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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從若茴含淚拜別林家高堂,到拜見彭家宗祠、彭家長輩,至今十輛超長禮車一路前往宴賓酒樓的途中,金楞板著一張臉坐在後座,悶不作聲地甩動手裡的白手套,斜看笑靨迎人的若茴穿著一套歐式白禮服,捧著一束新娘花,嬌滴滴羞答答地坐在一旁,令他心中的無名火頓萌。
  潔白禮服、潔白捧花!他明明再三交代、強調、叮嚀過,自己要一件除了白色以外、什麼色系都可以的新娘禮服!如今,她卻穿著除了白色以外,毫無其它色系的新娘禮服!
  「你跟設計師商量過,要改衣服的顏色了嗎?」他冷冷地問著:「怎麼沒跟我提過?」
  若茴詫異地回望他,將妍笑收斂後解釋:「也不算是,我只是跟他反應不需要準備三套禮服,他臨機一動,便建議我以白禮服做底,另外再裁一件粉線及鵝黃的軟絲布料,拿掉可拆卸的長袖口就好了,至於旗袍是媽媽為我訂做的……」
  「行了!行了!才問你一件事,你就不請自來的說那麼長串,又不是考試,沒人奢望你舉一反三!」他粗魯地打斷她的話。
  若茴楞住了,回神後體貼的牽住他的手安慰他道:「我知道首次當新郎一定焦慮不安,但你不需要擔心,一切都會很好的。」
  他低頭看了她的手,霍然抽回,冷酷的提醒她,「謝謝!對你而言是第一次;但對我而言,這卻是第二次!」
  若茴直望著他側面的鼻樑,見他遲遲不願回視自己,一抹失望從臉上掠過,保持鎮定,告訴自己沒必要因為他一時無理取鬧而毀了自己的興致,只盼望他的脾氣趕快來無影,去無蹤。
  很幸運地,當她套上粉綠禮服時,他才舒展眉心,對她和顏悅色、慇勤有加。等到她再次換上銀白玫瑰旗袍,將頸際秀髮挽起時,他已迫不及待地在更衣室裡,以既驕傲又迷戀的眼光飽覽她曲線玲瓏的風姿,並且說:「我該向你媽的眼光致意才是;我所有的不滿,可因你身上的這塊布料一筆勾消。」
  若茴心喜的接受他的讚美。
  在酒席上,金楞滴酒不沾,這還是多虧江漢拚命倒茶水給他敬酒;至於肉類食品,他一口也沒嘗,因為連吃素食三個月,挑剔的胃一時還無法適應油膩的食物。
  當然,結婚喜酒要他們寸步不移是件難事,因為他有太多商界的朋友要應付,若茴也有太多親戚及學生要招呼,因此這對新人是分兩頭各司其職的。
  菜尚不及三輪,主桌上,瓷盤上的佳餚高堆,無一開動過,只剩下彭青雲、金不換和林邦或這老中青三人,大聊志趣。等到聊到興頭上時,有一個綁著粗辮子的娃娃走了過來,硬是要爬上林邦或的腿,跟他們湊和著,她骨碌碌的雙眼緊盯著金不換瞧,小巧的殷唇微翹,下巴高抬,雖長得很甜,但傲氣十足,儼然不把他看在眼裡。
  金不換心裡念著,你這黃毛丫頭,白眼來、青眼去的,拽什麼拽!
  「你是誰?」她拉開稚氣童音回頭問他。
  「你又是誰?臭丫頭!」他咧嘴衝她一笑,但心裡可是討厭她得很。
  「新娘是我表姊,」她驕傲的說:「我知道你是誰,你是表姊夫的兒子,論輩分的話,你就要叫我阿姨了。」
  金不換瞪大了眼,看著這個未發育的小雛鴨得意自鳴的德行,皺著眉問:「你幾歲了?」
  「十三,」小女孩彎著嘴要答不答,驕傲得很,「我在普林斯敦大學念二年級。」
  普林斯敦!那又怎麼樣?愈是驕縱的天才,愈是摔得特別慘;智能再高,思想不成熟也是沒啥用,才十三歲,敢在我金不換面前吹擂、撒野,你找死!「你說你蹲在哪裡念二年級?」
  「普林斯敦!」小女孩大叫了一聲。
  「喔!原來是普林斯敦啊!既然論輩分、年級,你皆高我一級,要我叫你十三姨也可以!十三姨!明年我就叫你十四姨,後年十五姨,到你三十八及四十九時,我一定買個大蛋糕,祝三八四九姨生日快樂!」
  這個小女生狠瞪了他一眼,接著將嘴裡的口香糖拿出,掐得長長的,然後往他西裝一按,食指用力摁住。
  他看著這個鴨霸公主的舉止,憤怒的瞇眼盯著她猛瞧,正舉掌要賞她一巴掌時,年輕漂亮的貝奶奶出現了,教他倏地縮回手,往西裝口袋裡縮。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只要他沉得住氣,會鬥不過她嗎?
  「啊!笑樸,舅媽正在找你呢!原來你躲到舅舅這來了!」貝雨蓉站在兩人間,雙手各搭下肩上,「來,小換,貝奶奶給你介紹,她是你新媽媽的小表妹岳笑樸,不過現在不時興那套,你跟著二媽叫表妹就好。」
  金不換面帶微笑的對貝雨蓉說:「奶奶,我還是叫笑僕小姨好了,論輩分,我理應敬她才是。笑樸姨,你好!」他笑裡藏刀的沖小女孩一笑,用手掐掐她小巧可愛又可憎的下巴。
  貝雨蓉滿意地看著懂事的金不換,疼他得緊。「不用了,沒人時興這套的。笑樸昨天剛從美國回來,沒人陪她,不如你當個嚮導,帶她四處走走吧!」
  金不換喜上眉梢,沒想到復仇大計不用等到十年,眼前就有,真是唾手可得。有云:天奉不可違,違天不祥也!與勾踐這老奸王相比,他金不換是幸運多了,當下喜孜孜地說:「沒問題,放暑假了,我時間多得很,奶奶一句話,我照辦!」
  岳笑樸打掉了他的手,狐疑地給他一個白眼,嘴翹嘟嘟地不睬他,便轉過頭去。等到貝雨蓉走後,金不換馬上起身,一時手癢,忍不住地就伸手重拍她的後腦勺,給了這個被寵壞的鴨霸十三姨一掌後,不理會她哇哇大叫,馬上逃之夭夭。
  金楞端著小酒杯,僵著一臉的笑與道賀的朋友們敬酒。
  「瓜瓞綿綿」、「螽斯衍慶」、「早生貴子」、「永浴愛河」,這幾段話,他已聽爛了;前三項他在心裡敬謝不敏,後一項如果能把愛字去掉的話,他是樂哉!悠哉!
  好不容易和若茴終於碰面,他可以緊攬住她時,卻來到了她朋友這一桌,只見一名男子端起酒杯朝他們走來,當著他的面,不問一聲,頭就朝若茴傾過來,那張嘴說著就要欺上若茴的紅唇,要不是他眼明手快挪了她一下的話,她的初吻就要被這個來者不善的混帳奪走了。
  若茴嬌笑地跟他介紹,這個混帳就是趙明軒!兩個男人彼此冷漠的點了頭後,一個不動聲色的站在一旁,另一個則拚命的讚美若茴,還開玩笑地對她說,下次若考慮換丈夫的話,一定得把他列入名單內。而若茴反倒開懷的大笑。氣得金楞腸胃直打結,朝江漢及左明忠使了一個眼色後,馬上換桌。
  他心裡明白,輿論界對這樁姻緣並不看好,他公司裡還有很多人拿他的婚姻壽命押注。對於這些現象,他都可睜只眼、閉只眼,視若無睹,但真要扯上情敵時,那又不一樣了。更教他氣絕的事,新娘子不以為忤,還笑得比旁人都大聲。她的脾氣也好得過火了吧!他沒好氣地想。
          ☆         ☆          ☆
  終於,他從自家大門延著長車道送走了最後一位親戚……他漂亮的丈母娘,才大喘口氣地朝門內跋涉而去,跨進杯盤狼藉、鮮花滿室的大客廳,迫不及待的朝螺旋狀的大階梯走去,從三樓高垂而下的水晶吊燈在旁熠閃,一思及若茴身披他為她準備的迷人薄紗,輕搖溫柔嬌軀的光景時,他肚裡的那股氣也隨著遐思消撤。
  他在走廊吹著口哨,開始解著襯衫扣子及領巾,來到門前時,他做個樣子敲了一下門,隨即開門而入,尋找她的蹤影。
  她正伸著長腳,坐在半圓拱型的窗緣台上,已洗淨鉛華的嫩膚伴著垂肩的烏絲,讓她看來像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可是她不是,她應該看來老一分、成熟兩分、世故三分才對。旋即想起那個趙明軒要奪吻的舉動,更是要他的命。他為自己辯解,不是他不吻她,而是他不能。想到這兒,他接觸到若茴睜得大大的黑瞳,有些愧疚的轉開眼,往她身上的衣服瞄去。嗯?!她竟還穿著愛麗絲夢遊仙境般的白蕾絲綿質睡衣?!那套睡衣穿在十來歲的清純少女身上的確是很可愛,但他不要一個可愛的乖乖女,還得費時、勞心、勞力的去解說人體學,他要的是一個成熟嫵媚、能取悅自己的女人。
  金楞盯著那件超級保守的睡衣,將門重重的摔上,不假思索地便發作了,「你是存心跟我唱反調!櫥櫃裡多得是性感的絲質睡衣,你偏偏要挑這件扼殺男人興致的道姑袍!你以為自己的身材玲瓏有致、媚力依舊、美得過火,擋都擋不住,是嗎?也不先想想自己的年紀、姿色,我公司裡隨便捉一個小妹都比你有看頭。你馬上給我換掉身上那件老氣橫秋帶衰運的喪袍,否則今夜就別上我的床。」他拉開櫥櫃,隨手抓出一件黑紗罩衫丟在若茴的身上。
  他惡意中傷的言辭沒發生多大的效用。若茴的個性是處在愈難的困境,愈是能泰然自若的應對,「既然如此的話,我只有恭敬不如從命了。」她抓起揉成一團的黑布,轉身跳下床,光腳向門走去。
  「你要去哪?這裡不能換嗎?」他傲慢的質詢,眼睛盯著她瞧。
  「在這裡換多沒意思。你不是說,我若沒換上這件蕩婦穿的布料就別上你的床嗎?我好飢渴哦!」說著就打開門跨出去,然後輕輕合上房門。
  金楞以為她嫌自己身材不佳、見光死,要躲到別處換,便雙手插在睡袍口袋,站在門邊等她,想為方才口不擇言的氣話跟她道歉、賠罪。結果等了十分鐘,還沒看到她人影,不耐煩的開門往外一探。二樓走廊上除了幾尊骨董雕塑外,空無一物,連老鼠、蟑螂的跫聲都沒有。她換件衣服都這麼彆扭嗎?
  他跨出門走了幾步,到樓梯口時以雙掌抵著木柱,居高臨下的向一樓杯盤狼藉的宴客廳梭巡了一圈,接著對正在料理善後的女管家喊了一聲。「林媽,你看見新娘子沒?」成何體統!他竟得找人詢問自己老婆的下落。
  「太太跟著少爺往他的房間走去了。」林媽忙著指揮僕人,正將兩百個花籃陸續搬到室外花圃,隨口應了他一句。
  他聞言一怔,隨即發飆了。教她換件睡衣,竟跑去勾引他的寶貝兒子。他這個做老子的不過才三十七,正值黃金壯年時期,能生出金不換這個美少男,相貌自然是不會差到哪去,身材亦呈稱頭得很,多少廠商找他拍廣告賣西服!他金楞多得是女人要,也不缺她這等姿色有待加強的小尼姑。當真她還沒過三十歲生日,就遇上狼虎之年,想來個一箭雙鵰?
  他疾衝下一樓,大步朝玄關走去,經過室內游泳池,來到金不換的房門外。「姓林名若茴的虛偽小道姑!老子叫你換件睡衣,你竟跑到我清純兒子的床上寬衣解帶……」金楞將兒子的房門猛地踹開,吃了秤坨鐵了心,劈頭就冒出這麼一句惡毒的話,等到眼見地板上跪坐著三個僵硬的人影時,才緊急打住。
  一個長相清秀的陌生女孩睜著一雙銅鈴般大的眼瞪著他,與他正面相沖。
  與他神似的那雙眼則是充斥譴責的斜睨他。嘿!兒子!我是你老子,你這樣盯著我瞧,對嗎?
  那個姓林名若茴的女人連正眼都沒瞧他一眼,便將手中的骰子往大富翁的紙板上一擲,從牙縫裡迸出一句,「兩點!」然後站起身,以平穩的口吻對兩個孩子說:「你們背轉過身去。」
  金不換揪著那女孩的辮子起身,對若茴道:「不,二媽,我們兩個到陽台納涼、乘風。」他老爸的腦袋一旦短路,有時就是猖狂得欠人修理。
  等孩子們出去後,若茴面罩寒霜的走向他。
  金楞深知自己理虧,下意識的脫口而出,「我看我也背轉身去得好。」說著就要側過身,不過她接下來的話,阻止他的行動。
  「不需耍,金大爺,這樣就沒戲唱了,」說時遲,那時快,若茴右手一抬,倏地一揮就左右開弓,來回賞了他兩記火辣辣的耳光,速度之快,勁道之狠,教他沒辦法閃躲,而他也著實不想躲,只是平心靜氣聽著若茴譏嘲他,「這是賞給你的新婚厚禮!你的床雖然金碧輝煌,卻冷硬難睡得很,我這個虛偽的小道姑睡不起這麼名貴的傢具。」說完便用力推開他,走出房門。
  打得好,說得妙,新婚夜被你搞砸了!金楞無奈地在心中咒著自己,但還是機伶的旋轉身子,追了出去。他這輩子是吃定她了!
          ☆         ☆          ☆
  早上八點鬧鐘即響,金不換雙眼一睜,仰視天花板一秒後,倏地翻身猛朝枕上重捶一拳,不料用力過猛打到床板,馬上痛得哇哇大叫。
  他忍痛、愁眉苦臉的漱洗,套上襯衫及牛仔褲,用八爪手胡亂爬梳微卷的頭髮後,抓起椅上的背袋往右肩一甩,朝門外走去,還一邊喊著:「阿媽!我來不及吃早餐了,得趕著去當馬車伕兼保母。」
  「帶一點路上吃吧!」
  為了不傷金意旋的好意,一句話不吭,金不換像一陣風似地抓起餐桌上的三明治餐盒,迅速飆出大門。
  自從三周前,老爹和二媽去希臘蜜月旅行後,他就一刻也沒閒著。早上得穩駕他的愛駒下仰德大道,穿越市中心趕到林家,載那個鴨霸十三姨去木柵動物園。我的媽!這個吃美國奶水長大的粗辮子天才,動物園已經去了N遍了,對大象、猩猩招手吶喊半個小時,她一點也不嫌累。下午就是迷上了兒童樂園,提及雲霄飛車,排隊顛了N回了,卻一點也不露昏態。
  今天,他們的目的地是台中科學博物館。他這輛車子好不容易有機會飆上高速公路,載著的竟然是這個古怪的惡女!二媽這麼溫柔的人竟會有個這麼個彆扭難纏的表妹,可見得岳笑樸一定是基因突變下的產物。他金不換怎麼這麼倒霉!
  中午前,他們趕到了館前路,臭丫頭卻直喊肚子餓。
  麥當勞好不好?不好,因為她吃膩了;雙聖好不好?不好,因為還是牛排、漢堡。最後,他一怒之下說:我們吃路邊攤!結果她拍手附議。吃完麵後,她說要逛敦煌書局,他奉陪,結果他發現這個有一目十行本事的天才,竟埋頭緊抓著日本少女漫畫書看,而且一頁非得看上三遍才甘心,一個下午她就蹲在牆腳像個小孤女似地耗在書店裡,等到她又要從頭再來個第四遍時,他已要抓狂了,二話不說,一手揪著她的辮子,另一手抓起八本書,來到櫃台前結帳。「那麼愛看,我買給你看!」
  不料,她一點也不領情,腳一蹬,大喊:「你走開!」然後身子一轉,就衝下了樓。
  「喂!等等!」金不換不等櫃台小姐找零,抓起書也跟著衝出去。到了騎樓時,揪住了她的長辮子,總算讓她停了下來,然而她卻淚眼縱橫的放聲大哭,嘴裡嗚咽不成聲地說:「我根本看不懂國字!媽媽不給人家學!她說我生在美國,念正書都來不及了,學中文只是浪費時間!」
  看著岳笑樸雙手揉著紅眼的樣子,金不換怔住了,「你……你很想學中文嗎?」
  她點了點頭,眼角的淚滴跟小瀑布有得拚,鼻水到處汪洋一片,眼看就要氾濫成災了。
  同情心氾濫一向是他的致命傷,於是「我教你!」三個字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該死!金不換,這回你又成了家教老師!
          ☆         ☆          ☆
  金楞與若茴原本定好一個月的蜜月,因為金楞的樂不思蜀又拖了一個禮拜。若茴佩服他的能耐,旅行期間,生意照談不誤,既不得罪人,又明喻暗示人家他是身不由己。
  在雪白的陽台上,金楞摟著若茴靜坐在涼椅上,俯瞰映耀燈紅的漁船,如歸心似箭,在紅光大道的海波上,順著奔馳的浪花,緩緩歸港。
  他的眼掠過火紅海面住右側望去,只見盈眼之際,一條羊腸小石階成了三十多戶居民熙來攘往的經脈要衝,兩側有數名頭裡布幔的婦女爬上了自家屋頂,彎身撿拾曝曬一天的衣物、青紅椒、紅西紅柿及根莖類作物。數名調皮的頑童高攀上藍色圓拱形屋頂,晃動手中高舉的條紋布,對著海面上的船隻大呼,其瘋狂的吆喝聲與從教堂傳出響徹雲霄的鐘聲,形成強烈的對比。再回首,看著自己與若茴身處的兩層樓瓦房,打量這些重新粉刷過的土牆房舍屹立於黃土、瓦礫、磷石、矮叢之間,其仿古風格雖不失樸風,但免不了沾染些許觀光氣息,而流於新潮不調勻。
  唉!他多希望後半生也能像這個月一樣,享受靜歇、閒適、單純的生活,品嚐野菜味濃厚的簡單食物,可惜他的胃尚不容他沾油膩食物,所以心思細膩的她也陪著他吃可口蔬菜湯、希臘橄欖起司沙拉,以及一種叫慕沙卡的干烤麵餅沾著細軟滑濃的洋蔥起司醬料裡腹。能得如此溫柔茴香,夫復何求?他今生已不敢再向上天奢求、借貸更多的祝福,唯恐又落個春夢空一場、餘恨滿愁腸的際遇。
  他摩挲著若茴的手,低頭看她閉目靜躺在自己懷裡的面容,欣賞著她被曬得勻稱的肌膚,又不經意的回想起兩人七年前在土耳其經歷的奇遇,遂輕咬著她的耳垂低噥,「我很高興你我終究還是到此一遊了。」
  她像只懶洋洋的小貓咪,「嗯!」了一聲,又更貼近他,這讓他呵呵笑了一下,細心的問:「想家嗎?」
  「嗯!」她的下顎輕點兩下。
  「我看該是回去的時候了!」
  若面微睜右眼,斜眄到他的下巴,不表意見;一周來,這句話已經成了他的口頭禪了,當他第一次冒出這句話的時候,她信以為真,忙不迭地把衣物折入行李箱,卻不見他有任何打包裝箱的動靜,反而緊跟在她後頭看她忙了半天,最後才迸出一句話,「我改變主意了,這些年來我沒休過長假,唯一幾天的春節假日,都是扮演散財童子的份,我看還是再多待些天吧!」
  若茴能說不好嗎?總不能自己一個人跑回去,跟他一家子人報告說:他們金鵬家的逃孫、逃子、逃爹,舊疾復發,流浪的老毛病又犯了吧!
  「我看再待一周好了。」若茴細聲的說著。
  不料,他反而很堅持的說:「不,我們明天就回去。我等不及了!」
  若茴看著金楞忽轉興奮的模樣,不懂他那句「我等不及了」的意思,然而偎在他身旁的感覺太舒暖了,暖得教她不想費神去猜測。
  這一晚,有幾朵紫雲飄到半懸天幕的月姑娘身邊,為她披掛霞霓、遮避顰媚,多情雲兒就怕那有心人綣戀她蟬娟的嬌姿,因而流連不捨離去,於是在半窺半睨之下,他緊攜著若茴的手,漫步於潮浪捲沙的海灘,讓海風過耳輕吻她的眉宇。滿天星斗下,一串銀鈴般的清澈旋韻在他內心深處響了起來。
  我再沒有命;是,我聽你的話,我等,
  等鐵樹兒開花我也得耐心等;
  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
  在這園裡,挨著草根,暗沉沉的飛,
  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
  只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
  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
  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
  隔著夜,隔著天,
  通著戀愛的靈犀一點……
  他胸口充盈一股矛盾的感覺,這感覺是長久以來未曾浮現的奢侈幻夢,削減了佔據他多年、恍若隔世的魑夢。
  不!他再也沒有夢!無夢可追、無夢可憶,他的夢已隨著那個吟著「冷翡翠的一夜」的女孩隱沒下地獄了!而若茴也大得超過了作夢囈語的年紀。
  娶她,嫁他;這是個兩全其美的方案,一樁互蒙其利的婚姻,只要他能善導改變若茴的愛情觀,寵護她,給她十分的保障,讓她過著錦衣玉食無憂的生活,他們的婚姻一定會成功持久的,金楞自信滿滿的想著。
          ☆         ☆          ☆
  老周開著車子駛進大門才不過五分鐘,金楞便一股熱絡勁地用雙手捂著她的眼睛,半推半擁的導引她跨出車子,往後園花圃走去。
  不習慣置身一團黑暗,若茴顛躓了好幾回,照著他的指點踏上兩個小階梯後,他們才停止走動,金楞將雙手自她眼皮上撤離,准她一窺究竟。
  緩緩撐開眼皮,望著模糊的影像,站在門際的若茴呆傻住了,因為她未曾踏入過如此綠意盎然的玻璃原木花房,於是喜不自勝地向前邁了幾步,觸及從掛盆拖曳而下的植物,像是揉玉般地以指尖輕挲光滑細緻的葉瓣,幾秒後,她霍然轉身,緊鎖他熱情的黑眸,「這就是你等不及的東西?」
  「不喜歡嗎?」看著新婚妻子一臉愕然的表情,他趨前輕握住她的手解釋道:「我還以為你只喜歡長青植物?」
  「是啊!但……」若茴該怎麼告訴他,其實自己也喜歡栽種一些色彩艷麗的花呢?以往是因為早出晚歸忙著趕校車,沒時間管花間事,所以只選擇易栽植的綠色植物,來調解心情。
  「但是什麼?」他的笑容明顯地出現不悅。
  「沒什麼,很好!我很喜歡!」若茴馬上綻開笑顏,「我們可以在向陽處放幾張桌椅,上面放幾盆小花,諸如玫瑰、薔薇、紫羅蘭等,當你我沒公事可做的時候,可以泡壺茶,聽聽音樂、聊聊天。」
  他沒有針對她的建議表示贊同或反對,反而鬆開了她的手,蹙眉咄咄反問:「你不喜歡對不對?」
  「我喜歡!我真的很喜歡!只是我認為若能再加些花……」若茴再三保證。
  但金楞面部的表情已變成了譏誚樣,「那就起碼裝成更興奮、狂喜的樣子吧!」他連聽她解釋都不願意,「我馬上找工人來,將它全部打掉,然後看你要處置成什麼鬼樣子,我都不干涉!」
  若茴忙不迭地疾走到他身前,誠心的說:「我是真的很喜歡!謝謝你,我只是一時傻楞住了!很抱歉,我沒有……」
  「何必抱歉,你只是出於自然反應罷了。我們就照你的意思做,放張桌椅吧!」看著她驚慌的表情,金楞也為自己突如其來的狂爆個性而氣惱不已,「我才應該跟你說抱歉,很顯然是我小題大做了,也許希臘的烈陽把我曬昏了,如果你不介意自己到處適應環境的話,我先失陪了。」話剛止,他毅然旋肩走出這間溫室。
  望著他的背影,若茴悵然不已,一分鐘前,她的宇宙裡有陽光、歡笑、期待;怎麼才在短短的時間內,他又變了,變得暴躁、難以取悅、不近情理?好吧!就算是她遲緩,沒能及時對他所送的這份禮物表態、叩頭謝恩好了,但她一向是如此啊!若茴實在不明白自己闖了何等滔天大禍得罪到他了。
  由於若茴不熟悉路徑,她花了十五分鐘才穿過竹林小徑,找到石板路。石板路的盡頭有棟鐘罩似的玻璃房,從遠處觀賞,就像一盆映著碎花的大花桶,紅、藍、靛、紫、黃、橘、綠,遍佈四周圍。
  若茴自然地走近一名正蹲著身子,在鏟土、分盆的中年男子,看著他細心的埋頭認真工作,她開口發問:「嗨!你好,我能請教你在做什麼嗎?」
  滿頭灰髮的中年男子停下手邊的工作,緩轉過頭,瞄了她一眼,老實不客氣的回道:「你沒看到地上的花嗎?除了種花,我還能做什麼?」
  若茴怔了一秒,為這個人毫不粉飾的言詞而語塞。「說得也是。我能參觀一下花房嗎?」
  「花房?你稱它花房?我看這宅子裡,大概唯有你會稱它是花房。你要看的話,請自便,只要別折花就行了。」
  若茴蹙眉瞪著這個無禮的男人,為他不信任的警告暗地喊冤。她筆直的跨進敞開的玻璃門,眼前竟是一團團盛開的薔薇,品種之多、色彩之繁,令人炫目。若茴好訝異,這麼大的花房裡,竟然只種薔薇科屬,而且不是一盆盆四處零星散佈,而是呈好幾圈圓形環狀,集中於一個正中央的花圃上。於是,若茴霍然明瞭,這裡的確不是花房,而是花塚!是誰的?不用說她也知道,是那個叫於嬙的女孩的。這讓她驚懼萬分,毛骨悚然,想要移步走動,卻使不上半分力氣,只能背靠著冰冷的玻璃牆支撐身子。
  結果是金不換的呼聲讓若茴回了神。「二媽!你在這兒幹嘛?我聽林媽說爸和你回來了,四處找了好久,沒想到你到這兒來了。」
  若茴將雙眸往上挪,直直望進對方關懷的眼底,虛脫無力的答道:「我……想熟悉一下環境。」
  「怎麼了?二媽,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金不換關心的問。
  「沒什麼,」若茴緩吁了口氣,「只是長途旅行的關係罷了,我小睡一下就好了。」
  「那我陪你回去吧!順便介紹地形,讓你認識環境。」
          ☆         ☆          ☆
  打從蜜月旅行回來後也兩個月了,彭振耀和金意旋環遊世界去了,金不換天天出公差陪岳笑樸,獨留她和管家及僕役,家裡空無一人。
  漫長的暑假即將結束,若茴也按捺不住興奮,期待回學校教書,看看新同學。老實說,已成為人妻的她,並沒有想到日子會這麼枯燥、乏味,這裡人雖多,但比起單身時隨心所欲的生活又差了些。
  每天早上,金楞會交給她一張他的行事歷,讓她知道何時、何地可聯絡到他。第一次,她興奮地以為這是他要她給他上班打氣的暗示,看著秘書打出來的時間表,等到十一點時,她長指往紙上的行事歷一點……紅屋廣告,便興匆匆地按下了鍵,轉了五次線,費了五次唇舌解釋身份,最後竟還是江漢來回復她的電話,解釋社長很忙,正和對方的董事長洽談合約的事宜,有沒有什麼事需要傳話?
  當然沒有!只是問個好罷了!
  二十分鐘後,她臥室的電話響了起來,那聲喂還卡在她喉嚨裡,就聽到他□哩啪啦地一串話,「搞什麼?你要查勤也稍嫌急了點吧!短短幾分鐘內,整棟紅屋廣告大樓裡,都知道廣崎的老婆來電追蹤。請你下回編個像人樣一點的理由好嗎?問個好罷了!我告訴你,只要你別打電話來騷擾我,我好得不得了!你為什麼不說話?啞巴嗎?」
  若茴很氣,每次都得蒙受不白之冤,遭人羞辱,雙唇抖了好久,忍住鼻水,鎮定地說:「你有給我機會說話嗎?是你要留行事歷給我的,很抱歉我會錯意,傷及你大男人的自尊心了。在此告訴大社長你一聲,我今天要回娘家一趟,免得你誤會我爬牆出去逛街,再見!」他在若茴還沒收線前,喊了一聲「等一下」,這讓若茴不得不繼續聽下去,「還有事嗎?」
  「我今晚有應酬。」他收斂高張的氣焰,隨後才問道:「你打算幾點回來?」
  「你要我幾點到家?」若茴心軟地問著。
  「這樣吧!為了省時,我今晚十點在你家巷口接你。」
  「我照辦!」若茴不用猜也知道,根本不是為了省時,而是跋扈的他怕極了冷艷的丈母娘,新婚至今三個月,他沒陪她回娘家一次過,倒是金不換一直為父親找借口、賠罪。
  從那次的經驗中,他給了她一支專線的號碼,但為了避免找罵挨,若茴沒有再撥過半通電話給他。
  今夜,全身只著一件褪了色的破爛牛仔褲、打著赤膊的金楞半斜躺地靠在大床上,漫不經心的翻閱江漢特地送來的一大疊臨時急件報告及信函。
  被拆封的文件東一張、西一張的散撒在床被上,如果經他分類為垃圾信函的話,他大手不客氣的一捏,隨手往正前方十公尺遠的烏木檀梳妝台方向一擲,垃圾就如飛石般彈進了骨董鳥籠裡,他的技巧純熟,幾乎百發百中、彈無虛發。坐在遠處沙發的若茴,好脾氣地看著書,等待與他分享驚喜的時機。
  「聽林媽說你今天又跑回娘家去了?見到我那寶貝兒子了嗎?」沒想到他突然開口說話,但眼光還是集中在信件上。
  「嗯!」若茴俏皮的衝他一笑,只給了他這麼一個回答。
  見她一副少見的神秘樣,他將心思從信文上拉回,「嗯?你就只有這句話要說嗎?為什麼我老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好像沒添個老婆,你媽反倒多了一個孫子似的。」
  「小換正在教我表妹學中文字,如果你吃味的話,不妨到寒舍一窺究竟。」
  「免談!你媽跟我八字犯沖,每次見到我都不假辭色,好像我虧待她女兒,讓你餓著、凍著、打壓你似的。」
  「你太誇張了,是你自己顧慮太多,到現在還喊她林太太,她當然不高興了。」若茴安慰著他,想居中扮演和事佬。
  「對不起,我只要一見你媽艷若桃李、冷若冰霜的臉,就喊不出話來了。」金楞毫不諱言的坦誠。「你娘又追問你是否有喜了是嗎?」
  「我好像是真的有喜了!這幾日來的症狀,跟七年前的一模一樣。」若茴努嘴道,但欣喜卻是躍然入眼底。
  「別傻了!」他瞄了一眼若茴,將手中的文件往旁一擱,跳下床。他自然擺動的肩臂、寬廣厚實的胸膛、配上隱沒牛仔褲內狹窄的腰身與迷人的臀部,如金銅神祇出現在若茴面前,不吭氣地接過她手中的書,俯下身在她腦門頂上印下一吻。「別想太多,你乾脆跟媽解釋,是我有問題不就成了。最近我似乎疏忽你了。」
  「沒關係,我瞭解你是因為工作忙,東北亞、東南亞兩地跑。不過,如果我真的懷孕的話,你就能再次當爸爸了,」若茴低喃,未意識到直立站著的金楞嘴角所浮現的冷漠與譏誚,她隨後仰視他問:「我懷孕的話,你高不高興?」
  「當然!」不過這不可能,金楞對自己如是說。
  「那麼……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真的是有喜的話呢?」
  「那我得恭喜你,記得屆時提醒我買個駝鳥蛋般大的金剛鑽給你。不過你我皆知那是不可能的事。」金楞笑歪了嘴。
  若茴也呵呵傻笑了兩聲,接著大聲宣佈:「那我也要恭喜你,你明年三月中旬就要做爸爸了!」
  金楞當場狂笑一陣,結實的胸肌上下起伏不停,大手也蓋住整張無懈可擊的俊臉,良久才遏止住笑容,說:「我?做爸爸?哪一個倒霉的討債鬼會那麼沒眼光,挑我家投胎!」
  「我肚裡就有一個啊!」若茴有著他一臉不可思議的笑容,以為他和自己一樣,被這個好消息驚呆了。「今天證實的,已三個月了。」
  金楞一聽,斂住笑意。「三個月!你不是不能生嗎?哪個庸醫幫你看的?絕不可能!」
  「我的反應和你一模一樣,也是一直跟醫生強調,還跟他解釋我的病歷,他說會幫我把當年的病歷表調出來查閱,明天給我答覆。」
  金楞雖一臉不可置信,但腦筋已開始快速地轉著。他有一種深受欺騙的感覺,隨即想起左明忠曾在調查報告上注記那份病歷遺失!當初他一味只想到如何得到她,反倒沒察覺出蹊蹺。這其中一定有人在搞鬼:「那麼久了,調得到嗎?」
  「應該可以吧!我明天也會請明軒特別幫忙注意一下。」
  「找他幹什麼?他又不是婦產科醫生!」金楞怏然不樂,他對那個叫趙明軒的傢伙沒半絲好感。
  「七年前幫我診斷的醫生,就是他介紹給我的……」若茴說著就把當時看病會診的經過全數道出。
  金楞愈聽愈火,「所以你相信那個姓趙的傢伙對你說的任何一句話?你不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醫生要假他人之口道出你的病情,武斷的說你不孕?」
  「怕我無法承擔這個事實吧!」若茴也不太確定了。「我明天找他問去,看他怎麼說?」
  「光問有啥用?讓他身敗名裂才是真的!你別再涉入。如果你的身體真不適合懷孕的話,我希望你能把孩子拿掉。」
  「拿掉?!我不要!今天幫我會診的醫生也沒提及我不適孕的徵兆。」
  「即使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要強迫你拿掉孩子;更何況我可能有不良家族基因存在,你知道我二伯的事吧?」
  「你過分緊張了,爺爺說那是因為你二伯小時候高燒過度,來不及就醫才變成那樣的,根本和基因無關。」
  金楞無話可說,勉為其難的轉過身。「不管怎樣,我不做冒險的事,先把這胎拿掉再說,以後再從長計議。」
  若茴聽著他薄弱的理由,不解的看著他。「你不高興有個小孩嗎?」
  「這跟高興與否無關,我是出自關心才要你這麼做的,如果你有個萬一的話,我不會原諒自己的。」金楞擺出一臉憂心忡忡的模樣,溫柔的以指背摩挲她的面頰。
  「我……」面對這麼輕柔的話與他深邃的眼眸,若茴差點點頭了。
  「把孩子打掉!」
  「先讓我跟醫生商量過再說,好嗎?」
  「不用商量了!醫生說你不孕,結果你還不是有了?這回難道他敢保證你的性命無慮?」
  「我們多看幾家,聽聽不同的醫生的意見嘛!」若茴緊抓住他的大手。
  這結果不是他要的,金楞倏地抽回手,馬上換了一個面目,「隨你,難產而死,不關我的事。」
  為了鬆緩氣氛,若茴嘗試談談別的事,「趁著還余幾天的假期,我開始整理溫室了,栽種一些木本植物,諸如木芙蓉、茉莉、桂花、鳴子百合、葛郁金等,湊巧上週末我回峨眉探望爺爺時,看到阿福叔那兒有好幾株黃秋葵和白秋葵,就順便跟他分了幾盆回來,你知道怎麼著?」
  金楞聳聳肩,折回床邊,一副知不知道都無所謂的態度,勉為其難地反問:「怎麼著?」
  「每一個花苞真的是朝開暮謝呢!無怪乎人家會用秋葵來表示已逝去的事物,『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前人所說的昨日黃花,一點都不誇張。」若茴喜孜孜地說著。
  「所以說嘛,有花堪折直須折!我是舉十指十趾支持這個享樂主意的論調。」
  「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他無動於衷,繼續伏首書信問。
  「司秋葵花的花神是誰?」
  「誰?」他不耐煩的虛應。
  「阿福叔告訴我,是漢武帝的愛妃,李夫人。」
  「喔!她跟秋葵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若茴伏趴至床緣,雀躍道:「西漢武帝時,有一首古詩『北方有住人』,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你聽過沒?」
  「聽過又怎樣?沒聽過又怎樣?反正都不是指你,你幹嘛這麼起勁?」(作者注!日文漢語中,『北之方』乃是正室,也就是大老婆。)
  若茴不理他任性的反譏之語,好言好語地解釋:「這是當時赫赫有名的樂師李延年,借詩寄寓自家妹妹有超俗逸塵的花容月貌之姿,就因為在他唱作俱佳的表演下,聽得漢武帝心猿意馬,李夫人因此得寵。可惜李夫人早逝,如一日秋葵,後來的人就把她譽為秋葵女神。」
  金楞眄了一下若茴急欲得到認同的表情,撇嘴說道:「聽起來有一點牽強。」
  「怎麼會?很詩意的,不是嗎?」若茴拉住他的手臂,不依的搶走他手上的信,半強迫地要他點頭應是。「你不同意的話,我不還給你!」
  「別這樣,讓我安心看完這封信再說。」
  「我不要!」若茴說著往他胸前仆倒,凝望他雍容的輪廓,心有所動的傾下頭,紅唇自然地要朝他印下。
  出入風月場所多年的他,已習慣了女人這種突擊的把戲,當下本能地閃了一下,她的吻直直落到他頰上的青鬍髭上,他猛力地將她扳離自己,蹙眉嚴厲地回視若茴一眼,見她嬌嫩香腮泛起霞紅,為她從未有過的撒嬌舉動納悶不已。「你今天怎麼了?才懷孕三個月,就不知檢點了,別再耍這種孩子氣的把戲!把信還給我!」他厲聲斥道。
  若茴怔了一下,過了一秒,才意識到自己失態的行為,慌忙中把信遞了出去。他不發一言地接下恬,不理會走回房間一隅的她,繼續閱信。
  就這樣,不到十分鐘的輕鬆時刻又消弭無蹤,若茴的心底有股冷流竄起,漸緩包圍著她。她早該知道,要以不變應萬變的,再說,以她的年紀而言,也已大得不適合扮演小女生的模樣,冀望博得別人的注意力及嬌寵。
  若茴忍下了遭拒的尷尬,好整以暇地問著:「你會抽空到我的溫室參觀吧?」
  「我一有空就去。」
  「要快啊!你平日早出晚歸,花季一過,就又得等到明年了。」
  「那也犯不著大驚小怪,只要溫度、濕度、土壤合宜,你要它天天開苞都不是件難事。」
  「可是違反自然、四時之道啊!」
  金楞忽地將信一摔,冷言冷語地說:「你別老是抬出『道』這個字好嗎?那個字就跟孫悟空的金箍圈一樣,教人頭疼。」
  「我不知道我又做錯了什麼事惹你不高興了?」若茴靜坐,慢吐心聲,「你好像很反對我種花似的,請你花一點時間就這麼難嗎?」
  「胡扯!難道我累了一天回家來,就只能聽你嘮叨今日又種了什麼阿花、阿草的嗎?」他說話的當兒,已走向更衣室,再回來時,身上已罩了一件襯衫,牛仔褲換成西裝褲。
  「而你再怎麼忙,卻有時間到薔薇花房去!」
  「那是我多年來的習慣,我沒必要為了討好任何人就改變它。」他面帶微笑,走到鏡台前,抓起表帶扣上。
  「我不是在要求你討好我,只不過是請你到我的花房瞄上一眼,給我意見罷了。」
  「剛才說了,我一有空就會去,那還不夠嗎?」好不容易他終於肯正視她時,臉上卻毫無表情地宣佈:「我明早飛橫濱,何時回來也說不準,我希望你能照我的話做,把孩子拿掉。我得赴一個朋友的約,趁著現在,先跟你說聲再見。」
  若茴的心中驚訝萬分,費盡心力才抑制住眼眶的淚。「太突然了,怎……麼都沒聽你提起過?」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將護照、記事本丟進公文包,再從衣櫥裡拎了件西裝外套往床上一擲,回答她,「我剛決定的,那邊有件緊急私事,非得出我親自出面解決,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只要掛通電話給江漢,就一定聯絡得到我。」
  「什麼樣的緊急私事?為什麼我都得透過第三者才聯絡得到你?」
  「你這疑問句是出自關心,還是心存責難?」
  「你不要顧左右而言它。」
  「既然如此的話,我拒絕回答你的問題。」他一臉和氣,絲毫不露慚色。
  若茴奮身與他面面相覷,鼓足勇氣說:「你是已婚的身份,也要做爸爸了,不比往昔單身時逍遙,你不能再像個小孩一樣,予取予求,要怎樣就怎樣!我希望你能收斂行為,尊重我。」
  「哼!又要學你娘教訓人?我開始相信遺傳因子了!相信我,我再尊重你不過了,從未有哪一個女人能讓我如此挖心掏肺地尊重過,你是絕無僅有的,」他嘴角斜揚,樂勁十足,「所以你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為了表示我對你的尊重誠意,我就老實告訴你,我這趟回橫濱,是兼程安慰我的日本情婦的。看!有哪一個做丈夫的人能像我這麼坦白,不過,這還得歸功於我有一位賢明講理說道的老婆。」
  若茴神色一黯,在心中重吐口氣,看著他滿面嘲諷的笑,久久才迸道:「你真的是很過分!結婚才三個月,你就等不及要偷腥,做那種有傷風化的事。難道你忘記自己曾跟我說過的誓言,要疼我、呵護我?」
  「我沒忘,但也沒有對你發誓過不疼別人、不呵護別人啊!」金楞大玩文字遊戲,規避重點,提起公文包及提袋旋身往門走去,冷酷道:「你要認清一個事實,男人對已擺平的關係是很容易生厭的,偶爾放家貓出去採采野花,才會知道憐惜家花的平淡。更何況我對一個身材臃腫的孕婦沒興趣,孩子和婚姻,二選一,你自己挑。」
  此話一出,若茴恍然大悟,原來兜了半天,這才是重點。「我不懂,我做錯了什麼?」她一臉詫然,過了一秒才捉到一點竅門,歇斯底里的嘶喊:「難道你剛才說關心我的話、扯一些基因問題,只是要騙我墮胎?虎毒不食子,你怎麼能這麼狠心?我肚子裡的寶寶是你的骨肉啊!」
  「你不是篤信愛情力量嗎?現在應證你所謂的愛,也是有條件的。」
  「你這是勒索的行為!」
  「是又如何!如果你不健忘的話,我說過這是樁各取所需的婚姻,當初我娶你是因為你不能生,如今出了這種差錯,不能怪我翻臉。我不要孩子,也不在乎你的死活,夠清楚了嗎?如果你堅持要孩子的話,也可以,你就坐等律師寄給你的離婚證書!」
  面對這樣一個善於為己脫罪、找借口出外走私的男人,若茴是空心一片。「那又何必娶我」的字眼已悄悄地在她內心深處擴散、堆積。她不禁揣忖,自己是否又踏錯了一步,再次錯看了他?
  七年前,不修邊幅的金楞行為雖放浪,尚且保有一顆熾熱的赤誠之心;如今涉世已久,在複雜的日本跨國商界翻滾多年的廣崎,舉手投足之間,儼然就是白居易筆下既典型又唯利是圖的商人;重己利輕別離,而且更難接近。
  她恐懼,七年前的惡夢,又會在她不經意時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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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百草園,曉霜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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