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全是坑洞造的孽!
台北的街道,要是能維持三公尺沒坑洞,就算高級路段了。
偏偏芯美沒這麼幸運——漆黑的天空、故障的路燈,為了閃避一個大凹陷,她急速調整方向撇向右邊,無巧不巧的,後頭竟然有輛車。
震耳欲聾的喇叭聲,亂了芯美的陣腳,一閃神,來不及反應,她還是逃不過這個小劫難。
雖然只是個輕微的擦撞,技術不佳的芯美還是重心不穩應聲貼了地,她的KITTY VINO,則是朝前滑了一公尺後停下來。
「小姐,你有沒有怎麼樣?」肇事的車上有人跳了下來,衝過來輕輕拍她:「你有意識嗎?
「「媽的!」先是驚愕,確定自己並無大礙後則是盛怒,芯美忍不住在心中一陣咒罵。想想這樣還不夠,若只是暗自不爽,難消心頭之恨,於是瞬間坐起來,伸手拉開繫在下巴的繫帶,取下安全帽。
「喂,你會不會開車啊?」她似乎完全忽略了傷勢,無論如何,一定掙回這口氣。「叫警察來!」
「小姐,誰的錯是次要之事,現在最要緊的,是你有沒有受傷……」他蹲下來挨進她。「我先送你上醫院檢查,好嗎?」
「我沒事!快去叫警察。」即使對方看來是個仁人君子,芯美還是沒好氣,畢竟,出車禍本來就是走了霉運,更何況是被撞?所以,她不管怎樣,都要好好出這口鳥氣。
「小姐,你在流血耶……」他蹙緊了眉,盯著芯美的膝蓋,然後從口袋裡掏出面紙遞給她。
「快,先擦拭一下,壓在上面止血。我這就送你去醫院……」
見他完全不把她的命令放在眼裡,她不由得怒火中燒:「喂!你是耳聾嗎?我叫你……」
「叫警察是吧。」這次他倒先搶了話。「小姐,求求你腦筋清醒點好嗎?是你的生命重要,還是錢財重要?若你要我賠錢,看多少,我都賠給你!但我不想因為拖延送醫時間而誤了你……」
看他話說得乾脆,芯美的氣也消了一半。只是,總覺得他太狂妄了些,什麼多少錢都賠,好聽話誰都會講,搞不好這是他的詭計,想藉此改變現場、消滅證據。
「但是,沒有警察,沒做筆錄,到時候要賠也不知道要賠多少啊……」既然傷勢不重,她決定跟他周旋,進一步確保自己的權益。
「看來,你的意識真的滿清楚的喔。」他扶她站起。「還能走吧?先上我的車。」
「幹嘛上你的車?」被他攙扶著,芯美居然有種與敵人共舞的感覺,必須勾心鬥角、處處提防對方的計謀。
「送你去看醫生啊!」他還是那句老話,見她狠狠瞪著自己,他才又改口:「好,就算你傷得不重,不需去醫院,至少先上我的車坐一下吧,不然,難道你要窩在大馬路上表演嗎?」
好啊,這個臭男人,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芯美卻一個笑也擠不出來。暗忖著:他說的也不無道理,乾脆就先順他意,以免萬一他喪盡天良駕車逃逸,她也追他不及。待在他車上,以靜制動,似乎也是個不錯的方法。
「你等等。」攙著她在前座坐好,他上前扶起芯美的機車,將它推到他車旁。
Shit!芯美幾乎痛罵出聲——
街燈下,她努力搜尋著車體的損傷。
多麼期盼她剛買不到半個月的愛車能夠毫髮無傷、全身而退。然而,車側的殘缺KITTY圖案教她一陣心灰意冷……
今天真是衰到家了!
原本是高高興興地完成拖延了三個月的小說稿,等不及到明天才付郵,所以不厭其煩飆來台北郵局,想利用它二十四小時的服務,早寄早了一樁心事。豈料,竟發生這種鳥事!
突然覺得自己被上天擺了一道,不,說是被這男人擺了一道更妥當。
小說才剛寄,能不能被採用、拿不拿得到稿費都還是個未知數,她的荷包卻先遇上了劫難。
尤其當芯美看見愛車的擦痕時,這口氣,她怎麼也嚥不下去。專注著愛車的損傷,突然間,她才意識到他正做的事——他在破壞現場?!
好一個奸詐狡猾的小人!芯美不禁在心中咒罵起來。但是,一切都已無濟於事。誰讓她只顧著心疼機車,竟忘了小心提防小人、細心維護自己權益?這下,即使叫來警察,又有何用呢?
「現在要怎麼辦?」他沒察覺芯美的陰陽怪氣,開車門進來便問。
「什麼怎麼辦?」芯美惡狠狠地瞪著他,像要吞掉他似地。「還能怎麼辦?」
「我看,還是送你去醫院檢查一下好了,免得到時出了什麼問題麻煩就大了。」想必他沒弄懂芯美發怒的原因。「去你的頭啦!」芯美顧不得風度,吹鬍子瞪眼睛地辟哩啪啦吐出一堆怨言:「你倒聰明,趁我不注意移開車。這樣,警察來了也弄不清楚,你就不用負責任了是吧?你想得美,別以為我好欺負,我可沒那麼笨!」
「小姐啊,我拜託你好不好?」幾乎快被眼前這個番婆弄瘋了,搖搖頭苦笑一聲,他皺著眉說:「我不是已經說過了,你有什麼損失,我全盤負責嗎?自始至終,我就沒要逃避責任的意思,如果我是那種人,事情一發生落跑就行啦,為何要陪你在這耗,還得忍受你的脾氣?
「哈,忍受我?!笑話,我才受不了你呢!芯美在心中暗罵。
「所以,你先別管賠償的事嘛……」他用一種懇求的語氣說。
「怎麼能不管?!」芯美不以為然,她對這男人,還是一點信任感都沒有,一咬牙,終於和他槓上了。「如果你不是要逃避,為何打死都不叫警察?這不是居心叵測嗎?」
「噢!小姐,我真服了你,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行不行?」他笑得很勉強,像要解釋些什麼。
好啊,這個時候居然有興致說成語,還指桑罵槐說她是狗!芯美簡直想拿個大鎯頭給他重重一記!她怒火中燒,臉上是一陣青一陣白,無奈咬牙切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的目的,不就是要我賠償損失嗎?這我也答應你了啊,而你口口聲聲要叫警察來評理,你仔細想想,叫警察又有什麼用?人一來,發現你的車正躺在快車道『禁行機車』的字上面,你說他會不會站在你這邊?」
他分析得頭頭是道,卻教芯美惱羞成怒。
「既然這樣,我們都有錯,乾脆我們各自處理自己的損失,就當作沒發生這事好了。」語畢,她跳出他的車,雖然因為膝蓋的擦撞傷而顯得微跛,她卻賭著那麼一口氣,倔強地跨上她劫後餘生的愛車。還好,一如往常地發動了——這證明她的車還滿爭氣的,一點皮肉傷不算什麼。
一咬牙,她頭也不回,不加思索便加足了油門朝前奔去,恍若脫韁野馬,她要盡早遠離這個鬼地方、遠離這個討厭鬼。
訝異她的反應,他根本來不及阻止她。
不住歎了一口氣,唉,不可理喻,番婆就是番婆。
印象中女孩子開車技術令人捏一把冷汗,他今天才知道,原來女孩子騎車的技術也是一樣遜。
遲疑了一會,基於心中隱隱浮現的責任感,他踩下油門……
回到民生東路的租處,芯美在騎樓停好車。藉著商店的燈光,她仔細檢視了一下愛車的傷勢——值得慶幸的,除了右側車身多了幾處擦痕,KITTY也被毀了容以外,其它似乎都安然無恙。
氣呼呼地上了樓,芯美甩門的力氣不覺較平常多了幾分。
來到鏡子前面,芯美見到自己面色死灰、下顎緊抽著,但她並不清楚自己的這樣表情,是因為膝蓋上刺痛的傷,還是因為心中那股忿忿不平的惡劣情緒。
走進浴室,芯美小心翼翼脫下腿上的牛仔短褲,以免它摩擦到傷口。她低下頭仔細檢查了一遍,確定身上的除了左膝上的一塊瘀青和擦傷外,只有左手肘破了一點皮。
嗯,說起來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芯美不禁回想起,要是自己摔車後,後頭又來了輛閃避不及的車……那……她現在頭上鐵定已經長出一個光圈、背後長出一對翅膀,緩緩往天堂上升了。
擔心傷口碰水的那種錐心刺骨的疼痛,芯美三兩下衝好澡,挑了件短睡袍套上,正想走進房間,肚子突然咕嚕叫了起來,提醒她今晚為了趕稿而虧待了自己。
好餓!要是捱到明早,那一定難過死了,而且弄不好會胃痛。本想把稿子寄出去後到附近買碗蚵仔麵線解解饞,誰知道被那男人一氣,竟連皇帝大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只想甩開一切烏煙瘴氣逃回家裡。這下子好了,肚子開始不安分地抗議,猶豫了一下,芯美決定還是到樓下便利商店買碗泡麵填肚子。明知道吃消夜會胖,她還是豁出去了。
轉身正要進房換衣,這時門鈴響了,她困惑地朝門望去。這麼晚了,有誰會來呢?不可能是房東啊,芯美記得上禮拜才繳了房租呢!還是媽媽或妹妹?這也不對啊,他們沒理由連夜從屏東上台北給她一個驚喜吧!不然,難道是歹徒?突然間。什麼夜洗民宅、劫財劫色等不吉祥的字眼一古腦湧入腦海中。芯美瞬間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直到門鈴響了第二聲。
不行,雖然餘悸猶存,還是得去瞧瞧,總不能任由門鈴響一夜吧。
深吸一口氣,芯美打開木門。喔,真是見鬼了!陰魂不散。她忍不住在心中暗罵一陣。
「你來做什麼?你最好別輕舉妄動,我隨時會報警喔!」不清楚他的來意,芯美只好先來個下馬威。
「小姐,你可不可以別像只刺蝟一樣,非得把人逼退不可呢?」他陪著笑,有點委屈地說:
「我和你隔開一道門,你說我能怎麼樣嘛?你沒問我來意,就這麼凶巴巴的……」
「那你說,你來做什麼?」芯美氣急敗壞地打斷他的話。
「我想,不管怎麼樣,都是我撞傷你的。雖然你不計較,但我不想欠人情,即使陌生人也一樣。所以,我覺得有義務來看看你……」
不自然的笑意在她唇際閃動,或許,她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太沒風度了些。但是高姿態擺久了,一時間也拉不下臉來,她只是語氣聽來緩和一些。「我沒事,謝謝關心。你請回吧!」說完,她急著想關上門。
不知怎的,她還是扭怩不安,疑心生暗鬼,總覺得無法輕易相信這個男人。
「唉,等等!」他趕忙阻止她,語氣仍是一派溫和。「我想,遇到這種事,你一定嚇壞了,我不知怎麼向你表示歉意才好,而且……而且你一直拒人於千里之外……所以,我替你送來一包豬腳麵線,給你壓壓驚,算是向你賠罪……」
呵!這人可真細心!這年頭還有這樣的好事,天都要下紅雨了。
「豬腳麵線?!」芯美終於笑了,但突然一個念頭竄起:防人之心不可無。瞟了他一眼,隨即又疑心地問:「可是,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壞人,或許你在裡頭摻了藥也不一定……」
「摻藥引拜託喔,」他皺著眉猛搖頭,苦笑地說:「看我的外表也知道我不是那種小人好不好……」
「知人知面不知心。」這男人的表情,讓芯美也忍不住想笑。
「好好好!小姐,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吃了東西,有什麼事,歡迎你來找我,我一定加倍償還你。」
「唔……」芯美還在撐,雖然打從心底已經決定接受他的好意。
「喏,拿去啊!」他誠懇地從鐵門鏤空處遞上名片。「相信我,我是個勇於負責的人,有什麼問題儘管找我,OK?你就看在我的好意,接受吧。」
「巫豐群。」芯美念出他的名字,臉上已經不再有質疑。
「沒錯。」他點點頭,抬起手上飽飽的塑膠袋在芯美眼前晃晃,香氣瞬間從門縫間鑽了進來,挑動著芯美的轆轆飢腸。
「好吧。既然你堅持,我就收下,謝謝。」因著矜持,芯美刻意讓道謝的音調平板無波。把門打開一點點,只容許塑膠袋進來,隨後又無情地關上門。
「嗯,小姐,還沒請問你……貴姓大名?」
「你沒必要知道吧。」雖然芯美對他的成見幾乎已經消失了,但還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喔。」他的神情,似乎有些不甘。這也難怪,在社會上打滾了幾年,憑他英挺的外表、無礙的口才,只要他要,幾乎沒一個女孩能抗拒得了他。豈料,就在今天,就讓他遇上了這樣一個難搞的女人。
沒關係,來日方長。如果這女人是孫悟空,他就是西天如來,還怕她會囂張跋扈地逃出他的手掌心?他如是想。「晚了,我要休息了。」芯美暗示地下了逐客令。
「好吧,我也該走了,還有事要忙,改天我再來看你。」語畢,他連聲再見都沒有,自顧自便轉身下樓,頭也不回地。
「嗯,怪人!」
輕輕嘀咕了一聲,芯美關上門,手上香噴噴的食物惹得她快控制不住口水。將他的名片往桌上隨手一丟,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碗筷,迫不及待享受起來。不到一刻鐘,保麗龍碗就見底了。
撫著有些鼓漲卻舒服萬分的肚子,芯美覺得今天也不能算是真的「衰到家」,至少她「到家「後,一切事情都還差強人意。
想到這兒,不由得憨笑起來。嘻!什麼夜洗民宅、劫財劫色咧,自己這麼恰北北的,別人沒被她欺負都要偷笑了。一定是自己小說寫多了,想像力太豐富,甚至還有一點「被害妄想症「,才會這麼神經質。
吃飽了,平心靜氣想想,其實今天會發生這種事,雙方都不是有意的,何苦對人家這麼不留餘地,非得扯著臉弄得勢不兩立不可嗎?
更何況,人家那麼自始至終都是那麼誠心,而她竟得了便宜還賣乖,老臭著一張臉,彷彿想把人家吃了一樣。多虧對方不跟她計較,不然,要真碰上個惡人,鐵定吃不完兜著走。要想全身而退,更是難上加難,哪還容得下她耀武揚威地撒野?
想到這兒,她開始覺得愧疚。
瞥見桌上靜靜躺著的名片,芯美傾身拾起它,又把他名字默念了一次。
嗯,公關公司經理,應該不是個小角色。不自覺回想起這個人,驀地才發現,若是抿去自己的私心和成見,他倒不失是個溫柔、迷人的男人。
咦?常芯美啊常芯美,你腦袋也被撞昏了是吧,竟然什麼不好想,居然想著那個自己剛剛差點跟他撕破臉的人?!
拿了瓶優碘藥水,輕輕拭著膝蓋上的傷,一陣痛徹心肺的慘叫,芯美齜牙咧嘴地丟掉棉花棒。盯著上藥後的腿,彷彿在膝蓋縫了個補釘,難看死了!芯美忍不住氣憤地哼了一聲,暗忖:巫豐群,要是這豬腳麵線真有什麼不對勁,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拿了塊紗布覆上傷口,雖然知道這樣不易接觸空氣,不太容易結痂,但是,這也是不讓它再次被外物摩擦到的唯一方法。等一切安置妥當,芯美才突然想到,整晚又是趕稿又是奔忙的,竟忘了她的寶貝哈士其還在寵物店,哪有這種主人把狗送去美容這麼久的?
打了通電話,一連串的嘟嘟聲不絕於耳。抬頭看時鐘,凌晨十二點十分了,想必已經打烊了吧!唉,都怪自己,粗心大意的,把狗狗丟在那兒過夜,想到就好自責。睡一覺,明天寵物店一開,就要把它接回來。
躺上床,芯美睜著眼呆滯地望著天花板。怪哉,明明應該覺得疲憊呀,為何腦中的細胞卻像被鼓動了一般,天南地北運作個沒完。
真是職業病!芯美喃喃自怨。才剛交完稿,現在靈感又來了。
不過,哪有作家會嫌靈感多的呢?思忖至此,她縱身彈起,回到書桌前點亮台燈,打開電腦。黑暗中的光暈像在播送著靈感的種子,源源不絕。她的思慮分明,心靈澄靜,纖纖長指在鍵盤上快速飛掠,將腦海中的一幕一幕訴諸文字,賦予它們生命力。
約莫到了凌晨一點半,芯美的大綱於焉完成,明天一早,接回在寵物店待了一夜的Chocolat e今後,就可以動筆寫書了。
自從一年前開始寫稿後,芯美就深深迷戀上這種感覺——製造書中人物,進而瞭解他們,為他們編織新鮮有趣的故事,藉著他們,也可以抒發她的夢想、創造她的希望……這也是芯美願意離鄉背井,辭掉離家近的工作,遠道上台北打拼的原因。朋友常問她,待在南部也可以寫稿啊,為何一定要隻身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他們當然不瞭解,台北這個大都會,有挑戰、有刺激,對她的寫作生涯,才會有幫助;更何況,她也不想待在那個家——
那個到凌晨三點,都還有酒鬼打擾的家。
俗話說:平時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然而,比較起來,她反而不那麼怕鬼,她怕的是那個老喝得醉醺醺,半夜回來把家裡鬧得雞犬不寧的酒鬼老爸。
因此,她寧可搬來台北,遠離那個討厭的人。
而她追求的新生活,的確如她所願,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靈感來時寫寫書,缺乏靈感時或許出去找找刺激、談場戀愛,一切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
關上電腦,她的手指有些酸疼,應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打開窗,外頭的月色皎潔,夜晚的風中有著春天乍暖還寒的氣息。
輕輕鑽進被窩,幻想著明天擁抱Chocolate的快樂,慢慢地,帶著笑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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