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山山腰,綠竹叢叢生蔭,澗間水聲潺潺,林梢隱約有翠鳥啼聲婉轉,蟲唧獸號。
白滄浪坐在一塊大石上,用一方白帕細細擦過寒光四溢的刀鋒。
依舊一身白衣,白髮披散在肩後,然而深邃的黑眸卻是那樣地神秘,教人難以理解。
他用充滿感情的眼光,凝視著刀。
鋒芒一出日月黯淡,刀氣橫掠惡者斷腸……
在這世界上,他唯一信任的就只有這一把刀!
人心難測,在這詭譎的江湖中,只有最貼身的武器才是武者的知己。
驀然,他的耳朵一動,一縷細若蚊嗚的腳步聲鑽入了耳膜中。
來人並無內力也無輕功,聽聲音像個不識功夫的普通人。
他依然謹慎地側頭,低垂的眼眸閃過一絲警覺和冷酷。
芍葯正抱著一具古琴,試圖低頭專心地走著路,卻總是無可避免地被地上的花草吸引住目光。
因此,一段小小的山路才會走了這麼久。
滄浪沒有任何動作,只是靜靜擦拭著刀,彷彿對她的接近一無所覺的樣子。
芍葯直到找著了她常坐的那顆澗邊大石,將古琴放在膝上時,才無意間瞥見了他。
「哎呀!」她低呼了一聲。
滄浪抿唇微笑,「抱歉,我已經盡量不引起你的注意力。」
他從未看過像她這般漫不經心的女子,彷彿這世上只有她和自然萬物。
她聞言不禁嫣然,「是我的錯,我素來心不在焉,沒有發覺你的存在。」
滄浪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她,只見她一身藍衣翠釵的清雅裝扮,或許是鄰近村鎮的姑娘,偷偷溜出來玩的。
他的目光又瞥向那把古琴,「你會彈琴?」
芍葯隨著他的目光望向琴,「還好,略有涉獵,登不得大雅之堂。」
「何必如此客氣?你的手指頭都給了一層繭,可見得經常練習。」他不經意地道。
芍葯驚訝地看著他,隨即又仔細端詳著白皙手指上的繭,納悶地道:「你的眼力真厲害,連我自個兒都沒注意過。」
滄浪哈哈大笑,饒富興味地研究著她,「姑娘對琴如此醉心,以致渾然不覺身外之事,恐怕只有琴癡二字可解了。」
「你怎知我對琴醉心入迷?」她崇拜地盯著他,低歎道:「你真厲害。」
他沒想到她的情緒表露竟是如此單純坦率、毫不掩飾,「姑娘,你謬讚了。」
芍葯靦腆一笑,「你太客氣了。」
兩人靜坐對望著,眼眸交會過一抹奇異的感覺。
一個抱刀,一個攬琴……
芍葯驀地噗哧一笑。
滄浪有一絲好奇,「怎麼了?」
「咱們就準備在這兒大眼瞪小眼一直到天黑嗎?」她溫柔地笑著。
「大眼瞪小眼?我從不與人大眼瞪小眼的。」他挑眉,「我只和人比看誰先眨眼,先眨的那個就得被砍一刀。」
她清脆的笑聲迴盪在林間,「我猜你一定是那個勝利的人。」
「怎麼說?」
「因為你還活著,」她開玩笑地上下打量他,「身上好像也沒有什麼明顯的刀疤。」
「那可不一定,說不定我背後密密麻麻的刀疤都能夠用來下棋了。」滄浪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說笑話。
也許是因為他挺喜歡聽見她的笑聲……
芍葯又好笑又好奇,脫口而出問道:「真的?那我能不能看一看?」
他被她如此直率的話擾得臉頰不禁泛起一絲潮紅,輕咳了一記,「男女授受不親,我爹娘曾交代,要我不能夠見著了姑娘就隨隨便便撩衣裳給人看,這樣有損清白。」
芍葯笑得更大聲了,簡直只能以「沒氣質」三個字來形容。
「哈哈……」她捧著腹,一邊拭去眼角泛出的淚,「我好久沒有笑得這麼開心了,都是你,害我笑成這副瘋模樣。」
「你是說你平常不是這個樣子的?」他挑起一邊眉毛,故作不信。
「當然不是。」他的話又惹來了她一串笑聲。
連滄浪都不知道,原來他是一個如此風趣的人,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可以這麼引人發笑。
不過他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今天的他大大反常。
一個殺手能夠多風趣?看他的德行就知道了。
滄浪望向這個愛笑的姑娘,眼神情不自禁地柔了。
「可否請問尊姓大名?」
他一愣,立刻回過神來,「什麼?」
芍葯理所當然地道:「我叫芍葯,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他暢然一笑,「我姓白。」
「白公子。」她靜待下文,卻見他微笑不語,「咦?公子沒有名字嗎?」
「那麼姑娘也只是有名而無姓嗎?」他似笑非笑。
芍葯眼波流轉,了然一笑,「原來我們都有不欲人知的事。」
「沒想到你亦是江湖中人。」他的眼底閃過一抹失望。
「我不是江湖中人。」她搖搖頭,「從來都不是。」
「那麼姑娘的不欲人知,是因為家庭關係?」他凝視著她,「或是仇恨?」
「公子的觀察力非常敏銳,幾乎沒有事情能逃過你的眼睛。」她回望著他關切的眼光,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坦白了,「沒錯,是仇恨,我們家跟人有仇,也可以說是被追殺的,可是我從來不是個江湖中人,也不想去追究這段恩怨是非。」
「這麼說,還是與江湖恩怨有關。」他低歎。
「是的,這江湖……」她的眼神若有所思,「我從來不瞭解江湖,而且我告訴自己,我只是個平凡老百姓,跟江湖半點兒關係也不會有。」
「你很幸運。」
「怎麼說?因為你身在江湖嗎?」她盯著那把刀,「這是一把很好的刀,鋒利無匹、寒光映人,想必一定是削鐵如泥吧!」
「你的眼光很好,一點也不像是尋常百姓。」
「那可不一定,」她學著他方纔的語氣,俏皮地道:「我家的菜刀鋒利與否我也看得出來,像你這一把刀,在殺雞宰羊的時候一定也很俐落吧?」
他被她逗笑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將我的刀拿來跟菜刀相比。」
「寶刀也好、菜刀也罷,都只是一種工具,最重要的是看使用者的心。」
他眼帶欣賞的看著她,「你並不像外表看來那樣迷糊嬌憨。」
「終於發現我也不是那麼笨的,是吧?」
「我從未小看過你。」
「你這麼說好像已經認識我很久了。」她露出一朵笑容。
「有人認識了一輩子,卻還看不清對方究竟是敵是友,有人卻能只憑一眼就認定了知己。」他緩緩地收刀入鞘,站起身,眸光複雜難辨,「雖是初見,白某卻銘記在心。」
「你……要離開了嗎?」她抬頭,有些失望地看著他,「我們不是談得很愉快?」
「我很喜歡與你談話。」他這輩子從未如此真誠過,或許是受了她的影響吧!
他見過太多浮面誇飾和言不由衷,也見多了笑裡藏刀及虛與委蛇。
他自小是在兩個危險卻強壯的家族中長大,權勢傾軋和謀權奪勢令他厭倦極了,從很久以前他就分辨得出大人的表情和話裡的真正意義,甚至能夠猜測出他們的心底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他看得出一大堆表面上親密無比的家人,卻在暗地裡提防對方,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算計了還不自知。
所以成年之後他寧可選擇獨自浪蕩江湖,也不願再回去。雖然深知留在那裡他將理所當然的成為兩大家族的掌門人,可是他早已厭倦了那些爭權奪勢。
家,不是最親密溫暖的堡壘嗎?
可是就連他最親的家人尚且逃不開世俗名利的爭奪,對於旁人,他如何能夠將心門打開?
但是莫名的,她就是有一種令他安心的特質。
「你在想什麼?」芍葯關心地問道。
「沒什麼。」他這才發現她的眼光澄淨純真,並且透露著由衷的關懷,「我必須走了。」
「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人,你說你喜歡和我談話,可是現在又急著要與我道別,好奇怪。」她側著頭,實在弄不太懂。
「我不想打擾你。」他盯著她膝上的琴。
芍葯怔了怔,一股衝動驅使她脫口而出,「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留下來聽我彈一曲吧!」
他心動了一下,看著她溫和懇求的神情,再望向她那雙纖白若雪的小手……驀然一股熱浪湧上他的小腹。
該死,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不過她眼底的溫柔卻緊緊地勾動著他的每一寸神經,滄浪本來張口就要答應,可是一聲尖哨陡然劃過天際,他眉頭一攢,眼底閃過一抹厭惡之色。
「我必須走了。」他硬著心腸道。
芍葯低垂下眼眸,不知道心底為何會有一種悶悶的感覺,但是她依然乖順溫和地道:「那麼,公子慢走。」
那聲尖哨想必是江湖中人聯絡的暗號,她雖然聽不出是什麼意味,可是也嗅得出不尋常的氣息。
唉,江湖人……
她發過誓絕不讓江湖事進駐她的生命中,也絕不會結識江湖中人,可是面前的這個男人卻引起了她前所未有的好奇。
生平第一次,她對琴以外的東西有了興趣。
這代表什麼呢?芍葯不禁陷入了深思,連滄浪拋給了她一個奇異難測的眼光,並且倏然消失,她都沒注意到。
當她回過神來時,四周早已空蕩蕩、靜悄悄,別說沒有他的人影,就連天色都已隱隱昏黃起來。
芍葯低歎了一聲,抱起古琴。今天非但沒有彈琴,還替自己招惹來莫名其妙的疑惑。
左思右想,依舊找不出一個貼切的形容詞來描述自己對白公子的感覺。
「呵,算了,我何必為此傷腦筋?」她微微一笑,暗嘲自己自尋煩惱。
天快黑了,她也該回家了。
滄浪循著尖哨聲來到了湖邊,蹙著眉頭看著面前那個恭敬躬身的男子。
「孫少爺。」男子一身銀衣,袖子邊緣還繡著小小的一個金篆字:唐。
「什麼事?」滄浪面無表情。
「老夫人飛鴒傳書,說是曲家二少爺在近日要與珠寶大家的千金成親了,老夫人希望您能夠代表她,到場觀禮以示關切。」
「你們派出了多少人來找我?」他反問。
「回孫少爺,唐門麾下三大堂主的人馬幾乎都動員出來找孫少爺,不過孫少爺形跡飄然,小的也是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您。」
「是因為太行三虎的關係?」他一挑眉。
「是的。」
「回去告訢婆婆,我向來不習慣參與家族之事,更別說代表她觀禮了。」他淡淡地道,「我不羈慣了,若她不想我把婚禮搞砸的話,最好別指望我去。」
「孫少爺……」男子一臉為難。
「將我的話一字不漏地告訴婆婆,就說是我說的,她不會責怪你的。」
外婆是唐門最高首領,也是地位最崇高的長輩,在唐門中,凡事都是她說了算,從未有人敢質疑她的權威。
可是她對門下所有的子孫統統不甚滿意,唯獨滄浪這個外孫是她最寵愛、看重的。
同時她也打定主意,要將唐門的一切大權交到他手上,只是滄浪說什麼都不肯接下這棒子。
他性好自由,一點也不希罕權勢名利,只做他想做的事,從沒有人能夠勉強他做他不想做的事。
也因為如此,唐門姥姥益發不可能放這個外孫逍遙。
滄浪交代完了,也不理會男子張口還想規勸,就大踏步地走離了湖畔。
他知道他沒有那個膽子攔下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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