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嫻付了計程車資後,站在牟家的大門前有三分鐘了。她右手豎起的那根食指也伸縮了不下五回,卻遲遲沒膽去按牟允中他家的門鈴。最後,她咬著下唇,鼓起勇氣地閉上眼睛,雙手俱出,緊緊地將那個小紅鈕壓到最底處。
等了好久,對講機那端傳出了低沉的聲音,沒睡飽的口氣聽來並不怎麼和藹,「哪一位?」
「是我……」鄒嫻以為應話的人是牟定中,情急之下連連口吃,「鄒……嫻……」
對方不給她繼續咬舌結巴的機會,很快地說:「等等,我馬上來!」
不到兩分鐘的光景,鄒嫻眼前的那堵門牆霍然被人拉開,來者半裸著胸膛,只著一件運動短褲,正不疾不徐地將套在頭上的棉衫往下拉。
鄒嫻急忙調轉眼光,不待看清對方的臉,脫口冒出預先擬好的說辭,「對不起,打擾了。我有事必須找你哥談,不知道他在不在?」一說完話,她就垂下目光,等著對方自動報出答案。
困在棉衫裡的人頓了足足三秒,才泰然自若地將衣服拉正,接著以一種頗帶玩味的語氣問:「我什麼時候多出一個兄弟來著了?」
鄒嫻一聽,猛地抬頭,接觸到他笑意盎然的眼眸後,以手半掩住訝然而張的嘴,難為情地說:「對不起,我以為你是你弟弟。」
牟允中眼一翻,故意板了一張怪模怪樣的嘴臉,不客氣的質問:「姑娘,你到底要找誰?是哥哥,還是弟弟?」
鄒嫻沒跟男生拌過嘴,給他這麼一逗,嘴一抿,噙著淚,掉頭就要離去。
牟允中傻眼了,壓根兒沒想到鄒嫻會把這句玩笑話當真。「等等啊,我跟你鬧著玩的,你別又跑了!」
他手一伸,敏捷地扣住鄒嫻的手臂,將她拉入大鐵門,一路越過草皮,直進到屋內才將鄒嫻的手鬆開。
「你想喝什麼飲料?可別又跟我說隨便了。」牟允中打開冰箱四處翻著,有什麼便念什麼地「唱」給呆坐在客廳的鄒嫻聽,「礦泉水?可樂?果汁?還是茶?」
「果汁好了。」鄒嫻應了一句後,環顧四週一番,問:「你媽媽人呢?」
「買菜去了。」牟允中將倒好的果汁遞給鄒嫻後,優閒地往沙發上一坐,蹺起了二郎腿。
他以十指爬梳那頭亂髮,兩眼湛然地盯著鄒嫻姣好的面容瞧了片刻,攢眉往她的制服溜了一圈,疑惑地問:「你今天不用上課嗎?」
「當然要。只是我沒心情上課,所以蹺了課。」
他眉微微一掀,吹了一小聲口哨,「真不乖啊,這和我印象中的你可不太一樣。」
「哦!你所謂的不太一樣,是好還是壞?」
牟允中聳了一下肩。「無所謂好與壞,只不過倒讓我舒服一點,敢放膽主動去接近你一些。」
鄒嫻聽他這麼一說,倒有些詫異。「我看起來這麼難相處嗎?」
「不,當然不是。你只是個性較靜,怕羞,才容易讓陌生人誤會罷了。」牟允中低頭輕笑了幾聲,便一語不發地坐在原處,端詳眼前的女孩。
他若有所思地瞅著鄒嫻,那一心專注的眼神裡夾雜著幾許的溫柔和認真,教一臉靦腆的鄒嫻無處可躲,只能怯怯然地握著飲料杯,有一口、沒一口的啜著果汁,承受這種要命的注視。
彷彿意識到鄒嫻的不安,牟允中大夢初醒般地回了神,稍微挪了一下坐姿,乾澀地問道:「對了,你找我有什麼事?」
鄒嫻被他問倒了,壓下心裡那份不請自來的尷尬,才說:「我以為是『你』有事要跟我說?」
牟允中蹙眉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喔,對,我昨晚說要打電話給你的,但等到事情談完時已兩點了,因為怕吵到你家人,所以就沒掛電話給你了。真對不起,我有讓你等到很晚嗎?」
鄒嫻努了一下嘴,考慮該不該據實以告,但見他露出一副沒啥稀奇的表情時,馬上改變主意,「不,不很晚。我昨天忙了一天,很累很累,所以大慨十一點一過就睡著了。你呢,事情談得順利嗎?」
他輕歎了一聲。「該說順利吧。我跟她提了,她的反應比我預料的穩定,只不過我似乎每次都挑錯時間跟她談這種事;上次是高中聯考,這次是大學聯考。你知道現在距離聯考沒幾天了,如果她因這件事影響考試成績的話,未免太冤枉,所以我答應她還是先保持原狀,等她大考完後再一併解決清楚……」
鄒嫻邊聽邊點頭,但心裡更加疑惑。
牟允中的說法完全不同於范姜雲的!
以范姜雲倔強好強的個性,有可能任事情這麼拖著嗎?而且范姜雲早決定要出國了,照理而推,牟允中不可能沒風聞過,現在他卻找了「聯考」的藉口來搪塞她。
到底誰的話才是可估的?
「……這段時間……我們就……你說這樣好不好?」
牟允中仍是滔滔不絕地說著,最後才瞄到發呆的鄒嫻兩眼無神地瞪著自己,不太確定地喚了她一聲,「鄒嫻?你有在聽嗎?」
「什麼?」鄒嫻恍然回神,含糊地應了句。「喔,好啊!」但她根本不知道牟允中說了什麼,想來應該不太重要才是。
不過她的答案對牟允中來說卻深藏如釋重負的效果。「太好了,我正擔心自己這樣要求你太自私了,不過你能諒解我的難處,足以顯示你滿懂得替人想的。」
鄒嫻完全不懂他為何會冒出這些話,只覺得現在追問他剛才究竟說了什麼似乎略嫌晚了點,只得附和:「互相嘛!」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他瞄了一下表,語帶遺憾的說:「我想多留你下來聊一聊,但是我十一點有堂主修裸,蹺了是會被教授殺頭的……」
「喔!」鄒嫻聞言,遽然從沙發上彈身而起,急急地背起書包,「那麼我還是先離開好了。」
牟允中眼尖地看著鄒嫻委屈的表情,思索片刻後,建議道:「這樣好了,你跟我一起去學校吧!」
「啊?跟你去學校?!不好吧,我穿著制服呢!」
「又沒關係,你就到圖書館溫書,等我一個小時。我下午沒課,可以帶你到郊外走走。你說去東北角曬曬太陽,看海上落日好不好?」
鄒嫻沒跟他說她一大早就曬過太陽了,而且還中了暑,反而如不怕死的飛蛾一般,硬要往「他」這盞活燈撲了過去。
「好!」是她唯一能說的一句話。
現在,鄒嫻發現自己非常渴望能和牟允中相處,就算他真的說了假話、刻意玩弄她的感情,她也不那麼在乎了。
☆ ☆ ☆
這一個下午,在東北角岸邊,鄒嫻方才明白,要范姜雲把牟允中這樣一個溫柔的男孩主動割愛給別人是多麼殘忍的一件事,因為她終於體會到被人捧在手心上疼、處處呵護的感受了。她也開始懂得在言行舉止上偶爾淘氣、放肆一下,並且發現這樣做不僅不惹人厭,反而添加了些趣味性。
在淺海裡游了一陣子的牟允中破浪而出,朝坐在遠處岩石上觀海的鄒嫻揮了揮手,「鄒嫻,你過來這裡一下,我要給你看樣東西!」
鄒嫻聞聲,提著鞋,搖搖晃晃地從坑洞滿佈的岩石邊走向淺灘處,見他手裡拎了一個布袋,便問:「你要給我看什麼?」
他拉掉蛙鏡後,掏開了布袋口,命令著:「先把眼睛閉上,再轉過身去。」
「什麼東西那麼神秘?」鄒嫻踮腳要去偷睨。
牟允中大力地將鄒嫻的肩一扳。「你馬上就知道了。好,行了,現在可以把手伸進袋子了。」
「不要!」鄒嫻馬上將手縮了回去。「裡面一定有怪東西。」
「也有好東西。不冒險是拿不到好東西的。」他哄著她。
「不要,不要!你也許放了小蛇在裡面。」鄒嫻說著急忙要走。
「我還大白鯊哩!」他白了她一眼,很快地攫住她的手往布袋裡「一扔」,害不設防的鄒嫻尖叫起來,她想抽回手卻被緊緊地包住,急得她跳腳、迸淚。
牟允中被她孩子氣的行為惹得發笑,但仍語帶安撫,「放心,裡面的東西又沒長牙,不用那麼緊張,你先試著用指頭去觸摸看看。」
淌著淚的鄒嫻狠瞪了他一眼,但還是照他的話去做,心想,若他要拿東西嚇她的話,就死也不要理他了。
結果,她摸到的第一樣東西是硬的,有如石頭一般,不過形狀卻如樹枝,有長有短,鄒嫻靈機一動,馬上聯想到一樣東西,「珊瑚!」說著忙不迭取了出來,果然就是一小截珊瑚。
鄒嫻得意地舉著珊瑚跟牟允中示威。
牟允中一副老神在在。「瞧,裡面根本沒有可怕的東西。來,再試試看,有更多有趣的東西哦。」
照以前的個性,鄒嫻會視這種把戲無聊透頂,但現在,她不再這麼想了。鄒嫻的興致至此被挑動了起來,開始勤快地摸索袋子裡的東西。
幾個貝殼,被他們認為是海龍王的牙齒,其中有個缺了一小角,鄒嫻煞有介事地告訴牟允中,想來海龍王也有蛀牙。一個漂亮的玻璃瓶,被他們塞了一張小字條,給丟回海裡。最可笑的是,裡面竟有一個奶嘴!這是打死她都猜不出來的東西。
最後,是一個黏呼呼的玩意兒,稠稠滑滑的,讓她眼睛一亮。「海草,對不對?」
牟允中一臉思索,「海草?我不記得自己有丟海草進去。」
「一定是海草!」鄒嫻一口咬定,自得意滿地把東西給抓了出來,定睛一看,只見一團白白透明如膠狀的圓傘下伸出了幾根細長的須腳,教鄒嫻的神經末梢頓時毛了起來。
她猛然將手一揪,兩腳踢踏地跺著,大力甩著手,嘶聲喊道:「拿開!拿開!好噁心的東西……」
牟允中急忙抓住鄒嫻的手腕,要搭救那只無辜的生物。「放輕鬆,它不會傷害你的,這只是一隻小水母。」
「我不管,你拿開!拿開!」鄒嫻像個鬧脾氣的小女孩,氣憤地命令著。
「是,是,是,但你不放手,我沒法拿開!鄒嫻,快鬆手,它快被你掐得一命歸陰了。」
被他猛然一點,鄒嫻整個人停止跳動,五指遽張,任水母掉在沙地上。適巧,一道潮水朝他們的腳板襲來,及時將那隻小水母搭救走了。
鄒嫻十指微張地呆望退逝的潮水良久,忽然回頭詰問牟允中一句,「它……它應該還活著吧?」
牟允中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思及鄒嫻剛才激狂得跟粒墨西哥跳豆一般,不覺莞爾,再想起她緊掐著水母、卻一個勁地哭喊「拿開」的矛盾個性時,再也忍不住地笑出聲,情不自禁的說道:「喔,鄒嫻,你真好玩,你知道嗎?」
鄒嫻一聽他說她好玩,旋即變了一個臉,把剛才受到的驚嚇徹底發洩出來,「牟允中,我的膽子小,不是能給你這麼玩的!」說完,氣沖沖地套上了鞋子,扭身就要走。
牟允中幾步追上鄒嫻,懊惱地將她轉了回來,臉帶歉意的說:「你誤會我了。我只是覺得你的反應很新鮮、很有趣罷了。」
她的臉色不見轉好,反而更難看。「新鮮!有趣!你為什麼不去動物園耍猴?那樣鐵定比『玩』我有趣十來倍。」
豈料,牟允中泰若自然地回了她一句「何必去人擠人?那裡的猴子又沒比你可愛!」
他竟拿她和猴子相比!
鄒嫻簡直被他氣昏了,兩眼死盯著他瞧,氣惱的淚水不自禁地滑了出來,彷彿不甘心認輸似地,她很快地伸指拭去淚水。
牟允巾見她哭了出來,臉上淨是疼惜。他雙手輕搭在她細弱的肩頭上,語帶保證的說:「喔,鄒嫻,隨隨便便幾句話就讓你哭了,你這樣不叫可愛,還有什麼是可愛呢?相信我,我是真心喜歡這樣可愛的你,絕沒有嘲笑你的意思。」
「還說沒有!你喜歡捉弄人,受看我丟臉、出醜,從小到現在都沒變過。」鄒嫻兩手搓揉著眼,不輕饒他。
聽到她的指控,牟允中不慌不忙地為自己辯解。「我哪有你說的那麼變態!你對事情的反應那麼鈍,倘若我不這樣逗你,可能一輩子過了,你也不知道有個傻子在喜歡你。」
鄒嫻以眼角輕睇他一眼,然後想著他的話。
牟允中見她靜了下來,鼓足勇氣牽起她的手,無視她一臉忙然,領著她慢慢沿著淺灘漫步而去。
時屆夕陽西下時分,他們並坐在堤防邊,靜待紅火球滾下海平面,這時鄒嫻多麼盼望牟允中能再挽著她的手,而不是禮貌性地扶持而已;她多希望他那動人的唇能靠在她的耳邊輕聲低喃,而不是隔著遠遠地談天說地而已。
在鄒嫻心底,她明白牟允中是喜歡她的,就像她對他的感覺一般,只是……這種好感又能維持多久?
唉!如果她能就此留住他一輩子的話該多好,但范姜雲的話像一片烏雲,浮在她心上,令她無法開朗起來。
牟允中在七點時,準時送她到家門口,他抬指輕點了她被烈陽曬得泛紅的鼻頭,叮嚀著,「別用力搓,等脫了皮就不會癢了。」然後輕鬆地倒轉機車龍頭,往隔壁家門騎了過去。
這麼一個親密、貼心的動作,對他們的關係來說,應該算得上是種「默許」吧:默許他們的關係已從友誼邁向了愛情!
只是這種不踏實的默許感覺隨著時間的消逝愈來愈薄弱,弱到鄒嫻已喪失了安全感。因為打從東北角游返的那天後,牟允中就再也沒有主動打過電話給她。
鄒嫻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也不瞭解牟允中為何不再掛電話給她。終於,百思不懈了五天,她按捺不住性子,主動掛電話找他問個清楚。
八點時,她撥了第一通電話,是他母親接的。
「鄒嫻啊,允中還沒到家呢!他一回來我就叫他掛電話給你啊!」
九點時,她撥了第二通,是他那個酷弟弟接的。
「什麼?要找我哥?他在洗澡喔,你過十分鐘再撥過來好了。」
十點時,她撥了第三通,這回換他爸爸來應了。
「啊!找牟允中啊,他剛出去了……去哪裡啊?等等,我問他媽媽一下……喔,跟同學登山去了,下禮拜一才回來。要不要留個話呢?」
鄒嫻知道牟伯沒認出她,趕忙說不用,便收了線。
她壓不住心底的失落,不瞭解為什麼自己老是為他牽腸掛肚,而他卻能那麼逍遙地照常過日子。以往暗戀著他時,還能偷偷嘗著憧憬的甜美,現在,那種憧憬卻轉變成了苦澀。
鄒嫻在失望與氣憤之餘,一個想不開,便衝動地剪斷了電話線,並忍痛警告白己,「鄒嫻,戀愛真的不適合你,只會把你逼瘋罷了。」然後一古腦兒地鑽進了被窩裡,痛快地哭個過癮。
隔天早餐時,她鐵著一張陰寒的臉告訴家人,為了努力用功、衝刺,從今天起她不接任何電話,就連熟人也不例外。還有,因為通學時間太長,浪費她讀書的時間,她決定搬到外公、外婆家小住幾個月。
在鄒雋易不反對的情況下,鄒嫻在一個星期之內搬出了這間住了十八年的大洋房,把那段沒有開始的可笑「默許」給打破了。
那年五月快過完時,范姜雲曾來教室找她,一頭時髦的短髮和成熟的裝束幾乎像個大學生了。
「我明天就飛美國,」她說,順便遞上一束花給鄒嫻,「希望你跟牟允中能甜甜蜜蜜……」
鄒嫻收下了花,鎮定地告訴她,「你真的會錯意了,我和他之間只是普通朋友,沒你想得那麼親密。對不起,我得進去準備模擬考了,祝你一路平安。」
到了七月初,鄒嫻成功地把心情調轉回來,並將那份青澀的感情拋諸腦後。因為已開始放暑假,她沒有藉口逗留在外婆家,只好又遷回家裡住了。
大學聯考的最後一天,牟允中出現在她家的客廳裡。他笑意滿堆的臉在她下樓不到五分鐘之內,就被她冷漠的態度給沖淡了。
鄒嫻站在樓梯口處,一手扶著木欄,冷覷眼前的男孩。「你找我有重要的事嗎?」
「沒有……」他綻了一個開朗的笑,從皮沙發上起身,有些難為情地撾著後腦勺。
「喔,沒重要的事是最好,因為我正好有重要的事,得出去一趟。」
「我載你去好了。」他慇勤地提議道。
鄒嫻斷然拒絕他的好意,不客氣地說:「沒人會感激你多此一舉。我已事先跟爸的司機約好了,再見。」接著冷淡地從木然而立的牟允中眼前橫穿而過,直接推門出去。
從他狠狠地碰了根硬釘的那日起算,一直到她正式和牟允中相親、訂婚的這十年裡,除了特殊場合外,兩人是竭盡所能地迴避彼此,即使歹命撞到時,也是點頭虛應而已。
驕傲蒙蔽了她的眼,讓她跌進范姜雲所設的陷阱裡:而死不認錯的倔性子,讓她遲至今日仍不願去問牟允中,當年她在他家的客廳裡,究竟漏聽了什麼樣的對話。
現在鄒嫻明白,若不解開那一段時間裡所發生的事的話,她心裡的疙瘩是永遠消弭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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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自百草園,曉霜掃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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