邊又問:「你十多年沒回去了,不怕那邊已經撤銷你的身份證了?」
倫特尼笑笑。「我打電話去問過了,因為我的身份特殊,所以除非我主動放棄,否則他們那邊不會隨便撤銷我的公民身份。」
傑夫噴了兩聲。「瞧,身份特殊還是有好處的吧!」
「可是當壞處比好處多時,就不好玩了。」倫特尼喃喃道。「我根本不是我了。」
傑夫同情地瞄他一眼後進入車內。
「我懂你的意思。」他朝同時坐人乘客座的倫特尼說。「一切都按照固定的模式。既定的行程進行,偏偏這模式跟行程都不是你想要的。你的生活不再是你自己的,而是屬於你父母和所有樂迷的。就像當年我父母想要強迫我走人音樂這一行所做的事一樣,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的。那時候如果不是你偷偷幫我的忙,資助我離開家裡,我想我也不可能擁有現在這種自由自在的快樂生活。」
「所以你現在是在報恩嘍?」倫特尼戲謔道。
傑夫也笑了。他發動汽車上路。「你選擇這個時間逃走,不是為了躲避安妮塔吧?」
「不是為她是為什麼?」倫特尼無奈地歎氣。「控制我的生活還不夠,現在連我的一輩子幸福他們也要替我決定,所以我決定到此為止了,以後我自己的一切要由我自己來決定,再也不讓其他人、包括我父母替我作任何規劃或抉擇了。」
「他們不是要你現在就結婚吧?你才二十五歲嘛。」
「訂婚,他們要我們先訂婚。」倫特尼吁了口氣。「安妮塔雖然不錯,擔我對她並沒有任向特殊感情,我不認為我願意和她共處一輩子。」
傑夫空出一隻手來拍拍他。「沒錯,結婚是一輩子的事,沒有感情相處起來是很痛苦的。」
倫特尼望向直視前方車況的傑夫。「我希望能擁有像你和美娜那樣美滿幸福的婚姻。」
『哦親愛的表弟,」傑夫詼諧地揚揚眉。「你不是在打我老婆的主意吧?」
倫特尼失笑。「你瘋了!我打你老婆的主意做什麼?」好讓你有借口抓把來福槍來轟我的腦袋嗎?」
「知道就好。」傑夫正經地點點頭,繼而失笑。「我們在說什麼呀!」倫特尼搓搓鼻子。「說我就要得到自由啦!」
「當然是。」傑夫迅速瞥他一眼。「打算什麼時候回來?」
倫特尼慢慢斂去笑容,他靜默片刻後才慢吞吞地說:「老實說,我不知道。」
「那你父母那邊呢?」
「我會寄信給你,你再從美國各個地點轉寄給他們,就像我們預定好的那樣。」
傑夫沉默了會兒。「你不會想一輩子不回來了吧?」
「我……不知道。
倫特尼望向窗外飛掠過的景致,就像他過去二十五年的光陰,也是不留痕跡地如飛而逝。二十五年的空白,現在才有機會去畫上色彩,他不知道要揮多久的彩筆才畫得滿?或者,他願意再回去過無色彩的生活嗎?
「我真的不知道。」
女主唱富磁性的歌喉、感情豐富的唱腔、還有樂隊嫻熟技巧的演奏,再加上認真不敷衍的工作態度,不但年輕老闆——塗明山暗自點頭讚賞,也得到不少客人的捧場。
於是,未支薪演奏一個月後,G&B樂團終於得一到PUB的固定時段和薪水了。客人的捧場就是對
他們的肯定,欣喜之餘,他們表演的也就更為賣力了。
四月中旬的某一個涼爽的夜裡,G&B表演完後,同往常一般,除了裘時彥回自己家以外,其他四人都一起回到廖如凱在國父紀念館附近的一樓公寓。
廖如凱的父母和弟妹早兩年都已移民到美國去了,而廖如凱因相交多年的女友何希玉尚未成年,所以寧願待在台灣和何希玉一起完成學業後,再一同到美國留學並結婚。而後何希玉考上和廖如凱同一
所大學,在經過何希玉的父母同意後,兩人正式訂婚並同居。當然,兩人都有默契在學業未完成前不會有「小小飛利普」出來攪局。
而從花蓮北上的江亦雷和屏東潮州北上的喬以欣,則是為了方便樂團練習,兩人搬出宿舍住到廖如凱家中,反正他家大得很,又省錢又方便,何樂而不為?
「今天輪到誰負責消夜?」江亦雷將自己摔入沙發時問道。
所有人一致將目光投向他,他和禁一愣,拿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子。
「不是我吧?」
所有人又一致嘿嘿笑著點點頭。江亦雷怔愣了會兒。
「奇怪,不是昨天才輪到我的嗎?」他暗暗嘟嚷著。「我的記憶力真有這麼差嗎?」而後他起身朝自己的臥房走去。「我想今天大家都很累,應該沒什麼胃口了,那就早點各自休息吧。」
「回來!"
何希玉毫不客氣地喚回正想拔腳開溜的消夜主角。江亦雷頓了頓,不情不願地回過頭來,一臉的「我無罪」。
「何大小姐,有事嗎?」
何希玉回以「我知道你無辜」的撫慰眼神。「別緊張,別緊張,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啦。」她笑呵呵地說。「只是小事一件,真的是很小很小的事而已。」
江亦雷回以童稚笑容。
「這個嘛,嗯……」何希玉煞有介事地踱了兩步。「我只是想很小很小的警告你一下,如果今晚我們睡前還見不到消夜,你就等著明天有好戲上場了,主角當然是江少爺您嘍!」微微的笑容裡深藏著大大的恐嚇威脅,這就叫笑裡藏刀。
其他人都配合著露出天官賜福般的安樂表情。江亦雷緩緩掃視,眾人一眼,終於認命地咕噥著出門去了。
大門一關上,客廳裡立刻爆出如雷大笑聲。
「老天,你們算過沒有,這是他連續第幾天被我們騙去買消夜了?」何希玉捧腹笑道。
「三……或四……哎呀,我也不記得啦,反正就是好幾天了!」喬以欣揉著眼淚回答。
「卑鄙可惜的我呀!」廖如凱滑稽地叫道。「竟然夥同你們兩個異類欺騙我同類!」
「同志們,聲討他!」
「我求饒,未來老婆大人!」
「出賣同伴罪不可恕,不許輕饒!」
然後,持續好一陣子的嘻嘻哈哈笑鬧聲在聽到鑰匙開門聲時又倏然而止。
江亦雷疑惑地望著大家正經八百地板著「面腔」,他忐忑不安地走進來並放下塑膠袋。
「我又做錯什麼了嗎?」
幾聲哈咳後,何希玉微微抖著唇說:「沒什麼,只是覺得你好像怪了點兒。」
「不會吧?」江亦雷困惑地搔搔腦袋。「我半路上又沒有停下來幹什麼,到店裡也沒有等,老闆就直接包給我了……」他想了想。「很快嘛。」
「嗯。」何希玉嚴肅地點點頭,其實肚子裡所有的腸胃都已經笑得打結了。「就算是好了。好,你買什麼來孝敬我們了?」
江亦雷傻傻地獻上孝敬貢品。
"小籠包,酸辣湯。"
四個運動消耗量特大的年輕人立即打開喉嚨大塞特塞,待半飽之後,大家的速度才緩了下來,忙著嚼食的嘴巴開始兼行另一項功能……聊天。
"下星期三的公休日我要到基隆去。"喬以欣宣佈。
「公休日?」江亦雷嘴裡還含著滿嘴小籠包便脫口問。「怎麼會有公休?」
「徐大哥的德政嘍,每個樂團每個月都有兩天公休,只要不是假日就行了,他會請代班來墊檔。」回答的是廖如凱。
何希玉端起保麗龍碗裝的酸辣湯邊喝邊問:"你沒事跑到基隆去做什麼?」
「基隆海專的高中同學生日,請我去湊湊熱鬧。」
「去表演吧?」何希玉閒問。
「生日歌而已。」喬以欣閒答。
何希玉點點頭。「收多少?記得拿出來公分喔。」
「『歹勢』,免費。」
「你『爬帶』了是不是?免費?」何希玉大驚小怪地叫著。「你是『英英美代子』嗎?來幫我洗衣服好了!」
喬以欣懶懶瞥她一眼。「你回去吃自己吧。」
何希玉挑了挑眉,隨即膩向廖如凱懷裡。「阿娜達,」她嗲聲嗲氣地叫。「她欺負我。」
「不會吧?她沒有『武器』呀」』廖如凱眨了眨眼。「應該只有我『欺負』得了你吧?」,
何希玉臉一紅,兩根嬌弱的手指選上他大腿上最肥的地方狠狠一捏。「你這IBM,小心我『阿魯巴』你!」
廖如凱辦牙咧嘴地揉著大腿。「不行啊,未來老婆,沒了武器怎麼『過電』呀!」
何希玉哼一聲。「我電死你!」她起身屁股一扭,回房去了。
「沒關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廖如凱忙追上去。「親愛的老婆,等等我啊!」
江亦雷疑惑地看著喬以欣忙著拍刷著自己的手臂。「你在幹什麼?」
喬以欣頭也不抬。
「拍掉我身上的雞皮疙瘩。」
夜深人靜的基隆港口,一個高大的壯漢扛著一包長型麻布袋悄悄從一艘巴拿馬貨輪下來。他匆匆來到基隆客運總站廊下將麻布袋扔在角落邊,結結實實碰一聲,揚起半天高灰塵,同時微細的低吟聲也從麻布袋中若有似無地穿透出來。
黑暗中實在看不清高大壯漢長得啥德性,只見得到雙眸中射出的狡詐光芒,還有輕蔑的冷哼。「這給你一點教訓,財不可露白。」壯漢用腳尖頂了頂麻布袋。「至少我把證件都留給你了,別的人可就沒這麼好心呢,感激我吧。」
帶著涼濕海水味的夜風徐徐吹拂,吹向逐漸走遠的高大身影,也吹向地上橫置的麻布袋。
喬以欣慢慢踱向基隆火車站。她把摩托車停在那兒與同學會合到餐廳去,生日會散場後,她只好走回來騎摩托車。走下地下道後,她遠遠便瞧見另一頭有兩個乞丐坐在地上,一個面前放著便當盒,另一個則是空罐頭。
兩個人看起來都是好手好腳的,卻不願意去找個正經的工作,寧願乞討度日,喬以欣最厭恐這種人了。她正想將雙眼拉開那兩個礙眼的事物,但是好死不死的卻被她瞧見兩個乞丐之一竟然強行奪走另一個乞巧空罐裡的鈔票一一適才一個衣著人時的婦女在兩人面前各扔下一張鈔票。
而被搶的乞丐卻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同樣是可憎的人,欺負同為落難人的傢伙加倍可惡。
喬以欣的正義感立時上揚至最高點,她三兩步衝到搶錢的乞丐面前破口大罵。
「不要臉!人家給他的你居然好意思搶!」她伸手。「還來!不然我叫警察抓你告你搶劫,我就是證人!」
「神經病!捎查某I」
搶錢的乞丐邊罵邊跑,喬以欣硬是追上去扯住他,大聲嚷嚷著:
「搶錢啊!強盜搶錢啊!搶錢啊!」
搶錢的乞丐一陣驚慌,立即丟下搶來的鈔票落荒而逃。
喬以欣得意地撿起鈔票,隨口呆坐的乞丐前面重新放回空罐裡。
「小心別再被搶走了。」她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小姐。」
一聲細弱顫抖的呼喚令她蹙眉地轉回身。
「你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
乞丐尷尬地垂下頭。
「不是,我只是……四天沒吃東酉了。能不能麻煩小姐幫我去買些食物?」他拿起空罐中的鈔票。「什麼都好,我……我實在沒力氣起來了。」
喬以欣驚訝地盯了他半晌,而後接過鈔票。「你等我,我馬上就回來。」
「謝謝。」
喬以欣買回來的東西當然不只那張鈔票的價錢,因為她的同情心很快就戰勝了對不務正業的厭惡感,所以她多買了很多,足夠那個乞丐吃上兩天還有剩。
蹲在一旁看著那個乞丐雖然狼吞虎嚥,但仍是掩不住原有的良好教養和斯文氣質,喬以欣不由得疑惑地細細端詳起那個乞丐來了。
粗糙的鬍鬚下是一張極好看的臉,甚至可稱得上俊美;年紀不大,應該不會超過三十,削瘦的身材雖然坐在地上,仍可以看出他相當高。他全身充滿一股令人眩惑的藝術氣息,髒亂邋遢也無法遮掩他天生擁有的氣勢……
喬以欣更困惑了,一個乞丐居然擁有一種難言的氣勢?!
還有那雙捧著御飯團的手。雖然骯髒,卻優雅修長得令人讚歎,她差點忍不住去摸摸看那麼吸引人的手撫掌起來是何種特異滋味。
她忍住了拉他的手過來欣賞的衝動,卻忍不住脫日問道:「你為什麼不去找工作?」
數秒的靜止後,他才緩緩抬眼。「你的聲音很好聽。」他答非所問地輕語。
喬以欣微一愣。除了唱歌歌外,從來沒人說她聲音好聽過,帶點沙啞的低沉嗓音說話時雖然不是難聽,卻也跟好聽一點邊也沾不上。
「少拍馬屁!"她輕嗤。「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去找一個正經的工作?」
他輕歎。
「我找過,可是我沒有學歷證件、沒有保證人。找粗工,人家說我太瘦弱,沒有做粗活的本錢。到餐廳做廚房下手,打破十幾個碗盤之後,他們就把我趕出來了。」
「那你以前是從事什麼工作的?」
濃密的長睫毛掩蓋下來。「我不想再做下去的工作。」他唇邊泛起一抹苦笑。「令人仿若行屍走肉,備感痛苦的工作。」
「屎尿一堆!」喬以欣不耐煩地揮揮手。「到底是什麼工作?」
他無言。
喬以欣不由皺眉,正想再追問,忽地一道靈光閃過腦際——
難道是犯法的工作?
所以他才說不出口?
喬以欣逕自下結論,於是她立刻贊同地點點頭道:「既然不想再做就不要再做下去了。」
話落,繼而又一想——
不對,難道叫他繼續做乞丐?一個想自新的歹徒怎麼能不給他一點機會?這樣不就等於逼他再走上回頭路,讓這個已經夠混亂的社會多添一個為非作歹的歹徒嗎?那怎麼行?!
一想到這兒,未經思索地,喬以欣便脫口道:「你跟我回去,我們可以一起慢慢想辦法。」
他訝異地抬起頭。「跟你回去?」
喬以欣點點頭。「我們那兒還有一間空房,你可以先暫住,然後再慢慢想辦法幫你找個工作。」
他奇怪地望著她。「你不怕我是壞人?」
喬以欣倏地笑了
"壞人才不會問你問的這句話哩,何況我們那邊還有兩個孔武有力的大男生。才不怕你起什麼歹念咧。」她大方地伸出手。「喬以欣,你好。」
他猶豫一下才慢慢伸出手。
「安沛倫,你好。」
喬以欣及時抓住他因為自慚手髒而想縮回去的手。她用力握了握,他細緻而溫暖的手,令她有點不捨地放開。
「吃飽了嗎?」她幫他收拾剩下的食物。「應該有力氣起來了吧?」
安沛倫赧然地站起來。
喬以欣慢慢指起頭打量著他。一六七公分的她已經夠高了,但他還是高了她將近一個頭。
「酷!」她喃喃道。「阿尼基,你多高啊?」
「一八三公分。」他似乎有點困惑。「我叫安沛倫,不叫阿尼基。」
喬以欣失笑。「阿尼基是大哥的意思,不是你的名字啦。」
安沛倫恍悟地喔一聲。
「走吧,阿尼基。」
「看起來不像凱子,應該是『茶包』吧?」何希玉偷眼打量著站在玄關的安沛分。「不要跟我說是一見鍾情的『簽帳卡』,看他的樣子還需要簽你的卡哩!」
「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而已。」喬以欣不耐煩地推開緊粘在她身邊的何希玉。她轉身朝安沛倫招招手。「來,進來啊,我先帶你去浴室,我想你最好先洗個澡清潔一下。」
她又轉向何希玉。
「小辣椒,去拿兩套阿凱的衣服來給他。」不等何希玉抗議,她又過去拉著始終站著本動的安沛倫的手往浴室去。「又不是小孩子,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哪,進去,待會兒我會拿衣服給你換。」
安沛倫進去後,喬以欣又催促何希玉進去拿衣服。接著她敲敲浴室的門,就著門縫將浴巾和衣服塞進去。
「弄乾淨一點,刮鬍刀什麼的裡面都有,浴巾和衣服都在這兒了。」
何希玉又想抗議,碰巧江亦雷和廖如凱買消夜回來了,喬以欣便拉著他們三人將碰上安沛倫的經過詳細地說明了一下。
「所以我認為我有責任提供他一個改過向善的一機會,免得這個品質不佳的社會又要多一個害蟲。」
喬以欣剛作完總結,浴室門打開,頎長斯文的年輕男人走出,四個人都呆若木雞地瞪著那個「前歹徒"向他們走來。
擁有如此濃厚藝術家氣息的男人會是歹徒?現在的黑社會進行過品種改良了嗎?
廖如凱瞟喬以欣一眼。
這麼斯文俊美的男人會是歹徒?現在的黑社會籠絡力那麼高竿了嗎?
何希玉也瞟喬以欣一眼。
那麼溫和有教養的男人會是歹徒?現在的黑社會那麼先進了嗎?
江亦雷還沒來得及瞟過去一眼,便被喬以欣狠狠瞪回來。
嘉倫朝矮了他幾公分、卻多了幾斤肉的廖如凱伸出手。「安沛倫,謝謝你的衣服。」
廖如凱伸出手和他握了握。「廖如凱,叫我阿凱就好了」
江亦雷也跟著伸出手和安沛倫握了握。「江亦雷,大家都叫我阿雷。」
喬以欣推推何希玉:「這是阿凱的未婚妻何希玉,我們都叫她小辣椒。」
何希玉瞪她一眼,而後微笑著說:「安沛倫,你的氣質真好,你以前是做什麼的啊?」
安沛倫沉默了下。「能不問嗎?」
大家互覷一眼,隨即聳聳肩。「無所謂。來,坐下,坐下,消夜快冷掉了,我們一邊吃一邊談。」廖如凱招呼著大家坐下。
大家一同圍坐在客廳裡開動,廖如凱又說:
「我們先稍微介紹一下自己好了。白天我們是大二和大三的學生,我們合組成一個樂團,晚上在附近一家PUB演奏。還有一位團員,他住自己家裡。」
安沛倫頷首表示明白。
廖如凱瞥喬以欣一眼。「小瑪莉說你要找工作,那……」
「小瑪莉?」安沛倫疑惑地重複。
廖如凱笑笑。「就是以欣,她的歌喉和安瑪莉很像,所以我們都叫她小瑪莉。」
安沛倫挑挑眉。「安瑪莉?」
江亦雷拍拍他的肩。
你不是我們這一行的人,難怪你沒聽過。安瑪莉是七0年代很有名的叛逆歌手,那時代的學生都很迷她,現在就沒什麼人聽過了。她的嗓音沙啞帶磁性,和小瑪莉像極了。」
安沛倫點點頭。
「好,我們繼續。」廖如凱說。「小瑪莉說你要找工作,所以我們必須先瞭解一下你的工作經歷啦、學歷啦什麼的。」
安沛倫習慣性地垂下眼簾。
「我以前只從事過一種工作,而我並不認為那對我現在找工作有任何幫助,因為我不想再從事同類型的工作了。至於我的學歷……"他頓了頓。「就當作完全沒有好了。」
江亦雷不由自主地用力眨眨眼。「沒有工作經驗、沒有學歷。……哈,難怪你找不到工作。」
「你的氣質那麼好,絕對不可能真的沒有任何學歷。」何希玉肯定地說。「不問你的經歷,學歷就不需要隱瞞了吧?」
安沛倫迅速抬眼又垂下。「我是在美國唸書的,證書並不在我身邊。」
「美國?」何希玉驚訝地重複。「帥!你居然是在美國唸書的。不過,如果你是畢業證書不見了,不能再申請一份嗎?」
「沒有用,我的畢業證書只對我以前從事的工作有用,而我說過我不想再從事以前的工作了。」
不是吧?黑社會大學?
這下子,連喬以欣都開始懷疑自己的猜測了。
四個人互相交換著眼神,最後,廖如凱終於下了決定。
「好吧,那你先修一下家裡蹲大學的學歷吧,我們會幫你注意看看有什麼不需要經歷和學歷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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