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依月在巷子裡慢慢晃著,並不真那麼急著回家。摸摸口袋裡多了的一千多元,
心裡一點開心的感覺也沒有,還是煩得很。
唉!若不是心裡煩,她又怎麼會浪費時間去陪鄰家的婆婆媽媽們打麻將?一個
高三的學生要做的事可多著了,只不過這些事全是朝著一個目標,那就是大學聯考。
想起聯考,她忍不住靠著牆歎起氣來;而這都要怪她那個既美麗又優秀極了的
姐姐。宋慕雲無疑是宋家兩姐妹中較惹人注目的一個。除標緻的外表之外,還由於
她在學業上過人的成績。大了依月四歲的她,不僅考上全國聞名的國立大學,還以
非常優異的成績畢業,親戚朋友個個對她讚賞有加,直誇她是宋家的驕傲。
本來依月也很得意自己有這樣棒的姐姐,至少平時拿出來和同學們的兄姐相比
就從來沒輸過。 現在輪到她要聯考了, 哪裡知道大家都拿她跟姐姐相比,盡說些
「有其姐必有其妹」之類的話,讓她不由地害怕起來。聯考變成了今年最可怕的一
件事;萬一失敗了,恐怕會受到親友的嘲笑,說不定還被爸媽逐出家門呢!
就這樣,對什麼都不很在乎的依月開始明白「煩惱」的滋味是這麼難受!她擔
心自己真的不及姐姐一半,到時候……唉!為什麼她不是先出生的那個?前面沒有
一個「模範」豈不是輕鬆多了?再說有她這麼個平凡普通的姐姐,底下的弟弟妹妹
不也樂得自在?
胡思亂想有什麼用呢?她站起來。天!腳麻了,她跳著跳著往家裡移動。唉!
騙媽說去圖書館溫習功課的,會不會他們見她這麼用功,對她期望又更高了?依月
又歎氣,剛才贏來的錢可以拿去買些頭痛藥,她恰好覺得自己的頭一陣一陣地疼了
起來。
依月走進餐廳時,母親正擺著碗筷。
「媽!我回來了。」
「哦!唉!怎麼了?腳一拐一拐的。」宋母看了她一眼,擔心地問,還朝她走
來。
依月搖搖頭:
「沒什麼啦!是……坐太久了,腳有點麻。」
「真的?都走到家了還沒好?」宋母表現出純然的關心,並無任何懷疑。
「嗯!我……我拿東西上去放。」她轉身。
「順便叫你姐姐下來吃飯了。」
依月慚愧地上樓,決心以後再也不欺騙父母。放好東西,洗了個臉,她去敲了
姐姐的門:
「姐,吃飯了。」
好一會兒才有了回音:
「我不餓,你們……你和爸媽先吃吧!」
其實依月早知道會聽到這樣的答案;姐姐畢業後回來的這些日子都是這樣怪裡
怪氣的,飯也不按時吃,老躲在自己房裡。
她納悶地下樓去。宋母見她下來,問道:
「你姐姐呢?」
「她說不餓,要我們先吃。媽!你不覺得她怪怪的嗎?」
「可能是剛畢業,對前途還有些茫然,過一陣子就會沒事了。」宋母盛著飯:
「你爸在後院玩他那些花呀草呀的,你去叫他來吃飯。」
宋父是個有原則的人。他規定吃飯時就得專心吃飯,不能說話或看電視。晚餐
就這麼靜靜地開始,又靜靜地結束,依月不時抬頭看看樓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她
覺得父母的感覺稍微遲鈍了些,照姐姐的個性,她應該會為自己的畢業感到興奮,
而且很自信地談論她的未來。
依月回到房裡還在納悶,真是茫然感作祟嗎?姐有什麼好茫然的?她的未來不
是早就計劃好了嗎?她大學畢業,林大哥也研究所畢業了,他們可以依計劃結婚,
然後出國。
林澈是姐姐同校的學長,姐姐大一時,他已經大四了。服完兵役後又考上研究
所,兩人又在一塊兒。算算他們的戀情也有四、五年了,即使不是天天在一起,卻
也是細水長流。雖然依月並不明白感情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牽絆,但她相信他們一定
會幸福的。
依月最記得那一天,林大哥慎重地跪在她父母面前,懇求他們將姐姐交給他;
他誓言會給她幸福,愛她一生。所有的人都受到感動,姐姐哭了,媽媽直點頭,連
一向嚴肅的父親都笑著允諾他們先訂婚。依月只是單純地開心,林大哥讓她想起金
庸小說《神雕俠侶》中的楊過,一生癡情地守候著小龍女。
姐姐他們這對未婚夫妻已經離開學校,可以實現他們的理想,共組自己的家庭,
有什麼好猶豫、好茫然的?還是……姐姐捨不得爸媽和她,對結婚和出國的事重新
考慮了?這也有可能,只是機率並不大,因為姐很好強,關於自己前途的事,她絕
不會草率的。
整個晚上她沒有讀進半個字,腦海中總揮不去姐姐和林大哥的影子,對自己如
此關心他們的事,依月覺得很不開心,似乎她對姐姐的依戀深了些。
☆ ☆ ☆
接下來的幾天裡,依月共推掉了三次牌局;主要是因為她已決定不再欺騙家人
了!況且考期將近,不多念點書恐怕會連參加考試的勇氣都沒有。所以這幾天她可
認命得很, 一大早就到圖書館佔個好位子K一天書。平日基礎雖差,卻也不是真無
可救藥,現在開始用功半個多月,就算是臨陣磨槍,也不無小補嘛!
今天不知怎麼回事,心裡老有雜念,圖書館裡冷氣開得挺大,她還是覺得熱,
無法靜下心來。依月一向主張別太勉強的,所以她決定早點回家,也許來得及看她
喜歡的卡通片。
一進家門,只有宋慕雲在客廳裡,沒看電視也沒幹嘛,似在發呆。
依月興奮地跑過去:
「姐!」她叫。
慕雲訝異地回頭:
「你回來了?怎麼這麼早?」
「幸虧我早回來,否則你又躲進房裡了。」依月在她旁邊坐下:「爸媽呢?都
不在啊?」
「他們有應酬,不回來吃飯。」
「所以你才會下來?」依月看著她。
「你在胡說些什麼?我什麼時候想下來都會下來啊!」慕雲笑著說。
「哪有?這幾天你老是躲在自己房裡。從你畢業到現在,和我們一起吃飯的次
數不超過五次。姐!你究竟在煩惱些什麼?我看你沒有一天開心的。」
慕雲撥了撥肩後的長髮,淺淺笑道:
「你怎麼知道我不開心?」
「誰都看得出來。」依月認真地說:「你連笑啊,都笑得好苦,好像你是不得
已才笑的。而且你最近都不曾和我們聊天,以前你每次回來都很興奮地說個沒完。」
「依月,我畢業了,又不是放假回家,心情當然不同羅!不錯,我是有一些心
事, 不過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我想……我自己應該可以克服。」她又笑了笑說:
「我最近很少跟你聊聊,也沒問你功課準備得怎麼樣,其實我也怕問了又給你增加
壓力。」
「還好啦!時間不多了,盡量念羅!考不好也沒辦法,反正是沒辦法跟你比啦!」
依月做了個鬼臉,話裡是沒有一絲妒意的。
慕雲自然也瞭解這點。
「你是你嘛!用不著跟我比。用平常心去面對聯考吧!爸媽不會在這方面逼你
的。」
「嗯!」依月笑了:「聽你這麼說感覺好多了,前些日子我很擔心給家裡的人
丟臉。」
「傻瓜!」慕雲笑笑,站起來:「我上樓去了,晚飯你自己弄吧!我不餓,不
用準備我的。」
「姐!」依月也站起來:「你又要躲起來了?」
「我有些事要好好想一想。」
「都想了這麼些天了啊!怎麼會想不透?姐!姐……是不是在想林大哥?」
慕雲愣了一下,說: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你回來這麼久了,林大哥都沒來找過你,是不是……你們吵架了?」
慕雲沉默了,然後是歎氣:
「你不懂的,還是念你的書吧!別管這麼多無聊的事了。」
「你的事怎麼能說無聊?我討厭看你這麼悶悶不樂的。」
慕雲沒有說話,慢慢地走上樓去。依月覺得自己一定猜對了,林大哥和姐姐吵
架了,沒來找她,所以姐姐才會心情不好。不過她很難想像林大哥會對姐姐生氣,
他總是那麼溫柔地待她,話也不曾對她大聲說過一句,跟這種男人在一起架也吵得
起來嗎?她真搞不懂。
晚餐就以一包泡麵解決,是她最喜歡的口味。怎知拿起筷子,居然有些食不知
味。既然無心唸書,依月索性看起連續劇來了,只是前頭沒看,這台哭也不曉得為
了什麼,那台笑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最後竟任電視開著,自己在沙發上睡著了。
電話鈴響了第五聲,終於將依月吵醒。也許是武林小說看多了,她滾下沙發時
順道捉起了話筒,姿勢挺帥。
「喂?」她打著哈欠,揉了揉眼睛。
「喂!宋依月嗎?我是張松年。」一個男生的聲音。
原來是班上的厚臉皮,他找她做什麼?
「幹嘛?」她沒好氣地說。
「你怎麼這麼凶啊!快考試了,我打電話是給你加油打氣的,停課以後都不見
你到學校來唸書,怎麼不來呢?人多比較有趣嘛!」
「你少來這套啦!加油打氣?我看是探聽敵情吧!張松年,你有空多念點書,
別在這兒浪費時間,我們是同學嘛!你要是上了高四那就可憐了。」
「宋依月!你真惡毒,我好心問候你耶!」男孩子似乎感到很委屈。
「好啦!不跟你扯,你說大家都到學校唸書,怎麼樣?大家都還好吧?」
「很好啊!而且每個人都好用功。你知道的嘛,人人都喊說沒唸書、沒唸書的,
還不就是怕別人讀的比他多?」
這種情形是從小學開始就經常出現的,大家好像習慣壓低自己的氣勢來使別人
產生輕敵之心;幸好依月到了六年級就覺悟到這是一個蠢極了的心態。
「所以我不想去學校唸書啊!」她說。
「宋依月,我們一起讀書了不好?你告訴我你都在哪裡讀,我不會吵你的。」
依月皺起眉頭,一會兒才想起對方也看不見。這傢伙真黏人,話又多,她才不
想跟他一起唸書。
「我……我在家裡念,你來不方便。」
「少騙我了,宋依月,你以前說過在家裡念不下書的,是不是不想讓我跟?」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可憐,所以依月那聲「是」硬是說不出口。其實他也不是太
討厭,就是長得太漂亮,像個女孩子,又老黏著女生。不過畢業了,以後大家可能
很難得再見面,班上有些同學想想也是挺可愛,不如把握考前這幾天,大家一起努
力。想著想著她說:
「這樣好了,明天我也到學校去,順便看看班上的同學。」
「什麼?你不嫌他們又虛偽又吵鬧?」
「喂!你很奇怪哦!剛才叫我去,現在又說這樣,究竟想怎麼樣嘛!」
「沒有啦!我只是想……好!就到學校吧!人多……熱鬧些。」
「怎麼你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不情願?好啦!就這樣了,沒事的話我掛電話了。」
依月根本沒給他回答的機會,說了聲再見就把電話掛了。
伸了個懶腰,正打算站起來,電話鈴又響了。她咒罵一聲,拿起話筒:
「喂!你這麼閒不會多看點書啊?我不是說……」她忽然停住,然後不好意思
地說:「林大哥啊?對不起!我……我以為是我同學。」
「依月嗎?」電話那頭傳來林澈的聲音:「快考試了吧?看你精神不錯嘛!」
她知道他指的是方才對著話筒大叫,忍不住有點臉紅,吶吶地說:
「你……你要找姐姐吧?」
「是啊!她在不在?」
「在呀!」依月笑笑:「你可打電話來了,我看她成天悶悶不樂的,還以為你
們吵架了。」
「沒有。這些日子去幫一個教授的忙,所以沒空去看你們,這事慕雲也知道啊!」
「是嗎?那她一定是太想念你了。你等一等,我去叫她聽電話。」依月曖味地
說。哈!原來他們根本沒吵架,真好!
喊了三聲才見姐姐下樓,依月開心地說是林大哥打來的,卻也不見姐姐多歡喜。
為了禮貌,依月回房去好讓他們慢慢聊。都是爸不肯接分機,否則不用這麼累了。
她歎口氣,剛想翻開課本,就聽見一陣腳步聲。她跑過去拉開房門,探出頭,
恰好看見姐姐又回房裡去了。依月的眉快皺到額頭上了,怎麼回事?才說了這麼一
下下?她走到姐姐房門口,正想敲門,卻聽到裡頭傳來了啜泣的聲音,很低,好像
被很痛苦地壓抑著。依月舉起的手放了下來,不解地回到自己房裡。到底發生了什
麼事?林大哥明明很正常啊!姐姐究竟為什麼哭呢?這些疑惑糾纏了她整個晚上,
直到她迷迷糊糊地睡著。
☆ ☆ ☆
第二天,她直到九點才起床,掙扎了好久,正想再倒回床上時,忽然想起昨天
答應了張松年那個纏人精要去學校的,只好呻吟著下床。考生命苦,怨誰?
走下樓發現屋裡靜悄悄的。爸是上班去了,媽呢?她總是一大早就買菜的,不
是嗎?正疑惑著,宋母便愁眉苦臉地進來了,依月忙問:
「你去哪兒了,媽?」
宋母歎氣:
「送你姐去車站。一大早忽然說要上台北一趟,問她去做什麼也不肯說,我看
她精神不太好哪!真叫我擔心。」
「去台北?會不會去林大哥那兒?」
「我也問了,她不說,只說也許晚上就回來。依月!你想想,去找阿澈的話怎
麼也會玩個幾天,是不是?她這樣什麼也不說清楚,我才操心嘛!」
「媽!你先別急嘛!姐這麼大個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況且她說了晚上就
會回來,等她回來了我來問問她吧!也許她肯說。」依月安慰母親。
宋母又歎了口氣:
「這孩子還真有點不太對勁,早先我還以為她為自己前途正計劃著,所以靜了
些。依月!你說的沒錯,慕雲是有點兒不一樣了,你知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依月搖頭。她的確是不能肯定,即使真如她猜的,和林大哥有關,就該由他們
自己去解決,告訴媽也沒用。
「唉!」宋母搖頭、歎氣,好像不知該說什麼。看見依月提了包包,她問:
「要去看書了?我替你沖一杯牛奶吧!剛才趕著出門,連蛋都沒煎,都怪你姐
姐,我還想著你爸回來怎麼跟他說呢!真是的。」宋母說著便要往廚房去。
「不用了,媽!我買盒鮮奶喝就行了。」她從鞋櫃裡拿出布鞋:「你不要太操
心,沒事的。」
宋母點點頭:
「你早點回來吧!要是你爸罵我,也好幫幫我。」
看母親是真的認為爸會怪她,依月只好保證地點頭答應。其實她也想不通姐為
何這麼急著趕去台北,而且還趕著回來。她昨天哭了,今早媽也說她精神很差,究
竟什麼事這麼要緊,非得這樣南北奔波?唉!你也許真會怪媽讓姐姐去,但姐的個
性從來就是這樣,又叫得了誰的勸呢?天!事情這麼煩,哪有心唸書?她搖搖頭出
發了。
學校是挺近的,以前她騎腳踏車上學,今天特意用走的,順便整理頭腦,免得
雜事太多,念的東西沒地方擺。
才走到教室樓下就看見張松年那傢伙在樓上拚命朝她揮手,好像他站那兒就專
為了等她,真是噁心!依月故意慢吞吞地走上去,張松年立刻迎了過來:
「都快十點了,你怎麼現在才來?我還以為你放我鴿子呢!」他見她來了很開
心,說出來的話一點也不像抱怨。
倒楣的是依月恰好心情不好,狠狠瞪他一眼,理都沒理會他就進教室去了。教
室裡有好些個平時挺要好的女同學,見了依月免不了要拉了去問長問短地聊一聊,
當然也會問問功課準備的怎麼樣了。她陪著她們說了一會兒,卻也挺有分寸地立刻
結束,免得妨礙了別人。
張松年又在門口朝她揮手,她拿他沒辦法,又怕他在那兒揮個不停,於是走過
去,壓低聲音,臉色卻沒變地說:
「你不去看書站在這裡做什麼?」
他委屈地說:
「我想叫你去隔壁教室看書啊!那兒人比較少,比較安靜。」
「有你在會有多安靜?」她瞪他:「好啦!你去念你的書,我自己會過去。」
張松年灰頭土臉地走開,依月又進去和朋友說了聲,也拿起東西往隔壁去。
她坐離張松年遠遠的;他挑了最後一排的位子,她就偏坐在第一排。不過他也
沒來打擾她,依月總算勉強自己看了些地理,又做了幾題數學。她沒回頭,所以不
曉得張松年每隔一陣子就抬頭看看她。
中午了,住得近的同學都回家吃飯,這教室竟只剩下依月和張松年兩個人。依
月本來也可以回家的,可是今天早上媽那麼擔心姐姐,只怕根本無心做飯,回去也
沒用。她歎口氣拿出一直放在包包裡的餅乾,中午就吃這個配開水吧。
拿起餅乾正想咬,頭一偏又看見張松年站在旁邊。她放下餅乾,抬頭看他:
「幹嘛?沒看過人家吃餅乾當中飯的啊?」
「宋依月!你……你一定要這麼凶嗎?我哪裡惹了你了?」他好脾氣地說。
「嫌我凶就別靠近我啊!走吧!我要吃飯了。」她拿起餅乾又要咬,見他還楞
在原地,她極力忍住怒氣:
「喂!還不走?是不是你也沒帶東西來吃?」她遞過餅乾:「喏!給你一半,
坐下來吃吧!站在那兒真礙眼。」見他任她怎麼說也不生氣,依月漸漸覺得有些抱
歉;她度量真小,竟如此遷怒別人。她小聲說:
「對不起!張松年,我對你太凶了。」
他搖搖頭,笑著坐在她隔壁的位子上:
「沒關係。要聯考了嘛!大家脾氣都不好。」他伸出擱在背後的雙手,各拿著
一個粽子:「喏!吃粽子吧!我怕你忘了帶午餐,所以買了兩個。」
依月心裡著實很感動,她對他這麼凶巴巴的,他還是待她很好,連午飯這種事
都替她想到了。
「那……你吃一個不會飽吧?」她問。早上沒吃東西,這會兒看著粽子口水都
要流下來了。
「沒關係,真吃不飽還有你的餅乾啊!」說著就遞了個粽子給她,示意她快吃。
依月也沒跟他客氣,說聲謝謝就剝開粽葉吃了起來。張松年看看她,也笑著吃
他的粽子。大大的一間教室裡,只有吃東西的聲音漫天響,他不再斯文,她更是沒
一點淑女的味道。
吃了粽子又吃餅乾,依月撐得靠在牆上喘氣:
「不吃了!不吃了!脹死我了。」
「我去倒水吧!你喝不喝?」張松年笑著說。
她拿了茶杯遞給他:
「你替我倒吧!我動都不想動了。」
張松年自然是答應的。到了樓梯口的飲水機,好幾個人在排隊。等了幾分鐘,
終於讓他倒好了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深怕水倒了似的慢慢走回教室。
他放下杯子,看見依月竟靠著牆睡著了。紅紅的臉蛋,微張的雙唇,還有散落
在額前的幾絲秀髮,他看著看著都癡了。他像沒了魂似地靠向她,慢慢地、慢慢地,
終於在她細緻的臉頰上輕輕一吻。
依月驀然醒來,張松年倉皇後退,她不信地瞪著他,而他羞愧地低頭。
「你……你不要臉!」她對他吼道,隨及手忙腳亂地收拾自己的東西。她心頭
太亂了,又太吃驚,根本無暇去想,只模糊地意識到他欺負了她。他趁她睡著時占
她便宜,這個無恥的傢伙!虧她才剛承認了他終究還是不錯的,沒想到馬上就……
「宋依月!對……對不起!你聽我說,我……」張松年急著想向她解釋,告訴
她是她太可愛了,他才忍不住想……他無心佔她便宜,他真的不是有意的。
「你去向鬼解釋吧!」依月拿起自己的東西衝出了教室。
張松年追到門口,恰好見她下樓梯,他又跑到陽台上,看她走的飛快,還不時
以手背擦眼淚。他覺得好抱歉,難過得想哭。怎麼辦?恐怕她永遠也不會原諒他了。
☆ ☆ ☆
依月走著走著,怒氣漸漸退了,淚水卻不斷湧上來。張松年那個笨蛋,竟然在
這種緊要關頭影響了她的情緒,她恐怕要為此鬱悶好些天了!考試……考試就要到
了啊!如果她真的沒有大學可念,張松年要負一半以上的責任。她伸手輕撫被他吻
過的臉頰,感到一陣厭惡。男生真噁心,隨隨便便就對女孩子這樣。以前也在電影
裡看過這種鏡頭,那種感覺好美、好自然,完全不像那傢伙對她的……。
依月沒有回家,她才不想這個模樣回去,媽會嚇壞的。因此她去了圖書館,並
且暗自發誓以後再也不去學校,再也不理張松年那個白癡。
圖書館幾乎已擠滿了人。這麼熱的天氣,大家都往有冷氣的地方擠;好不容易
她找了個位子坐下,卻仍無法避免地會想起方才在學校那一幕。依月拿了筆在白紙
上亂塗,心不在焉地想:
「他喜歡我嗎?不然為什麼偷親我?」
「不會吧?你既不溫柔又不是頂漂亮,而且你對他那麼凶。」心裡有一個聲音
在反駁。
「也許他就是喜歡這個調調啊!」她又想。
「沒有人會喜歡一隻母老虎的。」那個聲音又說。
「可是他偷親了我啊!總不會沒有任何意義吧?」
「不過是碰到你的臉頰嘛!何必這麼大驚小怪的。」
依月就這麼跟心裡的聲音一問一答地爭執了許久,低頭一看才發現整張白紙都
畫滿了連自己都看不懂的線條、符號。不行!她可不能再想這些了,還有很多書要
看呢!
一整個下午,她強迫自己面對課本,面對一個個的地理名稱、歷史人物,但張
松年那可恨的嘴臉還是經常浮現,惹得她心煩極了。
終於撐到了六點,依月忽然想起母親曾吩咐她要早點回去。她歎口氣,又想起
姐上台北的事,為什麼一個為聯考已忙昏頭的高三女生還要為這麼多事煩惱呢?
慢慢走回到家,正想推開門時,門忽然被拉開了。依月訝異地盯著那個既陌生,
又有幾分熟悉的人。
「林……林大哥?」她笑著叫。
對方似乎也愣了一下,但隨即露出了淺笑:
「你好,依月!」
「你……姐姐跟你一起回來了嗎?」
林澈點點頭:
「嗯!她在裡頭。」
「那你呢?你要去哪裡?」
他笑了笑:
「我要走了。」
「這麼快?至少也吃個飯,明天再走嘛!現在天都黑了啊!」
「我……我還有些事要辦,不能留下來。不過還是謝謝你。對了!你快聯考了
吧?緊不緊張?」
「還好啦!我想沒有人一點都不害怕的吧!」
林澈對她露出笑容:
「雖然我們只見過幾次面,卻也談過不少問題,我認為聯考……並不能局限你
原本率真的個性,而那正是難得的一個寶藏,你該好好珍惜。考試就盡力而為吧!
不需要給自己太多壓力,畢竟大學聯考並不真正代表什麼。」
「謝謝你,林大哥!原先我很怕……和姐姐相差太多。」依月略帶羞赧地說。
林澈沉默了,然後苦笑:
「其實……沒人可以像她的。」這句話輕描淡寫,依月卻能聽出一抹深情。林
大哥很愛姐姐啊!她想。
「好了!我要走了,你進去吧!」林澈側身讓她過去。
「真的不留下來吃飯嗎?」依月又問。
他搖頭,又朝她揮揮手:
「再見!」他移動雙腳。
「再見!林大哥。」
林澈走了好一會兒,依月又開了門跑出去。她看著林澈的背影漸行漸遠,不知
為什麼,她覺得他看起來既落寞又孤單。
她終於進屋裡去,邊脫著鞋邊對母親喊道:
「媽!姐回來了吧?我說過不用擔心的。不過您也真是的,林大哥這麼遠來一
次,至少該留他吃……」
「以後別再提起那個王八蛋。」宋父鐵青著臉,用力一拍桌子,嚇了依月一跳,
話都說不下去。
「好了!老頭子,這麼大吼大叫的做什麼?慕雲聽見了不是更難過?」宋母皺
著眉頭:「反正訂婚又沒有法律效用,人家要退婚我們又能怎麼樣?唉!只是苦了
慕雲,看她哭得這麼傷心,我……」宋母忍不住也用手背擦著眼淚。
依月好像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不過還是吶吶地開口:
「媽……這……是怎麼回事?姐和林大哥……」
宋父哼了一聲,憤恨地說:「當初我見他和他姐姐很有誠意,覺得這個人氣宇
不凡,斯文有禮,才把女兒交給他。訂婚都這麼久了,他竟然……」宋父咬牙切齒:
「他們把我女兒當成什麼了?慕雲為他浪費的青春又該怎麼算?真是……真是氣死
我了!」
「爸……你是說……林大哥今天來是……是來取消他和姐的婚約?」
宋母點點頭,示意她別再提起林澈,又趕忙過去安撫氣頭上的老公:
「算了!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你別再氣了,待會兒血壓又上升。」
宋父搖搖頭,歎了口氣:
「怎麼會這個樣子?兩個人都畢業了,本以為可以準備辦喜事……」
「別想這麼多了。慕雲漂亮又有才氣,還怕沒有人追嗎?」宋母也歎氣:「我
知道你最恨人家失約背信,不過林澈既然不愛慕雲了,現在說清楚也好,否則女兒
嫁過去,還不是得受委屈!」
「沒想到我們這把年紀了,竟然會看錯人。」宋父無限感歎。
「唉!你別這麼說。當初是他們兩廂情願,愛得難分難捨,我們做父母的不同
意又怎麼樣?不過……我們也的確是挺喜歡那孩子,結果……他還是讓女兒受苦了。」
父母這麼你一言、我一句的,依月聽得內心好難受。她原以為林大哥和姐姐是
真心真愛,原來……竟不是這麼回事嗎?剛才才見到林大哥,他眼裡明明還有深情,
難道是她看錯了?想起姐姐這些日子裡奇怪的舉動,現在似乎都有了解釋。她早已
知道林大哥變心了,所以才傷心、沉默,暗自垂淚。
「依月!你先去吃飯吧!湯冷了,你自己熱一下。」宋母說。
「你們呢?你們……都不吃啊?」
「氣都氣飽了,還吃什麼?」宋父沒好氣地說。
「那……姐姐呢?要不要叫她?」她問。
宋母搖搖頭:
「讓她靜一靜吧!別去吵她。」
「哦!那……我先拿東西上去放。」其實她是想去看看姐姐的。依月想起林大
哥離去時的神情和背影,他……他怎麼會不再愛慕雲姐了呢?她想不透,也不願相
信。
結果她始終沒有去敲門,因為她在門口聽見姐姐哭泣的聲音。那種傷心而壓抑
的低泣讓她聽了也忍不住要掉眼淚。此時的她幾乎和父母一樣,是恨林大哥的,他
竟讓一向自信、堅強的姐姐哭了,而且哭得如此肝腸寸斷。男人,真都是如此薄情
的嗎?
依月在門口佇立良久,終於黯然下樓。
☆ ☆ ☆
接下來的兩天裡,依月都沒見過姐姐;每次從圖書館回來,總是只看見父母在
客廳裡哀聲歎氣。他們嘴上是說姐別嫁給林澈也好,省得日後麻煩更大。但看女兒
成天鎖在房裡不吃不喝的,他們又怎麼開心得起來呢?依月明白父母的心情,卻也
瞭解姐姐的愁苦;這樣的傷口,又豈是三、五天就能痊癒的?
一大早,媽掉著眼淚說姐姐決心到美國去唸書。這原本是她和林大哥計劃已久
的事,如今卻變成她一人獨行,感觸必定很多,心情的酸苦更不在話下。
宋慕雲終究是決心堅定的人,她既已做了決定並說出了口,就一定會去做。依
月想著明天也許該留在家裡,或許可以見著姐姐,和她聊一聊。事情發生至今,她
這個做妹妹的連句安慰的話都還沒說過呢!她正在房裡想著,敲門聲響起。
「請進!」一定是爸又來看看她有沒有用心唸書了。依月忙把放在桌上的腳拿
下來。
沒想到進來的是慕雲,依月驚訝之餘,臉上泛起了笑容:
「姐!快!快坐下來。」她拉著姐姐坐到床上:「我好幾天沒看見你了,你…
…還好吧?」
「我很好。」慕雲淺淺地笑:「這幾天你和爸媽一定很為我操心吧?真是抱歉。」
「哎呀!我們是你的親人,你不開心我們當然會擔心啊!」
慕雲深深歎息:
「只是你就要考試了,還讓你為了我的事分神,這些日子爸媽全忙著注意我,
一定忽略了你。」
「沒有啦!反正我白天在圖書館,晚上才回來吃飯,也沒什麼好操心的,你不
要這麼想嘛!我們都是爸媽的女兒,他們一定一樣疼我們。」
「你總是這麼單純,又沒有心機,有時候我還真羨慕你。」慕雲說:「其實,
我們兩姐妹可以這麼要好全是由於你。你知道嗎?也許是由於我的成績,還有……
外表,大家都認為我是不易親近的,在學校裡我幾乎沒什麼朋友,沒有人單純因為
我是我而喜歡宋慕雲這個人。」
「不會的,你這麼優秀……」依月不相信地皺眉。
慕雲打斷她:
「這就是原因吧!我太優秀了,而親近我的人全是因為他們希望有個優秀的朋
友,可以是我,也可以是另一個更優秀的人,所以我一直相信,真心待我的人除了
爸媽,就是你,還有……林澈。」
「可是他……他背棄了你!」依月叫道。
慕雲搖頭:
「不!他沒有做錯什麼。依月!我無法對父母說明,但是……我不希望你也恨
他,他一向很疼愛你。」
「你以為我會輕易原諒他?他傷害了你啊!姐!」
「別這麼想,依月,他……他其實……」
「姐!你還替他說話?」依月好疑惑。她花了許多時間才說服自己林澈是個混
蛋,現在姐姐竟勸她忘了這一切?她忘了她前些日子哭得多傷心了嗎?
慕雲沉默良久,歎息道:
「算了!不說這些。」她拉過依月的手:「依月!我打算到美國去,媽跟你提
過嗎?」
「嗯!」
「我想去多看看,多學點東西,順便……將自己放逐一陣子。爸媽就拜託你了,
你上了大學以後,也要時常回來看他們。」
「我會的,你不要擔心。」
「唉!我……我是自私又不孝的女兒,只會為自己想……」慕雲神情哀傷。
「姐!別這麼說,你不是這樣的,而且爸媽都很以你為榮啊!」依月握緊她的
手。
她忽然搖頭,激動地說:
「是的!我就是這樣,只會自私地為自己想……我真可惡!」
「姐!……」
「有些事……我很希望能對你說,因為藏在心裡真是太苦了,可惜你還太年輕
……。依月!爸媽……他們是不是很傷心?」
「其實他們是為了你,你這樣悶悶不樂,他們當然會難過,如果你能開心一些,
爸媽一定也會高興的。姐!你打算什麼時候出發去美國?」
「等你聯考完吧!我也有些事要處理。」
「那你別再傷心了,在你出發前好好陪陪爸媽,這樣你去了美國,他們比較不
會為你擔心。」
慕雲笑笑:
「你真是比我懂事,讓我覺得慚愧。」她站起來:「我現在就下樓陪爸媽看電
視,你好好用功吧!再撐一陣子就海闊天空了。」
「真這樣就好了。姐!你別忘了吃點東西,人有了精神,情緒就會好多了。」
慕雲笑著點點頭,走了出去。
依月很高興姐姐正在逐漸的恢復中,心裡的石頭終於放下了。她深吸口氣,把
注意力全心放回課本中。
☆ ☆ ☆
毀婚事件慢慢地平息了;大家似乎都恢復了原來的樣子。爸爸照常上班、修剪
他的花花草草,母親依舊做家事,閒來串串門子,東家長西家短的。依月還是每天
上圖書館唸書,而慕雲的生活也規律了,正忙著出國的事情。宋家大大小小好像有
了共同的默契,不再提起那件事,也不再說到林澈,他們就當那天的事根本沒發生
過。
這期間依月曾接到張松年的兩通電話,而她只是聽見他的聲音就把電話掛了。
這個噁心鬼,還有臉打電話來。其實她不見得還氣他什麼,只是考期一天天逼近,
她可不想情緒上再有什麼大波動,如果跟他說話,免不了又要大罵一頓。
這天,她從圖書館回家,一進客廳,沒看見半個人,正想喊一喊誰,姐姐就從
廚房出來了,腰上還繫條圍裙:
「你回來了?我正在煮麵呢!你放了東西就下來吃吧!差不多快好了。」
「爸媽呢?都不在?」依月問。
「爸的同事嫁女兒,吃喜酒去了。我到廚房去了,你準備吃麵吧!」慕雲說著
又快步進了廚房。
姐姐倆難得輕鬆地把面端到客廳吃,還邊吃邊看電視,為螢光幕上逗趣的短劇
大笑。依月很珍惜這種感覺,畢竟這種機會以前很少有,以後恐怕就更不可能了。
吃過晚餐,她們乾脆關了電視聊了起來。父母在九點時回來,父親已有七分醉
意,卻執意加入她們的談話,母親拉也拉不走他,只得去為他泡了杯茶醒醒酒。
父親誇張地說著婚禮的排場多大,她們姐妹倆都明白若不是喝醉了,父親絕不
會這樣放鬆,和平日嚴肅的他完全不同,因此也笑著傾聽。
宋父說著說著忽然歎氣:
「唉!他女兒哪有我女兒好看?我女兒若當了新娘子肯定比她漂亮十倍都不止
……」
宋母聽到此,硬拉起他:
「你呀!該睡了啦!醉成這樣,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真是!依月!來,幫
幫我扶你爸進去。」
依月和母親一起扶父親進房,又馬上出來,見慕雲坐在沙發上,眼神很遙遠,
似在想些什麼。
她在旁邊坐下,輕聲說:
「姐!你不要難過,爸是喝醉了。」
慕雲苦笑著搖頭,眼眶裡含著淚:
「沒什麼,我……我只是覺得……我一定讓爸很失望。」
「胡說!是林澈不應該,又不是你的錯。何況你總有一天會結婚,到時候你還
像爸爸所說的,是一個最漂亮的新娘子。」
慕雲看著她良久良久,含著淚點點頭。
☆ ☆ ☆
終於,經過一場驚天動地、風雲變色的廝殺,宋依月自酷熱的大學聯考中解脫
了。而在她考完試後的一個星期,宋慕雲整好行李,在家人淚眼相送下,起程飛往
美國。依月雖擠不出笑容,卻也沒有痛哭,她心裡是希望姐姐快樂的,如果到了美
國真能拋開這陣子的失意,她除了真心祝福還能說什麼?
寒風凜凜,枝枯葉黃;依月大學一年級,美國來了慕雲的消息。她要結婚了,
對方是華僑,兩個婚後決定定居美國。
得知此事的宋家父母,既驚又急地匆匆趕往美國打點婚禮。依月留在學校,對
姐姐這麼快就結婚感到疑惑。為什麼呢?人真能在短短幾個月中就忘了曾有過那段
刻骨銘心的感情嗎?憶起當時茶飯不思、淚流終日的姐姐,依月滿心不解。林澈或
許是先毀約的人,但姐姐是故事中淒美的女主角,又怎麼會如此輕易就忘了那分愁,
而選擇了另一個人?
然後,在過年圍爐的桌前,依月才在父母的歎息聲中驚覺到姐姐不會回台灣了,
即使回來,也不過是個短暫停留的過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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