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期中考的第一天了。
入秋了,空氣中微漾著涼意。
轉眼間,大一上學期已在不知不覺中過了大半;然而諷刺的是,方容在課堂上出席的次數居然用手指頭都數得出來,儼然成了道道地地的「蹺課大王」。
打從開學後,她最常出現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學校,而是趙至新的。原因很妙,也很可笑——因為他近乎無理的要求——趙至新擔心活潑大方、長相甜美的方容難免會招來一堆異性的青睞和追求,偏偏他又對自己不夠有信心,生怕招架不住情敵們的攻勢而敗下陣來。
於是,他有了個霸道的要求——除非是必修課不得不出席,否則他希望方容隨時跟在他身邊,以旁聽生的身份陪他一道上課。
起先,方容覺得他的要求過分大男人了些,但是日子一久也就習慣了;再加上自己的學校本以自由校風聞名,教授更是從來不曾點過名。因此,方容便把被他牢牢束縛的不得已看成是種「甜蜜的負荷」而甘之如飴。
對於當他的跟屁蟲,方容只有一個條件——她要趙至新向同學們解釋他們倆是表兄妹的親戚關係。目的無它——只為避免招致過多無謂的異樣眼光,及惹來背後的竊竊私語、議論紛紛。
因為方容的個性活潑開朗,上課教授問話時,她並不避諱自己是個冒牌學生,仍是有條有理地侃侃而談。
當教授得知這個活躍的女孩居然只是來旁聽的,甚至苦笑著表示遺憾可惜,還引來同學們有趣的一陣笑。
相較之下,趙至新就深沉得多。
今天,夕陽好早就不見了蹤影,天地間頃刻便渲染成一片漆黑。
方容陪著趙至新一道用餐,趁著上菜的空檔整理這幾天費盡心力討救兵的成果——四疊厚重的上課筆記「影本」。
方容一想到愛情的代價竟是即將持續一整晚挑燈夜戰的掙扎和煎熬,不禁滿面愁容,不見平時老掛在唇邊的燦爛笑靨。
「哎呀!」他迅速搶下方容正隨手翻著的筆記,一把塞回她空蕩蕩的書包中。「安啦!以你只差我一點的聰明才智,頂多念到明天早上就OK啦,有什麼好擔心的?」
不知怎地,趙至新這句話明明帶著一些安慰的味道,但聽在方容耳中,竟惹得她心頭一陣酸楚,無端地委屈起來。她強掩著不悅,揪著一顆不悅的心,悶不吭聲垂下了頭,有一口、沒一口地扒著飯。誰知道人的心和舌居然還會互相影響,心情沉重失落……連她平常鍾愛的三鮮燴飯頓時也失去了吸引力,變得淡而無味、難以下嚥。
斜著頭瞟了他一眼,他竟然依舊是一臉開心地享受著他的牛肉麵,吃得津津有味,絲毫沒有發現她的沮喪失意和忿恨不滿。
難道他壓根兒不在乎她的想法和感覺?!
方容再也壓抑不了內心一股悶燒的怒火,她咬著下唇,不知費了多大的勁才勉強噙住正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低聲衝著他說道:
「我沒胃口吃不下,先回去了,你慢慢享用吧。」說完,從皮夾中抽出一百元紙鈔壓在桌面上,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在眾目睽睽下被方容來這麼一下,趙至新不禁惱羞成怒地追了出來。他氣急敗壞地衝向前,在幽暗的紅磚道上猛然抓住她手腕。一旁的路燈故障了,毫無規則地一明又一滅,暗淡的光影投射過來,映照出他臉上不停閃過的怒容。
「拜託好不好?你又在耍什麼大小姐脾氣啦?」他狠狠攫握住她的手,一點都不肯放鬆。「你有什麼不痛快就直說,不要老憋在心裡跟我嘔氣,還擺一張臭臉!真受不了,無緣無故的……」
這下子,方容可真氣炸了,用盡她全身力氣甩開他的手。過分的用力使她踉蹌地倒退了三步,她未加思索便咬牙切齒地點燃了導火線:
「無緣無故?!」她冷哼了一聲,忿忿說道:「上大學以來,你對我要求這個、要求那個,一點自由的空間都不給我,沒害我窒息,我都要謝天謝地了!你要我陪你上課,我依你;不要我去社團,我也依你;不准這、不准那,我全依了你,甚至連正課都沒去過幾堂。明天就要期中考了,你知道我的壓力有多大?」不爭氣的滾燙熱淚使她哽嗆得難受,她連忙背過身去,不讓他發現她的脆弱,一個字一個字重重地發洩出來:「而你,竟然只會說風涼話!」
他用力抓著她肩頭強迫她轉回來,滿臉不服氣,訕訕地辯解:「我哪有說什麼風涼話?」他的表情就像在壓抑著什麼。
頓時,方容覺得好無助……她失去了與他爭辯的動力,來自課業和他的雙重壓力,就像有千斤萬斤重,讓她喘不過氣、讓她疲於應付。聽他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脫罪,她只能顫抖著羸弱的雙肩,不發一語垂頭低泣著。
他斜倚在牆邊點燃了一根煙,不斷吐出熏得方容咳嗽的難聞白霧,用著一種讓人極端不舒服的傲慢語氣質問她:「怪我沒給你自由?好,我正巧有話問你。今天鄭哲偉來找我傾吐了一堆心事,你知道我聽了有多難堪嗎?」
「干我什麼事?」聽他沒頭沒腦說了些不相干的話,她不禁納悶起來。她覺得鄭哲偉跟她根本八竿子打不在一塊兒,對他的瞭解,也僅止於他是趙至新班上的班代而已。
「干你什麼事?」趙至新猛然吸了一大口煙,然後又用力呼了出來。話中充滿了嗆人的煙味和火藥味,她見到他青筋爆出的樣子。「他說他要追你,聽清楚沒?鄭哲偉說要追你!我早就料到了,當初你說要以表兄妹相稱,還不是想有更多招蜂引蝶的機會?!哼!沒給你自由都到這種地步了,要是放任你,那還得了?我根本無法想像得戴多少頂綠帽子!」
天哪,他居然滔滔不絕給她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
當下,方容突然有種被糟蹋得無地自容的難堪。
招蜂引蝶?!這竟是他男朋友對她的形容?!難道在他心中,她從頭到尾就是這麼不堪?!
她的心就像被人用一把利刃捅穿了過去,鮮血沿著胸前和背脊汩汩流下,因為失血而失溫——她好冷。
在淒淒的秋風中,她瑟縮著身子撂下一句賭氣的話:「既然我在你眼中……是這種人,我想……我們畢竟還是不適合……」她用力咬著下唇,幾乎滲出血來。她忘了唇上的疼痛,她聽見她用一種極為虛弱的聲音作了個驚天動地的決定。「我們……分手吧。」
這種感情不是她要的——一直都不是。她要的是彼此的尊重、包容,互相的信任、鼓勵,而不是一味地付出卻付諸東流,不被珍惜、不被體諒。
她狠下心來揮揮顫抖的手,攔了輛急駛而近的計程車,逃離了他惡狠狠的視線範圍。窗外漸漸遠去的他仍呆站在原地,緊握著因為忿怒而發抖的雙拳,好用力、好用力……方容簡直不敢想像若是挨了他一拳,會有多麼痛!
車上的方容,心情蕩到了谷底……因為哭泣而充滿血絲的眼呆滯地鎖在窗外閃爍的霓虹,餘光瞥見前座的司機不時由車內的後照鏡好奇地打量著她;偏偏她雖難堪,卻還是克制不住啜泣、克制不住哽咽。
她真的傷得好深、好深……與趙至新在一起一年多,她總是強迫自己讓步來配合他的生活,幾乎是無怨無悔的;而他,卻像一個被寵溺過頭的小孩一樣不知足,甚至變本加厲到不知分寸的地步。他抱持的想法是——「大男人」才叫有個性,太體貼女人就是「懦弱」。
她一再地包容他,如今換來的不是他的成熟懂事,卻是他不可理喻的冷嘲熱諷。
拖著疲累的影子回到宿舍,方容勉強睜著哭腫的困澀雙眼,百般不願地杵在書桌前準備明天考試的內容。
漫漫長夜,支撐她的力量是一分渴望、一分希冀——期待電話鈴聲響起——即使只是一句安慰也好。只要一句安慰,她會原諒他,她會再給他一個機會,她相信她會的。
但是,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的希望成了失望,終於在天空露出魚肚白時全然被絕望所取代。腦子胡亂運作了一整夜,思緒混濁,頭痛欲裂。
她遽然領悟到——這段戀情,早在她提出分手的那一刻起,就徹徹底底地結束了……
她瞭解他的個性,尤其她脫口而出的話又是如此不留餘地,不給他任何台階下;即使她說的是無心的氣話,不可違抗的他也不可能低聲下氣來挽回了……
一個禮拜過去了,方容過了沒有他的一個禮拜。
不見他的人,沒有他的電話,更失去了他的信息。他就像個隱形人一般從方容的世界中消失了……
方容好幾次按捺不住緊張惶恐的心情拿起有如千金重的話筒,那按鍵卻總像通了的高壓電,電得她指尖顫抖而麻木。每每在壓下第八個按鍵時,總會前功盡棄地掛上電話。
自此,方容變得憂鬱而沉默……
雖然左思右想了許久,她對趙至新有的只是一分依賴、一分習慣,但她就是難過。難過的不全是失去了這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戀情,而是許多許多的失望——對趙至新的幼稚、自私失望透頂。這滋味,是種蝕骨糾腸的痛楚。
一旦習慣了身邊有人陪,分手之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異常難熬。時間的漫長、浩瀚和無盡,令人好畏懼。
多少個夜裡輾轉難眠,思維浮動而不定。不想碰收音機,生怕又有一堆強說愁的樂句來勾起感傷的心;不敢出去走走,生怕蜇到曾經一起駐足的地方,舊地雖重遊,人事已全非;更不願進電影院,生怕街上那一對對親密的戀人在在觸及她的傷口,提醒她的悵惘和失落……
從未體會過如此錐心的痛楚,方容開始時常靜坐發呆,或是偷偷蒙在被裡啜泣。室友見她幾天來總是形單影隻、獨來獨往,不見趙至新的蹤影,多少也明白了七八分。眉頭緊鎖著愁雲慘霧的方容著實令她們不忍和心疼;為了幫她重拾歡笑,她們拉著她一起去唱歌、逛街、看電影。而方容當然是興味索然、提不起興致,能推就推,推不掉則意興闌珊地跟著,像個無主孤魂似的。不但看喜劇電影笑不出來,連在KTV唱歌都能心有所感地哭得唏哩嘩啦,把幾個熱心好意的女孩弄得焦頭爛額、手足無措,還得使出渾身解數輪番安慰。
她的陰霾,何時才會雲淡風清呢?她全然沒個准。
好期待撥雲見日的一天哦。
這晚,方容偶爾望望窗外皎潔的月,一面低頭吃著室友為她帶回來的晚餐。
剎那間,一聲電話鈴聲劃破了靜寂。
「喔,找容容啊。她在她在,請等一下……」小娟把話筒遞給方容,小聲地說:「是男生喔……嘻……聲音好好聽……」
「喂,我是方容,你是……」她夾起貢丸正想送入口中。
「方容,我是誰你認不出來嗎?我是帥哥翌啊。」
她的詫異,從撲通一聲掉回湯中的貢丸可見一斑。
「邵翌?!是你……少噁心了,你哪裡帥啊?」她口是心非地說道,心中升起極端的興奮。「奇怪,你怎會打電話找我?」
「想你啊。」他又來了。
方容完全可以想像電話那頭的他嘻皮笑臉的樣子。他老是以一副自信傲慢的態度來撥亂她的心跳,彷彿這是他最愛的遊戲。
她忍不住笑罵道:「你少無聊了,會想我才怪!幹嘛?找我借錢啊?」
「嗚……原來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就只是一個只懂得向人借錢的小混混……」他對她說話的語氣和態度還是那麼熟悉。
「神經啦!」方容被他的怪聲怪調逗笑了。「到底有啥事?快說來聽聽。」
「嗯,近來好嗎?」他頓時變得正經的聲音令她有點不習慣。
「呃……不……不錯呀。」她答得心虛。
「真的?我指的是……感情方面……」他一點都不拐彎抹角。
「呃……我們……我們……還可以啦……只是最近我們都忙……比較……少聯絡……」方容努力編了一個聽似有理的謊言,可是,她畢竟不是個能戴上面具演戲的好演員。雖然她極力想掩飾住心中的酸楚,但她顫抖而閃爍的聲音卻背叛了她。
「這樣啊……」他的聲音溫柔得讓她有股想哭的衝動。「你們的事,趙至新昨天才找我談過;而你宿舍的電話,也是跟他要的……」
「他……他說了什麼?」她再也克制不住激盪的心情和滾燙的淚珠。
「別哭別哭。」細心的他聽出了她的抽噎。「想找人談談嗎?我可是義不容辭喔。雖然我不是個心理咨商專家,但充當個大肚的垃圾桶應該還可以勝任。」
「唔……」方容持續哽咽。
「這樣好了……」他不等方容下決定。「你在宿舍門口等我,我現在已經在你學校附近了,一會兒就到。喔,對了,天氣有點涼,記得多加件衣服。別亂跑,一定要在門口等我喔……」
掛上電話,方容簡單地梳妝打扮了一番。
小娟不免覺得奇怪,剛剛這個小妮子還涕泗橫流的一副楚楚可憐模樣,怎麼一會兒非但沒有如她預期的滔滔淚水排山倒海而來;仔細一看,居然還發現了她唇邊一抹忽隱忽現的笑?!
不給小娟任何答案,方容帶著一顆五味雜陳的心踱出了宿舍。
一走出門口,她愕然愣在原地……
他已經到了?!
不會吧?看他臉不紅、氣不喘,也不像剛跑完百米的樣子。
但是,路燈下的瀟灑身影不就是他?
只有他才會讓方容莫名地心跳加速——即使在黑暗中,她只能依稀見著邵翌的輪廓。
不遠處的他,瞥見她出現,拋過來淡淡一笑。那種笑容,給她油然而生的溫馨和親切……
她盡量讓自己的步伐顯得平靜。走到他身旁,方容壓抑著有些激動的情緒問道:「這麼快?你何時長翅膀啦?莫非你就是所謂的『靈界小精靈』?」
方容也不知自己打哪來這股勁,居然還有心情說笑?她突然想起鬼話連篇裡那個大師的台灣國語,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
她的笑容幫他舒了好大一口氣,他心血來潮,也跟著胡說八道起來:「其實我是小叮噹,剛從任意門出來的。」
「哈!笨蛋……」方容笑得更開心了。忽然瞧見他身後的公共電話,她瞬間領悟了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他就在她宿舍外打電話找她?!
他就這樣跑來了?!
如果她不在呢?如果她不願見他呢?這些如果他竟都沒考慮,就這樣杵在宿舍外等她?
想到這,方容說不出心中的起伏是感動?抑或是狐疑?
而他的目的又是什麼?
不,她堅決地肯定:他不會別有所圖的。他一直就是如此善體人意,今天他出現的目的,必定僅止於安慰安慰一個心碎的老朋友罷了。
夜,沁涼如水,靜靜謐謐的。
暗藍微明的天空,點綴著幾顆模模糊糊的星子。
他倆信步向醉月湖走去。一路上,他左一句哄騙、右一句笑話想逗方容開心,但她著實理不清思緒,心頭就是沉甸甸的……
他們在湖畔的椅上坐下。暗空中的雲影映著波光,原來夜裡的醉月湖仍是如此的瀲灩。不肯入睡的水鴨滑過湖面,曳碎了波光、曳碎了雲影……
半晌,方容終於打破沉默:「我真的不懂他……」
他重重深吸了一口氣,仍是保持緘默。偏頭望著她的側臉,似乎在等待她接下去。
方容舉起無力的手,撐住被晚風拂得漸冰冷的額頭,閉上眼悠悠地說:「在一起一年來,我盡力對他溫柔、對他好,包容他的任性和幼稚;但是,他永遠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揮霍我的耐性、揮霍我的忍讓……他老是疑神疑鬼、陰陽怪氣的。我覺得我倆在一起,老是拖著對方、牽制對方,這樣下去我倆都會毀了。」
他靜靜聽完她的話,想了一會才輕聲說道:「別說你不懂他,其實,他更不懂你……」他只是不好坦白說其實他倆真的不適合。
方容抬起頭怔怔地望著他,支支吾吾地囁嚅道:「什麼意思?我不懂……」
「這教我怎麼說呢?」他猶疑了片刻,生怕傷害到任何人似的。「你們一個是我的好友,一個是我好友的女友,我說什麼都得罪人。」
「哼!」方容冷笑了一聲。「好友的女友?現在不是了。」
「我知道我說的是廢話,無濟於事;可是,緣分本是生來就注定的,無法勉強,不是嗎?」他的語氣就像他的眼一般誠懇。「你們打一開始就是一對奇怪的組合;他有著極端強烈的佔有慾,而你又是個人見人愛的女孩……當初你選擇他,就應該瞭解他的個性啊。」
「我以為他會改……」她凝視著湖面的眸中隱隱閃著淚光。「他好像永遠只以自我為中心,他能察覺的也僅止於我表面的彆扭,從不曾深觸我的內心,試著去瞭解我的想法……」說到這裡,她已經抽噎得無法繼續。
而身旁的他,也開始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斷地安慰,她便不斷地啜泣。
她的心好冷……沒想到她最最痛苦的時候,陪在她身邊的不是趙至新,而是邵翌。然而,更可笑的是,邵翌卻是那個令她更悵惘的人。
懊惱、不甘、傷心和氣憤,一古腦兒地如山崩般壓上心頭,她放肆地嚎啕大哭了起來。
「別這樣嘛……」邵翌拍拍她的背,柔聲安撫她低落的情緒:「我最怕女孩子哭了……你這樣哭,讓我好心疼……」
心疼?!方容偏頭瞥了他一眼,止住了哭聲,卻止不住撲簌簌的淚。
他的溫柔眼神竟惹得她褪去了武裝,有感而發地對他吐露了心聲:「我好羨慕欣玉有你這樣的男朋友……」
「當然嘍。」他脫口又是一句不可一世的自誇。「像我這樣的男人已經不好找了啦。不對不對,應該說是已經沒有了……」赫然發現玩笑開得不是時候,他馬上驚覺什麼似的住口。
不知是因為夜淒美得太浪漫,還是方容已哭得肝腸寸斷、迷離恍惚,她竟說出自己平常打死都不可能說出的話——
「邵翌,你……你為什麼要有女朋友……」
他似乎被她突如其來的問句弄得一頭霧水。
「呃……」他睜著驚訝的眼睛直直凝視著她。
「我……」方容頓時驚覺自己的失態。才剛失去一段戀情,居然神經到馬上和前男友的好友表白?她鐵定是鬼迷了心竅!趕忙再度武裝起自己,一本正經地解釋:「我是問你……當初和欣玉……是如何在一起的?」說完,她覺得自己轉得好硬,甚至連頭也不敢抬,更別說是接觸他的目光了。
感謝上天的幫忙,還好他居然當真了,簡短地談起他這段初戀。
「你很愛她嗎?」方容知道這樣問似乎有些不禮貌,但她就是想問。
「應該吧。」他的語氣有種不確定,方容不禁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什麼叫應該吧?」她盡量不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咄咄逼人。
「算起來我們在一起也有四、五年了,那種感覺,說是愛嗎?我也無法肯定,應該說是習慣吧。但是,只要她是我女朋友的一天,我就會好好待她。」
這一席話,激起了方容心底陣陣的漣漪……
「欣玉好幸福……」她說話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一比較起來,她頃刻間意識到自己就像個被人丟棄的流浪兒,又開始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看看你,怎麼又哭了?」他又急了,偏偏他就是不懂如何止住她的傷感和憂鬱。
「我……其實我也不懂自己是否真愛他,但是,習慣了有他的日子,想到以後將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就覺得好無助、好難受……」她將淚珠橫流的小臉埋在雙手中,絲毫沒有停止哭泣的意思。
「你不會孤零零一個人的。」邵翌急中生智,靈機一動,扶著方容的肩膀,誠懇地提議:「這樣好了,我沒有妹妹,從小我就渴望有個可愛的妹妹疼,只可惜爸媽上了年紀無能為力……」
方容破涕為笑,白了他一眼。
「沒有啦,開玩笑的……不過,如果你願意,就當我乾妹吧。在你找到下一個白馬王子之前,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聽他這麼說,方容早已潰散得四分五裂的元氣,彷彿在剎那間又拼湊集中了起來。
其實,排行老大的她,總是遺憾自己沒機會擁有一個疼她的大哥,沒想到老天爺竟在今天好心地賜給她一個。
想著想著,她再也忍不住心裡的感動和幸福,無法自制地一頭鑽進他懷裡,把他嚇了一大跳。
「哥哥……哥哥……好開心喔,我有一個好哥哥……」她的舉動像極了一個撒嬌的小女孩。
既然今生無緣與他做戀人,做兄妹也好。
他輕拍她的頭,就像哄著一個多愁善感的小女孩,笑說道:「傻丫頭,不准哭了,哥哥會好好照顧你的。過幾天車隊出去玩,我再帶你去散散心,好嗎?」他伸出食指,輕輕點了點她哭得紅紅的鼻頭。「不過,你得答應我,別再難過嘍。本來漂漂亮亮的,可別哭成了一個醜八怪喔。否則,到時那個『靈界小精靈』可就變成你啦。」
方容終於笑了,笑得燦爛。
夜色如醇酒,參著幾分酩酊偎在他胸膛,她不自覺地醉了……
失去了一個絲毫不解風情的男友,多了一個懂得憐香惜玉的乾哥哥,方容的心頭竟湧上一股「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欣喜。
窗外更深露重,方容的心頭甜滋滋的,脹著滿滿的感動……
邵翌說得對,一切只有自己想開才有用。
夜深得更濃郁了,天幕上的星子熒熒閃閃。
她一直到現在才發現,原來在宿舍也可以看見如鑽的星辰呀。
邵翌實現了對方容的承諾——帶她去散心。
清晨,方容下床時,就像一隻活力充沛的小雲雀。
她高高紮起一束馬尾,套上一件淡粉色毛衣,換上最舒服的藍色牛仔褲,踏著輕快的腳步,一邊哼著歌來到校門口。
啊!她幾乎被映入眼簾的景象震懾住了……
校門口,整齊地排了一列FZR,在久違的冬陽下閃耀著熠熠的倨傲光芒。這是方容第一次與邵翌口中常提起的「車隊」打照面,一、二、三、四、五,五輛奪目耀眼的車吸引了四周不斷聚焦過來的眼光。
邵翌笑著向其他四人介紹:「這是我乾妹,叫方容,大方的『方』,容易的『容』。」
方容愉快地和大家打招呼。任誰都無法相信眼前這個神采飛揚、笑容燦爛如陽光般的悄麗女孩,竟還沉陷在失戀的泥淖中掙脫不開。
一會兒,人全到齊了。大夥兒各就各位,五個男生各載著五個女生準備上路。
「來,上車吧。」邵翌轉頭喚她。
「喔。」方容應了一聲,扶著他肩膀跨上車。
生平第一次坐這種車,酷是酷,但是後座高高地翹起,椅墊又小,實在有點難坐。方容甚至還擔心自己的屁屁會露一半在後面,忸怩不安一再回頭瞧,直到確定是自己多慮了才安心。
但是,舊慮消失了,卻招來了新憂。後頭沒半根可以拉持的鐵槓,這下她的手似乎生得多餘,該擺哪兒才好呢?
正當她在杞人憂天時,前座的邵翌發動了引擎,半轉過身對她說:「我可是守身如玉的,你別抱我,撐油缸就好了。」
方容瞥見他嘴角浮現一抹飄忽的笑……他的語氣雖是一貫的玩笑態度,卻讓她一陣難堪,彷彿作賊心虛被洞察了心事一般。不甘示弱的她,極力掩飾自己的不開心,佯裝若無其事地頂了回去:
「誰稀罕啊!要我抱你,我還得好好考慮一下呢。」語畢,她率性地雙手伸前繞過他側身,死抱住前頭圓弧形的油缸。
見她將他的玩笑當真,他忍不住又笑了。
「好啦,我開玩笑的,給你抱給你抱……」
「哼!不屑。」方容揚起下巴甩開頭,故意裝出一副傲慢的酷樣,沒好氣地提出條件:「除非你求我。」
眼前這個女孩實在麻煩,居然得寸進尺!
偏偏她嘟著嘴的模樣又讓他覺得可愛,他無可奈何地撥了撥額前的波浪,搖了搖頭,還是屈服在她的淫威之下。
「好好好,我求你……」
方容聽他這麼說,真不是普通得意。豈料他又畫蛇添足,加了句討打的話:
「求你抱緊我,以免出了什麼事我還得負責任。」
「可惡!你欠揍!」方容握緊拳頭,朝他背上猛捶了好幾下,發出「咚咚咚」的聲音,直到他討饒。
旁邊的「阿狗」載著他的新女友往前騎了幾公尺,倏地又停了下來,轉頭挪揄他們:「喂,該走了吧。你們倆要打情罵俏到幾時?」阿狗的眼中閃過一抹調皮的神采,他刻意提高了聲調,加重語氣說道:「喔……那個『乾妹』要抱緊『乾哥』哦……」
可惡的阿狗,害得方容頰上無端飛上一抹駝紅。
算了,別再耍性子了。她的雙手輕輕環上邵翌的腰。
這是第一次——她與他靠得這麼近。
都怪這車的設計——後座竟是傾斜向前的,使她無法不牢牢地貼在他背上。瞥見其它四輛車,後座的女孩個個緊摟著前座的男孩,方容不由得聯想起生物書上的圖片——青蛙交配。一想到自己的動作在他人眼中可能也是這般光景,她不住地羞紅了臉,好像做了什麼壞事一樣。
他的身上散發著一種迷人的味道,方容好想把臉伏在他背上,閉上眼睛,恣意享受與他獨處的時光。然而,她的理智還是勝過了她的衝動。
方容好擔心邵翌會敏感地察覺到她貼在他背上的心正撲通撲通地漸次加速,亂了規律……可是,她的心臟就是那麼不爭氣,一點面子都不給她。唉!不知何時她才能把邵翌當成其他男生一樣,與他自然地相處?
一路上,大家嘻嘻鬧鬧的,一串串的笑語聲被風馳電掣的車速遠遠拋在後頭。跟這些樂觀隨和又愛鬧的開心果混在一起,方容輕易就忘了傷心、忘了難過、忘了沮喪、忘了落寞。她圓睜著好奇的大眼,有趣地盯著這五個因為FZR而結緣的男生,見他們耍帥地馳騁狂飆於平直的省道上,不明就裡的路人還以為是一群小太保載著小太妹出來鬼混呢。
想到這兒,方容忍不住暗笑,卻愛極了與他們「鬼混」的感覺。
她由衷敬佩邵翌的騎車技術,不,應該說是飆車技術更妥當。這種速度感,竟讓方容有種興奮的感覺。
約莫中午時分,一行人浩浩蕩蕩晃到了基隆廟口人潮洶湧的小吃街。
大夥兒如蝗蟲過境,瞬間掃掉一桌子美食。
即使在冷風颼颼中,方容還是堅持要嘗嘗名聞遐邇的泡泡冰。大家聽完她的提議,全心血來潮,人手各色各味的一杯——除了邵翌。
他刻意裝出可憐兮兮的模樣,向大家解釋他有點感冒。
調皮的方容好不容易抓到欺負他的機會,不但沒有一句同情和憐憫的慰問,反而握著手中的芋頭冰拚命在他面前搖過來、晃過去,還一邊淘氣地隨口編了首不成調的挑釁歌。
「啦啦啦……好好吃喔……啦啦啦……很想吃吧……啦啦啦……沒得吃咧……」
邵翌被方容逗得又好氣、又好笑。趁她沒防備,說時遲、那時快,便一把搶下她的冰,速度快得讓她懷疑他是否受過FBI的訓練。
他將冰杯置於身後,不還給她。
方容氣急敗壞地在他身旁繞過來、繞過去,卻無能為力;硬的不成,只好低聲下氣來軟的。她挑了挑眉,使出耍賴的功夫:「哥哥最好了嘛……冰還人家好不好?」還裝出誠懇的笑容談和。
「你喔,就知道調皮搗蛋……」邵翌把冰還給她,開玩笑道:「你這個小鬼,只顧著自己享受,也不請你哥吃一口,真是白疼你了。」
方容開心地接回失而復得的芋頭冰,趕忙用湯匙挖了一大口送到他嘴邊。只見他遲疑了片刻,便張口含進嘴裡。
抽回了湯匙,方容暗叫了一聲:「糟糕!」驚覺自己做錯了兩件事。第一錯是他感冒,她還餵他吃冰;第二錯是糊里糊塗的她竟忘了湯匙只有一根。
她滿臉懊悔地望著他,就像在祈求他的原諒。
「我……忘了你感冒……會不會怎麼樣?」不禁擔憂萬一他病情加劇,她鐵定會於心不安。
「傻瓜!」他微笑摸摸她的頭。「放心啦,你哥這麼強壯,只不過是吃了一小口冰,又不是一口毒藥,死不了的。」
討厭!方容暗罵了一聲。他就是這樣,老是口不擇言。他雖這麼安慰方容,但她還是默默擔心著。
這時,同樣是第一次出席車隊聚會的阿狗女友「均均」突然拉她到一旁,一臉狐疑地問道:「你跟小翌真的只是乾哥和乾妹的關係嗎?」
「當然呀。」方容投給她一朵友善的笑。「為什麼這樣問?」
「沒有啦。」均均摸摸頭,迸出一抹難為情的神色,支支吾吾地傻笑道:「剛才我……看到你餵他吃冰……好像……很親密、很恩愛……就好像……一對小情侶……」
方容連忙解釋,心裡卻默默希望她的話要能成真就好了。只怪天不從人願,她永遠只能站在遠處看他說話、看他笑。
填飽了肚子,補充了體力,他們到達了八斗子的「忘幽谷」。
他說:「忘幽谷」是為了讓她「忘憂」的。
俯首下望,那一片海藍藍是如此深邃幽靜。極目遠眺,海天連成一際。在暖暖的冬陽下,依稀可見一條隱隱的交接線。
海面是平靜浩瀚的。方容張開雙臂,兜了滿懷的清風;深吸了一口氣,五臟六腑瞬間似乎得到了及時的滋養和潤澤。
此情此景,觸動了方容心靈最深的悸動。
霎時間,她豁然開朗……
她哼起了張雨生的「大海」,清柔悅耳的歌聲在風中飄呀飄……
這片自然,沉澱了她的雜慮和煩惱;而這些朋友,撫慰了她的情緒和靈魂。這一切的一切,為她重新編織了一個夢。
方容偷瞄了瞄不遠處的邵翌,他依舊掛著明淨爽朗的笑,有著很純、很真的誠摯。他自然的神情難掩他的眉宇軒昂,惹得她怦然心動、魂不守舍。那毫不經意卻又體貼到人心坎裡的溫柔性情,更令她無端漾起溫暖陣陣……
是風作怪將沙粒吹進她眼睛?!不由自主地,她竟濕潤了盈盈雙眸……
窩在邵翌強壯的羽翼下,她就像只膽小怯懦卻又備受呵護的小蟲兒,伏在蛹中,等待新生的降臨……
她堅定地告訴自己:她要破繭而出。
她要傲然地展開絢麗雙翅,翩翩飛起——舞一季曼妙的早春。
他說得對,在忘幽谷果真可以忘憂。
今天,方容覺得自己就像小熊維尼的甕——滿滿裝著亮澄澄的蜜。
她雖不太清楚自己對邵翌的感覺,但唯一確定的是,從明天開始,她將找回原來的自己,她要活出新的一片天,重拾往日的快樂。
她要帶著滿身的自信和驕傲,歡歡喜喜地迎接明日的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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