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雩,你瞧瞧姐姐給你帶回來的這些玩意兒,串糖的竹籤子、木雕的篦梳、籐揉的髮簪……還有,這個沐浴用的香胰子可是姐姐的我親手幫忙和制的哩。」
在腳霓回到疾較山莊後的幾日裡,山莊裡的眾人總覺得腳霓實在是開朗得過了頭。成日不是替宮老夫人奉茶捶肩哄她老人家開心,就是纏著嫂嫂沁沁閒聊和逗著小侄兒玩,再不然便是拉著妹妹流雩翻箱倒櫃地找些姑娘家的小玩意兒殺時間。
宮破雷素來不多言,自是不會多說腳霓的不是,但是一向過不慣平和日子的二莊主沈秋衣,當然是早將腳霓和葛一烋的鬥氣誤解,向山莊裡的每一個人講成了驚天動地的恩怨情仇。
是以疾較山莊裡上至宮老夫人,下至園丁老吳的七歲小孫子,見了腳霓總是嘴角帶著笑,眼裡卻戰戰兢兢地觀察著腳霓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生怕自己某個眼神或某個字眼一不小心就會勾起她的傷心,一不小心就會勾起她想不開的意念。
「姐姐呀,你帶回來的東西是都挺有趣的,但是你把你吃完的串糖簽子也帶回來給我做啥呀?」流雩好氣又好笑的嬌瞪姐姐,因為她竟然把上面已經沒有串糖的串糖簽子當成禮物送給她。
「嘿!你都不曉得岷醞村廟會裡賣的串糖說有多好吃就有多好吃,但是我怕一路上帶串糖回來給你時,串糖早就發餿爬蟻了,所以就枝簽子給你當紀念品嘛!」翻翻包袱,腳霓也感到自己有點傻氣,不好意思地對妹妹笑了笑。
但微笑瞬時僵在腳霓的唇角,因為……
說起岷醞村她就想起窩蒸甜芋,想起窩蒸甜芋她就想起那個笨到無可救藥的葛一烋!
「姐姐?你怎麼了?怎麼一張臉又紅又白又青的呢?」流雩有點兒心驚,想著自個兒是不是說了什麼踩到姐姐的痛處。
「沒……沒什麼,只是累了,我想憩一會兒。」腳霓舉袖佯裝打了個呵欠,好掩飾自己方才不經心洩漏出來的憂鬱。
「那……我先回房去好了,姐姐就先歇著吧。」
流雩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瞭解地離開姐姐的房裡,替姐姐合上房門後卻輕歎了口氣。
「小流雩,今天狀況如何?」
樹叢後赫然冒出了沈秋衣頑皮愛笑的俊臉,但是流雩並沒有顯露出半分訝異或吃驚的模樣,只因為接連幾日以來,以她走出姐姐的房門後,不是山莊裡與她們情同姐姐的丫環們,就是愛湊熱鬧的沈二哥會冒出來探問情況,而她早已經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
流雩搖搖頭,回答道:「前天還能和我聊上一盞茶時分,但今兒個還說不到兩句話,姐姐就又發起呆來了。」
「這麼嚴重?」沈秋衣心頭霎時閃過一抹棒打鴛鴦的罪惡感,但也只有霎時而已。
這時流雩身後緊閉的門扉內傳來一聲女子的低聲斥罵,流雩和沈秋衣不約而同的開口,「又要開始了!」
果不其然,緊接著便是一陣又一陣的布料裂帛聲、翻椅倒幾聲……
「可惡!我戳、我戳、我戳死你這隻大笨熊!」
房內的腳霓目露凶光地握著剪子惡狠狠的戳著繡花枕頭,還嫌不過癮的踢倒椅子、翻倒桌子,嘴裡還不住地喃喃罵著:「害我丟盡臉皮子,可惡!可惡!可惡!」
再怎麼心思玲瓏、再怎麼識體端莊,腳霓仍是帶點與生俱來大戶千金的嬌氣,尤其她現在更是萬分氣惱葛一烋的不懂姑娘心。
「我跑了回家,你就不會再追來嗎?笨笨笨!笨大熊!」
「之前因為沒見過我而後悔要退親,而我也逃了婚,那就算扯平了嘛!但是現在都已經相識了呀,人家也當逃婚不算數了,你是哪裡又瞧我不順眼了嗎?難道你還當你的退親是當真的嗎?氣殺我了!」
她扳扳細長的手指頭數著,「我都回來七……七日又六個時辰了,竟然還不見人影,是要我自個兒提著聘禮上門去要你娶我嗎?」
「你有膽子就最好別來,要不然我就要給你點顏色瞧瞧!」
「可是你倘若真不是趕緊來,我就要你……就要你吃飯噎著、喝水嗆著!」
「豬腦袋!沒腦筋!天字第一號大傻子……」
房內的人罵得盡興,房外的人也聽得仔細。
「我說葛三公子,腳霓妹子這一番話應當是要說給你聽的吧?那你也都聽得一清二楚了,也用不著我們再多事轉述給你聽了哦?」
沈秋衣憋著氣,看著來了好一會兒一同站在腳霓門外的葛一烋,眼角因幾近克制不住的笑意而冒出淚來。
「你們還真是腳霓的好哥哥、好妹妹。」葛一烋微微赧紅著黑臉也很想笑,但是一思及等會兒見到腳霓之後的遭遇,就又有點笑不出來。
「葛家哥哥,我腳霓姐姐很少發這麼大的脾氣,你可要好好保重啊!」流雩鼓著腮幫子,還用一雙手使勁地摀住小嘴,免得一個不注意就要噴笑出聲。
沈秋衣語重心長地用大掌拍拍葛一烋的肩膀,佯裝哀憐地開口說道:「是呀!葛三公子,請你……珍重!」
苦著張憨直黝黑的臉,葛一烋既莞爾又勇敢的點點頭,「謝謝你們。替我向過路神佛燒炷香,祈求我平安吧!我這就進去了。」
葛一烋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推開雕著水仙花的房門,竟然沒有看見迎面而來的花瓶,也沒有瞧見凶光閃閃的剪子飛來,房內就只有腳霓燃燒的像火盆的眼珠子,既凶且猛地直瞪著他。
「咳……腳霓,我……我來了。」葛一烋其實也不曉得該向腳霓說些什麼,尤其是在她房外聽了她那一長串咬牙責罵之後,他更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心窩裡又驚又喜的情緒偷偷地翻騰著,但腳霓仍是冰冷著一張小臉、硬著口氣說:「你還來我們宮家做什麼?來再退一回親嗎?」
「我……我沒再向宮家提過親,怎麼再退一回親?」腳霓搔搔後腦勺,想弄清楚腳霓話裡的意思,卻是徒勞無功。
「你!」腳霓瞠大眼,胸口一悶,竟覺得自個兒好像馬上就要氣得嘔出血水來。她咬緊齦牙由齒縫中迸出話,「那你到底來做什麼?是要看我丟盡臉皮子嗎?」
「我?我是來迎你回葛家成親的呀。」葛一烋不明白腳霓為什麼看起來比方纔還來得氣憤。
腳霓臉色稍霽,瞇著眼接著問,「不是都說來退過親了,還來迎我?」
「呃……雖然出門前向家裡交代過是來疾較山莊退親,可……可是一到了這裡,我什麼都還沒提,你大哥就說你『出門了』,所以……我一個字都還沒提呀。」葛一烋伸手抹抹額際的冷汗,覺得自己緊張得有點頭暈目眩,但他還懂得將腳霓的「逃婚」代換成「出門了」。
「你現在想提還來得及!」青白的小臉洩漏出腳霓強自鎮定的情緒。
「沒有!我不想提!我沒想過再提!」
葛一烋稍嫌大聲的音量,奇妙地在瞬間撫平了腳霓心中的不安。略微沉吟了一會兒,她垂下扇子般的眼簾,竟然溫和且小小聲地問道:「那……那你怎麼來得那麼晚?」
即將砍頭的死囚接獲皇帝老兒大赦天下的聖旨,大概就像是葛一烋現在的心情吧!他再伸手抹去另一邊額際的汗珠子後回答:「我跟著你們後頭來到疾較山莊,但是接連幾日來,你大哥都不肯讓我來見你。」
「大哥?哎呀,他怎麼這樣啦!」腳霓輕輕地跺跺小腳,嘟著小嘴在花廳的圓桌旁落坐,心裡想著這個大哥真是不懂妹妹的心。虧得他運氣好,討到了沁沁嫂子,還生了個胖娃娃。
「這……你大哥說你正在氣頭上,若讓你見到了我,恐怕我會有性命之憂,他是為了我著想。」葛一烋也在腳霓身旁落了坐,臉上閃過一抹輕鬆狡黠。
「你胡說!」腳霓再度瞠大雙眼,不敢置信地拔尖嗓子,「大哥才不可能這樣對你說!」
「哈哈哈!我的確是在胡說。你大哥先前是恨不得每日見到我上門,好將我抽筋剝皮、大卸八塊,承蒙沈秋衣二莊主的大力相助,你大哥才對我和顏悅色起來,方纔還客氣的問我用過膳了沒哩。」
「我大哥那脾性硬得像石頭的人,還會問你用過膳沒?沈二哥好大的本事哪!你還真該找一天去謝謝沈二哥呢。但是他是怎麼幫你的呀?」
「說來也沒什麼,沈二莊主不過是將你每天把自己關在房裡踢椅翻桌時順便罵我的話,一字不漏的說給你大哥聽。起先幾日你大哥還不相信,直至他親自走了一趟你住的園子後,他才苦笑的對我說了句:『我同情你往後要過的日子』。」
「什……什麼?!」
腳霓覺得自己窘得腦袋瓜子即將爆裂開來。她用剩餘的一點點理智飛快地思考著,她是該殺了自己或殺了葛一烋呢,還是乾脆先殺了他然後再自殺?
突然,不聽話的淚珠子就這麼撲簌簌地落下腳霓的粉腮,而且大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她覺得好羞、好窘、好難堪也不曉得該怎麼再去面對所有知道她糗事的親人們。
「啊?你怎麼哭了?好端端的你哭個什麼勁兒呢?」葛一烋手忙腳亂地將腳霓攬向胸口,腦子裡除了莫名不解外仍是莫名不解。
「我……我覺得好丟人,我不想活了!」腳霓洶湧的淚越滑越急,葛一烋的襟口迅速地濕了一片。
「這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沒有你想得那麼嚴重啦。」唉,女人!
「嗚嗚……我不管,我就是覺得丟臉不想活了嘛!」
「知道的也都是你的親人,他們也都是關心你才特別注意你的舉動,不會存心笑話你的。」
「不管!是不是存心我都已經丟盡臉皮了,我還是死了算了!」
「好好好……你先別哭,我來替你想辦法。只要有人膽敢取笑你,我就去打斷他一口牙,再要他來向磕頭賠不是,這樣好不好?」只要能讓腳霓不再哭鬧,葛一烋的確會確切實行他的承諾。
「不好!笑都笑了,你再怎麼打人家我也都已經丟臉了。況且如果是我大哥或我小妹來笑話我,難不成你也要去打他們,要他們來向我磕頭嗎?嗚嗚……」說了一串抱怨之後,腳霓還不忘鳴咽兩聲。
「那……那你要我怎麼做?」
「現在疾較山莊裡的每一個人一定都在背地裡笑話我,以為是我賴上你,然後要你來娶我,這樣子讓我很沒臉皮子的……」
「唉!就這麼芝麻綠豆的大事,你也能哭成這樣?」
「臉皮子是很重要哪!」
「那你要我做什麼?聘禮再加上一百匹馬?兩百頭牛?三百頭羊?」
「我哥哥是嫁妹妹又不是賣妹妹!」說著,腳霓抽抽鼻子瞅著葛一烋,大有淚雨欲來之勢。
「好好好,我明兒個就要人找來十媒八聘,繞著疾較山莊敲鑼打鼓走上個十圈八圈,然後再上疾較山莊請宮破雷宮大莊主,將他最端莊嫻淑的大妹子下嫁給葛家三少,這樣你總該滿意了吧?」
腳霓抬起淚花的小臉看著葛一烋莫可奈何的黑臉,心裡想著雖然他這話聽起來好像有點心不甘情不願的感覺,不過她也懶得再計較了。
她歎了口氣,「還差一點點……」
「呃?還差哪一點點?」葛一烋暗暗翻翻白眼,捺著性子問。
「還差你沒問我的哪一點。」
「問你的哪一點?」嘖!這女人怎麼這麼磨人呀?
「就是……問宮家大小姐願不願意嫁給葛家三公子的那一點嘛!」哎喲,真是個大傻蛋,要人家說得這樣明白!
「啊?這個還要問?」
「對!這個很重要,你不問的話,明兒個你就不用去找人來疾較山莊敲鑼打鼓了。哼!」
「好好好,我問、我問。請問宮家的大小姐腳霓姑娘,你可願意嫁到我們葛家,做我葛家三少的媳婦兒?」這是誰立下什麼見鬼的規矩,不過討個媳婦兒也非得這麼糟蹋人!
腳霓眼角一挑,不答反問:「那我問你,你們家葛三公子是為了什麼要娶宮家的大小姐腳霓姑娘回去當媳婦兒呢?」
「啥?你連這個也要問?」
「對!你不說出個讓我滿意的答案,那葛家三少連十媒八聘也都可以省下不用找來了。」
「啊……呃……嗯……哦……因為……是因為……」
門外沈秋衣、流雩和在緊要關頭也趕到了的宮破雷,三個人生怕聽漏任何一個字眼,正屏著氣息、連眨眼也不敢地貼著腳霓的房門,如同腳霓一般在等待著葛一烋的回答。
「那你先回答我方纔的問題,我就回答你的問題。」
「方纔的什麼問題?」
「我方才問,宮家的大小姐腳霓姑娘,你可願意嫁到我們葛家,做我葛家三少的媳婦兒?」
「啊……呃……嗯……哦……我……」
「你說大聲點,我聽不見。」
「你……我……哎呀,我不知道啦!」
不知沈秋衣是受不了還是怎麼地,就在腳霓房門外大喊起來,「我替她回答!」
沈秋衣緊接著便佯裝姑娘家的細嗓子嚷道:「你這個大笨熊,我當然願意!你不知道我早就願意了嗎?」
宮破雷和流雩都以看瘋漢的目光愣瞪著沈秋衣,正當他們要笑罵沈秋衣沒事窮攪和個什麼勁兒時,腳霓房裡卻傳來葛一烋有些遲疑又囁嚅的聲音——
「沈二莊主,我……我恐怕沒那福分……將你給娶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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