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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外觀雄偉、恢弘如一柱擎天般的禾雋貿易大樓矗立於喧鬧的商圈中。
  從頂樓的總經理辦公室往下俯瞰川流不止的車陣,不管是何牌、何廠、何種價碼、何種尺寸的鐵皮,在二十六層樓的距離下,皆成了電動火柴盒小汽車。
  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嫗」正穩執著望遠鏡,倚在玻璃牆邊,往下掃瞄,監視著一名拿著小包包的清秀小姑娘慢慢地朝這棟建築物趨近。隨著鏡片裡物像的放大,從「老嫗」嘴裡所發出的聲音也愈來愈激烈。
  「小紅帽來了!小紅帽來了!來送飯給『外婆』吃了!」
  這個頭殼有點燒壞的「外婆」喜不自勝地放下望遠鏡,奮然打直身軀,赫然蛻變成一個碩實、儒雅的中年紳士──牟冠宇,他快樂忘形地在偌大的辦公室裡轉了一圈。
  當快樂地轉完一圈的牟冠宇冷靜下來、面對現實後,整個飛揚的神情又竄逃得無影無蹤。這陣子每到晌午時分,他的心情就荒謬地如同股市裡的行情一般,開高走低。因為他的小紅帽送來的便當不是要孝順他這個老爹的,而是專門為那只披著羊皮的大野狼做的。
  想想看,他養了二十多年的女兒一向乖巧、聽話、孝順得不得了,卻從沒親手燒頓飯給他這個孤老無依、可憐的老爹嘗上一口,如今離家不過半個月,卻天天洗手下廚作羹湯去餵那匹狼。那匹狼的味口還真大,晚上虐待他的寶貝女兒還不過癮,連中飯都得按時間奉上。
  牟冠宇一想到這兩周來,樓下那匹狼天天有壽司、八寶粥、咖哩燴飯、紅燒牛肉麵、五色飯盒可吃,而自己卻得天天出去吃那些一成不變、少了女兒味道的菜,心裡就不是滋味。
  他瞄了女兒送他的生日禮物──迪斯奈米老鼠卡通表一眼,拿捏好時間,決定再次下樓圍剿狼窟,收刮原來該屬於他的貢品。
          ☆         ☆          ☆
  正打算起身離座的辛蒂一瞥見牟冠宇出現在門邊,遂一改外膳的初衷,決定留下來觀賞第十一場烏龍丈人大戰狼女婿的精采實況。
  「牟總又來找我們主子開午餐會報了嗎?要不要我幫您準備些吃的呢?」辛蒂面色從容,語氣平穩地問著。
  牟冠宇聞言,會意地將眼一瞇,給辛蒂一個萬人迷似的笑容。別看牟冠宇上了年紀,事實上他是老來俏,只是生性古板的他已有著根深柢固的家庭觀念,才得以甩開一堆信仰唯物論的拜金女郎。
  「對,這幾日我老眼昏花了,鄒經理的報告書我總是看不明白。」說罷推門而入,才甫合上門,就拉下老臉,不假辭色地瞪視俯首桌前、批閱公文的鄒懷魯,幸災樂禍地竊喜。批個過癮吧!你敢搶我女兒,在我有生之年,不操死你,也要用你爸的公文壓死你。
  「懷魯啊!還在忙?咦,今天沒人送飯給你嗎?」他假意梭巡一下桌子,然後建議道:「我們出去吃個便飯吧,順便討論一下你的企劃案。」
  「兩分鐘就好!剩最後一份就可告個段落。」鄒懷魯平心靜氣的道,並沒有抱怨這周工作量已超出平日的三倍。
  牟冠宇見他反應並不熱絡,有點自討沒趣地拉了張椅子坐下,隨即瞄了一眼堆在桌角原封不動的羊奶及缺了一角的火腿三明治。
  鄒懷魯伏首案文間,捺著性子問:「牟伯對我的企劃案有哪裡不瞭解?」
  「喔!事實上……我是從頭至尾都不瞭解。」
  鄒懷魯一聽,手中的鋼筆陡然滑了一下,在公文上刮了一下,他隨即抽了一張面紙放在公文上,以免滲出的墨汁毀了這份公文,然後順眼瞄了一下手錶,心知來者不善的牟冠宇打的歪主意,臉上卻不露慍色的說:「牟伯,您就照實說吧!要怎樣才能讓您突然開竅,看懂我的企劃案呢?」
  「我有點渴。」
  鄒懷魯識相地將羊奶往前一推。「看懂了?」
  牟冠宇一口灌完了奶,抿了抿嘴。「只看懂了起頭。也許是我肚子餓了。」
  鄒懷魯隨即又將三明治往前挪了過去。
  牟冠宇心有不甘地看了那個可口的三明治一眼,但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一想到還有更美味的便當時,不得不在兩者間做取捨。「不!這是為盼的愛心三明治,還是留給你吧!你若沒吃光的話,就辜負她的苦心了。」
  所以牟冠宇寧願吃為盼的愛心便當,然後讓他挨餓一下午?鄒懷魯想著也堆起了笑臉,他難道會笨得看不出這貪吃的老頭死賴在這裡不走的用意嗎?還不就是為了今天的壽司大餐!
  這些天來,他按時報到,美其名是找他商量正事,卻用盡各種花招逼他開口說話,然後趁他無暇用餐之際,拚命打游擊。老頭心情好時,肯捨給他四分之一,還算客氣;心情惡劣時,把整個餐盒都干光了,還嫌餐盒太小。
  幸運的是,白餓了幾個下午的鄒懷魯早已布下防陣。他將抽屜一拉,拿出一個超大的壽司飯盒往前一送。「哪,牟伯,這裡是一份新鮮的壽司,都給您吃吧!」
  「都給我?」牟冠宇掃了飯盒一眼,訝異的問:「那你吃什麼?」
  「我不餓,您就把這份壽司都解決乾淨吧!」說著一臉不悅的站起來,硬生生的說:「我上洗手間,失陪了。」
  牟冠宇眼見年輕人一臉吃虧卻無處可訴苦的表情,心頓時軟了下來。「我們一起吃吧!」
  「不,牟伯,都給您吃吧!最好不要剩。」說著雙拳緊握,邁開長腿大步向門口走去。才剛合上門,鄒懷魯馬上靠向辛蒂的辦公桌,壓低音量道:「我半個小時之內不會回來,你幫我應付裡面的老頑癲。」
  不用一分鐘,他的肉體隨著疾速飛揚的靈魂朝一個秘密地點奔去。當他一瞥見為盼抓著便當盒站在廣場邊時,卯盡全力衝上前,將錯愕不已的她抱起來轉了一圈,不顧一切重重地吻了她,激動地說:「老天!我想死你了。」接著就將為盼舉至一個高牆上坐著,逕自解開餐盒放至她的大腿上,食指大動起來。
  結果穿著體面西裝的鄒懷魯就和牟為盼站在廣場一隅,一口飯、一口湯地解決著午餐。
  他那餓得發荒的饞相教牟為盼看得傻眼。「你慢點吃,別噎著了!又沒人跟你搶。」
  沒人搶才怪呢!「是你做的壽司太好吃了!再加上我們公司最近流行搶飯,聽說那樣吃才能促進食慾。真是好吃!為盼,我從不知道你做飯的手藝這麼高超。哪裡學的?」這讚美的話句句發自內心。為盼的手藝真不是蓋的!
  「在家爸媽從不讓我進廚房,所以我都是利用放學後偷偷和同學到青年服務社學的。」說著拿起手帕往他的嘴唇輕拭了一下,抖掉飯粒和紫菜碎片。
  等到他將整個飯盒吃得盒底朝天後,才吐出一個飽嗝。「謝謝你,我太幸福了!」
  「真的嗎?那給我一個愛之吻以示鼓勵。」牟為盼打趣的瞅著他的眼。
  鄒懷魯瞄見熙熙攘攘的人群,半推半就地保證說:「人氣太旺有礙氣氛,我回家再給你一個長吻。」這就是他,一旦回復理智後,就別奢望他會幹下出軌的事來。
  牟為盼雖不高興,但早習慣了他這種死要面子的個性,也就聳了一下肩,「隨你啦!」
  「你生氣了?」他仰頭審視她嘟起的嘴,整了一下她鬢邊的髮絲,鼓足勇氣馬上將她的頭壓下,以吻封住她的唇,雖然短暫不到一秒的時間就縮了回去,對他而言卻是一大步了。
  牟為盼因他這個閃電的吻心花怒放,笑得好開懷,眼眸裡絢爛的光彩竟比天上的太陽更耀眼。
  她好美!鄒懷魯愣愣地仰頭望著她。以前他總是幻想要當她的保護者,時刻要守在她的旁邊,誓言保衛她,為美麗的她而戰,為清純無邪的她而生或死,只要能求得她恩幸的一瞥。
  他有一種很深很深的感觸,彷彿追尋了好幾世才覓得與她在此相遇。那種摻雜了悲情的喜悅,教他喉頭間沒來由地哽咽。
  「懷魯,你怎麼了?」牟為盼盯著他深沉的眼睛問著。
  「沒有,我想跟你說,我太幸福了。」這一次,他將牟為盼抱下了高牆,將她緊緊摟在懷裡,溫熱的大手穿進她的髮絲,熱切地低頭吻她。而暫時閒著的手卻像是失去了控制似地摩挲著她結實圓翹的臀部,還將她微微壓向自己,攏她更緊。
  牟為盼又被他這突來的舉動驚震不已,根本沒想過要抵抗,於是這對戀人彷彿忘了身處何地,毫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互擁著對方幾秒。
  最後,還是鄒懷魯先清醒了過來,不過他沒給牟為盼回復過來的時間,霍然鬆開她,肩頭一轉,碩長的身軀便跨開大步地向大樓疾步走去,只留下一臉茫然的牟為盼呆望著他堅挺的背影穿進禾雋貿易大樓。
  怎麼回事?牟為盼自問著。隨手捂了一下火熱的臉蛋,卻發現小手上沾著濕濡的水氣。奇了,她並沒有哭啊!那麼……這些淚,會是懷魯吻她時流下來的嗎?牟為盼一想到這個可能性,倍感窩心,心中抑不住地卜卜跳著。心上人給的鼓勵激發了她樂觀的天性,決定要更賣力地朝目標衝刺,於是便樂陶陶地往超市逛去,為準備明天愛的便當大肆採購一番。
          ☆         ☆          ☆
  剛匆忙踏入電梯的鄒懷魯馬上抱頭扯發,虛脫地蹲在僻角發愣,過了一會兒,他才從褲袋中掏出手帕,往臉頰上拭了一下。
  可惡!他竟莫名其妙地流眼淚了!男人的淚腺若比汗腺發達可不是件好事。
  儘管暗罵自己沒出息,但鄒懷魯知道真正教他彈出眼淚的原因並非當眾擁吻為盼,乃是因為再也受不了體內激壓已久的燥熱感了。好笑吧!他連吻她一下,都會產生那種快要瀕臨死亡點的高潮!媽啊,或許他還是遺傳到老祖宗喜好漁色的基因染色體,不然怎麼會在大庭廣眾下驢到失去自我控制力?!
  正陷入自我撻伐、厭惡良久的鄒懷魯終於苦笑地抬起了頭,才發現電梯裡不知何時竟多出五、六名員工,其中兩位男職員在接觸到他的目光後,馬上避開了眼;而三位女職員正圍著他竊竊私語,六粒凸得快要跳出的比目魚珠子未曾離開他身上過。這麼尷尬的場面,教他不得不緩緩站起身。
  「鄒經理,你還好吧?」其中一名女職員熱心地問著。
  「是啊!你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我們扶你走一段路?」其他人緊跟著附議道。
  男職員也有意見了,「如果要扶的話,我看還是讓我們男人來吧,力氣大些。」
  面對如此善良的建議,他本人是敬謝不敏,只得趕快說道:「不礙事,只是突然覺得頭暈、有點累,大概熬夜加班的原因吧。」
  剛解釋完,就瞄到這一干人等馬上露出了豁然理解的眼神,然後曖昧地對他微笑,不約而回地道:「我們瞭解。」
  「太好了!」
  當電梯上達至他的辦公樓時,鄒懷魯馬上跨出自動門,滿面感謝他們的關懷,心裡卻直嘀咕:不,我看你們不瞭解,真是要命!鄒懷魯在心裡暗罵,倒楣又被牟冠宇擺了一道!
  不過,又有誰會肯相信他是真的被牟冠宇整,忙得沒空吃早餐,午餐也是有一頓沒一頓,晚上則是累得不得不帶公文回家批呢?
  若在別家公司,像這種公報私仇的箭頭可能不會轉到他這個少東家的身上,但在他老爸的公司裡,會遇上這等鳥事是一點也不稀奇,再加上牟冠宇平日對他愛護有如,不諳來龍去脈的外人,哪會吃飽沒事幹地去揣測他們兩人是不是會反目。
  想著想著,他來到辛蒂前,意興闌珊地問道:「牟總吃飽喝足上路了沒?」
  「目的達成馬上就走人了。不過他疑心地念說:今天的壽司少了一味。還要我也嘗一口看看。」
  「那當然!我從店裡銀貨兩訖買來充數的,又不是連拐帶騙順手摸來的,當然少丁點土匪味!」鄒懷魯沒好氣地應了一句,話中有話,然後就要繞進自己的辦公室。
  辛蒂急忙喊住他,「魯少爺,稍等,大小姐在裡頭呢!」
  「她又怎麼了?」
  鄒懷魯失去了耐性。一天二十四小時疾速飛過,他忙著應付牟冠宇、辦正經事、開會、吃飯、睡覺,和為盼培養感情都嫌不夠用,哪裡有多出的時間管鄒嫻的家務事?!更何況鄒嫻的家務事向來不好管,一旦粗心踩上地雷後,難保可以全身而退。但是他們姊弟三人交情甚篤,做弟弟的他又無法坐視不管。
  「她這回的排淚量是大管的,還是小管的?」他認命的問。
  「都快成汪洋大澤了,你說會不大嗎?」辛蒂打趣地回道。
  這教他噗哧一笑,心情開朗了些。「那我得趕快進去瞧瞧。」
          ☆         ☆          ☆
  瞧瞧?!倒是不必了!拉長耳朵、閉上嘴巴才是上上策。
  從過午進門至今兩個小時,蹺著腿坐在沙發上的鄒懷魯已換了不知多少種姿勢,試著集中精力聽老姊訴苦,對一再重複的情節內容麻木不已。然而對喜歡顧影自憐、說三不接兩的鄒嫻來說,不讓她把故事講過三遍以上,是剝奪人權的不仁作為。很諷刺的是,儘管如此,他還是必須親自找姊夫問,才能得知全盤真相。而個性很不講理的老姊就是要他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穿著高雅,微施粉妝的鄒嫻低頭垂淚地喃喃念著:「小魯,你一定要幫我拿個主意。離婚我是決計不肯的,我也三十一歲,既無年輕的容貌,又缺乏一技之長,一個被休過的二手貨,教我日後靠什麼活?!」
  鄒懷魯還是不回應,只是看著如花似玉的老姊低聲的泣訴著。
  「你倒是說句人話,幫我出個主意啊!」
  「你剛才已說姊夫願意付你贍養費,既然如此,靠那個過活就行啦!反正你又沒有特別花錢的嗜好,既不養小白臉,又不抽大麻、吸毒品、打麻將,也不上美容院健身、隆乳、換張臉,若能持續這樣無聊、省吃儉用過日子的話,一定能活得很安逸的。」
  「你竟說這種話!」
  他沒誇張半點,事實上,他老姊行為端莊,操守檢點得跟聖姑一樣!無奈這就是問題所在,畢竟沒有一個正常的男人能忍受一個太端莊的老婆,而且還有症狀不輕的戀父情結。
  真是難為牟允中了,竟可以忍受她兩年之久!教鄒懷魯對牟允中更加欽佩,值得衛道人士撰寫一本「烈男傳」。
  「姊夫的忍者龜功是一流的,更何況龜背一向不長毛,這回你是怎麼惹毛他的?」
  「我也沒折磨他啊,只是好心提個議罷了。」
  「你做了什麼提議?」
  「只不過是幫他介紹女朋友罷了,誰知道他就嚷著要離婚。雖說合約也差不多到期,本該就此散的,但是我認為兩人在一起生活也不錯啊。」
  鄒懷魯瞠目看著眼前的女人,愕然不已!
  「你說不錯?我有沒有聽對!」鄒懷魯諷刺地挖苦:「你是打算要他當和尚,天天聽你叨念老爸多威風、魅力,是不是?你為什麼不發發慈悲送他一把刀子,讓他自我了斷?」
  「我也沒要他當和尚。我說過了,他若想出外發展、解決生理需要,我是舉雙手贊成的。而且我幫他找的女孩還是他在我們婚前結識的女友,反正他們也上過床了,只要她不嫌棄做小的話,我也願意把一半的財產讓給她。」鄒嫻一臉無辜地申辯,「更何況,人家都點頭了,我不知道他幹嘛還拿喬!」
  如同他遺傳到父親的血統,鄒嫻可能也中了奶奶那種男尊女卑的毒了。這讓他差點滑下椅子。原來他老姊和奶奶一樣不學無術,除了習慣自導自演「碧雲天」,還兼任皮條客!
  「胡鬧!老姊,你到底用不用大腦思考啊!孰可忍,孰不可忍,姊夫好歹也是個有骨氣的大男人,你看扁他也就算了,還這樣污辱一個男人的自尊,他沒當場掐你脖子算你走運。如果換成是為盼這樣對我的話,我會選擇吞金自殺……」突然,他接觸到老姊一臉感動不已、又戀戀不捨的表情時,警戒地問:「你幹嘛對我擺出那種臉?」
  「小魯,可不可以請你再發一次脾氣?你剛才罵我的樣子像極了爸爸。」
  他的臉都歪了。「拜託你,醒醒好不好?世界上的好男人絕對不止爸一個,你每次都拿他做擇夫的準繩,是很不公平的。我跟你保證,論品行、操守、氣質、魅力、身材、相貌,大姊夫絕對比色老爹好上一倍!」
  「可是他沒企圖心,老爸那麼想栽培他,他卻一屑不顧。」鄒嫻不滿意老弟的譴責。
  「那才是一個有志氣的男人該做的!我看不出來你們有必要生活在一起,唯有離婚一途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我不要!」
  「為什麼不要?你才三十一,姿色不差;姊夫也不過三十三,以他上等的條件,多的是善良女子要嫁他。你何必折磨人家,浪費彼此的光陰。」
  鄒嫻拿出手絹擤了擤鼻涕,露出羞澀的表情,「哎呀,反正我不想離婚就是了。基本上,我覺得你姊夫人品還不錯,真要臨時找更好的丈夫恐怕還不及他十分之一。你到底幫不幫我忙?」
  「不幫!」
  鄒嫻的眼神轉黯,「就幫我問問他嘛!看他開出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我哪來那麼多美國時間陪你玩這種無聊的把戲。」
  「你覺得我的事很無聊嗎?好吧,那只有等我離婚搬回家住後,在奶奶面前搬弄是非了。也許我說任何話,奶奶都聽不進去,但有關為盼的壞話,她老人家卻是愛聽得要命。你就慢慢等吧!」
          ☆         ☆          ☆
  當鄒懷魯趕到牟允中位於士林的骨董店時,已是向晚時分。
  兩個男人沉默不語地喝著茶,十分鐘後才開始話家常。其實,主人也知道,這位貴客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大姊夫近來的生意做得相當不錯。」
  「哪兒話,小本生意,慘澹經營,比不上鄒大少爺的成就。」穿著一身輕便服的牟允中半挖苦、半嘲諷地說著言不由衷的應酬話,見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不露絲毫慍色,終於不再假裝沒事,直接切入話題。「你姊今天上門找你麻煩了?」
  「哈!」鄒懷魯乾笑一聲,原本笑意盎然的臉一斂後,坦白承認:「對!她請我來問問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你回心轉意。她肯答應你任何條件。」
  牟允中露出一抹苦笑。「我既然提出了離婚的要求,就沒有任何條件。唯一的指望,只願她點頭。」
  鄒懷魯仔細觀察牟允中的表情,他那種哀莫大於心死的頹喪感,讓他想起三年前被為盼拒絕的自己。「她不願意。」
  「我恐怕還是無能為力。」
  「願不願意跟我談談你和姊姊的情況?當然你可以保留,不過我沒有別的用意。」
  「你該從你姊那兒知道很多細節才是。」牟允中婉轉地拒絕了。
  「但都是斷簡殘篇,沒頭沒尾的故事。你知道聽辭不達意的她敘述事情是件磨人的差事,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只有找你問清楚了。」
  「我也是站在身為男人的立場為自己說話,不見得公正。」
  鄒懷魯雙手一攤,一副那又怎樣的表情。「這很正常,又不是要打官司,夫妻之間有何公正可比?就當是你我之間的MAN'S TALK吧!如果你想到淡水河邊也可以,只不過得勞你讓我搭個便車了。」
  要這兩個生性自我保護色彩極濃的男人互吐心中話,本來就不是件易事。但鄒懷魯誠懇的談吐與關心的態度,教考慮半晌的牟允中不由得放下戒心,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忍在肚裡的委屈是真的憋太久了,再不適度宣洩的話,恐怕又會幹下更糟的事來。
  牟允中突然起身,抓起外套,帥氣地往肩上一披,問道:「你酒量行嗎?」
  鄒懷魯瞭解地將唇一抿,眼帶笑意地仰視他。「藉酒澆愁?我不在行;但把酒暢言,我是恭敬不如從命。」
  牟允中無熱力的眼眸突然漾起某種程度的敬重,頓時瞭解,也許這小子表裡兩種面,卻也未失赤子之心。知心話,不見得能向朝夕相處或是交誼甚篤的人披露,有時候,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反而能帶來更新、更廣、更受用的啟示,帶領他由另一個角度看世界,也許他能悟出個道理,找到平衡點也說不準。
  鄒懷魯與牟允中並肩走在農安街上,這燈紅酒綠的小世界自成天地,酒色財氣總是不分家,路上往來的行人少不了各形各色的紅男綠女。以他們兩人俊逸的外貌、頎長的身段,以及謙謙君子的風度,自然成了眾所注目的焦點,吸引不少女人愛慕的青睞與男人怨恨的白眼;他們不是拉著女伴掉頭疾走,便是撂下不雅的三字經。
  這年頭似乎醜男行大運,男人生得太帥還真是罪過!
  若是兩個帥男並肩齊行,不擺出端莊舉止、保持適當距離的話,馬上會遭到無妄的天災人禍。輕一點,頂多被譏為斷袖之癖;嚴重一點的話,被「大哥的馬子」盯上、暗送秋波後,不論收與不收,一看到青筋突暴的拳頭橫在眼前時,即使有理,也得認命地挨「馬子的大哥」一頓毒打。
  好險牟允中挑了一家離他們停車最近的酒館,這才避開虎視眈眈的眼睛,教鄒懷魯鬆了一口氣。他很納悶,若牟允中是常客的話,為何還能毫髮無傷的存活下來?
  牟允中要了一份馬丁尼,鄒懷魯則來一杯威士忌潤喉,先乾一口再說。詎料,牟允中還嫌不夠,又重點了一份馬丁尼,想是藉酒壯膽。鄒懷魯也爽快地再來一杯威士忌,酒杯才剛舉起送近唇緣時,牟允中突然陰沉沉地開口了。
  「我……強暴了她。」
  鄒懷魯聞言呆楞住,還來不及掩口就噗地一聲將酒噴出來,好死不死噴到吧台上正燃著酒精燈的栓風式咖啡器上,火苗嗤嗤爆響一下,在這嘈雜、三不管地帶裡,似乎只有他們哥倆和酒保注意到。隔個三秒,鄒懷魯大咳兩聲,放眼梭巡青煙裊裊的四下,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問個究竟。
  「你剛才說什麼?」
  牟允中將肘放在台面上撐著腦袋瓜,非常合作地重複道:「我強暴了你姊姊。」
  鄒懷魯遲鈍地頷首,表示他瞭解。但是根據自己對老姊的認識,只要是被男人摸到手、碰著胸口,就已算是失身非人、名節不保了,她哪裡懂得調情和調戲的差別在哪!所以牟允中嘴裡所說的強暴定義與標準,恐怕也跟社會版上登的新聞不太一樣,不僅有量的差別,更有質的差別。鄒懷魯絕對可以描繪出閣已兩年的冰清老姊最後被老公破了身、抱著枕頭痛斥的模樣。若要他猜她會罵出什麼樣的字眼的話,不外乎:強盜、土匪、色郎、你去死!這四句。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鄒懷魯拿起酒保好心遞來的開水,啜了一口,忍不住又補了一句:「怎麼下手的?」他好邪惡!可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情場如戰場,哪一天搞不好他也得來硬的……
  「定中逃婚的前兩晚。」牟允中垂頭喪氣地抱住頭,譴責自己,「我該死!」
  「犯不著這樣,反正她還會動、會哭、會笑,又不是你把她姦殺了,幹嘛這樣!俗語說:自首無罪,逮到雙倍。」鄒懷魯瞇眼勸道。
  「我可沒心情聽你大發慈悲的赦免我。我不止對你姊姊施暴一次,事實上是三次!一晚三次!我不是人!」
  「那我該怎麼做?大肆對你叫囂──滾你媽的蛋嗎?很抱歉,等我娶了你妹後,你媽也是我媽了,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我還不敢做。」
  「你很會兜圈子。」牟允中半調侃地挖苦他。
  「相信我,兜太久,我頭也會暈的。好啦!我知道你強暴了鄒嫻,不止一次,那又怎樣?她回娘家時,我沒看到她有被挨打的跡象。我想她並不恨你,搞不好還樂在其中,只是一向彆扭慣了的她,不好意思招認罷了。如果她真介意的話,早就大喊離婚了。」
  「你是什麼樣的老弟,竟說這種話!」牟允中很生氣地拽起鄒懷魯的領帶猛扯,還咬牙切齒地說:「她很介意,而且怕我再侵犯她,第二天就搬到客房去,還在門上加了三道鎖,更誇張的是擅自作主地要幫我弄一個發洩的管道,這是奇恥大辱!與其這樣痛苦的生活在一起,不如散得好!我不明白她為何要這樣折磨我,你姊姊不是人,是老天派來要克我的。這兩年來,我天天得面對她姣好的面孔閃爍著崇拜的光輝,聽著她柔細的嗓音裡隱藏著無限的傾慕,但那不是衝著我來的,而是你老爸!我原本以為花一年的時間可以慢慢轉移她自小養成的憧憬,卻沒想到讓自己反陷泥沼裡,每次看著她的一顰一笑,就令我恨自己的愚蠢與無能為力。我沒法忍受下去了!」
  鄒懷魯像在收魚線似地,雙手慢慢拉回自己的領帶,面無表情地宣佈:「你愛上她了。」
  「愛?」牟允中輕蔑地哼了一句,反駁道:「這種沒有交流的感情配稱愛嗎?」
  「你這兩年來有沒有……嗯……跟別的女人……嗯……」鄒懷魯頓了又頓,食指在空中畫了好幾圈,遲遲不能坦然問出。
  牟允中嘴角上揚,諷刺一笑後,接下他的問題,「搞過?」
  鄒懷魯甘敗下風。「對,就是這個字眼!」
  「以前偶有自暴自棄的念頭。想她要當聖女,我並沒義務要跟著她做和尚。」牟允中長噓口氣,扭頭看著手上的酒杯,重吐一句,說:「但始終沒有真的付諸行動。」
  鄒懷魯又是點點頭,這種節骨眼也說不上話來,但靈光在他腦際一閃,溫厚性感的唇角微微咧了開來,迸出一句:「何不就真的付諸行動?」
  牟允中愣了一秒,臉色瞬轉鐵青,「你這小子,我找你出來是想聊天、解悶的,你卻一直在扮演惡魔的角色,引誘我犯罪。」
  鄒懷魯覷著眼,想他老兄還真是直腸子,便連忙舉手解釋,「我又沒有要你真的去做。反正鄒嫻要你這麼做,你就假意去做。別家的女人我不敢說,但我家的女人都有一種口是心非的毛病──自己喜歡的男人,硬要塞給人家。也許她也愛著你,只是沒察覺到罷了。更何況,她親口跟我承認你是個不錯的對象,換句話說,她是喜歡你的。」
  「喜歡」這字眼彷彿是回魂丹,教牟允中心如死灰復燃,忘形地逼問:「她真的跟你說她喜歡我?」
  鄒懷魯摸了摸鼻子,暗想自己剛才好像不是這麼說的,但在一個瀕臨崩潰的曠男面前澆冷水的話,似乎殘忍了些,他只得點頭表示肯定,結果牟允中的臉上隨即泛起兩年來未曾露出的笑容──有點呆,又不會太狂呆。哇塞!愛情的力量真的是強得不可思議。
  「我勸你別再自責,現在你該做的是讓鄒嫻知道她錯得有多離譜,而且不能事事都順著她。譬如說:她要你向外發展,你就虛應去做,但回家照樣要老婆暖被,反正沒人能說一個男人向老婆求愛是錯的。要是發現斯文地好說歹說還是不行,乾脆訴之武力。」
  牟允中陷進了沉思,極力抵抗這極其誘人的主意,半晌後反問:「你也是這樣對付我妹妹的嗎?訴之武力?所以她才對你投降?」
  鄒懷魯一聽,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如果這個節骨眼才承認自己完全是紙上談兵的話,不被牟允中摔得滿地撿骨頭才怪。
  「我承認這個先君子後小人的計策聽來是有點勝之不武,但為了挽回姻緣,你就將就點拿塊黑布罩住自己的良心吧!」
  牟允中聽了只撇了撇嘴角,似乎頗能接受。「好吧!但是我外遇的女主角該選誰呢?選不熟的朋友怕壞了人家的清譽;若是花錢請人來作戲,又怕請神容易送神難。」
  「鄒嫻幫你物色的人選如何?」
  「行不通的,你姊一定和她達成某種默契了,主控權若都在她手上的話,我還有戲唱嗎?」牟允中悟出該何去何從後,恢復以往的鎮靜。突然,笑眼盯著鄒懷魯,而且仔細地將他評頭論足一番。「你的五官滿細膩的,嘴的比例是大了點,但長睫毛和大眼晴可以掩飾這項缺點。更何況現在流行闊嘴美女,你上起妝、戴上假髮一定不輸辛蒂·克勞馥。」
  這讓鄒懷魯馬上起戒心,劍眉一挑,隨即拿起酒杯乾到底,嫌惡地說道:「我是公的!寬肩、虎背、熊腰、窄臀,這些男性特徵在在顯示上帝賜給我的優秀條件,我豈能任意辜負他的美意?所以你別異想天開,指望我能幫上忙。」
  「喲,什麼時候信起教來了?」
  「絕望的時候!」他不客氣地嗤道。
  「沒這麼誇張啦!反正這年頭性別都不成問題了,更別提年齡、身高、體重這種芝麻小事。既然沒有合適的女性人選的話,當然得出獻計的你來頂。」
  「頂什麼?」鄒懷魯冷冷地問。
  「你姊夫我的冒牌女朋友。」
  「對不起,本人不幹!原因一,我的觀念還沒有先進到這種地步,很快就會穿幫。第二,我的身高、體重跟你相當,你要我粉墨登場,像只依人小鳥倚在一根大柱子身旁,恐怕欠缺說服力。」第三,保守的他尚不能公開自在地和為盼打情罵俏,遑論是跟個男的!他狠狠地在心裡咒罵鄒嫻又給他惹麻煩。
  「所以……」
  「我不幹!不干就是不幹!」
  「你忍心看你姊姊病入膏肓?」
  「那不是我的責任,你少來這套。」鄒懷魯前俯,低聲警告他:「你我皆知合適的人選多的是,你老兄只是腦筋燒壞想拉我淌這淌渾水罷了。與其和你無聊地坐在吧台邊大演『霸王妖姬』,我寧可和你老妹廝混!」
  「但你根本還沒付諸行動,對不對?」牟允中輕吐一句後,送給他曖昧的一瞥。
  鄒懷魯心底愕然一驚,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死盯著牟允中瞧。「我不知道你有讀心術。」
  「唉!老弟,誰教你我成天都是一副慾求不滿的樣子呢,我只是將心比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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