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陽光耀眼,像在台北城鋪下金箔——是個適合出遊的好天氣。
巫豐群公司不過二十來人,芯美半數都不陌生。除了已稱得上是舊識的阿胖、大頭、家華、小慧、小郭……等人之外,經過巫豐群的介紹之後,不花多少時間,她幾乎已經記下所有的團員名字。
不過,芯美最感興趣的,就是Joyce。
這個「久仰其名」的女人,不知有多少時日當了她的假想敵呢!芯美偷偷在七嘴八舌聊天的人群中,找尋這女人的身影。她腳邊放著一隻旅行袋,手裡拎著一頂大草帽,無袖背心加上卡其色的七分褲,穿得很休閒。頭髮直直長長地垂下,遮住半邊瓜子臉,側臉的線條很柔美,勾勒出溫柔的表情。
這是芯美第一次看女人看呆了——嚴格說起來,並非因為Joyce真有名仙,而是,她的確是男人會喜歡的型。
霎時間,芯美開始揣測起那天巫豐群和Joyce看電影的時候,他是攬著她的腰,搭著她的肩?或是牽著她的手,還是僅止於並肩齊步?
想到這裡,芯美的心像被灑下檸檬汁,泛起了陣陣酸意。
「May May,你的機票。」巫豐群熱心不巳,一些重要的事宜全攬在身上。
「喔。」芯美接下。「要不要幫忙?」
「不用,沒什麼事。」他對她笑笑。「你的行李若要托運,我就幫你拿過去。」
「我想拿上飛機好了,反正不重。」
「好,這是我的機票,你先幫我拿著。我去把大家的發一發,你就先跟阿胖他們聊聊天,千萬別自己亂跑,知道嗎?」
「知道啦。」芯美咕噥著。聽他的口氣,好像她是個小孩子。說要演戲,也沒必要演得這麼逼真嘛。
不知怎地,握著印著他名字的機票,方纔那股不舒服的感覺馬上煙消雲散。
一會兒,大頭、阿胖拉著小郭笑嘻嘻地向她靠了過來。芯美也回給他們一個開朗的微笑,輕輕道聲嗨。
「芯美,」急著說話的是阿胖。「你坐哪個位置?」
「10A。怎麼了,有問題嗎?」芯美舉起自己的機票,仔細瞧了瞧。
「等一下換個位置好嗎?君子有成人之美嘛!」
「喔,好啊。」雖然不懂阿胖的用意為何,心想有些不必要的堅持只會讓大家尷尬,乾脆答應下來。
走出登機門,小慧抱怨行李太大包不好提,巫豐群二話不說便幫忙,與她慢慢走在後面。一上飛機,芯美的行李也被阿胖搶了過去,他拉著她到13排中間的位置。「坐這好嗎?」
「好啊。只是,幹嘛要換位置?」芯美站起來,想把帽子丟上頭頂的行李箱,這時,她終於瞭解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站在10A上的,是Joyce!而巫豐群,隨後也站定。他似乎有些不解,一會兒往前,一會兒往後,苦笑著找尋芯美的身影。
幾乎是同時,芯美、Joyce和巫豐群的眼光相遇。Joyce在笑,他也在笑,看在芯美眼裡,幾乎有種被拋棄的、無地自容的不堪感覺。
不曉得自己是怎麼擠出笑容的,芯美硬是帶著一種悲壯的情緒坐下。瞧他,居然那麼開心,而她,那種態度,簡直是以她表嫂自居嘛!
可是,話說回來,自己現在的身份,充其量只是巫豐群的表妹,若是跟她爭風吃醋,豈不笑掉人家大牙,也便宜了他?
算了,既然事已至此,不妨兵來將擋,水來土淹。與其讓自己鬱悶不開心,不如敞開胸懷,迎接即將擁抱的好山好水。
芯美索性跟阿胖天南地北聊了起來。能與美人如此親近,阿胖簡直HIGH上了天,口沫橫飛地扯個沒完,絲毫不知原以為利人利己的好意,竟然擺了芯美一道。
就這麼聊到了澎湖。一下機,火辣的艷陽馬上曬得人頭昏腦脹。但是,仰頭那一片無雲的天,竟像藍色簾幕般,延伸出一際炫目的湛藍。
先到馬公的飯店Check In,用過午餐後,往澎湖水族館出發。一台中型巴士,大家可以隨便選位。芯美被大頭、阿胖和李磊包圍著,聽他們一搭一唱,倒也有趣。只不過,當巫豐群找她說話,她竟顯得漫不經心、不太搭理。
導遊說,澎湖水族館甫於民國八十七年四月落成,還很新鮮呢!當大家經過大洋區的水族隧道,隔著一層厚玻璃可見各個種類的魚群在四周巡遊,恍若置身幽藍水世界,那是一種奇妙無比的感覺。
「快看,有船!」芯美指著迎面游來的巨魚,興奮地說笑。
「那是石斑。」巫豐群說。
「石斑?!」阿胖接口。「肉質鮮美喔……哇!這麼大,可以吃好久。」
「拜託,口水流下來了啦!」芯美笑著糗他。「剛才用中餐呢,現在又想著吃。」
「沒辦法嘛……不然你以為我這身材怎麼來的?」阿胖自我解嘲,也把大家逗笑了。
來到觸摸區,未封閉的池子裡,散佈著海星、海膽、龍蝦、還有甲字形的怪動物——鱟。
「奇怪,這是什麼東西?」Joyce好奇地仰起頭,狐疑問著巫豐群。
「那叫鱟。」芯美搶了話。
「怎麼寫啊?」Joyce笑問。
「學習的學,子換成魚。」芯美認真地說。「這種怪東西,通常都是一對對地出現,所以有個俗稱叫『夫妻魚』。從前漁民捕魚時,若只捕到一隻鱟,總認為不吉利而丟掉它。不過,聽說它的肉不錯吃,殼也可以用來做水瓢喔!」
「你們看,池邊有兩隻!」巫豐群一出聲,大家同時彎下身去尋找。
「好玩耶!我來摸摸它們……」阿胖立刻伸出手。
「喂,等等。」芯美笑著阻止他。「你沒看人家在親熱,幹嘛惡作劇打擾人家啊?」
「親熱?!」李磊好奇地貼向水面看。
「嗯。現在正是鱟的繁殖季節,人家可是加緊努力要增產報國呢,別破壞它們的氣氛嘛……
想想,在『那種時候』被摸一把,那有多掃興?」
芯美一席話,惹來一陣笑聲。
「哇,你好博學喔!」Joyce睜大眼睛,誠懇地誇道。
這下,芯美倒是有些難為情起來,對她的敵意也幾乎消失殆盡。「沒有啦,因為我對水族動物很有興趣。」
「芯美當然博學嘍,她可是暢銷女作家耶!」阿胖就是多事,沒一刻安靜。
「唉,別胡說八道!」芯美說完,為免被人拉著又是問東問西,趕忙加快腳步,跟李磊向外頭跑去。
外頭是一大片露天紅魚池,站在上面俯視,波光鱗鱗的池中,一隻隻黑蝴蝶般的紅魚,像開展著雙翅悠遊其中。
「李磊,你知道這是什麼魚嗎?」芯美撐著下巴,瞇眼問道。
「那個字是念『工』嗎?」
「不是,念『×××』才對。以前我也是一直有邊讀邊呢!後來,被嘲笑過一次,我乾脆都不稱它紅了,只用它的別名稱呼它……」
「它的別名是什麼?」
「『魔鬼魚』啊!」芯美天真地笑著。「我覺得這名字挺可愛的呢。」
李磊望著她微紅的小臉,鼻翼兩側冒著細小剔透的汗珠,翹翹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他好想告訴芯美,她才真的可愛呢!
離開澎湖水族館,巴士往跨海大橋開去。
「各位帥哥美女,請把耳朵張開。」導遊小姐執起麥克風笑著解說:「現在,我們已經來到遠東第一座跨海大橋,全長一共五千五百多公尺。過去呢,就是西嶼了。」
巴士在橋上急駛,窗外是片海天一色的碧藍。西嶼最出名的景點,是列名國家一級古跡的西台古堡。為清光緒年間所建,緻密堅固,歷經百年來歲月的洗鏈,仍不改其雄偉本色。
「天哪,多美的地方?童話一樣耶……」芯美讚歎著,深怕別人漏失了美景,急著想與大家分享。佇足古堡,下眺港口,艷艷炙陽下的漁村井然有致,錯落出宛如地中海的恬靜風光。
深吸一口氣,鼻腔裡有些漁村的特殊味兒,芯美開始愛上這座島了……
出了西台古堡,下一站是小門嶼的鯨魚洞。這是個玄武岩的海蝕洞,陣陣海潮湧進,便會奏出澎湃動人的濤聲,乍聽之下,果然像是鯨魚的鳴和。關於鯨魚洞,當地流傳著一則有趣傳說:據說很久以前,曾有一隻大鯨因為迷失方向而誤入此地,不留神,便一頭撞出今日的大洞。姑且不論它的可信度,只要有個傳說,便能為當地製造出神秘感,增加了浪漫迷人的感覺。
揮別這個可愛的地方,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回到跨海大橋。紛紛亮出照相機,你拍我、我拍你,再把一旁的陌生人拉來幫全部的人一起合照。非得過癮了,才肯搭理拚命催促人上車的導遊。
回飯店途中,不知身體裡哪只壞蟲作怪,芯美有些故意地不睬巫豐群。和大頭他們在後頭交頭接耳,說說笑笑。潛意識中,她就是不想讓巫豐群好過。但是,偏偏又放不開心,視線總不自覺朝他那兒飄去,預防不了,也抵擋不住。尤其當見到Joyce斜倚在他的肩上睡著時,芯美的心上恍若火灼一般,燒辣辣的……
晚上的住房分配三人一間,芯美被家華和小慧拉了去。芯美其實並不很欣賞她倆矯揉造作又喜歡論人長短的個性,但是不好推辭,只好勉為其難答應了。
芯美剛洗完一個舒服的澡,阿胖來敲門,邀她一起到樓下喝杯咖啡。但她一聽巫豐群和Joyc e也會去時,興致一下全沒了。口不對心謊稱自己累了,想早點休息。無視於阿胖失望的表情,她關上門,便懨懨地躺上床。
無奈旁邊兩個八卦婆,要說閒話也不大聲點,只會在那兒竊竊私語,為免彼此難堪,芯美只好轉過身去,被內在的好奇心驅使,卻又不得不豎起耳朵偷聽。她們真以為她睡了,閒言閒語也開始變得肆無忌憚。
一整個晚上,耳裡淨是「經理」和「Joyce」這兩個名詞,其餘的,她是有聽沒有懂。但是,這兩個名詞的集合,已夠她不舒服的了。索性用被子蒙住頭,隔出屬於自己的寧謐世界。
被子蒙久了,芯美昏昏沉沉地睡去——夢裡,橫著無垠的美麗沙灘。有對情侶迎著海風,手挽著手愜意地漫步、戲水。海潮陣陣輕拂,在他們腳底留下潔白細緻的沙粒……
他們笑、他們鬧、他們跑、他們跳,芯美卻泌出了一身冷汗。
原來,夢中那個與小豐相偎相依的女人,並不是她。
翌日,morning call之前,芯美早已梳洗完畢。昨夜睡得不安穩,大概是認床吧。想想多賴無益,倒不如搶先一步擁抱澎湖清晨的亮燦天光。
回頭看了眼還在賴床的小慧和家華,芯美慢慢踱下樓,居然遇上同樣早起的巫豐群。兩人互道一聲早安,竟有種陌生的感覺。正思索著該如何打開話匣子,李磊、大頭不甘寂寞地擠了過來,辟哩趴啦聊了起來,連樓梯的轉角處,也冒出小郭和Joyce的身影。
芯美見狀,只能對巫豐群無奈一笑。不知怎的,他看起似乎心事重重,眉宇間鎖著淡淡的不郁。芯美感到莫名其妙,卻也提不起勁來問問他。
一早,他們來到吉貝。剛下船,各式各樣的水上活動器具立刻映入眼簾,教大夥兒神采奕奕的、睡眼惺忪的,全都精神為之一振。尤其是這些男人,彷彿來到天堂,一窩蜂搶著玩,一項接一項,排隊再排隊,手足舞蹈的跟孩子完全沒兩樣。
芯美膽子小,什麼水上摩托車、海上拖曳傘,她一樣也不敢碰,只對水上腳踏車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
大家分頭散去,芯美無聊,便將自己浸在水中,讓海水帶走身上的熱浪,沒想到救生衣的浮力這麼大,一時覺得有趣,便在水中像彈簧一樣上下跳動,自得其樂。阿胖和大頭各玩了兩次拖曳傘,回來找找芯美聊天,休息一下,準備再去玩玩水上摩托車。
這時,碰巧巫豐群也朝她走了來,驕陽下,他笑得一臉燦爛,神采飛揚得令芯美一陣恍惚。
「May May,想不想去坐『鴛鴦飛船』?」
芯美聞言,心頭瞬間閃過一絲陽光、幾縷輕風。心想,有他在,她的確滿有安全感。雖然還是怕,不過試試也無妨。正想啟口答應他,卻見Joyce自三公尺外跑來,一邊對巫豐群招著手,開心地喊著:「巫經理,快!小郭和瑞文快回來了,要不要現在去排?」
巫豐群一聽,怔怔地沒答腔,只是靜靜等著芯美說話。
霎時,不知自己哪來這火氣,芯美覺得自己真是受夠了——這一男一女,老在她面前這般假惺惺,擺明了要看她笑話嘛……尤其是殺千刀的死小豐!明明已有佳人在抱,卻要三不五時對她耍耍他那撩撥人心的伎倆,簡直可惡透頂!
哼!你以為你是誰?想左擁右抱?!門都沒有!
想到這兒,芯美嘴角不自禁浮起陰森冷笑,她聽見自己酸溜溜地說:「這是『鴛鴦』飛船耶……你和她坐比較適合吧!」她指了指剛在他們面前站定的Joyce,還刻意加強了「鴛鴦」兩字的語氣。旋即,轉過頭對阿胖和大頭說:「我想玩玩鴛鴦飛船,你們有人願意陪我坐嗎?
「這是兩人求之不得的事,為了爭取僅此一次的機會,他倆用猜拳決定。三戰兩勝,最後大頭勝出,芯美還開玩笑說擔心他「頭重腳輕」,可能容易翻船,提醒他小心一些。
所謂的「鴛鴦飛船」,就是以船為動力,拖著後頭一左一右兩個大橡皮圈,在海面上衝浪前進。船速一快,再加上轉彎的離心力,驚險刺激,惹得芯美連連尖叫,也教大頭笑得不可遏抑。
「喔,屁屁好痛喔!」回到沙灘上,芯美搓揉著臀部。方才卡在橡皮圈洞裡,海浪的拍擊就像在臀部打著巴掌,肌肉有種僵麻的感覺。
「我的屁屁不痛,」大頭模仿芯美的語氣笑道:「耳膜比較痛。」
瞭解他意指為何,芯美不好意思地笑笑。「沒辦法啊,真的好恐怖。都怪船長啦,跟他無冤無仇,他卻愈開愈快,好像不讓我們落水絕不罷休。」
「還好吧,我覺得普通刺激而已。要不要進一步挑戰水上摩托車啊?」
大頭指了指前方不遠處,光是那隆隆的引擎聲就教芯美心驚膽戰。「不不不,你去就好。」
待大頭離開,芯美又將自己泡進海水中。
一整個早上,有意無意地閃躲巫豐群,結果,他真的只陪她踩了一次水上腳踏車。芯美愈想愈不平,卻不肯承認吃味。
巫豐群雖然不想冷落她,偏偏搞不懂她吃了什麼火藥,面對他就發作。好幾次,見她跟其他男同事們嘻嘻哈哈、打情罵俏的模樣,他簡直快被逼瘋了,卻不能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或阻撓什麼,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盡量讓自己不去東想西想。但是,逃避不能解決問題,他決定找了機會跟芯美好好溝通,把她不對的那根筋扳回來。
午後,熱辣辣的火傘高張,大家仍懷著一顆雀躍的心在淺礁上踏浪,公然挑戰可怕的紫外線。
導遊發給大家小朋友辦家家酒的小桶子,要大家戴上手套後就可開始撈撈海草、抓抓螃蟹、寄居蟹等小動物。
「May May,太陽好烈,要不要多擦點防曬油?」巫豐群見她白皙的皮膚已經有點泛紅,連忙把一個漂亮的藍色瓶子遞到她面前。
「芯美,」Joyce也在一邊好康到相報。「他的防曬油不錯耶,我早上塗了一次,到現在都沒曬黑,你要不要也用用?你的皮膚好像已經有點紅了耶……」
又來了!芯美在心中喃喃道。早上塗過?!說得好像這是你和他共有的東西一樣自然。哼!曬黑又怎麼樣?就算脫掉一層皮,我也甘願。
「不用了,我自己有。」芯美淡淡回絕了巫豐群的好意。
Joyce沒心機,常常夾在巫豐群和芯美之間,她也搞不清楚真正的狀況,只隱隱覺得這一對表兄妹好奇怪,明明熟悉彼此的啊,為何言談舉止間卻又像是有著什麼隔閡或芥蒂似的?不過,想想也就罷了,不必過問這些雜事,免得惹得大家尷尬。
「走吧,踏浪去嘍!」阿胖高舉著他的紅色小桶子,興奮地發號施令。
「對了,咱們來分組比賽如何?」大頭突發奇想,拉住還沒跟上導遊的幾個人。
「比什麼?」阿胖興致勃勃。
「現在剛好六個人,兩個兩個一組,比賽誰的漁獲最多,如何?」
「好是好,不過,贏的有什麼好處?還有,什麼樣的東西才列入成績咧?」芯美笑問道。
「嗯……會動的才算,不然,光撈些海藻、碎珊瑚的沒意思。」大頭定下規則。「統計數目後,最輸的一組請一頓,如何?」
「哈,聽來挺有趣的。」巫豐群第一個贊成。一旁的Joyce也拚命點頭,陽光下,她笑瞇了眼,長長直直的髮絲被海風吹送著,拂在他肩上。這樣的畫面,讓芯美很不是滋味。
「可以,怎麼分組?」阿胖搔搔頭,有意無意地靠向芯美,投奔似的。
「經理和Joyce一組。」大頭不加思索便脫口而出,彷彿這是多麼理所當然。「至於我們四個……」他瞥瞥一旁的瑞文。「黑白好了。」
「什麼時代了,還黑白咧!是不是要像幼稚園小鬼一樣邊喊『黑白黑白我勝利』?有夠蠢的!
乾脆這樣嘛,我跟芯美一組,你和瑞文一組,不就好了?」
阿胖這一招,大頭完全無法抵禦。畢竟瑞文也是好同事,總不能嫌棄人家吧。只好偷瞪阿胖一眼,勉強笑笑。「喔,好吧,這樣也可以。那,準備開始嘍!」說完,將手指放進嘴裡吹出響亮的哨音,拉開比賽的序幕。
平坦的淺礁,錯綜生長著海藻,隨著海水彎曲伸展,為許多小生物提供了庇護所。六個人在良性競爭下,偶爾你幫我設陷阱,偶爾我幫你圍捕,嘻嘻哈哈中,在懷裡兜滿了歡樂笑語。
繞了大半的海岸線,六個人的桶子裡,也都裝了五六分滿。
約莫經過兩個多小時,回到岸上,三組人馬終於結束賽程。剛要蹲下歇會呢,後頭便傳來「哎喲」一聲。芯美猛一回頭,正巧瞧見巫豐群喊了聲「小心」,便牢牢撐住Joyce腋下,看他那種緊張的表情,說他跟她沒有什麼曖昧關係,打死芯美都不相信。
「怎麼了?有沒有扭到?」阿胖也熱心地靠過去,想幫一點忙。
「沒事,這沙灘不平,不小心拐了一下。」Joyce頓時鬆開微皺的眉,一抹甜笑在臉龐漾開。
芯美冷眼看著他們,像在觀賞一場表演。不禁暗暗忖著:呵,當然沒事,在巫豐群的臂彎中,怎會有什麼事?沒想到,和他倆在一起,隨時都能看見英雄救美的感人畫面!尤其是巫豐群救生衣下的古銅色肌膚,在陽光下泛著光,芯美並不否認,他有種性感的男人味,也可以稱得上是種特別的英雄氣質,驕傲而迷人。可是,英雄懷裡擁抱的美人,卻是Joyce這個半途殺出的程咬金?!
剎那間,芯美憶起昨夜的惡夢……
早知如此,她肯定不會答應跟他來澎湖,受氣罷了。
蔚藍海水、無亙晴空,卻無法化解芯美那一幅處於備戰狀態的面具……
趁著大夥兒還在後頭拖隊,六個人將各自的桶子在面前一字排開。大家開始看看別人的成果,再比較自己的,順便計算成績。
「哇靠!大頭,你太好了吧?」阿胖一喊,其他人全靠攏了上去,開始對著大頭的桶子指指點點。
「天哪,怎麼這麼噁心?」芯美一低頭,發現裡頭蜷著一隻隻的五顏六色的軟體,有的還趴在別隻身上慢慢蠕動著。不禁打了個冷戰,迸出笑來。「都是海參耶……大頭,這樣不對吧……」
「哈,它們都會動啊,又沒犯規!」露出老奸巨猾的笑,大頭忙為自己辯解。
「拜託,除了十隻海參、五隻寄居蟹和兩隻海膽以外沒別的,你未免太沒品了,浮抓些不會逃跑的動物?」
「誰說的?你國中生物怎麼學的,難道不知道海參遇襲時會噴出內臟逃跑嗎?」
「哈,講到這個,我倒想起一件倒霉透頂的事。」阿胖講話本就爆笑,一見他又要開講,大夥兒也不算成績了,馬上便圍著他豎耳傾聽。
他先是擠眉弄眼地證明自己真的倒霉,然後才唱做俱佳述說起來:「上一次來澎湖,是大學時候和幾個死黨來自助旅行。第二天,也是安排這樣的行程。結果,我螃蟹沒抓著,反而被它咬到腳,小拇指腫得跟什麼一樣,人家還以為我天生有兩隻大拇指……」
說到這兒,笑聲已經此起彼落。
「還不只這個咧!後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偶然被海草擦到腳,我就以為是大螃蟹,反射動作就是往旁邊逃。結果,這一叫一跳,竟把躲在海草裡的海參踏得肚破腸流……」
「啊?!」眾人紛紛做出最痛苦的表情,連番尖叫。
「我看哪,它一定前世造了什麼孽,才會弄得泰山壓頂,死無全屍……」
「大頭,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怎麼還說風涼話?」阿胖笑得比誰都開心。「不過,倒霉的還不止於此呢!當晚,不但打麻將輸了三千多,連吃海鮮都拉肚子……」
「這樣,你一定對澎湖沒啥好印象嘍!」芯美笑著調侃他。
「之前是這樣沒錯,不過,這次回去,應該會改觀……」意味深長地對她一笑,阿胖若有所指地說。
他的話,像是一陣電流穿過巫豐群的身體。這兩天來,他都告誡自己:猜疑是不健康的,但是,好多時候,他仍然忍耐不住內心複雜的衝撞。強撐著笑顏,他提醒大家:「導遊好像要收桶子了。」
「啊,快!算算每組有幾隻。」瑞文說。
「放心啦!我們最多,荷包省嘍!」大頭臉上綻開勝券在握的笑容,教大家恨得牙癢癢的,偏偏說不過他,誰教自己認人不清,中了小人圈套。只好苦笑一聲認栽,爭取第二名。
有些小魚、小蝦,實在難計算,等到導遊來催,還是沒結論。
「好了,不用算了。我們應該是最少的,我自首。」說話的人是巫豐群。「晚上,咱們去探探馬公的咖啡廳。我請客!」
大家一聽,無緣無故撿到個便宜,全都開心地笑著。只有芯美,總覺得悶。心中有股冷冷的聲音:用膝蓋想也知道,只顧著打情罵俏、卿腳我我,怎會有什麼好收穫?
飯後,六個人都出席了這個小聚會。澎湖的咖啡廳跟台北其實沒兩樣,再加上安靜的氣氛不容大家放聲說話,坐了不久,覺得無趣,再加上玩了一天已然疲倦,便回旅社休息去了。
芯美來到房門外,裡頭傳來綜藝節目的罐頭笑聲。打了個呵欠正要敲門進去,肩膀突然被人按住了。猛然回頭,原來是他。
「喂,」她盡量壓低聲音嚷嚷。「你想把我嚇死啊?」
「對不起嘛。」巫豐群笑得有些僵。「有空聊聊嗎?」
這時,裡頭又傳來家華和小慧嘰嘰喳喳的噪音,不想進去被污染,芯美猶豫了幾秒,便懶怠地答應了他。
下樓出了旅社,兩人各懷心事,沉默是堵無形的牆,橫在兩人之間。巷子裡很靜,除了兩人的腳步聲,幾乎沒別的。芯美感到一種透人的幽靜,不覺扭怩起來。巫豐群雖然離她好近,卻不曾伸手牽她。
一盞一盞街燈數過去,街燈下拉長的兩個身影踱著踱著,不知不覺來到路的盡頭。巫豐群仍然不發一語,只是用一雙鬱鬱眼眸怔凝前方。芯美抬眼覷他,一時覺得陌生,突然很希望他能對她說些什麼,哪怕吵一架,都比這樣的沉默來得好。
「小豐,你找我出來,只是為了這樣漫無目的地閒晃?」夜深人靜,芯美壓低了聲音,卻不失一種質問語氣。
「當然不是。我……只是有些話想問你……」
芯美輕蔑地冷哼一聲。「有話問我?!好啊,我在這,你問吧。」
「呃……」芯美答得乾脆,反倒讓他支吾起來。
「煩不煩哪?」見他遲疑的樣子,芯美就有氣。吐出四個重字,轉身就要離去。
「May May,」他一急,立即握住她肩頭,將她扳過來面對自己。「我只是想問……你對我……到底有什麼意見?」「呵,哪有什麼意見?你是堂堂巫經理耶,我怎麼敢啊?」
芯美的語氣,酸進他骨子裡,令他有點惱,不想跟她動肝火,刻意低聲下氣:「May May,你別這樣。告訴我,你到底怎麼了?」
「我沒怎樣啊!」撇過頭去,她想甩開他的注視,深怕一接觸他的眼神,就會提前原諒他。
「沒怎樣你就別跟我陰陽怪氣了行不行?把氣氛搞得不自然,在同事面前不好看。」他用一種懇求的語氣說。
本是一個單純的請求,此時聽在芯美耳裡,直接聯想到的是:他說這話的動機,八成為了Jo yce。
忍了兩天,她終於爆發,只差沒暴跳如雷。「是!是我壞了你的好事!不想礙著你們,所以我閃、我躲。難道我連選擇不當電燈泡的權利都沒有嗎?」
巫豐群早猜到這件事跟Joyce有關,他真的不懂,自己明明已經盡量與她保持距離了,為何芯美還這麼吹毛求疵,小題大作的。抿抿嘴,他淡然道:「你別這麼無聊好嗎?大家都是同事,沒必要特別給誰臉色看吧。就像你跟阿胖、大頭他們,不也沒什麼?可是,沒見你不理人家啊。」
芯美聞言,悶了兩天的不滿一古腦兒爆發出來。她簡直氣炸了,禁不住鑽起牛角尖,甚至為了顧全面子,什麼都豁出去了,只求辯一個輸贏。緊緊握住拳頭,她的音量提高不少:「真神耶!你又知道我跟他們沒什麼?我理啊,我當然要理他們,因為他們一個一個我都喜歡、我都欣賞……」咬咬牙,索性又加一句:「至少喜歡、欣賞的程度都遠超過你……」
「May May,你到底要我怎麼樣你才滿意?」他不太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胸口有團陰影逐漸暈開,將他罩得密不透風。不清楚芯美是不是純粹意氣之爭才說出這些話,不過,它就像幾百磅的拳,重擊了他的自尊。
不過,說起來,並不能全怪芯美。這樣王見王的後果,是巫豐群來澎湖之前就能預見的,誰教他自己如此掉以輕心,把女人想得太簡單。或許Joyce是,但芯美就不是這麼好對付的了。然而,她雖刁鑽、雖蠻橫,兩天來,除了冷嘲熱諷和高傲銳氣,幾乎不曾給過他好臉色看。面對這樣的窘境,他大可有骨氣地掉頭而去,投向另一個女人的懷抱,但是,他就是無法這麼做。
第一次體會到周旋在兩個女人之間的無力感,他的心情,亦是起伏得可以。尤其當最在意的那個漸行漸遠時,驀然回首才驚覺,身邊這個早已變得索然無味——
回想兩天來,多少次想藉故親近芯美,在行囊裡裝滿與她的美好回憶帶回台灣,但事與願違的,她卻偷偷掘了條護城河,她的橋,可以為任何人放下,就是除了他!
老這麼望河興歎,他實在熬不下去了。稍稍猶豫了一會,他的心中,隱隱有了決定。
「May May,你老實告訴我,和阿胖他們……真有什麼嗎?」他的手,像鐵鉗一樣鉗住她手腕。雖是難以揣測芯美的心態,可是以她和他們幾個年輕男性相處的情況看來,要在美麗的澎湖發生些什麼,也不是全無可能的事。而他,在徹底改變愛情態度前,這是他無論如何必須先弄清楚的,至少也該瞭解自己即將專情不二的對象,到底是用什麼樣的態度來看待愛情。
「我跟他們怎樣是我的事,你憑什麼管?」芯美還在氣頭上,抬起下巴,輕蔑地斜睨著他,極盡挑釁之能事。
被她這般語氣逼上了梁山,他只能隨口扯些話:「我為什麼不能管?我是他們的主管,也是你的……」說到著兒,接下來的便梗在喉頭出不來。
「我的什麼?」她冷笑,好似在自我解嘲。「表哥?!」
「……」啞口無言之外,他不知作何反應,心底的有股力量拚命衝撞著他,他開始警覺情勢的惡劣。唉,怎會這樣呢?來澎湖之前,不是還好好的?豈料短短兩天之內,自己的和芯美的關係竟會瀕臨決裂!深深一呼吸,他垂首斂眉,苦思著該如何化解兩人之間的陰霾。
殊料他的噤不作聲再次惹惱了芯美。擺擺手,她傲慢地撂下一句話:「想發呆,自個兒留下發呆吧!我可沒閒情逸致陪你在這喂蚊子。我告訴你,你交什麼朋友、做什麼事,我根本不想過問,同樣的,我的自由,也請你別剝奪。記得嗎?這是我們當初說好的……」
好不容易吐出這番違心之論,就賭那麼一口氣,一說完話,她便用力轉身拔腿跑開。
奇怪!發洩過後,心中有的應該是種舒暢的快感啊!怎麼這會,她竟狠狠落下淚來?夜晚風強,淚一滑下便被刮掉,不在臉上多留片刻……
芯美的負氣倔強,不止一次令他措手不及。輕喚她一聲,伸手想拉她,卻落了空。她腿長,三兩步便跑遠了,留他如同一根木樁釘在地上,自顧自苦澀、蒼涼地把話說完……
「May May……我會找她說清楚的。」
然而,要是芯美有聽見這句話,隔天就不是這樣的心情了。
第三天,遊覽南海諸嶼。許多時間用在搭遊艇趕場上,芯美對這樣走馬看花的行程全然提不起興致,再加上烈陽曬得腦袋瓜子昏昏沉沉的,心情持續低迷,幾乎跌到了冰點。見她宛如一個自憐自怨的小媳婦一樣黯然神傷,巫豐群當然也不好過,自責得很,無奈當著同事的面,又不好說些什麼或解釋些什麼。就算抓到能與芯美獨處的時機,她又把他當成瘟神似的,他進一小步,她就退一大步,不給他絲毫開口的機會。
連碰了N次釘子,他不覺有些沮喪灰心。心想,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萬一兩人的事情被多事者拿來渲染,成了同事們的八卦笑柄或茶餘飯後的話題,那自己在公司也別想混了。權衡之下,他決定暫時讓自己麻木不去想,因為,目前的情勢,除了緩兵之計,他已無計可施。
島上熱情奔放的天人菊,頑強抵抗著不息的海風,傲然綻放一圃絢爛的春天。然而,滿眼美景,芯美卻無心欣賞。她的情緒,早被巫豐群綁上千斤巨石,幽忽忽地沉入海底。
後來,在七美雙心石滬前,巫豐群邀她合影,反正閒著,她便懶怠答應。他要搭她肩,她卻巧妙閃避,跟他站開半個人的距離。雖然不悅,他也只能強忍黯然,落寞走開。
從北海回來,風浪比早上大了些。船艙太悶,芯美有些頭昏腦脹,便到甲板吹風。片晌,他跟了出來,靠在另一邊的欄杆凝睇著她,這種宛如對峙的氣氛教有些暈船的芯美感到雪上加霜,心一橫,索性背過身去面向大海,將他的身影自視界中甩開,眼不見為淨。
回到台北,是人車擾攘的星期天傍晚。松山機場的天空灰濛濛的,依舊籠罩著蒸蒸暑氣,悶熱難當。霎時間,芯美開始想念起那座南方的,綠翡翠般的美麗島嶼……
瞥見巫豐群在出口前幫忙大家取行李,而Joyce則是寸步不離地跟著他。一咬牙,芯美淡淡和大家道了再見,頭也不回踱出機場,攔了輛計程車走了。等到巫豐群追出來,已不見她蹤影。
晚上,芯美在床上癱著。身子雖疲憊,腦子卻一點也不願配合。回想三天來的點點滴滴,巫豐群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其實是讓芯美有怨的——
先前,她對他的感情觀,只是有些懷疑、有些不確定,誰知道經過三天的觀察才發現,原來巫豐群對她的好,一點也不特別。只要是異性,他都體貼、他都照顧,尤其對待Joyce時那種呵護、愛憐的眼神,就像發射著幾千幾萬瓦的柔情電波,要說他們之間沒什麼,瞎子也不會相信。
哼!這個巫豐群,老這樣仗勢他的口才、長相招搖撞騙,好一個處處留情的花心大蘿蔔!這些伎倆,用在一些笨女孩身上是綽綽有餘,但是,我常芯美打死也不吃你這一套!翻身面向牆壁,芯美負氣地想。
按理來說,她大可毫不戀棧地將他身影自腦中抹去——從今以後。
但是,不知為何,一想起這段隨時會over的情緣,不爭氣的眼淚,竟在此刻落阱下石。
無力靠向床邊,芯美就像一尾被拋上岸的魚,嘴巴一張一合地喘息、抽噎著,死氣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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