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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節


  方容搞不懂愚人節的由來,但是,愚人節之於她,就是有種說不出的特別。

  每當她在愚人節當天告訴朋友:「明天我生日。」雖是不容置喙的事實,卻難得有人相信。

  中午方容和班上幾個同學約好到麥當勞討論期中考的考古題,班上那個窮追她不捨的阿寶準備了一整個塑膠袋的桔子夾心餅乾請大家吃。

  但奇怪的是,每當方容伸手要拿塊來嘗嘗時,總被阿寶有意無意地阻止。等到最後一塊餅乾被小勤吃掉後,阿寶才偷偷拉方容到旁邊,在她耳邊解疑惑。

  「桔子餅乾中間的夾心被我換掉了……」阿寶的眼神好賊好賊,得意洋洋地接下去道:「那夾心是兒童牙膏——桔子口味的……」

  方容「啊——」地大叫一聲,瞬間嘴巴就被阿寶的快手搗住。

  他慌張地示意要她別說,卻還是引來了同學們狐疑的目光。

  方容覺得自己似乎成了共犯,但是,回過頭來想想,反正餅乾吃都吃了,與其告訴他們,倒不如保密。以免本來沒事的,一聽見自己吃下這聳人聽聞的「牙膏夾心」,也會因為心理作用而拉肚子。

  面對眾人的詢問,方容只能以邵翌傳授的那招——「他說今天天氣不錯」來搪塞。

  唉!她儼然成了共犯,卻覺得自己好無辜。

  都是這個死阿寶,好端端的幹嘛把她拖下水!

  方容不禁擔心起來——吃了餅乾的人不曉得會不會滿嘴泡泡?

  晚上看完了新聞,方容像一尾魚一樣地游回自己書桌。翻開統計學課本,滿滿的公式、滿滿的算式,搞得人頭昏腦脹的。還好早上討論過考古題,多少知道了考試的方向,否則今晚鐵定又要挑燈夜戰。

  方容突然想起她的任務——叫小娟起床唸書。走向小娟床邊,想把悶在被窩裡呼呼大睡的小娟搖醒。看來她真的累垮了,傍晚回來就倒頭大睡,只好吩咐方容九點準時挖她起來開夜車。

  掀開她的被子,見她微微發出鼾聲,活像只熟睡的小豬,方容忍不住竊笑著。

  真是的!這任務不是普通艱巨,不管方容怎麼搖都搖不醒小娟。眼睛都沒睜開呢,還把方容手中的被子一把搶了回去,繼續埋頭大睡。

  方容沒辦法,受人之托,需忠人之事嘛。否則萬一小娟被二一了,誰替她帶消夜呢?

  衝著小娟平常待她不薄,方容冒著生命危險,正想一不做、二不休朝她圓圓的臉蛋捏下去;突然間,小娟就被一聲電話鈴嚇得跳了起來。

  方容笑著接起了電話,心裡暗忖:下次若還有「叫床」的任務時,只要到外面打通電話就行了。

  「喂,找誰?」方容直覺這人應該是她倆都熟的人。

  「找你。」

  這個低沉的嗓音,即使經過變聲器發射出來她都認得。

  「是你?!」她囁嚅道:「怎麼突然打電話給我?有事嗎?」

  「呃……」他停頓了兩秒,清了清喉嚨。「其實也沒什麼事,只是想跟你說聲生日快樂。」

  「啊!」她詫異地叫了一聲。

  沒想到他還記得她生日!

  方容爽朗地笑了笑。「這樣啊。不是想抓住愚人節的尾巴,唬弄唬弄我吧?」她從不曉得當自己再度面對「前男友」,態度竟能如此泰然自若、從容大方。

  「容……我……」反而是他支吾其辭。

  「幹嘛?你趙至新何時變成一個婆婆媽媽的人啦?」事過境遷,她已能坦然與他抬槓。

  「對不起……」他的聲音聽來有些愁。「都是我不好……」

  「喂喂喂,別這樣嘛。」她連忙阻止他。不知怎地,她就是不想聽他繼續這話題。

  「唔……」他淡淡地問:「別來無恙?」

  「嗯,不錯呀。」說也奇怪,回答了這句話後,方容腦中突然浮現邵翌的迷人身影,把自己也嚇了一跳。「你呢?這麼久不見人,在做什麼大事業啊?」方容還是一派輕鬆。嗯,心情還不錯。雖然她曾經深深恨過趙至新,但在一年半後一切都已雲淡風清時,能夠接到他問候的電話,至少表示他還有點人情味。

  「哪來什麼大事業?」他苦笑了一聲。「日子不就這樣過。」

  他說話的語氣,讓方容覺得自己就像在跟一個上了年紀、看破紅塵的老人談話。

  她輕輕一笑,有意無意地問:「老朋友都好嗎?」

  其實,他們共同的老朋友不就是邵翌,但她不願點破。她就是害怕提他的名字,卻矛盾地渴望知道他的近況,即使只有一丁點的消息也好。

  「他呀,好像過得不怎麼好……」趙至新的語氣讓方容覺得怪,心頭不免湧上一陣驚惶。

  不怎麼好?!自從去年的情人節,方容對他有了那個「惡作劇之吻」後,就沒了他的消息。之後她在醫院躺了三天,也不敢跟別人提起——因為感冒而住院,好像有點遜。

  雖然方容也曾抱怨身為乾哥哥的他,在她生病時竟連醫院都沒跨入一步。但是,回頭想想,她住院的消息就只有姑姑家知道,而她家又沒半個人在;就算邵翌打電話到她家,也無人告知他。

  後來,方容找了幾個家教賺外快,忙得跟無頭蒼蠅一樣,跟邵翌再也沒有見過面。

  有幾次爸媽告訴她有男生打電話找她,她多麼希望會是他;然而,她卻從未自己接過他的來電,更不可能主動找他。

  方容常暗想:如果他沒有欣玉,又或者自己對他根本沒有感覺,事情可能就好辦點了。

  只是,無奈一切都不順她的意。

  算算日子,已經有一年多沒見邵翌了。今天好不容易有了他的消息,竟是他過得不怎麼好?!

  方容很想從趙至新口中多套點話,卻又怕洩漏了自己的心事。她刻意裝出可有可無的語氣,營造隨性而問的假象。

  「怎麼?他被狗咬啦?還是在賣檳榔?不會是在當舞男吧?」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他好像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

  聽他這麼一說,方容更慌了。「到底怎麼了?」

  「真是的,虧你還是他乾妹,居然連他結婚了都不知道!」

  「結婚?!」她重複了他的話,心裡就像被人用千金重的大槌子毫不留情地重擊了幾下。

  「對啊,還是奉兒女之命……」

  方容忽覺全身冰冷,心頭揪得緊。

  不只因為邵翌結婚沒告訴她,更令她絕望的是——天哪,他結婚了?!

  好一個青天霹靂!

  不對不對,方容驟閃的靈光,將她正往陰冷闃暗的地獄沉去的心猛然拉了回來。

  哈!今天是愚人節,她才不會上當呢。

  「少來這一套啦。你騙人的對不對?誰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我才沒那麼笨呢。」

  豈料趙至新的煞有介事卻讓她著實涼了心……

  「我有這麼無聊嗎?騙你又沒好處。」他不疾不徐地說。

  「真的?他……跟欣玉……結婚了?」她無法不吞吞吐吐。

  「欣玉?」他大喊了一聲。「哇,好久沒聽過這名字了……原來你不知道他們早就分手了?」

  「分手?他們分手了?什麼時候?怎麼會?」方容連珠炮似的發出問題。看來,她不清楚的事情還真不少。這個可惡的邵翌!

  「他們應該分手一年多了吧。記得去年的春假,邵翌說他心情很糟,約我到紅茶店聊聊。本以為他會大吐苦水,沒想到他竟什麼也不肯透露,只是淡然一笑,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我們分手了。』」趙至新頓了頓,乾咳了一聲又接著說:「後來,聽說他在學校是風雲人物,被一堆女生纏得喘不過氣來……誰知道一玩就玩出了火,都怪他自己。」

  方容噤不作聲……她忽覺怪異,春天不是來了嗎?為何空氣中還是迷漫著濃烈的寒意?

  她聽見自己輕輕地問:「你說的……是真的?」她的聲音就像剛出生的小貓咪般微弱。

  「當然啊,不信你可以call邵翌問清楚。」

  勉強地和趙至新寒暄了幾句——為了掩飾自己的激動和愁緒。

  方容掛上電話,隨即又拿起,在按鍵上keyin那串早已偷偷列印在腦海中的呼叫器號碼……

  然後,她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起伏著,一動也不動地守在話機旁——就像個面無血色的雕像。

  「喂,小妹嗎?生日快樂。」

  不等她開口,電話那頭便迫不及待地丟來一句祝福。

  她還真佩服他的記性,居然只看call機面板上顯示的數字便知道是她。

  「喂!」方容忍不住擺出一副目中無人的態度,劈頭就是一頓責難:「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才會有你這種鳥乾哥!居然這麼不講義氣,不管我死活平空消失了不說,連有喜事也吝於通知一聲!太過分了,我對你真是失望透頂,差點還想登報斷絕『兄妹關係』呢!」

  沒料到無緣無故招來一頓罵,他急忙辯駁:「你還好意思說?每次打電話沒有一次找到你,你才像泡泡一樣平空消失了呢。」

  「所以不能怪我嘍。」

  可惡!老是說不過他,又被他佔了上風。

  她連忙祭出撒手鑭切入主題:「聽說你和欣玉……」

  「拜託!」他釋然一笑,笑聲爽朗。「可見你根本不關心我嘛,都八百年前的事了……」

  「什麼嘛!」方容嘟起嘴。「你又沒跟人家說……而且,你一天到晚在外頭拈花惹草的,哪輪得到我關心?」她想起趙至新方纔的八卦消息,幻想著邵翌被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團團包圍,嘻笑胡鬧、打情罵俏的情景,無法控制不斷升起的醋意,連話中都帶酸。

  「我哪有?大小姐,你可別冤枉我啊。」他一邊辯解,一邊還在笑,一點都沒有正經的意思。

  方容更是怒火中燒。「沒有?!那為什麼搞大人家的肚子?」她雖覺得自己出言不遜,卻克制不了。「不是我要數落你,結婚也不寄張喜帖來,到底有沒有把我這個妹妹放在眼裡呀?」

  「結婚?!你聽誰說的?」

  「趙至新呀。」她義正辭嚴地搬出人證。

  「你們……還有聯絡?」他好像有些驚訝。

  「才剛掛上電話而已。怎麼,沒話說了吧?真是氣死人了!結婚是喜事耶,幹嘛遮遮掩掩怕人知道?不知會別人也就算了,連我這個妹妹也要瞞……」方容嘴翹得半天高,忿忿地咕噥著。

  「什麼喜事,是喪事吧?」

  最最討厭他這種不正經的態度,方容惡狠狠地臭罵了他:「你有病呀!老這樣口無遮攔!」

  如果他在她身邊,一定會被她眼中露出的凶光刺得不寒而慄。

  「跟自己不愛的人結婚,算什麼喜事?」他悻悻然說道:「過完年,有天『她』突然跑到我面前,說『她』有了三個月的身孕,要我負責任……」

  「喔,MyGod!」方容不等他說完便插了嘴:「你是知識份子耶,居然還出這種紕漏,真是笑掉人家大牙!你不會花錢去7-11買那個……那個嗎?」剛說完,她驚覺自己語氣竟然有點教唆犯罪的意味。

  他的語氣瞬間轉為無奈唏吁:「『她』說……是安全期……」

  「喔,真是敗給你了!」方容苦笑了一陣,笑中充滿鄙視。她繼續得理不饒人,更像在教訓不懂世事的小娃兒:「誰能保證安全期一定安全?你還真是豬頭三耶!」她也搞不懂自己火氣為何這麼大,沒好氣地挪揄他:「了不起耶,大二就結婚,還順便當了准爸爸。」

  「我也不想這樣啊……」他說來極為無辜。「可是,這女人怎麼也不肯放過我,而且……我父母又等不及要抱孫子了。」

  「既然你又不愛她,這樣不是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你自己?」不知怎地,方容突然同情起這個素昧平生的悲哀女人。

  「唉!我也是逼不得已的……」他長歎了一口氣。「偏偏她是個笨女人,笨到以為可以用婚約綁住我。」

  「什麼意思?」方容不解他話中含意。

  「我們決定等『她』生產後留下孩子,再把她掃地出門;然後,我就可以繼續——遊戲人間了。」

  儼然是一個負心漢!

  「你……」方容遲疑了幾秒,還是忍不住說了出口:「把『她』……當生孩子的機器?!」

  「嗯,也可以這樣說吧。」

  霎時間,方容怔住了!她只覺得手心冷汗直冒……

  邵翌變了,這個令她心儀愛戀的男人徹徹底底地變了,不再是她認識、熟悉的他了……

  她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不記得後來還跟他哈拉了些什麼,她癱軟了身子,跌坐在床上。

  鑽進被窩裡,兩眼就像被催了眠,直盯著灰灰的天花扳,腦子胡亂攪和著……

  原以為情感的路應是一步一朵蓮般的燦然,而愛戀也該是轟轟烈烈的一種實在。

  然而,她到現在才領悟,原來自己一路頭破血流所追尋的——竟是南柯一夢。

  曾經特意給自己一絲絲的機會,也曾經特意留下些什麼,但是,這一切一切的特意卻如船過水無痕。該來的、該走的,陡然一陣狂風,就這麼被吹走了。

  摟著她的KITTY抱枕——她的KITTY,竟同她一般毫無血色、毫無表情。

  在光彩燦爛的夏季,她認識了他——他踩著陽光微笑走進她的生命。

  在乍暖還寒的春天,她失去了他——他帶著毫不在乎的笑,攤攤手、聳聳肩,毫不戀棧地轉身離去。

  這樣也好,不是嗎?

  至少她不會再受制於朦朧的欣悅和竊切的期盼了。

  邵翌——就當她前輩子欠他的。

  深邃堅毅的眼神、英挺俊俏的鼻樑、丰采盎然的笑容,陪著她度過數不清的黑夜。在她夢中,他輕聲喚著她的名,在她額上印下一個吻,好柔好柔……

  如今,他不卑不亢的明理自信、細膩善解的心緒思維、出眾不凡的睿智聰穎,還有明明朗朗的坦率真摯,她全部得收進記憶的水晶盒中,再扎上一段粉色緞帶,仔仔細細、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藏在永遠不會被人發現的角落。

  兩個世界的迢遙相隔,中間唯一的橋樑是——遺憾。

  然而,唯有經歷過行到水窮處的悵惘,才能體會出坐看雲起時的喜樂。

  幻滅,是成長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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